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灯打亮时我醒过来了。监狱里没有窗子,白天黑夜只能靠电灯来区分。七点 钟,整幢大楼突然全被灯光照亮。没有黎明或是熹微的清晨,只有电路开关在七 点钟时突然关闭或打开。 明亮的光线没让囚室变得更好些。朝过道的墙面是整排的栅条,有一半连接 在门铰链上,能朝外打开。上下铺的床占去了室内一半宽度和一大半高度。后面 的墙上是钢制的盥洗槽和便盆。墙壁是混凝土砖石结构,有些地方抹了水泥,有 些地方还露着旧砖头。全都涂了厚厚的油漆。所以墙壁看上去很厚实,像是一个 地牢。我头顶上是低矮的水泥天花板,这囚室不像是由墙壁、地面、天花板组成 的一个房间,倒像是从一大片坚实的混凝土砖石中生硬地隔出的一个小小的寄居 空间。 外面,夜晚的窃窃嘈嘈被白天咔啦咔啦的声响取代了。每一个动静都来自金 属、砖石和混凝土。放大了的噪声在四处回旋,听上去像是地狱的声音。栅栏外 面,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囚室的对面是一处空白墙壁。我在床上躺着的角度可 以看见下面一排。我掀开毯子找我的鞋。我穿上鞋,系好鞋带,又躺回去。哈伯 勒还坐在下铺的床沿上。他那双棕黄色的船鞋像生了根似的踩在水泥地面上。我 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坐了一夜没睡。 不一会儿,我看见一个清洁工,在我们的栅栏外拿扫帚干活。这是一个年迈 的黑人,雪白的头发只剩下一圈了。塌着腰,病恹恹的像一只老鸟。他那身橘黄 色的囚服洗得近乎发白。他肯定有八十岁了,肯定是在里面呆了六十年了。没准 是在大萧条时期偷了一只鸡,到今天还得背着社会的债务。 他拿着扫帚在走廊上东一下西一下地扫着。他的脊背弯得厉害,面部几乎与 地面平行了。他晃着脑袋,像是一个游泳者朝左右两侧抬头呼吸。他一眼瞅见哈 伯勒和我,便停下来。身子靠在扫帚上摇着头。条件反射似的冲我们咯咯笑了起 来。又摇摇脑袋,咯咯地笑着。不断地摇头,不断地发出笑声。那是觉得好玩的、 高兴的笑声,仿佛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他终于有机会目睹某种奇观,像是看见 独角兽或是美人鱼一类玩意儿了。他一直想说什么,扬起手,像是要我们注意他 这个动作。但每次只是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得倚在扫帚上。我没有催他说什 么,我只是等着。我有一整个周末可以等待,他则有他的余生。 “嗯,是的,真是的,”他笑着说,他没有牙齿,“嗯,真是的。” 我看着他。 “嗯,是什么,老爹? ”我也朝他微笑。 他咯咯地笑着,差点笑得岔了气。笑了好大一会儿。 “真是的,”他说,现在笑声稍稍收住了。“自打上帝的狗还是一只小毛毛 狗以来,自打亚当还是个小男孩以来,我就在这儿了。可这样的事儿我还从来没 见过。没见过,先生,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 “你是说什么事情没见过,老爹? ”我问他。 “噢,”他说,“我在这儿那么多年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谁穿一身像你这 样的衣服,伙计。” “你不喜欢我的衣服? ”我好奇地问。 “我没这么说,没这么说,先生,我没说我不喜欢你的衣服。”他说,“我 喜欢你的衣服,这衣服挺好的。一套很不错的衣服,是的,先生,真是的,非常 好。”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 那老头又在那儿笑个没完。 “不是这身衣服好不好,”他说,“不是这么回事,衣服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是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先生,没穿橘黄色的囚服。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就 像我说的那样,伙计,自打地球还是冰河期时以来,自打恐龙还活在这世上的时 候以来,我在这儿见过许多事情了,说真的,没见过这种情况,先生。” “但是,关押在这层楼面上的人可以不穿囚服的。”