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幻象 阿水那两弯新月似的眼睛里藏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她像往日一样,麻利地摆好 碗筷,又在一只大海碗中倒满了米酒,左手端举到他的面前,右手却始终垂在桌面 之下。 “打扰王哥多日,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趁着今天过节,算是借花献佛。我 不能喝酒,就以白开水敬你,王哥要是把我当朋友,当妹子,就干了这碗!” 香甜粘滑的米酒,闻着便令人心醉。王哥仰头喝下,抹了抹嘴,一股浓香顺着 喉咙流淌到心里。嘴里余了几粒软绵绵的糯米,轻轻咀嚼,唇齿留香。 米酒入口清甜,后劲却十分厉害。阿水殷勤地劝吃劝喝,不一会儿,王哥已是 双颊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今、今天真是太高兴了!阿水,你晓得吗,白匪被我们部队逼到了宝庆,白 崇禧那只老狐狸要逃跑了,看样子、过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 “哦,那很好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往西边去打听了,他们在灵宫殿干了一仗,白匪被打得七零八落,哈 哈……” “你今天没去找他吗?” 王哥的脸被酒烧得红扑扑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找?上哪去找?都半个多 月了,人早就没了!” 阿水脸色一变,侧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些天白白等候了,只 苦了我肚里的孩子。” “你,你千万莫想不开!说真的,那男的有什么好?逃兵!软骨头!哭起来像 女人,老子看了就、就生气!” “你见过他?”阿水忽地转过身来,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王哥情知说漏了嘴,然而落肚的几大碗米酒正在发挥巨大作用,此刻他的脑海 里已经无思无畏,无所顾忌,将右臂大大咧咧地向后一甩,说道:“他,他半个月 前就死掉了,我怕你难过,一直没、没敢说!” “是吗……”阿水闭目凝思,眼皮微微地颤动。“王哥连他的脾气都知道,当 然是见过他了。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临走时有没有交待什么话?” 烛影摇红,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面容少了些许甜美可爱,却凭添了一种成熟 沉静的韵味。王哥醉眼看去,泡在酒精里的一颗心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一 股莫名的激动情绪噌地冲上脑门,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往前 探。 指尖触到阿水的肌肤,她睁开眼,猛然看到王哥炽热的目光如火般燃烧,令人 浑身不自在,急忙站起身来闪开了。 “王哥,你坐下说话,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什、什么话?”王哥半睁着通红的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仿佛有某种不可 抵挡的力量将他潜意识中的欲望挑拨了出来,起初是一棵火苗,借风一吹便成了熊 熊烈火,烧得他全身说不出的烦热。他索性离了桌,摇摇晃晃地走近阿水。 阿水心里暗暗叫苦,一边躲避,一边说道:“别这样!你坐下好不好?我问你 他是怎么死的,临死时有没有说什么话?” 这句话激怒了王哥,他大声吼道:“他早就死了,你还三句话离不开他!这些 天我待你怎样?你说!”他猛地冲上前,抓住阿水的肩膀。 阿水吃痛叫了一声,极力想要挣脱,谁知王哥的手劲大得出奇,休想挣开一分 一毫。她索性不再挣扎了,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去镇上问过了,你 根本就不姓王,你姓曹,为什么要骗我?” 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已经不甚光亮的仔玉戒指。那男子见被戳穿了身份,顿 时又羞又怒,一把将阿水娇弱的身子扳了过来,抱起,踉踉跄跄地冲到床边,将她 横放在床上,一只手用力摁住她,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去解她的衣服。 不料这身旗袍做工极是怪异,那几粒蝴蝶般美丽的花纽扣竟然只是作装饰用, 真正的扣子隐藏在侧面的缝隙里。姓曹的男子找不到扣子,不由得急红了眼,掀起 旗袍下摆,想要将这件华丽的衣裳撕裂,一时间却撕不开。 阿水感觉他手上的劲道小了一些,立即拼命挣扎,双手乱抓。那男子一边压着 她,一边气急败坏地吼着:“你丈夫已经死了,就是老子把他干掉的!妈拉巴子的, 老子就不信比不上那个绣花枕头!” 枕头! 阿水忽然想起枕头下面放着把剪刀,连忙伸手进去抽了出来,将刀尖对着姓曹 的男子猛地刺过去。 寒光一闪,那男子一惊躲开,胸口已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一丝殷红的血慢 慢渗了出来。他这时早已欲火难忍,加上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去就要 抢下阿水手里的剪刀。 推搡之中,阿水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淋,但她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放手。