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山者 十日之前,2007年1 月1 日 新年伊始,处于热带气候的海南岛,正是温暖如春,然而距离四千公里外的日 本,却是刚刚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深冬季节...... 北阿尔卑斯山脉- 穗高连峰...... 羽田隆司从昏睡中转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只有防雨面料的篷顶,低 矮得仿佛压在了鼻尖之上,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之感,如果不是面料上微微透 过的茫茫光亮,他还真有一种睡在棺材中的错觉,不过无论如何,有这光亮,就表 明外面的大雪已止,天已放晴。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凝聚起离散的注意力,长夜刚过,双脚在寒气的侵 袭下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种血液不畅所造成的麻痒感瞬即传上了脑袋,这种感觉让 他倍感难受,因此隆司忍不住就在狭小的帐内翻动一下身子,不动还好,一动就传 来了内脏蠕动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胃里空空如也。 这里是哪里?他懵懂懂,就像宿醉后的混混沌沌。 随着他身体的左右转动,整个帐篷立即摇摇晃晃,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感。隆 司辗转了一回,终于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钻出了帐篷,然而轻微的动作还是把顶上的 积雪震落,片片白沫跌堕进下面的万丈深渊。一股寒风刮面而来,立即就让他全身 一震,意识瞬间清醒了过来,到这个时候,他才骤然记起当下的处境:悬挂式帐篷 吊崖在远离地面的绝壁之上,而此片垂直悬崖的主人,就是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日 本第三高峰- 穗高岳。 隆司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冰凉刺骨的气流充进肺腔,气管立即由于寒冷而痉 挛,喉头一紧就咳嗽了两声,同时一种异常的口渴感亦泛了起来,他本能地用舌头 舔了舔,然而冷风一吹,嘴唇上的唾液立即就冷却蒸发,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刺疼 - 外面实在太寒冷了。隆司索性缩回相对温暖的帐篷内,一边摇了摇僵硬的颈脖, 一边把羽绒防寒服的拉链套到颈部。帐内的空间非常狭窄,其实并不比一个大号睡 袋宽裕多少,因此他只能稍微动动冰冻的四肢,再用力擦着自己的脸孔和眼睛,试 图让体内的血液循环起来。简单的热身过后,这个登山者抿着嘴把心一横,像猴子 般敏捷地钻出了帐篷,身体贴着岩壁,站在了微微突出垂直岩面的一处岩棚之上。 说是岩棚,其实也只不过是悬崖上的一道不到五十厘米的裂缝凹位,而他就是靠着 数枚岩钉和绳索,在这种情况下于半空之中睡了整整十五个小时,不过情况还算不 错,虽然还是饿着肚子,长睡还是让他回复了大部分的体力,当然,最重要的是躲 过了昨夜一场突然而至的高山风雪。 他紧贴着岩面,旁边就是登山者口中所谓的“天篷”,这种悬挂扎营的方式在 那些以征服高山为目的登山者之间,可是非常普遍,然而隆司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 无论安全工作做得如何充足,都实际是处于一种状态- 命悬一线。 人必须对山岳充满最虔诚的敬意。这是他爱好登山的父亲- 羽田哲也一直放在 嘴边的座右铭。 一想起父亲,隆司立即检查了一下主绳和环扣,见一切牢固,才松了口气。随 即往左下方看了看,视野里却是空空如也。 他心里不禁一阵纳闷:父亲哪里去了?正要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头上却传来一 声熟悉的嗓音。 “FALL! ” 隆司一听此话,本能地身体一缩,紧紧贴着岩壁,几乎就在同时,一大团积雪 夹着碎石从他背后闪过,以极高的速度往下堕落。他心脏如雷狂跳,因为登山头盔 还吊在一手开外的安全绳上,假如被落石击中,在这样的环境下,那可不是头破血 流那么简单,因此隆司只好紧紧闭着眼睛,等周围的动静平息以后,才敢抬头往上 张望。