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亡 静夜。这声音突然冒出来,仿佛自地底透出,又像是近在耳边,程寂吓得汗毛 倒竖,差点叫出声来。 吴来连忙转过身,同时伸出手臂护住了程寂。仔细看去,只见靠近门口的墙边 坐着一个人影,刚才推门进来时正好将那人挡在门后,所以他们竟没发现屋里有人。 “你是……曹爷爷?”吴来试探地问道,心想这人既不开灯,又不招呼来客, 实在诡异得很。 那人不说话,只将手中一个小盒子状的东西翻来弄去,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 道:“你们来做什么?” 这时吴来和程寂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看那人果然就是老曹爷爷,手里拿 的正是他多年钟爱的老式收音机。然而老曹爷爷的话语却从阴冷苍老中透出一种警 惕,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两个年轻人心怀戒备。 “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老人家,想到现在正是您吃完饭听广播的时间, 所以过来打扰一下,问完之后我们马上就走。”吴来已经恢复了冷静,挺了挺胸, 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直盯着老曹爷爷。 “我没什么可以让你们请教的。”老曹爷爷想也不想,冷冷地拒绝了请求。 程寂忍不住插嘴说道:“您一定可以解答的,这事除了您没人能说清楚。二十 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 老曹爷爷闻言忽地一震,立即打断程寂的话:“你过来!” “干吗?”程寂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毛,向吴来身上贴紧了些。 老曹爷爷等了等,见她不肯过来,说道:“好,你不过来也可以。你们两个站 到那里,面对窗户!”说着向窗下灯光射在地上的暗黄色光斑一指。 吴来和程寂对视一下,不知他要干什么。两人默默走过去,站在所指的地方, 灯光虽然不太亮,但已足够将两张面庞照得清清楚楚。再向老曹爷爷望去时,因为 他在暗处,己在明处,却不如刚才清晰了。吴来感觉到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自己 和程寂,心里倒也并不害怕,只觉得有些恼怒,于是也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所在的 位置。 但听得老曹爷爷说道:“你……你是哪个?”声音竟有些发颤。 “我叫吴来,住在那边李爷爷家里,一年前搬来的。这是程寂,她在这里住了 二十一年,您总该认识吧?” 老曹爷爷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他忽然憋出一句意外的话来: “你,会不会唱《天涯歌女》?” 吴来和程寂惊诧万分,立刻想起早上程立所说的话来。虽然看不清老曹爷爷的 脸,但从声音中可以想象他现在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张充满疑惑、探奇而又惧怕的 脸。 吴来答道:“我只会唱两句……” “不是说你,是你抱着的那个!”老曹爷爷显得有些焦急。 吴来看着程寂,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心里都充塞着无数个“为什么”。程寂 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唱?” “是!” “我也只会两句,你真要听,那我就试着唱一下。”程寂看看窗外,月亮露着 大半边脸,周围环着细而亮的晕圈。夜色温柔,这低矮阴暗的屋里却飘荡着一种令 人浑身不畅的气息,此情此景若没有吴来陪伴,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停了 一停,程寂向黑暗中的老曹爷爷说道,“就这两句,后面的都不会了。” 黑暗静得令人窒息。老曹爷爷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忽然站起身来,将门打 开:“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程寂呆了呆,问:“那我们刚才问的问题……” “我不晓得!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你们回家吧,很晚了,不要在外面走来走去。” 程寂和吴来满心疑惑,却问不出任何信息,无奈之下,只好出门离去。程寂走 过老曹爷爷身边时,忽听他幽幽地问了一句:“你的仔玉戒指还在不在?” 程寂不解地转过头,见老曹爷爷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射出期待与恐惧,竟还夹 杂着几分火辣的光芒。程寂心头一紧,茫然问道:“戒指?什么戒指?”老曹爷爷 不答,只用质询的目光死死盯着程寂。程寂正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却听他叹了口气, 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似乎如释重负,说道:“走吧!”