第四节 姐姐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发生后,父亲曾 经报过案,可是派出所却以证据不足,拒绝受理。父亲不甘心,又写了块布告牌, 将牌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到城里最繁华的五里街,也不说话,等着人们自己看。 结果全城轰动。而梓园那边坐不住了,他们是豪门,出了这样的事,脸面上 自然不好看,他们一向是很低调的,第二天就派人上门来送给我们家一大笔钱, 有多大一笔,我当时还小,不知道。据邻居们说,那笔钱几乎可以买下整条梧桐 巷。 但我们没有要,父亲将那几个送钱的人赶出了门,大叫道:“滚,滚得远远 的,我谷迈青不卖女儿,我就是死也要讨个公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舆论普遍站在我们这边,上头已经派人来调查的时 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疲惫的父亲彻底崩溃——姐姐怀孕了! 消息传得很快,马上梓园那边就有了反应,这回他们要的就不仅仅是息事宁 人了,他们竟然上门提亲,梓园老爷亲自出面。我那天刚好放学,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门外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全部对话。 “夫人,”老爷这么称呼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母亲, “你比我们生活得幸福啊,有家的气氛,比我的家强多了,我们家到处都有房子, 可是人丁单薄,长子几年前夭折,次子长年在国外打理生意,上个礼拜刚刚回来, 小儿子在国内帮我经营,我们一家人要想凑到一起吃顿饭都很不容易,也许外人 会很羡慕我们,家大业大,其实你们这种寻常百姓最最平常的幸福,对我们来说 都是奢侈……现在出了这件事,打搅到你们的生活,我很抱歉,养了这么个孽子, 我说什么都没法取得你们的原谅,我今天来也不是求夫人您原谅的,我是来提亲 的,我们朱家不是不负责任的家庭,我们会明媒正娶地将你女儿娶进门……” “您说什么?娶我女儿?”母亲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的,夫人。” “先生,您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什么夫人,我也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 不嫁女儿,她现在还小,还在读书,再说也没到法定结婚的年龄……” 梓园老爷并不急于把话说穿,微笑着看着母亲,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层蜜糖 模糊不清。母亲则很坚决地告诉他,不嫁女儿。 “那只怕……不能由你们说了算。”梓园老爷轻声吐出这句话,脸上还是笑 着,眼神却透着一股霸气。他耐心地跟母亲说明原委,“我们朱家的血脉是很尊 贵的,而且我们家人丁单薄,庞大的产业需要有人继承,我不会答应也不允许有 人伤及我的后代,换句话说,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处置,你们是没有绝对的决 定权的。” “您……在威胁?” “谈不上威胁,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我的后代遭了什么意外,我不会 像现在这么好说话,我的意思够明白了吧?”梓园老爷言语间的霸气更明显了,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那么一会,他的样子像是灵魂出了窍,但马上又露出 如沐春风的笑容。我看着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没来由地害怕,母亲和他站在一起 让我很害怕! 晚上母亲将梓园老爷的话转告给父亲。父亲这次没有发火,他沉默了。我想 他是被击垮了,自从姐姐怀孕,他就没有再去挂布告牌。他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怀孕,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堪的事,何况已弄得全城皆知, 姐姐这辈子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作为父亲纵然再愤恨也无可奈何,只能以沉默表 示妥协。 两天后,梓园下了订婚的聘礼。我不知道是什么聘礼,只听巷子里的人说, 那些聘礼可以建条全新的梧桐巷。谁知梓园少爷一听说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对, 还传出话:她又不是处女,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话传到姐姐耳朵里,当晚 她就离家出走了。我当时还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但母亲却坚持认定女儿的 清白,我听她跟父亲说,姐姐初中的时候练习舞蹈,有一次受了伤,还流了很多 血,所以就不是处女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了伤就不是处女了,但 我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击和伤害已经要了她的命,她最终成为 了停尸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将火化的头天夜里,我摸到火葬场的停尸房抱着姐 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样阴森恐怖的环境中我居然一点也不怕,可能是过 度的悲伤让我忘了害怕,我抱着姐姐一直哭,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话我已经记 不起来,只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我疲惫不堪地爬到姐姐身边挤在一起睡着了。姐姐 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说就是大半夜, 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尸房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我抱着的是姐姐,而不 是一具尸体。 “幼幼,幼幼……” 睡梦中我感觉姐姐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姐姐正看着我笑,将我搂在她怀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长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姐姐要去别的地方长大啊,可无论姐姐到哪里,我都会看着你的,” 姐姐说着更紧地搂着我,泪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脸颊,“好幼幼,我不希望你 太早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为我找到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欺负姐姐毁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来见我!” “送他见你?” “是的,送他来见我!” “……” 二十天后,父亲也死了,死于车祸。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离过年只差四天了, 父亲开着单位的大巴车在通往梓园的路上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梓园少爷 的轿车开过来,他加足马力猛地撞了过去。车上一共坐了三个人,一个司机,两 个女孩。梓园少爷并没在车上。父亲和轿车司机都是当场死亡,那两个女孩受重 伤,其中一个在送到医院后也死了。另一个据说撞断了脊椎,终身残疾。 在火葬场停尸房我见到了一个姓毛的伯伯,他见我冻得够呛,忙把我叫到他 的值班室烤火,还塞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有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视,会 有一种被穿透灵魂的感觉,当时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没说话,临走的时候 在院子里抚摸我的头,“孩子,上次伯伯对不起你,以后你到了伯伯这里我会好 好待你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还会来这里? 母亲精神恍惚,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呆滞地抱着父亲的骨灰往火葬场大门走 去。我跟着母亲回了家。不到一个月,家里去了两个。家对于我和母亲而言已经 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间地狱!因为每个角落都是回忆,姐姐和父亲用过的每一样 东西静静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我和母亲的眼睛。 “也好,你爸过去了,你姐姐就不会寂寞了,也不会害怕了……”母亲反复 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母亲从外表来看很正常,一样的洗衣做饭,一样的料理家务,每天晚上放学 回来,她还会弄很好吃的饭菜等着我,我坐下来,却总发现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 “静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不停地给一个空碗里夹菜, “吃,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给另一个空碗夹菜,“迈青,这 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不知道盐有没有放多,我煮着煮着去给静静洗衣服,不 记得放了几次盐了。” 母亲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她很幸福…… “妈!……”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母亲疯了。 但她疯得很“正常”,既不蓬头乱发,也不骂人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干 净,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没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务,就搬张板凳坐到 门口边晒太阳边织毛衣,邻居问她给谁织,她就说:“给我家静静织,这孩子不 晓得怎么长这么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