我说。 “当然要穿的,穿什么衣服是很严格的,”那老头说,“这是着装规定。” “警卫是这么说的。”我肯定地说。 “他们也许会这么说,”他承认这一点。“因为这是规矩,那些警卫知道这 些规矩,是的,先生,他们知道规矩是因为规矩就是他们定的。”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老爹? ”我问。 “嗯,就像我说的,你们没穿橘黄色囚服嘛。”他说。 我们绕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处。 “可是我不必穿那玩意儿。”我说。 他大为惊讶。那鸟一般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看。 “你不必穿? ”他问,“为什么会这样,伙计? 告诉我。” “因为在临时羁押期间我们不必穿那玩意儿,”我说,“你说是不是呢? ” 一阵沉默。他和我同时在琢磨这里边的意思。 “你以为这儿是临时羁押的地方? ”他问我。 “难道不是吗? ”我同时向他发问。 这老头愕然失色,拿起扫帚匆忙地溜出我的视线。他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嚷嚷 起来。 “这儿不是临时羁押的地方,伙计! ”他喊道,“临时羁押是在顶楼,在六 楼。这儿是三楼。你们是在三楼,伙计。这是关押无期徒刑的地方。这是关押危 险分子的地方,伙计。来这儿的甚至都不是什么普通犯人,说真的,你俩小子呆 错地方了。真是的,你俩小子有麻烦了,真是的。你们这儿就要来人了。他们会 把你们搜个底朝天的。 噢,伙计,我得走了。“ 判断一下。长期的经验教会我要及时评估局面。当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突然 来临,别浪费时间,别去想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或是为什么会发生。不要去反责 别人,别去计较是谁的错儿,别老是盘算着下一次怎么避免犯同样的错误。这些 事情你得过后再考虑,如果你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首要的一点是你对整个局面 的判断。分析一下自己的境况,作最坏的打算,朝最好的方向努力,据此作出计 划。 所有的行动是要给自己创造更好的机会,以便通过第一关,然后再抓住接下 来的机会。 我们不是在六楼的临时羁押层,不是在未被定罪的人应该呆的地方。我们是 在关押危险的无期囚犯的三楼。没有上策,下策却有一大堆。我们是判罪的楼层 里新来的两个伙计。我们可能将莫名其妙地死去。我们可能被人虚构身份。我们 濒临险境,我们被塞进这个楼层,可能就得任由其他犯人把我们往死里整了。我 们面临一个糟糕的周末,也许还是致命的。 我记得在军队时,有一个军人,一个年轻的装甲兵,那是个不差的军人,只 是出于自己某种疯狂的信仰而当了逃兵。在华盛顿给政府找麻烦,参加示威游行。 结果被扔进监狱,给关在这样的楼层里。 第一个晚上就死了,而且被鸡奸了,据估算被干了五十多次。尸检时他们在 他的肠胃里发现一品脱的精液。一个新伙计,没人把他当回事儿,就是给扔进来 受虐的。牢里所有的人都骑在他头上。 掂量一下。我检视自己所受到的那些严苛的训练,那些亲身体验,没有一项 是为坐牢而准备的,不过也许会有帮助。我曾经历过许多令人难以承受的培训, 不仅在军队里,回忆起来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像我这样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在 军中的孩子,有时在基地上学,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基地附近的当地学校就读。有 些地方条件非常艰苦,菲律宾、韩国、冰岛、德国、苏格兰、日本、越南,几乎 跑遍了世界各地。每到一个新学校的第一天,我就是个新丁,没人把我当回事儿。 我经历过许多回第一天。我很快就学会了怎么给自己挣面子。在沙漠地带炎 热的校园里,在冰冷潮湿的学校操场上,我哥哥和我一起用拳头打拼,我们背靠 背,对付一圈人,打出了自己的地位。 