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散别离 2007年1 月5 日 5:05 pm 海南东寨港外湾水上木屋 直升机那熟悉的引擎轰鸣从天际传来,大刘和李警官打了个眼色,看来救援队 终于赶来。 然而他们脸上的表情连一点如昔重负都没有,甚至比刚才还要来得深沉,试问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离开这个支离破碎的水上木屋,谚语说“狗急了跳墙!” 现在的形势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他们跳,就是对方跳...... 两人心里清楚得很,救援到达之前,就是敌人强攻之时。 通讯器里的嗓音再次响起,“你决定了吗?刘中校,你的时间不充裕......” 大刘定定思索了一下,不知是否脚伤疼痛,他的呼吸显得非常浓重,过了半响 终于咬了咬牙,“好,我跟你走,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别伤害任何人,做得 到吗?” 李警官闻言,大吃一惊,大声道:“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阿闵惊虑的嗓音,从耳机上传来,“老大,别相信他,救援 就在眼前,再坚持一会……” 大刘却是打断了阿闵的说话,“小闵,没事的,我会把他们两个带回来,你自 己保重吧……”说完也不理会对方的高声呼求,就摘下了耳机和身上的通讯仪,交 到了目瞪口呆的李警官的手中,低沉着声音说道:“老李,这次真的多谢你,这东 西你拿去,阿闵会在外面帮你盯着,我走了……” “大刘,这……”李警官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大刘的双眼,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来,比起刚才,现在虽说多了一丝生存的希望,但他心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相 识几天时间,两人就经历了这些变故,俨然成了知心的生死之交,看着对方步入吉 凶难卜的境地,心里不禁一阵踌躇难舍。 “照顾好他们两个。”大刘指了指那两兄妹,毅然转过头来,一瘸一瘸地向楼 梯口走去,他背后传来李警官的说话,“老刘,保重……” 大刘头也不回,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赤手空拳地步下了楼梯,背影消失 在黑暗之中。 ………… 夕阳褪去,天空暗淡。 木屋区这边却是灯火通明,警车,救护车,塞满了公寓前面的车道,现场陷入 了一片混乱,李警官被人用担架抬了下来。而在这之前,陈志军两兄妹已经先一步 被抢上了飞机,哥哥陈志军一直凭着无比的意志坚持着,在最后那些时间里,甚至 咬破舌头以刺激自己的大脑和肾上腺素,这种坚持不懈并没有得到回报,医务人员 最后把他装进了尸袋子,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亦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尚存余温 的躯体为奄奄一息的妹妹留下了一枚肾脏,这个十恶不赦的男人,最终选用这样的 方法来贯彻自己对妹妹的爱。 这对苦难的兄妹被马上送到了军区医院,器官移植手术将会紧急展开,情况不 能用乐观这种字眼来形容,然而总算是有一丝希望。李警官的枪伤不算致命,却由 于当时之后的动作过大,拉裂了伤口,鲜血直流,已经不能再动分毫,阿闵全程陪 伴在他左右,他是第一个出现在李警官眼前的人,那个时候,在大刘默默离开的时 候,李警官已经失去了坚持的意志而陷进了昏迷,等到他转醒过来,只有阿闵蹲在 他身边,并用上衣压在他的伤口之上。 那个时候,李警官张了张嘴,但干燥破裂的喉咙却发不出一句话来,阿闵侧过 头去,从那个支离破碎的破洞往外眺望,直升飞机就在他凝视的目光中从天而降, 阿闵接着说的话在李警官听来就像隔了一层棉花,嗡嗡的带着回音,他的目光在年 轻人那深沉的脸上游离,但是一句话都听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对方嘴唇上下 的颤抖,还有,那眼神里闪过的彷徨和颓丧。 无论如何,今天的结局是彻彻底底的一败涂地。 第一台直升飞机飞走了,带着一具尸体和一个垂死的人,然后李警官就被众多 工作人员抬到了木径之上,人们围成了圈子,把他的目光局限在头顶上的那片小小 的,漆黑的夜空,他尽量的转过头去,从那些移动之中的人墙缝隙往外张望,那个 位置,他张望的方向,就是几个小时之前他和大刘发现硝酸化肥袋的那所房子,现 在已经变成废墟,房子的木料在爆炸中飞溅开来,有些直到这个时刻还冒着烟气和 火焰,现场一片狼藉,以它为圆心,附近的木屋也在炸弹的威力下惨遭破坏,所有 玻璃都被震碎,飞射得遍地皆是。看着这样的情景,李警官闭上眼。 事情不会这样了结,张华,他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你必须为 今天所做的一切,所伤害的人赎罪。 阿闵默默的陪伴着李警官,两人登上了救护车的后座,医护人员把门一关,把 外面的混乱隔绝开来。 阿闵低着头,看样子像受了极度沉重的打击,脸上的表情从未有过的疲惫,就 连目光里也失去了平时年轻活力的光采。李警官半眯着眼睛,肩膀的伤口一直传来 钻心的刺痛,他拿开了嘴上的氧气口罩,低低地叫了阿闵一声,后者听到声音,立 马弓下身子,贴到了李警官的近前,“老刘……老刘他怎么样了?”李警官断断续 续的问道。 阿闵听到李警官的话,眼神比刚才更要失落一些,他徐徐开口道:“老大他被 人带走了……是坐快艇走的,他们撤退得很快,这次闹这么大的动静,我想后面的 麻烦可不少……”他说着说着就俯下了身子,用手指紧紧地搓着自己的眉心。李警 官看得出,对于阿闵来说,不但连作为主心骨的大刘被人逮走,就连那两个老伙伴 都下落不明,这种打击已经把这个人生阅历有限的小伙子弄得乱了阵脚,只剩下一 副愁云惨淡的脸容。