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那个少年,白衣么?”女子突然自言自语道,琴声一丝凌乱。 “阿碧,阿碧!”记忆深处,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笑意盈盈的盯着自己,一 阵阵欢快的呼唤氤氲传来。很突然的,落泪满衫。多少年了,自己一直想要忘却, 为什么就这么突然的奔涌到眼前,是真的,一直不曾忘吗?那么,就放纵一次吧, 放纵自己再回忆一次吧! 琴声悠忽变调,一丝淡淡的悲凉和凄楚自女子的指尖倾泻而出。一阵滑珠落玉 般的清亮的歌声如细细微风纠缠进了忧伤不尽的琴声里。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一阙《乌夜啼》,曾经是那样的名动石头城。一曲红绡不知数。多久没唱过 了,很多年,很多年吧!最后一次,是唱给他听的。是想让他记住自己的离愁啊! 可是,这一别,竟然是万水千山,海枯石烂。 阿碧,凌- 碧- 落,这个名字许久没人叫了吧! 八岁前,她是将门闺秀,千金小姐。锦衣玉食、金珍玉馐,蹴罢秋千,起来慵 整纤纤手,梦里不知愁。父亲林仁肇常年戍守边关、独当一面,军旗所向,敌兵无 不闻风而逃。 皇恩浩荡,却也是翻云覆雨,仕途险恶,又岂能知天达命?一幅垂于敌国朝堂 之上的画像否定了父亲出生入死的赤胆忠心,一杯鸿门宴下君主“赏功”的鸩酒让 冲锋陷阵的将军饱含悲愤怒目而逝。 自毁长城的君王最终被拘往敌国的京城做了“违命侯”,也许,在那梧桐深院 里他也是追悔莫及吧!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在自伤自怜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他 的懦弱和多疑不但毁了自己的三千里地山河,更毁了一个无辜小女孩的一生啊!。 黄色的圣旨,男为奴,女为娼,三个哥哥血溅当庭,张牙舞爪的侍卫四下搜刮财物, 幼小的她只能躲在门缝里浑身哆嗦,却挪不动一步。 幸得一位忠厚老仆带她深夜潜逃,让她免入娼门。从此告别了锦衣玉食,开始 了颠沛流离,三位哥哥自刎时铺满庭院的鲜血也成了她日日挥之不去的梦魇。也许 注定命途多舛,一年后忠心护主的老仆染疾身亡,涉世无知的她被几番拐卖,金玉 花柳质最终沦落风尘。 岁月流驶,因她甜美的声音和柔媚的身段,她从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变成所 在结绮楼的花魁。她的歌和她的舞更成了金陵一绝,更兼之她自幼熟习琴棋书画, 气质韵味非她人能比,狂蜂浪蝶闻之而来。结绮楼不出两年变成了金陵城的第一青 楼,日进斗金。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八年一晃而过。一次舞完清场,一位喝得 酩酊大醉的酒客向她扑来。一阵慌乱后,鸨母送走了酒客,却对她打量个不停。是 夜,鸨母向她提出接客的要求。自小所受教育让她视贞操如生命,她立即一口回绝。 鸨母一阵阴笑,转身出去。身在青楼多年,她岂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在两个如 山壮汉一夜的鞭打下,她始终一声不吭,直至昏死。半夜醒来,浑身痛如火燎、动 弹不得。 她没有流泪,从侯门千金到风尘女子生活的艰辛命运的悲苦她早已承受太多太 多。勉强支撑站起,望着窗外明月如刀,想了很久,她终于决定出逃。以前从未想 过要逃,尽管知道这是青楼,是魔窟,可是,天下之大,她却不知何处而去,只有 呆在这里。现在,她不能不逃。 出身将门,她自小便深受庭训,轻功总算习到一二,纵身跃下二楼并非难事。 但很快,鸨母发现,派人追捕。浑身火燎般鞭伤的痛疼,暗夜无边无处可去的茫然, 身后高大凶猛的狼狗疯狂的吠声,十几个彪形大汉明火执仗的呼喝和追赶,筋疲力 尽惊慌失措的她一头撞进了他雪色的衣衫中。抬头,只看了他一眼,那明媚雪亮的 眼神让她无由的一种安全,于是,支撑了半天的意志在那一刻溃散。倒下去前,她 看到了一大片雪亮的光芒,像极了幼时庭前盛开的梨花。 醒来时,满眼碧色,却是躺在一间竹屋里。眼前,是他充满怜惜的眼神。他轻 轻的抚摸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如天使般微微叹息。 “你叫什么?”她心里浸过一丝甜蜜,轻问道。 “龙惊雨。”他轻轻在她的掌心写下这三个字。 她扑哧一笑:“杜少陵赞李太白是‘笔落惊风雨’,我看你是‘剑落惊风雨’。” 说罢,她笑问:“令尊令堂给你娶了这个名字,你家也一定是书香世家吧! ” “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是师父带大的,名字也是师 父娶的。”他的眼神一丝暗淡。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一阵愧疚。他却温柔一笑:“没什么。你呢?谁这 么狠心,竟然将你打的这样?