只见一个人影,像壁虎一般贴在屏风岩上,正一下一下往上攀登,眼看只差 几步就攻顶成功。隆司眯起眼睛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不禁努了努嘴角,心里一阵感 概:从外表看来,年近六十的父亲比自己还要精力充沛得多,怎么看都不像有病在 身啊......想到此处,他立即慢慢转动身子,从旁边的吊绳里解下了登山背囊背上, 同时固定好自己的安全带,等确认无碍后,就坐在岩棚上,一边穿上冰爪,一边抬 头继续张望头顶攀登者的身影。那壁虎般的人影此刻已经爬上了顶峰附近一处平稳 的大岩棚,还扔下了绳子头,隆司见状,唯有会意地把悬挂帐篷扎好,并系在了绳 头的扣环上,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点难为情,毕竟还要父亲为年轻力 壮的自己吊装备,这总是有点说不过去。想到此处,他把一排高热量的巧克力塞到 口中,再随便喝了口水,就拿起冰镐动身攀登攻顶。 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顶峰,父亲羽田哲也已经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一边 用小炊炉煮起了咖啡,隆司知道这是酷爱登山的老父亲的习惯,只要登顶成功,他 都会在最高点煮上一壶咖啡,算是为攀登旅程作一次结束的胜利仪式。 隆司走到父亲的身边,一轮剧烈的冰壁攀登,已经让他累得全身酸痛得就像散 了架子,老实说,隆司对山的兴趣远没有父亲来得热衷,而且相比起艰难危险的攀 登绝壁,他更乐于悠游自在的纵走。因此年轻的登山者亦不逞强,随便一咕噜地摊 在了地上,胸口起伏地喘着粗气,峰顶严寒,呼出的热气立即冷凝成雾,在他眼前 迷糊了一片。 哲也笑眯眯地看着儿子,一向严厉的脸上少有地泛起了慈爱之色。 隆司终于缓过了神来,胸口那仿佛要爆炸的感觉亦渐趋平稳。他一下子坐直了 身子,双手撑地,连吞了几口唾液,胃肠蠕动的声音再次传来。 “给,这是奖励给你的新年礼物!”哲也递来一杯泛着浓郁香味的咖啡和一块 干硬的条形面包,隆司把食物接到了手上,心中不禁一阵奇怪,因为哲也此时开口 说的,不是日语,而是标准的汉语。 “有劳了......”儿子恭谨地点了点头。隆司说的汉语同样非常标准,无论是 咬字还是流畅程度都是无可挑剔,而事实上,标准的汉语让隆司收益匪浅,特别是 工作上的优势,要知道父亲创立的“AKI 工业株式会社”,由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 发展成横须贺数一数二的实业龙头,这可都要归功于中国这个蓬勃发展的全球新兴 市场,而标准的汉语发音,让他很容易就能够得到那些来自大陆的客户的认同,这 都是因为哲也自小就把他送到日本的中国人学校学习的缘故。从这些角度来看,前 社长羽田哲也对市场是有独到的眼光和前瞻性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却不 算是一个合格的老总和父亲,诚然,在公司起步阶段,哲也确实凭借着自己的能力 为企业带来了不菲的订单,还为公司的市场开拓确立了基础。然而就在“AKI ”最 为重要的发展阶段,作为社长的哲也却是抛下了整个企业,孤身一人去了欧洲。前 社长如此任性的行为,让二十岁的隆司硬着头皮走马上任,年纪轻轻就成了“AKI 工业株式会社”的第二代社长,经验尚浅的隆司很艰难地收拾着父亲留下的烂摊子, 但是市场竞争就如原始森林优胜劣汰,即便是隆司如何勤奋,“AKI ”也是每况越 下。如果不是哲也不定期从国外汇来一大笔资金维持周转,隆司和“AKI ”根本不 可能度过难关。就在隆司终于摸熟了门路,并制定了把内销市场全部转为大中华市 场的新营销计划,并付诸实行的时候,偶然还有联络的哲也却突然断了音讯,时间 一天一天过去,然而父亲就像人间蒸发,完全不见了踪影。见情况不妙,隆司唯有 根据以前汇款单的资料亲自动身到欧洲寻找,兜兜转转奔波了一个多月,却只知道 羽田哲也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法国马赛的港口。隆司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日本,无 计可施,年轻的社长唯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公司的发展上来。