怎奈 她的力气比那男子小得多,终于被那男子夺去了剪刀,一甩手扔远了。她此时早已 铁了心肠,手里没有了武器,便发疯似的摇头晃脑,张开嘴不顾一切地去咬他身体 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男子被她咬了几口,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不由得将心一狠,伸出双手,十 指铁钳般卡住了她的脖子。 阿水拼命地挣扎,拽住男子的手腕使劲往外拉,却无法将他拉开半点。粗重的 呼吸越来越迟缓,她的眼神变得散乱无神,手渐渐松开,停止了一切反抗。 天空猛地一声炸雷,惊得男子一跃而起,顿时酒醒了一半。窗外不知何时飘进 了一丝雨气,混杂着蕰潮的泥土气息,沉闷了许久的中秋之夜,终于下起了冷冷的 冰雨。 阿水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声响,却叫人看得人心里发怵。 “阿水,阿水……”男子似乎十分后悔,轻声唤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的旗袍下摆已在拉扯中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对白净修长,弹性极好的大腿, 在灯光中显得魅惑异常。 那男子心中一荡,一个邪恶的念头倏地冒出来,他用颤抖的手一寸一寸摩挲着 她的肌肤,那种光滑温软的手感令他再也把持不住,操起剪刀“哧拉”一下,将旗 袍下摆剪开,掀上去,晶莹如玉的女人下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程寂从没见过这种情景,一时吓呆了,竟忘了伸手去遮吴来的眼睛。 强烈的视觉刺激令男子的呼吸愈加急促,他趴在胴体上贪婪地揉搓,眼中似要 喷出火来,一股冲动排山倒海般涌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随即扯开了自己的裤带。 须臾事毕,男子疲软地瘫坐在床头。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从橱柜里翻出药瓶, 将护创药粉在胸口抹了抹。 雨水穿过屋顶的漏洞,一颗接一颗跌落下来,滴答,滴答。地上很快纵横出几 道墨黑色的水痕,沿着高低不平的泥地,弯弯曲曲地向角落流去,空气中弥散着淡 淡的水土交融的气息。有几丝雨飘到阿水的脸上,划出泪一样的纹路。 望着床上赤裸着下身的阿水,男子的眼中似有一丝慌乱和愧疚,俯身将尸体抱 起扛在肩上,打开门,迎着绵绵秋雨走了出去。 程寂从惊魂中缓过神来,颤声骂出了一句:“畜生!” “你错了,”吴来淡淡地说道,“禽兽不如!” 他用坚实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走,去看看他还想干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就在出门的一刹那,程寂转头看了吴来一眼,两行泪渍赫然出 现在他的面颊上。 秋雨抽成细密的丝线,轻轻扎在身上,刺骨的冰凉令人忍不住开始哆嗦。两人 身上并未被淋湿,这种寒冷的感觉究竟来自眼前时空的温度,还是他们自己的内心? 走在前面的曹姓男子,身上却已湿了一大片,单薄的褂子贴着后背,隐隐现出 结实的肌肉。他径直上了胜利山顶,钻进松树,将阿水放在地上,轻轻移开地上的 木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他抱起阿水,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了洞。程寂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防空 洞就像电影里见过的那种地道,里面直通入地下,洞口不大,开在隐蔽处,上面盖 着木板,板上再覆了草叶作掩护。 良久,洞口钻出一个脑袋,那男子终于爬了上来,两手空空,看来他把阿水留 在了洞里。他重新盖好木板,覆上草毡,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钻出松树下了山。 程寂注意到他手指上套了一样东西,不用猜一定就是那枚仔玉戒指,最终还是落到 了他手里。 雨依旧不停,程寂和吴来静静地站在山上,两人都没说话。眼前发生的一系列 事件就像一部立体声电影,如此完整,如此真切。在混乱的时空中呼吸着仿佛布满 了血腥的空气,令人几乎要窒息晕倒。 想到阿水之死的惨烈,程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真可怜,防空洞里面一定 很黑、很冷,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是被扔到了防空洞最里边的一扇门里,”吴来幽幽地说道,“那里有一个 很大的坑,黑漆漆、冷冰冰,再也爬不出来,因为门已经锁住了。” 程寂听得心里一阵阴寒,问道:“你怎么晓得?” 吴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是老曹?” “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猜不出来吗?你不记得上次老曹听到歌声就砸收音 机的事了?肯定是他做了亏心事,到老年也不得安心。我说呢,第一眼看到觉得很 面熟,原来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程寂愤愤地说道,她对那个男人充满厌恶感,称 呼也省去了“爷爷”二字。 吴来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你现在知道这些自以为是国家英雄的人,心里 有多么龌龊了吧?” “什么意思啊?