你父母呢?怎么也不管你?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吧!” “我,我没有家了……”听到他充满关切的声音,看着他温柔如水的眼神,她 哇呀一声,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在他温柔的劝慰声中,她止住哭泣,轻吟起一曲《乌夜啼》,抽泣的诉说了她 多舛的身世。听完她的故事,他眼里愈加怜惜。看着那如此柔情的眼波,她不禁醉 了,尽管曾经受过那么深的伤害,尽管曾经发誓再也不相信男人。 那是她刻意略去的记忆,也是她日日梦魇的根源。 “落落,后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个风筝你玩好不好?”那个年仅十五却少年老 成深沉冷漠的少年只有对她才会展开难得的笑颜。 “好哇! 斡哥哥要说话算数哦!”纯真无邪的她拍手欢呼。她的斡哥哥,韩斡, 宰相韩熙宰的儿子,她指腹为婚的夫君,从小最亲密的玩伴,八岁以前,他一直是 她最信赖,最崇敬,最喜爱的斡哥哥。他手把手的教她写字、作画,伴她在漫天雪 花中嬉戏,带她去郊外纵马恣意驰奔,为她捉来千百只乌鸦齐齐放飞,整个童年, 在他高大帅气的身影的遮蔽下,她是那么的快乐无忧。 可是,八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他借口做风筝没有好纸,在他的唆使下纯真的她带他到父亲的书房拿了几张上 好的书信纸,谁料这几张纸却最终成为促使犹疑不定的君王痛下杀手的铁证!第三 天,她的斡哥哥来了,却不是给她送风筝。一行家人跪地听着平素和蔼可亲的韩叔 叔居高临下的念着圣旨,瑟瑟发抖。她躲在门缝后看着三个哥哥心有不甘的大声辩 解争执,看着韩叔叔冷笑着扔出一叠雪白的信笺,看着三个哥哥一腔悲愤的拔剑自 刎,看着漫天鲜红活泼的红色液体砸地而下,染红那在风中翻飞的雪白的信笺,她 紧紧抓着门框,指甲折断了,浑身颤抖,却动弹不得。 第一次,她知道了被欺骗的滋味,第一次,她知道了人心的奸险,第一次,她 知道了受伤的痛苦,从此,她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可是,她再次相信了,相信了另一个少年的誓言。 “阿碧,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他握着她的手,笑颜明媚依旧。 仅仅半年,两人由相遇到相知相恋,日日形影不离。在她的要求下,他教她习 武。白日,两人携手游走打抱不平;夜间,两人飞檐走壁劫富济贫。俪影双双,得 成比目不惜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闲时,他吹箫,她跳舞,水绿的衣裙如碧荷在晚 风中摇曳生姿,那火红的枫林便是最绚烂的背景。 她只希望如此甜蜜快乐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天,他们去常去的那件酒家吃饭却听到邻座两人正在商量怎么偷袭西湖白塔 密会的武林各派掌门。他听后脸色沉重,回来后屡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她主动相 询,他却说他要离开。 她只一惊,不争气的泪水却无声花落。他对她讲了一大堆什么江湖道义,什么 铲除魔教为民除害之类的她听不懂的话。她只明白了一点:他必须立即到西湖去并 且不能带她去。 “我一定会回来!”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转身离去。 “龙大哥!”她猛然抬头飞身而起,采撷下一片形容尚小却火红若燃的枫叶, 旋即落到他面前:“给你!”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龙大哥,我没有红豆, 就送你一片红枫吧!”她泪痕犹在,却笑颜如花。 他接过枫叶,小小的枫叶摊在掌心,似乎一颗红红的跳跃着的心脏。“等我回 来,我们成亲,好不好,阿碧?”他轻轻一笑。 “嗯,我等你!”她亦轻轻一笑。“我走了。”轻轻一句,他闪身走开。 “龙大哥,你吹箫好吗?!”她站在背后喊了一声。他未回首,却将那翠色欲 滴的玉箫横在了唇边。清音缭绕而出,萦荡在火热的枫林中。似乎受到震动,漫天 枫叶离树飘飞,化作蝶舞。她含笑张臂,甩开水袖,婀娜身姿随红枫飘舞。 不管他是否能看见,她只为他而舞。直至白影消逝于货色中,直至笑声了断于 夕阳里,她无力伏地,唯剩满眼血色相思。 “我一定会回来。”言犹在耳,却只留她一份镜花水月的痴念空等。 “嗯,我等你。”笑语如风,却让她在风雨如晦中坚守着寂寂流年。 她情愿永远这样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又让她与他相 见?为什么相见了却又让她只得到满身痛伤?