奇迹在两年后的一个晚 上发生,隆司收到一个远在塔吉克斯坦打来的官方电话,电话里头宣称,羽田哲也 因为非法入境罪,被监禁在某所监狱内。隆司闻言,抱着一丝希望奔赴塔吉克斯坦 的丹加拉,他在那里终于见到了阔别两年的父亲,然而那时候的哲也,因为长期营 养不良而奄奄一息,不止如此,他的身上居然还带着令人心寒的疤痕。隆司想尽办 法才把父亲带回了日本,经过整整九个月的康复,哲也才能下路走地,但他对塔吉 克斯坦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隆司一开始还尝试问过,然而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两父子把所有的精力重新回归到企业的发展上来。然而一个星 期前,父亲却是强迫着自己放下手头的工作,进行了这次惊心动魄的穗高岳攀登之 旅。 隆司边回忆着往事,边撕开干硬的面包,一瓣一瓣往口里送。 “隆司,看看这景色......”哲也站了起来,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隆司听到对 方的说话,于是徐徐站起身来,顺着父辈的目光往前眺望。 云淡风清,山河壮丽,处于顶峰之上,大地尽收眼底,北阿尔卑斯山脉就像一 条巨大无匹的岩龙,从眼前延伸到远方,天空碧蓝如洗,这种蓝,只有在远离工业 污染的圣洁之地才可能看得到,加之昨晚一场夜雪,把周遭的景物点缀上银装素裹, 一群飞鸟乘着流云从脚下擦过,人在高处,就像于地球之巅,或是天地中央,一种 难以言语的肃穆和宁静涌进了心田,哲也看着眼前景物,一时间也是为之动容沉默。 “是的,爸爸,这景色真的很美丽......”隆司也感叹道。 “你说神眼中的世界,会不会就是如此模样......”父亲哲也静静地看着眼前 的景物,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神?”哲也望向了父亲,并没有发现刚才一闪即逝的奇特情绪。 “对,神......” “或者吧......不过你知道的......”隆司耸了耸肩,“我是个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哲也嘴角泛起了笑容。隆司很奇怪父亲今年说话会 变得如此古怪,带着少见的多愁善感。 “隆司,你知道吗?在山的尽头就是海洋,而海洋的对岸有一片广褒的土地, 一个国家......” “你说的是中国吗?我上个月刚从上海回来......” “......你仔细听好,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说什么呢?爸爸,这是很不吉利的话啊。”隆司皱起了眉头。 “隆司,我病了......”哲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隆司陷入了悲伤的沉默,他早前已经从医院得到了消息,父亲肺里有阴影,虽 然他还能以这样的躯体爬上了三千公尺的山顶,但毫无疑问,那片小小的阴影就像 死神,正吸取着他看似旺盛的生命力。 “隆司啊,我今天要跟你说一个故事,你不要插嘴,等我把话说完,然后你来 选择以后, 该怎么走......” “根据历史记载,两千年前的古中国,有一个王,他统一了国家并且做了很多 惊天动地的大事,因此世人尊称这个伟大的王为秦始皇。然而秦王的统治并未长久, 他的族人在战乱中被逼着离开生存的土地,辗转流离,后来从现在的朝鲜半岛渡海 来到了日本列岛......国家没有了,秦的子民只能艰难地在这个岛国上繁盛延续。 同时为了纪念那位伟大的王,族人把一族的姓氏,按先祖的国号定为秦......但到 了明治维新后,日本朝野要求所有的人民都必须有姓有名,鉴于形势所逼,原来的 秦族被逼着改掉姓氏,因此,他们就把古文字‘秦’拆解开来,成为两个字- 羽田, 即是我们姓氏的由来......” “羽田氏是秦的后代?”隆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对,不单如此,秦的遗族还不止日本的这一支,古代的秦之遗族分成两脉, 一支向东,来到日本,羽田氏族就是这东迁秦人的后代之一;而另外一支,却是向 南迁移,他们一路逃亡,最终被逼到了海上,这支南迁的氏族和其他一些逃离陆地 的难民一起,慢慢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 蜑民,或叫疍家人。而由于在远古的时候, 秦的先民都是以玄鸟作为图腾,玄鸟即黑色的燕子,因此,这批秦的族人自称为燕 蜑,加之秦族全民尚黑,黑色之极即为墨,这批秦族就改墨为姓,但这支隐姓埋名 于蜑民中的墨氏,却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秦族......