以后是军中服役的本职训练,那种残酷臻于极至。训练我的都是一些行家, 那些人自身的摸爬滚打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那些 人劫后余生的经历我只在书上读到过。他们教我生存之道,细节和技巧。而多数 情况下,他们教给我的是态度。他们告诉我,束缚于条令会让自己丢了小命。行 动要早,出手要狠,一击致命。在第一时间实施反击。兵不厌诈。那些讲究绅士 风度的人是不可能在那儿训练任何士兵的,因为他们早已玩完。 七点三十分时,参差不齐的一阵“格登格登”的声音沿着一排囚室传过来。 这是开牢门的时间。我们的栅栏开了一道缝儿。哈伯勒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还 是一声不吭。我没有什么计划。最好的选择也许是找一个狱警,向他解释并要求 转移。但我估计不大可能找到狱警。就像其他楼层一样,他们不大可能单独巡逻。 他们要出动也是两个两个,也可能三人一组四人一队。监狱人手不够。这情形昨 天晚上就了解得很清楚了。他们不愿在每个楼层安排足够的人手组织巡逻。这就 让我一整天都不可能见到一个狱警。他们多半会呆在一个员工休息室里,只是为 了应付突发事况。倘若我看见一个狱警,我该怎么对他说? 我不应该在这儿? 他 们成天听这种话肯定都听腻了。他们也许会问,谁把你弄到这儿的? 我得说是斯 皮维,是那个头儿。他们会说,那就对了,不是么? 于是惟一的计划就等于没有 计划。等着瞧。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反应。目标:活到星期一。 我听到其他房间开门放风的声音。我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吵吵嚷嚷的 交谈声,那是他们走出牢门开始又一天没有目标的生活。我等待着。 没让我等太久。紧贴我铺位墙角那边的门打开了,我看见我们的隔壁邻居走 了出来。他们混入一小堆人群中。都穿着同样的橘黄色囚服,红色的扎染头巾紧 紧裹在剃光的脑袋上。多数是黑人,显然都是大个子。有几个家伙把衣袖给扯了, 那表明没有合体的囚服能裹住他们庞大的身躯。他们这一手玩得不赖。令人印象 深刻的一幕。 离我们最近的那家伙戴一副无色的太阳镜,那种眼镜在太阳底下颜色会变深。 上面镀着卤化银。也许那人最后一次看见太阳是在七十年代。也许自那以后再没 见过太阳了。这样太阳镜对他来说显然是多余的玩意儿,不过看上去挺不错。那 肌肉,那扎染头巾,那扯去袖子的衣衫,所有这些形象。我等待着。 那个戴太阳镜的家伙发现了我们。他惊讶的表情很快变成了兴奋。他拍拍那 伙人当中一个大块头的手臂叫他注意。那大块头转过身来,好像还没闹明白是怎 么回事,旋即又咧嘴笑了。我等着。那伙人麇集在我们囚室外面。他们朝里面张 望,那大块头手臂撑在我们打开的门上,其他那些人从他肘弯下鱼贯而入,他们 卡住了门口。 “瞧他们给我们送来了什么? ”那戴太阳镜的人说。 “他们给我们送来了鲜肉。”那大块头回答。 “真是这么回事,伙计! ”太阳镜说,“鲜肉。” “给每个人的鲜肉。”大块头说。 他咧嘴嘻笑。他把自己那伙人瞧了一遍,他们都跟着咧开嘴巴笑了,他们有 五个人。我等着。大块头朝我们囚室里跨近半步。他身躯庞大,也许只比我矮一 两英寸,但体重抵我两个。他的身躯把门道都占满了。他呆板的眼睛朝我眨动一 下,然后又转向哈伯勒。 “你,白小子,过来! ”他朝哈伯勒喊道。 我觉出哈伯勒的惊慌。他没动。 “过来,白小子。”大块头口气平缓地重复一遍。 哈伯勒站起身,向那家伙把守的门口挪了半步。大块头眼里已是怒焰闪露, 估计他这就要拿出令人心惊胆颤的狠招了。 “这是红哥帮的地盘,伙计! ”大块头在向他解释那些扎染头巾的来历。 “白小子在红哥帮的地盘上该怎么来着? ” 哈伯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入住费,伙计! ”大块头说,“就像他们住进佛罗里达宾馆一样,伙计。 你得付费。把你的运动衫给我,白小子。” 哈伯勒吓得呆若木鸡。 “把你的运动衫给我,白小子。”他又说了一遍,口气很平缓。 哈伯勒脱下他那件昂贵的白色运动衫递过去。大块头接过来看都不看便朝身 后一扔。 “把你的眼镜给我,白小子。”他说。 哈伯勒向我投来绝望的一瞥。取下金边眼镜,递过去。