不等两人回应,便将门砰 地一声关住了。 程寂偎依着吴来,紧紧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街上人很少,居民们大都聚在家里 看电视,一些年纪大的已经熄灯准备休息了。小楼亮着灯,房东李爷爷夫妇还没睡 觉。 “这个怪老头,真是莫名其妙!”程寂想到刚才那一番折腾,还有点后怕, “看样子他应该晓得一些事情,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吴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有什么不肯说的?除非自己做了亏心事,心虚!” “可是我们现在还能问谁呢?还有谁比老曹爷爷更清楚那件事?” 两人说着话,正要上楼,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刚回呀?上我家坐坐吧。”回 头一看,李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坐在沙发上吃着西瓜看电视,旁边李奶奶还在不停地劝他们多吃点。吴来心念 一动,问道:“您老人家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了?” 李奶奶掂着指尖正在算,李爷爷已经回答了:“二十四、五年了。” “那您二位对住在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吧?”吴来吃了一口西瓜,似乎漫不经 心地问。 李爷爷摸着短须笑了:“嗬嗬,可以说熟也可以说不熟。这附近是县城最落后 冷清的地方,你们看,喏,旁边就是农村了!很多人攒了点钱就到城里买好房子搬 走了,只把这些破烂房子租给亲戚或者外地人住,现在的住户大部分都不是以前那 些人了。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以上的人家,除了我,大概只有你们程家和老曹家了。” “那,您跟老曹爷爷熟吗?”吴来望着李爷爷,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老曹?”李爷爷深吸了一口气,“他比我还大十几岁,今年恐怕该有八十了 吧。我来这之前他就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听说是个老军人,从枪杆子里面爬出来的, 很不简单,但是县里和市里每次要给他照顾,他都拒绝了,是个怪人。” “他为人怎样?”吴来紧接着问。 李爷爷锁起眉头:“这个我就不太好回答了。我跟他交往其实也很少,他喜欢 独来独往,既不帮助别人,也不要别人帮他,他好像不想跟外界打交道……除了他 那个宝贝收音机。” “他家里没有别的人吗?”程寂问道,她也开始对这个古怪而神秘的老头产生 好奇了。 “有。在我住到这里之前,他家里好像人还蛮多的,有四五个儿女,还有几个 孙子辈的。” “现在呢?”程寂听着,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我们搬来时听人讲过,他家里好像刚遭了一次大灾难,所有人都死了,只剩 下一个小孙女,偏偏这个小孙女后来也死了。唉,老年凄惨呀!”说完,夫妇俩相 对叹着气。 怪老头的凶恶形象忽然变得可怜起来,程寂还想问:“那为什么……”只觉大 腿被吴来拧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她转过头,见吴来神情唏嘘,似也十分不 忍。 “看来他这种孤僻性格可能跟家里遭的这场灾难有关,”吴来沉吟着,“您老 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吗?” 李爷爷身子微微一震,李奶奶也同时转过头来。程寂插嘴说道:“我们刚才去 找曹爷爷,就是想问清楚我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他不肯说。其他经历过的人都 搬走了,如果那件事不能水落石出,我姐姐的病恐怕就治不好了。”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前……”李爷爷仰面望着天花板,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缓缓说道,“其实,那些人并没有全部搬走,还有一个留在雁县!” 雄鸡唱晓,金风送爽。 还未见太阳露脸,晨光已经给这座小城披上一件清淡的纱衣。城东的繁华地带, 最先涌现人气的就是果蔬交易市场,许多附近的菜农、果农,赶着早挑着担匆匆地 进场,将要卖的瓜果蔬菜在摊位上摆放整齐,等候早起的家庭主妇们前来购买。二 道贩子们则忙着在市场门口下车卸货,输入外地运来的品种。周围几家卖酱醋干货、 盆碗杂什的小铺也陆续开张。 蔡以忠打开房门,背负双手,踱下楼梯,沿着街边小道,慢慢走进市场。俗话 说“前三十年不醒,后三十年不睡”,他已年过半百,近来越来越体会到长夜无眠 的苦恼。自从老友暴卒,这两天如巨石压心,情绪沉郁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夜半惊 醒,经过多年已渐渐平淡的往事,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本是不信任何鬼魅邪 魑的。如今怎么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蔡老板早!”“早啊,蔡老板!”