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琴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琴声一转,却是变得激越愤慨,随即却又缓和下来,愈加低沉,似乎垂死的野 兽苦苦挣扎,哀哀低鸣。女子续唱,依旧是一阕《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日,在酒家吃饭,却五一听到隔座说出“龙惊雨”三个字。心惊之下,细听 来却听到一个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消息。在西湖边的大战中,身为武林盟主 的他竟不顾众怒带走了魔教教主,只因她是位美胜天仙的少女! 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离开枫林,她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经历 三载风霜,她曾北上塞外,亦曾南下川蜀,最终无功而返。路经扬州却听闻民间盛 传城西“鬼竹林”彻夜响箫之说。听到“箫”字,她心中一动,随即奔入“鬼竹林”。 一道白影,迎风而立,纤尘不染;一杆绿箫,清音绰约,宛若当年。 是他,果真是他!只是这箫声的背景却换成了浩瀚的竹海。他栖息于这碧林中, 是为了她么?“龙大哥!”心头一热,听闻的传言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如当年那 样亲切的叫唤。 箫声止,人回头。一脸错愕,一阵惊慌,随即是一眼冷漠。“姑娘何方人氏, 所来何事?”来不及向他诉说一路的风尘艰险,来不急向他倾告一腔的思念幽怨, 他只一句话便让她如披霜雪,如坠深渊。 平淡如水的目光,让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咫尺天涯。没有悲伤,没有怨恨,有 的只是不相信。让她怎能相信,两年的春风秋月,望穿秋水的等待只换来一句不识? 让她怎能相信,三载的穿山涉水风餐露宿的追寻只得到如此冷漠? “哥,她是谁?”一位白衣女子从身后的竹屋翩跹而出。她眼前一亮,似乎天 地之间所有的风月光芒全集聚到了眼前,亮的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这是怎样的美, 像是上天精心打造的宠儿,将世间一切秀丽美好都汇集在了她身上,闭月羞花,沉 鱼落雁等词语在她的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只是她不信,不信她的龙大哥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 “我也不认识她。”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冷气不知从何处冒出,迅速 渗入了五脏六腑,刹那间,心凝结成冰。 当曾将的誓言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往昔的回忆便都似变成一种锥心刻骨 的讽刺,风花雪月不再来。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要骗我!被欺骗的愤怒 和绝望如火山爆发,长剑出鞘,射向那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姑娘没事,请回吧!”他手一松,推开她的长剑,冷漠转身,却微笑着和白 衣女子一起走入主楼。她一个趔趄站定,只呆呆看着他如此决绝的背影,竟是半滴 泪也流不出来。 “呱呱呱……”屋里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随即便是他们夫妻俩逗哄小孩的 笑语。那一声一声是那么刺耳,她咬紧嘴唇,飞身奔出竹林,张皇无助,心力交瘁, 一如当年从结绮楼逃亡。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来救她。 “呱——呱——呱!”檐下一只乌鸦突然划过,留下一长串死亡的乐章。“铮” 的一声,一根琴弦猛的挣断似乎摆脱已久的束缚,跃然欢呼。琴声戛然而止,女子 迷蒙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右手抬起、放到唇边,食指上的血珠在朱唇的轻拂下调 皮的跳了下去,右臂随即缓缓沉了下了。食指触到了一片冰冷,金属的冰冷。是一 把剑,一把金黄色的弯曲如蛇的长剑。 女子的眼角翘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许久没有的渴望和兴奋。因为她已经嗅到 了死亡的气息。杀气,一股强大的杀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作为一名合格的杀 手,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