大块头接过来往地上 一扔,脚在上面嘎吱嘎吱地碾着,眼镜给碾得稀烂。 大块头把那残骸朝后一踢,踢到走廊上。其他人都轮着上去拿脚踩踏。 “好小子,”大块头说,“你缴过费了。” 哈伯勒瑟瑟发抖。 “现在,靠近来,白小子。”他带着施虐的口吻说。 哈伯勒挪近些。 “再近些,白小子。”大块头说。 哈伯勒又挪近些,离那家伙只有一英尺的距离了。他浑身颤抖。 “跪下来,白小子。”大块头说。 哈伯勒跪下去。 “给我把拉链拉开,白小子。”他说。 哈伯勒没动,脸上惊恐万分。 “给我把拉链拉开,白小子。”那大块头又说,“用牙齿。” 哈伯勒喘着气,惊恐地朝后一蹿,逃到囚室后面的便池那儿。想躲在那儿, 事实上他几乎抱住了坐便器。 是我出手的时候了。不是为了哈伯勒,我对他没任何感觉,但我得为我自己 出手。哈伯勒怯懦的表现会拖累我的。我们可能被他们视为一伙的。哈伯勒的委 曲求全会让我们两个都陷于危境——在事关名誉的较量中。 “回来,白小子,难道你不喜欢我? ”大块头喊哈伯勒。 我默默地长吸一口气,一摆腿从铺位上下来了,满不在乎地站到大块头面前。 他瞪着我,我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可是在我的房间里,胖崽! ”我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大块头莫名其妙地问,觉得真是怪了。 “生存之道,保命的选择,胖崽! ”我说。 “那怎么样? ”他问。 “我的意思是,”我说,“你得离开这儿,这不用讨论。你的选择只是怎么 离开。要么你自己走出去,要么是你屁股后面的那些肥佬把你塞进桶里抬出去。” “噢,是吗? ”他问。 “那是肯定的,”我说,“我数到三,你最好快点作出选择,行吗? ” 他瞪着我。 “一! ”我喊道。没反应。 “二! ”我喊道。没反应。 接下来,我耍了个花招,没有数“三”,而是一伸脑袋,朝他脸部正面猛然 撞去。这一招是先后退一步,两腿猛然发力,脑袋直照他鼻梁上撞上去。这是完 美的一击。任何飞机的前部都是完美的弧形,而且非常坚实。人的脑壳前面部分 相当厚实,我脑门上隆起的那块地方就像是一坨钢筋水泥。人的脑袋很重,是靠 脖子和后背的肌肉来平衡它的。我这样猛击他的脸部就像一个保龄球砸过去,效 果一般相当惊人。人们通常以为对方出手总是挥拳而来或是抬脚踢踹,所以头部 的冲撞总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直如晴天霹雳。 这一撞,他脸部肯定被撞出一个窟窿。我估计这下捣烂了他的鼻子,磕坏了 他两边的面颊骨,还砸出几分脑震荡。他两腿一下子软了,像个牵线大木偶似的 砰然倒地,更像是屠宰场里的一头公牛。他一头栽在水泥地上。 我朝那伙人扫视一圈,他们忙不迭地重新估量我的身份。 “下一个是谁? ”我问,“现在就像在拉斯维加斯一样,接下去要扯平就得 翻倍了。这个家伙得送医院,没准得在医院躺上六个星期,箍着金属面罩。所以 下一个就得在医院里躺上十二个星期,你们明白吗? 还得搭上两条胳膊,行不行 ? 下一个是谁? ” 没人做声。我指着那个戴太阳镜的家伙。 “把那运动衫给我,胖崽! ”我说。 他弯腰捡起运动衫递给我。仍然弯腰站在外头,不敢离我更近些。我接过运 动衫扔到哈伯勒床上。 “把眼镜给我。”我说。 他弯下身子四处摸索,找到那副变了形的金丝边眼镜,递给我。 我扔还给他。 “这一副破了,胖崽,”我说,“把你的给我。” 静默片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两眼一眨也不眨。他摘下太阳眼镜递给 我。我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现在,把这烂畜生弄出去! ”我说。 一堆穿着橘黄色囚服、扎着头巾的家伙忙乎开了,伸出发软的胳膊把那大块 头拖了出去。我又爬回自己的铺上。因肾上腺素的冲动作用身子仍在发颤。胃里 抽紧了,大口喘着气。整个人的循环系统都好像关闭了。感觉很糟。可是如果我 不这么来一下,我会感觉更糟。他们作弄过哈伯勒马上就会来对付我。 我没吃早饭,一点胃口也没有。我躺在铺位上直到感觉恢复过来。哈伯勒坐 在床上,他身子前后晃动着。还是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洗把脸。有人走到我们门口朝里边张望,马上又转身走开。