…… 见到蔡以忠进场,许多商贩站直身子微笑问好。蔡以忠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答 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来。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两天两夜,是 该决定的时候了!他望着眼前为生计忙碌得像陀螺的人们,心中叹息着,这里毕竟 是他多年的事业,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不得不舍弃,那份滴血似的痛苦 和无奈难以对旁人道明。 李虹也是一夜没睡好,早早起了床。丈夫十几年前便果敢地承包了这家市场, 起早贪黑,使它逐渐发展壮大,如今已成为附近几个县镇最大的果蔬集散地,加上 为人谦厚,在当地口碑甚佳。丈夫事业红火,自己也就早早退休回家,日子过得平 淡悠闲,然而膝下无子女承欢,越到晚年越是觉得凄凉。这两天丈夫始终眉目紧蹙, 寡言长叹,昨晚忽然叮嘱自己一早打点行李去浏阳的亲戚家暂住,李虹不明白发生 了什么事,但见丈夫神情郑重,也就不再多问了。 李虹正要打开炉门做早饭,蔡以忠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一进门便问:“收 拾好了吗?” “随身的东西都装在两个旅行包里了,我熬点粥,吃了再走吧。” “不,”蔡以忠拦住了她,“现在就拿着东西走,车我已经开到楼下了。” 李虹心里忐忑不安,但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于听从丈夫的话,于是将一个包递给 丈夫,自己背起另外一个包,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事,又进了门,将客厅墙上一 幅全家福相框取了下来,伸袖擦了擦,含着泪将它放进包里。 楼下停着一辆半旧的小松花江,是丈夫平时联系业务用的,李虹弓身进了车, 将旅行包放在后座上,自己坐在包的旁边。蔡以忠坐进驾驶室,准备发动汽车。 “这次去多久?”李虹忍不住问道。 “一个月。过了中秋节就回。” “那市场的生意怎么办?” “我刚才已经跟几个管事的交待清楚了,这一个月里的进货、分摊、收租、上 税的事,他们会安排好的,跟了我这么多年都有经验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莫问!”蔡以忠有些粗暴地打断妻子的话,“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李虹不说话了。这时车已经驶出了县城,行走在绿树成荫的乡间公路上。车速 加快,窗外的水田、房屋、山陵,一个一个迅速向后面退去。 李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县城了,一种空虚压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从小就 有点晕车,便打算躺下来睡一会。这时她想起了儿子,那个生性有些顽皮的小细伢 子,让自己操心了七八年,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等丈夫找到他时,竟已成了冰 冷的尸体,这个打击让自己一度伤心欲绝。 想到这里,李虹眼睛湿润了,她翻过身,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双手捧着相框, 眼泪扑簌簌地掉在玻璃面上。水雾迷蒙中,相框里的小蔡文依然是一副天真可爱的 脸蛋,冲着自己开心地笑着,孩子正是换牙的年纪,照片中还能清楚地看到嘴里的 两个小黑洞。 李虹流了一会眼泪,要将儿子抱在胸前陪伴自己旅途中的睡眠。照片中的蔡文 忽然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向她伸出两只手臂,笑靥如花,仿佛在叫唤着“姆妈”, 李虹又惊又喜,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儿子扑到自己怀里撒娇的情景,于是她也伸 出手将儿子紧紧抱住,只觉儿子的小手环住了自己的脖颈,一圈又一圈,竟像拉面 一样无限环绕,李虹的呼吸越来紧,眼神渐渐迷茫,儿子的笑容也越来越遥远,终 于眼前一黑。 蔡以忠此刻心神不宁,见妻子在后座睡了,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刚定了定 神,眼角余光中忽然发现驾驶副座上坐着一个人。 蔡以忠一惊,放慢车速转头看去,原来是老程的女儿寂妹子。程寂不声不响地 坐着,眼睛望着前方的小山峦。 “呃……”蔡以忠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竟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寂妹子呀, 蔡叔叔今天临时出门,是……是有一件特别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回一趟老家。你… …你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要去我家问一些事情,我不是不愿告诉你,等我探亲回 家,我一定有问必答!”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