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级别不高?” “是的,他们可能是得到这个决策后,具体去运作的人,比如会议记录员、 文件起草的人、传达会议的文秘等等。” “那这样岂不怀疑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希望这样,即使丢掉这个计划,也不 能丢人心……”朱道枫皱着眉头,给彭经理下达任务,“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你去查清楚这件事情,尽量低调一点,不要惊动大家。” “是。” “还要尽快,淑美堂那边是不会等我们的。” “好的,没问题。” 正说着,秘书繁羽敲门而入。 “朱总,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我现在没时间见。”朱道枫很不耐烦。 繁羽微笑着说:“他说是您的父亲。” 朱道枫一怔,父亲?他怎么上这来了?自从数年前父亲移居海外,他就从未 来过公司,生意全都交给朱道枫和家族其他几个嫡亲打理,说是年老体迈,其实 是带着幽兰的母亲在美国过着隐居生活。幽兰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居然让争强好胜的父亲放下一切甘愿退隐江湖,朱道枫对此充满好奇。 “父亲,你怎么来了?”朱道枫见到父亲还是没有叫爸爸,自从那天的谈话 后,本来就不亲近的父子之间更多了些生疏。叫父亲和叫爸爸,意思是一样,感 觉就完全不一样,至少朱洪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听到儿子叫他“父亲”,眉 头就皱到了一起,但碍于还有旁人在,他只得装作不在意,关心地问:“听说公 司里出了些事情,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我自己能解决。”朱道枫态度还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妥协的意 思,这一点也恰恰继承了父亲的个性,死不认输。 “我问一下,不可以吗?是不是这个公司就真没我的分了?”朱洪生的语气 也不轻,明显地在压抑着怒火。一旁的彭经理见状连忙打圆场,“说哪里话,朱 老,您误会总裁了,他的意思是……” “这里没你什么事,彭经理,你可以走了。”朱道枫脸色铁青。 彭经理讨了个没趣,很尴尬,只得悻悻地朝朱父鞠了个躬,又朝朱道枫点点 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没了外人在,父子间的剑拔弩张反而缓和了些,各自坐 到沙发上抽闷烟,这时候,秘书繁羽又敲门而入,端着个托盘,毕恭毕敬地将冒 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您请喝咖啡。”她特意对朱父微笑着 欠欠身子。 朱洪生诧异地打量儿子的女秘书,其貌不扬不说,穿着打扮也显得很俗气, 脸上的脂粉涂得那么厚,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化了妆似的,尤其让人反感的是, 香水喷得很浓,又不是什么高级香水,这样的女人安排做个勤杂工就不错了,居 然也做了秘书,而且还是总裁秘书,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不止朱洪生摸不着头脑,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摸不着头脑,朱道枫喜欢漂 亮女人,可是人所皆知的事,平常公司里招秘书文员什么的,漂亮是首选条件, 至于能力,打打文件接接电话,要个什么能力呢。在繁羽进公司前,朱道枫身边 的哪一个秘书不是如花似玉,而他选漂亮秘书不仅仅是赏心悦目,带到重要场合 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会带出国谈生意。 “你也是的,找秘书也不找个漂亮点的。”朱洪生等繁羽一出去,就忍不住 问儿子,“漂亮的丫头,看着舒服,工作起来才会心情舒畅嘛……” 朱道枫回答:“要那么漂亮干什么,我只需要她为我工作,其他的事情有别 人代劳。” “其他的事情”当然指的是上床之类,朱洪生一听就明白,忍不住要笑。朱 道枫说的是实话,当时要繁羽当秘书根本也没想跟她怎么样,完全是看在秦川的 面子上,不知为什么,他对秦川总是有种特殊的亲切感,没来由地喜欢他,所以 才对他介绍过来的繁羽格外器重,虽然这个女孩子相貌平平,工作能力也平平,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其他的事有别人“代劳”,她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不出岔子 就可以了。 父子俩本来僵持的气氛因为有了“共同”语言渐渐缓和起来,之后朱洪生详 细地询问了泄密的事,又问了淑美堂的情况,当下鼓励儿子:“我支持你,这块 地非买到手不可,就算失手,也不能让日本人得逞,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跟我们 抢地盘,就是倾家荡产,我们也不能让步。” “可我就是不知道是谁泄的密,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 朱洪生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儿子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吗,人家在暗处又 怎么样,可你不会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吧?”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好像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欲擒故纵,引蛇出洞,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朱洪生抽着烟,高深莫测 地看着儿子笑。姜还是老的辣!朱道枫一下就回过神了,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老谋 深算,到底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天大的事也不当回事。 “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父亲又告诫说, “凡事亲力亲为,尤其这种时候。” “嗯。”