羽田......墨氏......”隆司断断续续地念出这些充满传奇色彩 的字眼。 哲也吞了口唾液,不知道是否情绪太过激动,居然徐徐喘起了粗气,然而他并 没有作出停顿,继续侃侃而谈,道:“我这半生都在寻找一个答案- 为何秦族会受 到如此特别的重视,要知道在当时的古中国,战乱频频,成王败寇可是最正常不过 的事,然而从来没有一个失败的王族,会被如此锲而不舍地追击。秦灭亡后,有一 个叫项羽的王,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以霸王为称号的人......西楚霸王项羽对 秦族的追击可说是不遗余力,而到了项羽之后,汉王刘邦仍然对秦族穷追不舍,你 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吗?史书上牵强一点的假设是:项羽和刘邦都是同时代的人, 而秦严酷的统治是史上闻名的,文献甚至描述当时的秦为‘虎狼之邦’,因此刘邦 项羽如此憎恨秦族,并想把其连根拔起亦不足为怪。然而按这推论,秦亡七百年后, 唐王李世民,又为何会孜孜不倦地追寻秦民?从这看来,一切就显得非同寻常了...... 试想想,这些站在时代最顶端的人物,这些同样伟大的王,基于什么原因会对那个 失落在历史之中的部族如此感兴趣?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些埋于历史表象之下的特 别原因?我不断地探索寻找,然而时代滚滚,所有记忆都已经被时间之河残酷地抹 去,或者就算是我们自己,亦已经忘记了当时逃亡的理由....... 不过,半生的追 寻也不是一无所获,根据那些蛛丝马迹,我找到一个线索......秦族之所以逃亡, 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个秘密,不,不是秘密本身,正确来说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秘密 的去向,某些打开秘密的”钥匙“,至于秘密的源头是什么,不得而知。然而有一 个人却倾一国之力苦苦追寻这个源头,这个人就是唐王李世民,李世民终于找到了 秦族遗民,并得悉到这两支遗民深藏的秘密,竟然是开启一些上古奥义的关键,一 些他们称为”遂古道形“的线索,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唐王却放弃了对这些秘密 的进一步探索,反而把这些所谓的”钥匙“藏了起来,让这个秘密从此不见天日。 然而奇怪的是,唐王后来又亲自把”钥匙“的线索记载在一本古稿之上,某些人称 呼这本唐王亲自书写的古稿为”大唐古稿“,到唐王死后,这部秘典被密令分散保 存,如此一环套一环,只因为手稿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形容秘密的源头的- ‘极冥昭 瞢暗者,赢也,吾藏之,现,则王造化,无平之天问也’据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手握开启混沌真相钥匙的,就是秦族族人,而唐王我,把这些秘密都藏了起来, 因为只要发现这个秘密,就可以成为所有”造化“之王,甚至就连‘平’的‘天问 ’亦不复存在......换句话说,这个秘密甚至可以回答屈原的‘天问’。到此我已 经被这些谜团弄得不能自拨,而循着这个线索去寻找,我找到了某个”钥匙“的藏 秘点......” 隆司听着父亲说着那些尘封在历史之下的诡异事件,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见 父亲卖起了关子,不禁连连追问。 隆司用手指擦了擦上唇,那里有一个深深的疤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也 是我十年前为何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那个时候,我差点丢了一条性命,好不容易 才逃到了塔吉克斯坦,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找到了唐王古稿上所记载着的 其中一个钥匙......在阿富汗的巴米扬佛窟群之中....... ”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