世界转化得很快,最 边上囚室那个新来的家伙把一个红哥帮送进了医院。这事儿传开了,我成了名人。 哈伯勒停止了晃动,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又张了张,又合上。 “我受不了这个。”他说。 这是在芬雷的扬声电话上听过他善意的玩笑后,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声音很 微弱,但他的表述是明确的。不是哭诉,不是抱怨,是对事实的陈述。他不可能 受得了这个。我朝他看着。脑子里想着他这句话,思忖良久。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问他,“你都干了什么? ” “我什么也没干。”他木讷地说。 “你说那事儿不是你干的,”我说,“这儿可是你自己要求来的。” “是的,”哈伯勒说,“我是这么说的。我是这么告诉探长的。” “别放屁了,哈伯勒! ”我说,“你甚至都没在现场,你是在人家晚会上。 那个开车送你回家的人是个警察,看在上帝分上。你没干过。 你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别给我来这套屁话了。“ 哈伯勒眼睛朝下瞧着地板,想了一会儿。 “我没法解释,”他说,“关于这事儿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只想知道接下来 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我又看了看他。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说,“你会在这儿一直呆到星期一早上,然后你 就可以回玛格雷夫了。然后,我猜想他们就会让你走了。” “是吗? ”他说。那口气像是在跟自己争辩。 “你甚至都不在现场,”我又说,“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可能想知道你既 然什么也没干为什么要这样交代。还有,他们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那人有你的电话。” “如果我不告诉他们会怎样呢? ”他问。 “你不能告诉还是不愿意告诉? ”我问他。 “我不能告诉他们,”他说,“我什么人都不能告诉。” 他目光挪开去,战栗一下,非常恐惧的样子。 “可是我也不能呆在这儿。”他说,“我受不了。” 哈伯勒是金融界的人,他们散发自己的电话号码像是撒彩纸屑,他们会跟任 何一个约见的客人扯到套期保值的基金运作或是在哪儿能避税的事情。凡是能把 别人辛苦挣来的美元从账面上转走的事情他们都做。可是他那个电话号码是记在 一张撕下来的电脑广告页上,不是印在事务性的名片上。是藏在人家的鞋子里, 而不是夹进皮夹里的。而且,它像是笼罩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宛似打击乐器在一 个可怕的家伙登场时发出恐怖的鼓点。 “为什么你什么人都不能告诉? ”我问他。 “因为我不能说。”他不肯再多说什么。 我突然厌倦起来。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在高速公路交叉路口的格雷霍恩德下了 车,走上一条新的路。在清晨和煦的雨雾中愉快地行走,避开人群,与世无争, 没有行装,没有麻烦,自由自在。我不想卷进哈伯勒、芬雷或是被人枪杀的那个 剃光头的高个子男人的事情中去。我不想成为什么事情中的一部分。我只想平平 静静地寻找那个“瞎子布莱克”。我想在某个酒吧找到某个八十岁的老人,也许 还能记得他。我应该和监狱里那个扫地的老头谈谈,而不是哈伯勒,这个狗屁雅 皮。 他在那儿苦苦地思索。我可是领悟了芬雷的用意。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 么形诸于色地思考。他嘴里不出声地念念叨叨,掰弄着手指,好像在盘算着正面 因素和负面因素,掂量着事情的分量。我看着他。我看出他作了决定。他转脸看 着我。 “我需要你的建议,”他说,“我有一个问题。” 我对他笑笑。 “嗯,那可真稀奇,”我说,“我还从来没想到过你还有问题。