而此刻阿闵心里也是在想着这个事情,86和敏姐基本上是因为 他才搞进了这滩浑水,现在生死未卜的反而是他们,这叫他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的 家人呢,年轻人越想越是郁闷,不自觉地把脑袋深深埋到了臂弯之中。 “凡事往好处想……”李警官反过来安慰道:“那时候你也听到了,墨龙涛也 只是要求大刘走一趟,如果是要动真格,你也见不到我躺在这里了......要知道龙 头可不是一般人物,在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谁都不会蠢到只把他当作是 普通的一个商界大腕,但是这家伙却从来没有落下什么口实,对外一直保持着正当 商人这样的形象,问题是,今天他却是撕开这层假面具,甚至明目张胆地说出了自 己的身份,这就可以说明他对老刘是多么的重视,相反,你老大也不是随便的角色, 所以你对他们要有信心……”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只是想 尽量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失意的小伙子。然而客观上说,墨龙涛敢于这样有恃无恐地 把人带走,内里肯定是发生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此刻李警官说的话就显得 不无道理了,阿闵深深地吸了口气,表情看上去比刚才要轻松一些,李警官也没再 多说,失血过多已经令他虚弱不堪,在救护车的颠簸之中,他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 去。 救护车往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阿闵坐在车仓内,久违的孤单再次袭上了心头, 他脑海里闪过这些日子所经历过的种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从高速路上的一场肉搏, 到北京,再到海南,所有一切都大大超出了他前半生的认知。短短几天时间,他在 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卷入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不明势力的冲突 之中,这可让他感到既焦虑又不安,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提心吊胆。那些只在电视 里见过的血肉模糊,枪林弹雨,一幕接一幕地在眼皮底下上演。而究其原因,只不 过是一个偶然的念头,如果平安夜的那个晚上,他没有在“老地方”咖啡厅里出现, 又或者那一个夜里,他没有去到那个北京的小屋中,可能今天就不会陷进了这样孤 立无援的境地,但转念一想,生活其实就是这样,无数的偶然,组成了无穷的可能 性,每一次选择,都可能把未来的引线搭在不同的方向,无论这条道路是否早已预 定,又或者是自己心里所期待的那样。世事没有假如,在那些不起眼的时刻,小小 的念头可能成了命运迸发的火花,一刹那就能让既定的轨迹改道,无人能预算未来。 他以前总期盼生活的轨迹像是示波仪,只有一下一下固定的规律,其实这是一种非 常可笑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自己头脑之中对不可知未来的一种虚幻期盼,就像大多 数人一样,他的骨子里只是要一种对命运实实在在的掌握感,让一切有迹可寻,仅 止而尔。但是今天看来,命运更像是一场蝴蝶效应引起的风暴,往往扇一扇翅膀, 就能够引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错位。他自己知道,更为艰险的未来还在等着他,生 活的轨迹已被重重抛离,在这个孤单的时刻,他,更想念她了。 每一次想起她,他的心窝都会马上疼痛的绞成了一团,一种无助和不知所从的 情绪会咬着他的心坎,像蛇一样久久不放,每一次出现这种情绪,他都会故意转移 自己的思维,不去想就不会痛,这一年来的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捱过来的,不 过那时候手上还有免疫的工具,那就是埋头工作,然而此刻坐在这里,偏偏是万籁 俱寂,这种情绪就变得挥之不去,阿闵强逼着自己去想其他事情,他沿着时间的轴 线一直往后搜索,第一个出现的是康宁,对于这个神秘的男人,他脑里的印象不多, 甚至记不住他的模样,就连他的妻子陈丽娟,也要比他来得深刻,这个男人出现在 三个时间段,一个是三十年前的育苗福利院,那时候他带来了一个神秘人物,一个 到现在还只是闻其声不能见其影的人物,林一。一切本与自己无关,然而到了一年 以前,这个康宁却猛地插进了阿闵波澜不惊的生活,他鬼鬼祟祟出现在她的眼前, 带着令人奇怪的动机,再之后,就是如今的海南三亚,这个男人的生命在这里到了 尽头,而且结束的方式让人毛骨耸然。接着出现的是陈丽娟,康宁的妻子,以一个 疯子的形象烙引在他的脑海之中,这个女人身上发生了更令人心惊胆颤的怪事,她 口中的眼睛,她肚子里的天珠,没有一样是能够按常理来推想的事物。 接下就是黄浩然和张国,这两个家伙应该是海南凶案里最可怜最可悲的人物, 一时的贪念,却带来一命呜呼的下场,真是得不偿失。而两人之中张国是最为可恶 的一个,抛开亵职的品德不谈,他居然在最接近凶案核心的监控录像上做了手脚, 老实说不是他,事情可能就不会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不过那个雷雨之夜,阿闵亲 眼目睹张国被一枪击杀,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同类的生命被无情剥夺,这种 深深的震动让阿闵产生了一种极为切身感受的恐惧- 人的无情和生命的脆弱。 然后就是那三个被命运玩弄的人,陈志军,陈静宜,还有张华,这三个人被爱 苦苦纠缠,亲情,爱情,友情,在这一刻,他们前半生的羁绊终于画上了句号,陈 志军死了,他毅然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无可否认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徒,但这 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依然使人动容,而张华呢,他虽然消失无踪,但阿闵相信,他的 余生都必须背负起爱的罪与罚,或者正如陈志军所说,终有一天,他们两个只能在 地狱里再见。 