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夭杀 1977年9 月末,湘南秋意正浓。 位于衡山脚下的雁县,风光秀美,四季相宜。这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小城,东 西长不过数千米,南北绵延不足四里,人口不盈六万。城中向西延伸出一条青石街, 五六米见宽,从县城正中心蜿蜒流出,穿过闹区,人迹渐罕,直入西方无穷无尽的 乡村农田。 这街名叫雁西街。沿着雁西街直到县城与农村交界处,临街的北面有一座土丘, 名叫胜利山,方圆三百米,最高处距街面垂直约三十米,附近房屋错落灰暗,明显 不如城中心的房子那般气派。雁西街如一条静河,散落在胜利山周围的民居则如河 滩上颗颗石子,在秋日直射下显现出光亮而又奇特的色彩,依附着沉郁而遥远的湖 湘文化气息。 太阳向西,南方的秋天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山下一座禇瓦红墙小屋的大门 内传出忙乱跌撞的声音,接着大门“呼呀”一声打开,一个壮年男子半扶半抱着自 己的女人,冲到锁在南边窗下的三轮车旁,将她小心放在车中倚稳。 女人抚着大肚子,裙下流出一缕血水,长发零乱,几绺刘海儿斜斜地贴在额头, 已被大颗大颗汗珠浸得湿透,呻吟着问丈夫:“立立……立立呢……找立立回来… …” “这个死妹子不晓得跑到哪里疯玩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要紧!” 男人匆匆忙忙跨上车往县城里赶,一边踩车一边向街边手持收音机的老人喊道 :“曹爷爷,我去医院了,门没锁,麻烦您老帮忙看一下,等立立回来让她自己做 饭吃,厨房挂着的篮子里有月饼和鸡蛋!”话说着,人和车渐渐远去了。 胜利山上树摇风清,一条小道上铺着层层石阶,曲曲折折通向最高处。山顶, 一群孩童嬉闹着围在一根十余米长笔直挺立的白色风向杆下。 “林青,小叶,还有张磊,文子,我们今天的行动,绝对不能让家里人晓得。 你们出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为首的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女孩,正叉腰看着面前 年龄比她更小的几个小孩。 “我们就说去山那头魏星家做作业了,绝对没有泄密!”那几个小孩信誓旦旦 地说道。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的东西呢?快发给他们!” 另一个叫魏星的男孩闻言,赶紧从身边地上的大塑料袋中依次抽出六条不足半 米长的木棍,几十块废布料,一些细绳,几包火柴,和一小瓶菜油。东西是早就准 备好的,由魏星提前上山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到约定的时间拿出来分发。 带头大姐和魏星指导众小孩将布块包在木棍上,用绳子系好,一人手里拿一根, 一群孩子连跑带跳向西侧山下行进。 原来这胜利山虽小,却有两峰:东边的较高,峰顶设有气象观测站,除了驻扎 在此的气象员,平时很少有人登临;靠西的一峰,峰顶西端有一座貎似碉堡的水泥 平台,呈圆柱形,一面与山势重叠,一面凌空,平台顶上的一圈栏杆早已残破不堪, 露出一根根锈迹斑斓的铁条,旁边杂草有半米来高,若是在夏天穿着短袖衣裤在此 行走,难免被一种两侧生有锯齿的长叶草刮伤。六小孩依次踩着平台侧面参差断裂 的砖块爬到顶端,聚在平台中央一块残缺的水泥盖旁。 这里是胜利山最西端,也是雁县最西端,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乡村。湘 南丘陵地带,起伏不断的小山丘郁郁葱葱,水色荡漾的池塘和农田,被狭长的垄道 隔成一块一块的方形。秋高气爽,正是最舒畅的时候,平台上却无人有心思享受, 他们正要实践一项惊天动地的行动。 “一、二、三,抬!”带头大姐指挥几个男孩用力抬那块水泥盖,滋滋,盖子 与地面间的沙土磨擦了几声,只挪了两三厘米便不动了。带头大姐让另一女孩小叶 与她一起用木棍撬动盖子的一端,男孩们重新使力,“呼呲!”水泥盖终于打开了 一大半,露出一个圆形的坑,一股霉潮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众小孩不敢遽然上前,待霉气稍淡一些,才探头向坑中望去。这个坑既不深也 不大,阳光将坑内事物清楚无遗地展现出来:坑底杂草丛生,残砖碎石横七竖八, 四面墙上满是绿黑色苔藓,一面墙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几十根铁杠,正好供人从坑口 攀缘至底部,另一面墙中央有一道正方形水泥暗门,暗门右侧安装了一枚铁扣,上 面布满黑褐色锈砂。 带头大姐指挥他们轮流爬到坑底,聚在暗门前。她用随身的小刀刮去锈迹,扭 动铁扣,将一根铁插销自扣中取出,接着手攥铁扣,用力向外拉伸,水泥门却不动, 换上身壮力大的魏星去拉,仍然不动。 “什么破门这么重!”带头大姐神情沮丧。 旁边小叶心念一动,用指甲揩了揩墙壁,说道:“门边的墙土很松。” 带头大姐连忙用刀在门缝处刮了刮,果然,细沙丝丝而下,再刮别处,却砖垒 谨严,刮不下多少砖沙,似乎当年的人在建造这个“碉堡”时计算出了一点偏差, 水泥门尺寸小了点,只好在空隙处填上沙土和碎砖。她小心地沿着正方形门缝将松 动的砖沙刮下,片刻间水泥门周围便出现了一道浅沟。 带头大姐用木棍抵住门边一撬,魏星同时手拉铁扣用力,沙沙的响声中,水泥 门缓缓开启,露出黑黝黝的洞来。这时一股阴凉的风渗出来,空气中霉潮气息更重, 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洞的边长约半米,正好供一人通过。带头大姐给手中木棍的布头浇上少许菜油 点燃,爬上洞沿,将头探进洞内,只见面前一面潮湿的墙壁,洞下是一条横向的甬 道,黑乎乎的不知通向何处。 洞内地面比坑内低一些,带头大姐一跃而下,接着四个男孩子也跳了下去,燃 起火把。小叶这时却害怕起来:“我不去了可以不?里头好黑!” 