我还以为你 一出生就是玩着高尔夫度过周末的。” “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说。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得到的帮助了,”我说,“没有我,你这会儿就该朝着 床头趴在地上动不了啦,门外还排着一长溜想吹喇叭的家伙。 可是,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为此而谢过我。“ 他垂着两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对不起,”他说,“我非常感谢你。请相信我,我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 的命。你照顾了我。可你不提醒,我还想不起,因为我怕得要命。” 这一瞬间,我嗅出空气中有某种启示。 “我明白,”我说,“显然是这么回事儿。” “噢,不只是我一个人,”他说,“我的家人也一样。” 他又把我缠了进来。我看着他。他又开始思索了。他嘴里念念有词。他摆弄 着手指头,眼睛疾速地左右扫来扫去,好像这儿有一大堆理由,那儿又有另一堆 理由。哪一堆更大些? “你有家吗? ”他问。 “没有。”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在某地有一个从不 见面的哥哥。所以我没有家。也没想过是否要成个家,也许,也许是不想。 “我结婚十年了,”哈伯勒说,“上个月就满十年了。我们举办了一个热闹 的派对。我有两个孩子。男孩,十岁,女孩,七岁。很贤惠的妻子,很棒的孩子。 我非常爱他们。” 他说的是真话,我可以看出这一点。他陷入了沉默。朦胧之中好像他在想自 己的家人,他在这地狱中离开了家人不知怎么过日子。 他不是第一个坐在这儿想起家人的人,而且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们家的位置很好,”他说,“就在镇外的贝克曼路上。我们是五年前买 下那儿的房子的。花了一大笔钱,但很值。你知道贝克曼路吗? ” “不。”我还是这样回答。他可能快要说到那些事情上了,很快就要跟我扯 到他家楼下半敞开式卫生间用什么墙纸的事儿,他怎么花钱为他女儿牙齿做矫正 的事儿。我让他去说,监狱里的聊天罢了。 “可是,”他最后却说,“这一切全完了。” 他端坐在那儿,身上是丝光黄斜纹布裤子和POLO衬衫。这时他捡起那件白色 的运动衫裹到肩上。没戴眼镜,这使他面容显老,更显得没精打采。戴眼镜的人, 一旦离了眼镜,总会显得眼神涣散,比较脆弱,容易受伤害似的。去掉了那层玩 意儿,仿佛就露馅儿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一条腿伸在前边,我 可以看见他鞋底上的压花纹。 他面临的威胁是什么? 也许是暴露了什么尴尬的事儿? 也许会毁了他所形容 的贝克曼街的完美生活? 也许是他的妻子卷入了某种不名誉的事情? 也许他想为 她掩饰,也许她和那丧命的高个子有过一腿。也许有许多事情。也许是任何事情。 也许他的家庭正遭受某种不名誉的事情的威胁:破产,遭受耻辱,被取消某个乡 村俱乐部的会员资格。我转着圈子想过来。我没有在哈伯勒的世界里生活过,不 明白他是指什么。我只看见他怕得发抖。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事情让他吓成 这个样子,或者干脆只是一丁点的小事。当我昨天在警察局第一次见到他时,他 就显得烦躁不安。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抖抖瑟瑟,吓瘫了似的,恐惧地瞪着人看。 有时又沮丧绝望。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让他非常害怕。我靠在囚室的墙上,等着他 告诉我。 “他们威胁我们,”他又说,“如果我告诉了别人,他们就会闯进我们家里, 把我们捆起来。在我的卧室里。他们会把我钉在墙上,把我的睾丸割下来,叫我 的妻子吃下去。他们会割断我们的脖子,还要让我们的孩子在一边看着。等我们 死了,他们对我们的孩子怎么样,我们就永远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