救护车急转弯,阿闵一个不小心头部在车窗前敲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抛开了 那些伤春悲秋的杂念,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上,大刘他们 的离开,使到阿闵孤孤单单地留在了这里,但是时间不等人,他不能就这样安然等 待他们的归来,必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自己的那一分力,但事实上没有了大刘, 他的能力就显得非常有限,眼前的线索断了,只能重新连接起来,或者老丈人会给 他一点帮助,但是有些事情自己是力所能及地去做的,张国手上那份资料必须拿到 手,三十年前育苗福利院肯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方面也要打听一下,张华 脑海里那段消失的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时间他脑海里就充斥了各种 各样的问号,阿闵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小孤舟,孤立,无助,从这 一刻开始,他要面对的已经不是单单寻找她这样的小我问题上,在他眼前已经展开 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在阿闵苦苦思索的时候,救护车到达了终点,医护人员把大刘风风火火的送到 了手术室,在走廊上,一个妇女飞奔着靠住了轮椅床,她看到李警官满身是血,不 禁溢出了眼泪,然而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喊大哭,反而用无比坚强的语气呼 喊着李警官的名字,李警官醒了过来,他看到妻子熟悉的脸孔,不禁泛起了一丝勉 强的笑容,女人跟着轮椅床,一边紧紧握着李警官的手,一边默默无声地支持着丈 夫。 “我明天就戒烟……”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甚至还不忘这句话,这次他没有 了从前敷衍般的口吻,反而说的无比认真,女人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滴落在男人的手 上,她不断地拭着眼泪,假装怨恨地道:“你总是这样说,你每次都这样说的……” 李警官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没骗你的…明天…明天,我就不信到死,我都戒 不掉……”,“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别说……”女人紧紧握着丈夫的手,传递着 无限暖意,她追逐着车子,眼睛从未离开丈夫的脸,直到被医生挡在了手术室门外, 依然用急切的目光目送着丈夫的身影。 阿闵走到她旁边,轻轻打了个招呼,他发现这个外表平凡的妇女,正颤抖着肩 膀,双手紧紧握在胸前,以一种祈祷的虔诚表情,怔怔的盯着病房的双门,有那么 一刻,他从她脸上读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焦虑,但绝大多数时间,这个温柔的女性 全身散发着一种刚毅坚强的力量,这种力量深深震动着阿闵。 “你好……”阿闵轻轻打了个招呼,好像怕惊扰到对方那祈祷般的眼神似的。 “你好。”这位坚强的妻子转过头来,望向了阿闵,“你是老李的同事对吧? 这次真的要谢谢你,我家老李可一直承蒙你们照顾了。”她微笑着说道,脸上重新 换上一种淡淡的笑容,感觉非常的暖心。 这个坚强的女士招呼阿闵到手术室旁边走道上的椅子坐着,自己则是到饮水处 打了两杯水过来,阿闵心里特别的不好意思,他远远的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带着 匆匆的脚步,心里猛然醒悟到,其实对方绝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轻松,她只不过 强忍着心里的痛楚,以减轻丈夫的那份负担。 和女孩一样,都是如此坚强。 “对不起……”阿闵用手指在纸杯边缘划来划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 懂得如何安慰她,只能从口中蹦出这句无棱两可的说话。她却是摇了摇头,用温婉 的声音开口道:“不是,错的不是你们,是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是他们……使到老 李这样的人,每天都必须疲于奔命;是他们……使到我这样的妻子每天都活得如履 薄冰。最应该道歉的是他们……”说到这里,她又往李警官刚才进去的地方又看了 一眼,然而手术中的灯牌还是亮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作为一个女人,我当然 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选择这样的一条生活道路,这样的日子老实说让人提心吊胆,不 过时间长了,可能我也习惯了……”她再次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 人会习惯看到自己的挚爱受到致命的伤害,没有一个人可以。 阿闵没有开口,也没有想到一句安慰的话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医院的长凳上, 静静的等待着,时间过得特别慢,外面暗夜朦胧,漫长得仿佛连黎明也不会到来…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