带头大姐呸了一口:“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叶扶着洞口犹豫片刻,还是跳了下去。 借着火光,甬道一端似乎较短,另一端则笔直向前,通向未知的地方,众小孩 便选择较长的道路走下去。由于长年不见阳光,洞内空气污浊潮湿,不时从远方吹 来一阵阴风,凉嗖嗖的使未被衣裤遮住的皮肤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时便走到一 个三岔路口,带头大姐早有准备,抽出两根火柴,一根放在来时的路尽头,另一根 放在要去的路始端。 这个洞被设计成战争年代的防空洞模样,七拐八绕。转过六七个路口,除了墙 壁和脚下的路,仍然不见前面有什么新的景观。 这时小叶突然“啊啊”地叫起来,带头大姐一把捂住她的嘴,怨道:“要死啊! 这么叫会吓死人的!”小叶瞪大了恐慌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颤颤地用手指 向墙壁。 众小孩顺着小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湿湿的渗着水,透出一股阴冷的气 息,一只只茶杯盖大小的褐色蜘蛛静静地趴在墙上,似乎能感受到它们射出的凶狠 目光! 带头大姐也吓得不轻,但她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说道:“蜘蛛……有什么可 怕的?你们看,这些并不像是毒蜘蛛,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这时连男孩们也开始动摇,于是众小孩决定放弃此次探险,沿原路返回去。算 算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快吃饭了,有人肚皮里发出充满渴望的“咕咕”声。然而 走到路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来时摆放在两个路口的两根火柴棒不翼而飞! 小叶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火柴不见了!回不去了!” 几个小孩慌了神,蹲下身去,低着头在岔路口的四个方向仔细寻找那两根救命 火柴。然而每一寸地表都找遍了,也不见火柴的踪影。地上很潮,火柴原本是粘在 地上的,就算起风了也不容易马上刮走,何况刚才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 带头大姐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莫哭,哭也没用,总会有办 法出去的……既然有这么多蜘蛛,这洞里肯定就有蜘蛛的食物,我们顺着蜘蛛走, 说不定就能找到另一个出口。” 于是由年纪最大的男孩魏星走在前面,带头大姐走在最后,将另外几个小孩夹 护在中间,“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忍着越来越强大的饥饿感,怀着对晚饭 的憧憬,沿着蜘蛛的墙壁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这时魏星忽然止住脚步,只见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仔细听。众小孩 竖起耳朵,从甬道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袅袅婷婷,时断时续,却细致绵绵, 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带头大姐高兴地说:“我说得没错吧,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而且你们听,好 像是收音机里唱歌的声音,说明我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众小孩均精神大振,脚步也轻快多了。这时歌声渐渐近了,是一位年轻女子, 曼声唱道:“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众小孩一向只听过热烈铿锵的革命歌曲,并不知道她现在唱的是什么,只觉歌 声缠绵,吐字柔婉,似乎不是本地口音,但若是收音机里放的,在又红又专的年代 里,哪个电台敢放出这种资本主义情调的歌曲? 须臾走到了路尽头,飘渺的歌声忽然停止了。眼前是一扇木门,由于长年滴水 腐蚀,木板氤氲霉败,周边已经参差不平,但门缝中并未透进他们所希望的外界的 光线,相反却飘出一缕缕令人眩晕的腐败气味来。 走在最前面的魏星皱起了眉头:“这个出口不会在垃圾堆里吧?”一边说着一 边伸手拔下门栓,推开门走进去,众小孩跟着鱼贯而入。魏星兀自还在嘀咕:“早 晓得这样,我们就不来探什么宝了,爬出去弄得一身脏,妈妈又要骂人了……” 带头大姐却注意到旁边墙上似乎写着一些字,正要仔细看时,只听刚刚迈进木 门的魏星突然惨声嚎叫,声音严重失真,充满恐惧和绝望,竟不像是人发出的叫声。 带头大姐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又听其他小孩竟也跟着惨叫起来,紧接着众 小孩从木门里夺路而出。带头大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朝来路跑去,不 料慌不择路,额头猛地撞在冰冷的石头墙壁上,一阵剧痛,随即晕了过去。 窗外一轮皎洁的圆月,洒下清亮温柔的光辉。县医院的产房内,历经数小时艰 难努力,护士终于从女人阴下掏出血乎乎的一团婴儿,婴儿紧闭着眼睛和嘴唇,似 乎害怕外面的光线,护士将它倒提起来,轻轻拍两下屁股,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天正是中秋。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