朱道枫点点头,完了又说,“爸,您现在有空吗?” 好消息,又改口叫“爸爸”了!朱洪生当即眉开眼笑:“当然有空,怎么了?” “我想请您去看看那块地。” “好,我正想去看看,十几年了,也该去看看。” 梧桐巷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以前这是个贫民窟,十年前被政府改建成了小 商品批发市场,生意是做起来了,可这里流动人口太多,鱼龙混杂,治安差,环 境也差,严重影响了市容市貌,因为出了市场就是市区的主干道,高楼大厦间突 兀地横着个乱七八糟的市场确实很不协调。但政府一时又拿不出钱来搞形象工程, 只得采取招商引资方式来搞开发,面向全社会公开招标,谁中标谁开发,本来像 这么大的工程,最具实力的当然是朱氏集团,谁知半路杀出个淑美堂,而且出手 不凡,不仅召开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宣布消息,还公布了他们对梧桐巷的宏伟规划。 这明摆着就是冲着朱氏集团来的,而且两家的设计图都是大同小异,不是泄 密是什么。消息一经公布,竞争立即白热化,本地人无论是商家还是百姓当然都 希望朱氏集团能中标,只是小日本的精明早就是有目共睹的,朱氏集团能否胜出 还是个未知数。 “不能掉以轻心啊。” 朱洪生走在梧桐巷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还是忍不住提醒儿子。 朱道枫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父子俩并肩走着,都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在人群里很是抢眼。可 能是已经知道了此地要拆除的原因,街道两边的小摊贩都在扯着嗓门叫卖,什么 跳楼价、吐血价、清仓洗货,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血淋淋地展现生存的残酷。 “看看吧,你如果觉得不幸福,就看看他们……” 朱洪生背着手意味深长地说:“衣食住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但对于他 们来说就是天大的问题,一天不出来摆摊赚钱,全家人都要挨饿……但他们未必 过得比我们差,他们可能会比我们幸福,你看,每天摆完摊回到家,一家人围着 吃饭,甭管吃的什么,哪怕是萝卜白菜,可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多幸福啊……”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朱洪生没看儿子,继续说:“所以你不要老抱怨自己不幸福、不开心,上帝 是公平的,不可能什么都给你,给你财富,就不会给你平常人家的幸福;给你平 常人的幸福,就不会给你太多的财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 朱道枫没有做声。 朱洪生叹着气直摇头,忽然转移话题:“就说少宇的事,你站在我的立场上 想想,我是父亲,孩子惹了祸,我又不能杀了他,怎么办呢?只好低三下四地去 求人家,甚至放低门槛许诺娶那姑娘过门,可是谁知道你弟弟太不懂事,竟然说 那姑娘不是黄花闺女,怀了他的孩子也不要,我当时肺都气炸了。结果呢,那姑 娘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她父亲就来寻仇……所以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我是人,不是神,以前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可是这件事情后,在老天爷的 肆意妄为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人,不是神……” 朱道枫别过脸,好像很不愿意听。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自己开脱,这起悲剧我是有责任的,没有管好儿子,一 味地放纵他,才酿成了这出悲剧……”朱洪生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儿 子,“威廉,正如你说的,我们家遭了报应,现在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 是我全部的希望和依靠,你怎么恨我都可以,我也没想过得到你的原谅,我只希 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不再给我折腾什么棺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想过得好一点,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朱道枫借用了父亲的话。 “可是你至少让自己开心一点总可以吧,你看你现在忧郁苦闷的样子……” “你别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朱洪生愣了会儿,突然说:“你就没有去找过她吗?” “找谁?” “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兰……” “幽兰。” “哦,改名了,她小时候叫幼幼的……”朱洪生仰着脸,好像陷入了久远的 回忆,“那孩子很特别,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豹子,第 一次见到她,她就用豹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看……” “豹子?”父亲的回忆勾起了他的兴趣。 “是的,她整个人都是只带刺的小豹子,看似温顺,一竖起刺儿,连我都怕, 我这辈子没怕过人,就是怕她,尤其是那双天真又邪恶的眼睛,一盯人,就让我 心里发寒……这也是我不敢冒昧地把她带到国外的原因,她也肯定不会跟我去… …“ “她是我们家的劫数!” “是啊,当时我就对那孩子有种很特殊的感觉,说不上来,就觉得跟那孩子 有渊源,现在我明白了,只怕真的是我们家的劫数,你可以找找她嘛,我很想跟 她谈谈,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哪怕是拿我这条老命去抵,我也毫无怨言, 只要她放过你,不伤害到你……”朱洪生说这话时显出深深的忧虑。 “她把我当少宇了,以为害死她姐姐的就是我。”朱道枫说。 “我想也应该是,可你怎么不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少宇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世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 的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他在地下,我为他承担这个罪名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威廉……” 晚上,朱道枫不知怎么觉得很疲倦。很早就睡了。这阵子太多事困扰着他, 让他的大脑没有半刻歇停。连睡着了脑子里都不清静,嘈嘈杂杂。 “先生,先生……” 好像有人叫他。仔细一听,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就来自楼上。这么晚了, 谁会在楼上叫他呢?他睁开眼睛,凝神静听,立即遭了电击般从床上坐起,是幽 兰! 他二话没说就掀被下床,打开房门四处张望。走廊里黑咕隆咚的,一个人也 没有。“先生”、“先生”……声音更真切了,仿佛就在耳边。 这时候他的意识很清醒,幽兰怎么可能一个人在楼上?楼上是收藏室和画室, 她去那里做什么?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往楼上走去,没有开灯,楼梯上铺着地毯, 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在想是不是幽兰又在搞恶作剧呢?她并没有离开梓 园,跟从前一样躲在了暗处,又来吓唬他?这么一想,他更加激动了,这个坏东 西,怎么还是这么淘气,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让她跑了! 他来到了四楼的楼梯口,也是一团漆黑,声音突然又听不到了,是在收藏室, 还是在画室呢?仿佛是第六感,抑或是直觉,他向收藏室走去,门是虚掩着的, “唉——”,里面突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错,就在收藏室。 轻轻地推开门,屋内并不黑暗,因为窗户是开着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了一 屋,满地都是银白色的凄楚,人呢?没有人。但是朱道枫的目光停留在窗边的那 副棺材上,盖板和长在上面的树突然不知去向,难道…… “幽兰,别闹了,快出来!”他走近棺材,看得更清晰些了,上面的蔷薇图 案仿佛被月光赋予了灵气,诡异地“盛开”在棺材上。 没有人回答他。 “快出来,我要生气了的,别吓我……”他离棺材只有一米的距离了,脚却 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幽兰!”他叫。 棺材里静悄悄的,还是不理他。 他真的生气了,横下心大步跨了过去,只一眼,就惊得他倒退几步,里面真 的躺了个人,“幽兰!你想气死我!”他大骂,跑过去就要把里面的人拉起来, 可是当他再次靠近棺材时,发现里面躺着的不是幽兰,是,是心慈!穿着洁白的 婚纱,睡着了般,面容甜美安详…… 泪水顿时奔涌而下,心慈,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原来是她在呼唤。他抖抖 地伸手去触摸她,可是眨眼功夫心慈又变成了幽兰,一身紫衣,头发和身上撒满 蔷薇花瓣,他伸出去的手僵住了,大脑陷入一片迷乱,不知道此刻是梦境还是真 实,只见月光下的幽兰也像睡着了般,俏丽的面容还带着淡淡的哀愁,眉心似乎 都是锁着的。 “幽兰,幽兰……”他哭了起来,触摸到了她,双手冰凉,脸颊也是冰凉,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疯了,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的半截身子从棺材 里提了起来,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还是无声无息,脸色苍白,无论他怎么摇她, 呼唤她,她始终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不!幽兰……”他咆哮起来,凄惨的喊 声刺破了夜空,连月亮都吓得躲进了云层。 清晨,天刚蒙蒙亮,梓园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可是佣人们很早就被一阵劈柴 的声音惊醒,连老爷也惊醒了,纷纷打开窗户看,只见一片浓雾中,朱道枫穿着 睡衣挥舞着一把斧头在花园里砍东西,砍的正是那副长了树的棺材。 管家第一个跑了出来。 朱洪生也出来了,赶过去,拉住儿子,“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几个佣人也过去拉,朱道枫挣脱他们,举起斧头怒吼,“滚开,你们都给我 滚开,我要劈了这副棺材!劈了它!” “放开他。”朱洪生这个时候发话了,因为他看见儿子已经发疯了,满眼通 红,面部的肌肉扭曲得变了形,最好不要靠近,“让他劈吧……” 棺材其实已经劈得稀烂了,那棵树早就被连根拔起,扔在了一边,两个园丁 傻了般站在旁边动都不敢动,“怎么回事?”朱洪生问他们。 “天还没亮,先生就把我们叫醒,要我们把棺材抬到花园里,还要我们找了 把斧头给他,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威廉……”朱洪生心疼儿子,过去扶他。 朱道枫可能消耗太大,这个时候已经劈不动了,拄着斧头蹲在地上呜咽, “幽兰,我已经劈了它,劈了它……”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朱洪生试图拉起儿子,朱道枫抓住父亲的手臂, 抬起头眼眶通红,“爸,我梦见幽兰躺进了棺材,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宁 肯自己躺进去,也不要她躺,这是我的棺材,怎么能让她躺进去……” 朱洪生一个踉跄,犹如万箭穿心,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儿子的心已经被那 个丫头占据,比鬼魂附了体还严重,真是朱家的克星啊,看来这场劫数还得他出 面化解,否则他真的会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想到这儿,他扶起崩溃的儿子斩钉 截铁地说:“你放心,威廉,爸爸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回到你身边的,不惜一切 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