……”程寂不解地看着他,正要问清楚,忽然眼睛一瞪,好像 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事物,惊得张大了嘴,把下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山顶那一片长着小草的平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婴孩。 荒芜的山上突然出现一个婴儿,本来就很奇怪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孩子竟 是从地底下一点一点地冒上来的,先是脑袋钻出来,然后全身慢慢地浮出了地面。 就像一个潜泳的人冒出水面来透透气,难道那婴儿是在土里闷得太久,所以冒 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程寂瞠目结舌,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天哪,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受不了 了!” “离开?怎么离开?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个时空的吗?” “我哪晓得!我记得当时情况很危急,你叫我跟你一起从窗台跳下去……啊哟, 不对!” 程寂猛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起来了!总觉得跳窗的时候有点不对劲, 我们本来背对窗户,应该转身一百八十度,可我感觉自己好像转了一圈。” “哦?” “我明白了,我们跳窗时肯定有人在暗中作怪。当我转身一百八十度时,眼前 看到的还是窗棂,接着我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才终于看到窗外,但这个窗外其实是 一种幻觉,照这样说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照这样说来,那个人故意让我 转了三百六十度,等我跳下去时,其实是跳回了房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呆在原来的房间里,并没有跳下楼?” 吴来一脸淡淡的神情,程寂有些纳闷,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比她狡猾的吴来 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肯定是的,难怪我跳下去腿一点都不疼!你的房间现 在变成了一座幻境,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个人故意造出的幻象……对了,还 有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个幻境里,只有老曹、阿水和她丈夫三个人长相清清 楚楚,而我们当初看到的那么多避难的人,脸上却都模模糊糊。” “好像是的,这又说明了什么?” 程寂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猜想,带我们进入这个幻境的应该就是阿水。 她想让我们看到她当年被害的经过,也许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心灵世界, 所以我们连她们三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能感觉到。其他那些人面相模糊,是因为阿水 并没见过他们,对他们没有清晰的印象,但她对她丈夫和老曹,印象却是刻骨铭心 的。” 吴来点点头表示赞同。 程寂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我们得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再在这里呆下去, 鬼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有办法?” “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当初我们跳了窗就一直往东跑,如果真的是跳 进了房间里,那么我们跑的那个方向应该正对着房间的门,打开门也许就能走出幻 境了。我们继续向东走吧,或许能找到那扇门。” 此时她心里充满了惊疑和惧怕,阿水固然可怜,老曹固然可恶,但如果他们俩 一直被困在这个时空里,最可怜无助的应该是自己。好在吴来陪在身边,不管遇到 多少艰难和惊险,只要有他在,程寂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刚迈出一步,只听吴来叹了口气,轻轻挣开她的手。程寂觉得很奇怪,回头一 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眯起眼睛,笑容里含着一丝赞许和得意。 那笑容仿佛很熟悉,程寂呆呆地看着,忽然想起,她初入幻境时,看到街边小 茶馆窗外挂着一根飘带,那迎风飞扬的飘带舞出的就是这样一副肖像。 程寂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眼前吴来的容貌渐渐嬗变,眉目更显精致,头发魔术般缓缓拉长,垂在肩上, 如一匹黑亮的绸缎,身材也一点点缩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轻轻拍着巴掌, 微启樱唇,笑着说道:“好聪明的女孩子!不过,你就没看出我也是幻象吗?”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