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行火车 一九九一年,夏“大叔,会打牌吗?”一个女孩甜美的声音惊醒了高竞的瞌睡,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才发现是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在问他旁边的男人。 “不会。”男人答道。 “啊,为什么这车上连个会打牌的人都没有?”她小声抱怨了一句,又朝那男 人笑了笑,“那比大小怎么样?” 这是晚上十一点,在一辆从北京开往S 市的通宵火车上。邀请对方打牌的女孩 自称姓王,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模样,穿着件白色泡泡袖的短袖衬衫和一条洗得发 白的牛仔裤,素面朝天,脑后梳着个马尾巴。跟她坐在一起的是她的弟弟,一个长 相清秀,脸色苍白的少年。两人的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但高竞觉得弟弟长得比姐姐 更漂亮一些。 “比大小?”工人模样的男人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既感兴趣又有几分怀疑的 神色,“怎么玩?”他问道。 “啊,很容易,我们每人抽一张牌,大的那个算赢。大小王和小二不算,A 最 大,怎么样?”王小姐熟练地在车座间狭窄的小桌上噼里啪啦把玩着一副扑克牌, 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弯着,露出几分妩媚。 “输赢有什么说法?”那个男人瞄了一眼她手上的牌,问道。 “来小一点好了,一盘一块钱怎么样?” “一块钱?” 女孩听出男人嫌少,问道:“那大叔想来多大的?” “呵呵,”男人咧开嘴笑起来,“怎么也得十块。” “行啊。”女孩倒很爽快。 这回男人真的来了兴趣。 “呵呵,口气不小,那你要是输了,却拿不出钱来怎么办?”他问道,但话音 刚落,坐在他身边的黑衣少年就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高竞知道,这位少年是那个 男人的儿子。 上车没多久,高竞就发现,这对父子的关系颇为奇怪,儿子似乎总在时时刻刻 约束父亲的行为。而且,这位父亲无论上哪儿,都会向这个儿子报告,“我去小便, 马上回来”、“我去买饭,你等着,我去前面看看,就转一圈,你放心吧”。高竞 不知道,他说的放心是什么意思,但他可以肯定,这位父亲过去一定做过很多让自 己的儿子不放心的事。 “反正也没事,玩玩嘛。”父亲辩解道。 “你又不认识她。”儿子说。 父亲没在意儿子的话,问他对面的女孩:“喂,我说小姑娘,要是你没钱,可 不要随便玩这个。”听那口气似乎在向女孩叫板。 “谁说我没钱?”女孩倔强地昂起来头。 这时,女孩的弟弟拉了她的袖子。“姐,还是不要玩了。那些钱是你上大学的 学费。”,他的声音又轻又低,眼睛瞟向那个男人时,还露出几分畏惧。 “晨晨没事,我的手气一向很好。”她姐姐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她四下张望 后,将书包的拉链拉开一条小缝,递到那个男人面前,“来,大叔,看看里面是什 么,看了你就知道了。不过可别嚷啊,车里坏人多。”她戒备地朝高竞的方向冷冷 地扫了一眼。 嘿,谁爱看你们啊。高竞连忙别过头去。就凭她这眼神,他本能地就讨厌起她 来。她让他想起班里的某些女生,明明没什么了不起,还偏偏总以为自己是百里挑 一的美女,不时喜欢在男生面前,露出高高在上的公主模样,还总喜欢耍点小手腕, 其实她们都一样,普通得就像塑料袋一样。 高竞听到那个女孩在问男人:“怎么样,这下相信了吧?” “姐……”瘦弱少年无力地呻吟了一句。 但他姐姐没理会他。 “怎么样?” “相信了。”男人笑道。 “那大叔你呢,要是你输了怎么办?”那女孩问道。 男人还没回答,另一个少年冷冷的声音就从高竞旁边钻了出来。 “爸,你别乱来。你别忘了,你出来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行了,我明白,我有分寸。”男人不耐烦地答道,随后低声对那女孩说, “你放心,小姑娘,愿赌服输,我不会欺负你的。”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抓出一张 百元大钞来放在桌上,用一盒烟压住了,“得了,我们也就是小玩玩,来个十盘, 要是我全输了,这就归你,如果你输了,你也给我一百,怎么样?” 女孩点头笑道:“好啊,大叔。切牌吧。” 她把牌放在了男人的面前。 对于两个陌生人的赌局,高竞丝毫都不感兴趣,所以当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对 决后,他就又眯起了眼睛。 他是利用高二的暑假去北京会一位初中同学的。今年他母亲的身体比往年更不 好,脾气也越发暴躁了。他一想到整个暑假,他都不得不跟病休在家的母亲朝夕相 处,每天从早到晚听她的唠叨和冷嘲热讽,一日三餐都得吃她做的那些难以下咽的 饭食,他就心里犯怵。所以考试一结束,他就盘算着怎么才能尽量避免在家久留。 最开始的一个月,他给自己找了份临时工——给一家广告公司作入户访问,这 份工作让他手头有了一小笔零花钱,恰好那时他收到一个好朋友的来信。这位朋友 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母去了北京,这次他父母都去北戴河开会,家里就剩下他一个 人,于是他邀请高竞去他那儿住几天。高竞想想自己还没出过远门,又加上他对国 家首都一直都很向往,所以,在收到邀请后第二天,他就买了火车票,登上了开往 北京的列车。 他在北京共玩了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玩得最尽兴的一天。早上六点不 到他就起床了,先是跟同学一起去逛了长城,回来后又去了故宫,下午还参观了军 事博物馆,临上火车前,同学还带他去了趟东来顺,等他酒足饭饱登上火车时,已 经累得摇摇晃晃,所以几乎是一坐下他就打起了瞌睡。再说,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 一点,他的睡意更浓了。他希望在梦里好好回想一遍东来顺的羊肉火锅,他相信羊 肉的香味能冲淡他即将看见母亲时的恐惧心理。出去那么多天,他知道回家后,一 定有一顿臭骂正等着他。 “喂!醒醒!醒醒!” 不知睡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摇他。他睁开眼睛,发现黑衣少年和一个穿 警服的男人站在自己身边,他立刻直起了身子。 “你刚刚有没有看见我爸?”黑衣少年问道。 这时高竞才发现,他身边的男人不见了,而原本坐在他对面的那对姐弟也没了 踪影。 “你爸不是刚刚还在这里打牌吗?他不见了?”他问那个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没回答他,却抬起头,对那个穿警服的男人说:“我爸不在厕所,也 不在餐车,我刚刚都找过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警察注视着高竞对面的空椅,问道,“你说 这里原来还坐着一对姐弟?” “对,他们也不见了。十分钟前,我爸让我去餐车买夜宵,我回来后就发现他 们都不见了。”他低头看着列车桌上,那里放着一盒香喷喷的葱油拌面。 “别急。我们马上派人一节节车厢去找。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如果你有 你父亲的照片,也一起拿出来。”警察道。 “我爸叫陈东方,我有他的照片。”黑衣少年想伸手去头顶的列车行李架拿包, 却愣住了,“包不见了。”他喃喃自语,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像黑色幕布一 样落了下来。 “包会不会让你父亲拿走了?”警察问道。 黑衣少年不说话。 “刚刚靠站过吗?”高竞插了一句,现在他也意识到事情有点蹊跷了。 “没有,”黑衣少年摇摇头,“所以他们一定在车上。一定在车上!”他横眉 怒目地瞪着前方的车窗玻璃,好像随时准备一头撞过去。 “你说的对,没靠过站,他们一定还在车上。你别急,我们马上去找。”警察 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认识那对姐弟。”黑衣少年自告奋勇地说。 警察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接着又对高竞说:“这位朋友,如果那三 人回来,麻烦你叫住他们,让他们不要离开。” “好的。”高竞道。 这件事完全打消了他的睡意。他开始在座位上心神不宁地等待着那三人的归来, 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回来的仍然只有黑衣少年一个人。 “怎么样?”高竞急切地问道。 黑衣少年摇摇头,他的头几乎垂到胸前。 “有一节车厢的门开着,门边还有一只那女人的鞋。警察说……”他隔了好久 才往下说,“警察说,他们可能是跳车走了。” “跳车?”高竞觉得不可思议。 “屁话!我爸的腿有毛病,他不可能跳车。那扇门是被故意打开的。他应该还 在车上,在某个地方,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黑衣少年的眼睛阴沉沉地注视着前 方。 三个人在一列行驶中的列车上同时失踪,这样的怪事不太可能真正发生。他相 信,没多久那三个人就会相继出现,然后证明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然而现在过 去那么久了,这三人仍不见踪影,他才觉得事情真的有点不对头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能怎么办?继续找!” “要我帮忙吗?” 黑衣少年朝他望过来。 “你愿意吗?”他问道。 高竞很想反问,不愿意我干吗要问啊?但是看着黑衣少年脸上焦虑又渴求帮助 的神情,他决定对这个多余的问题作出正面回应。 “我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他觉得自己幽默了一把,不过,黑衣少 年没笑,只是成熟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叫陈牧野,十五岁。你呢?” “高竞,比你大两岁,十七岁。”高竞跟他握手后,说道,“我们兵分两路吧, 你走那边,我走这边。” “好。”陈牧野朝他重重点头。 他们约定一个小时后在原来的车厢碰头。 然而,他们后来花了四倍的时间,一直到列车进站,都没能找到那对姐弟和陈 牧野的父亲。 对高竞来说,这始终是个谜。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