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以前看过一部海军人员在北极圈探险的影片。你行走在看似坚实的冰面上, 冰层突然就拱裂了。那些浮冰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撞击,在那种挤压作用下 整个地貌随之而变,原本平坦之处成了大面积的斜坡和峭壁,身后留下一道道深 沟巨壑,而面前则冒出了一个新的湖泊。刹那间世界整个变了样儿。这就是我当 下的感受。震惊之下,我全身僵直地坐在传真机和电脑终端之间的柜子上,感到 自己就像身处北极冰面上——寸步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们和我一起往后面冰库里对他的尸体作正式确认。他面部被子弹炸开,全 身的骨头都断裂了,但我还是认出了他脖子上那块星形疤痕。那是二十九年前, 我们一起玩破瓶子时割伤的。完事后,他们把我带回玛格雷夫警察局。芬雷开车, 罗丝柯和我坐在后排,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这不过二十分钟行程,但在那段时间 里我觉得自己度过了两个人生,他的和我的。 我的哥哥乔,比我大两岁。他出生在远东的美军基地,那是艾森豪威尔时代 末期,我则出生在欧洲的军营,那工夫肯尼迪时代还刚刚开始。我们一起在世界 各处的美军基地里长大,过着军人为自己家庭创造的亲情相向而又若即若离的生 活。生活的脚步总是在不期而遇的突发事件的间隙中挪动着。经常在一个地方只 读了半学期就离开了,这种生活给人的感觉非常怪异。我们经常是几年中没见过 一个冬天。我们往往会在秋日初临之际离开欧洲,转移到太平洋地区的什么地方, 又从头进入夏天。 我们交友也都交不长久。某个单位开拔了,他们的孩子也跟着走人。有时我 们几个月后会在别的地方又见到那些孩子们,而大部分孩子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见 到过。见面不打招呼,告别也不说再见。 因为你要么在那儿,要么不在那儿。 乔和我长大后,我们挪动更频繁了。越南的战事意味着全世界各地的美军单 位调动得更勤了。生活只是那些印象模糊的基地。我们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 东西。在转移的飞机上,我们只被允许每人带一个背包。 我们一起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六年。乔是我生活中惟一天长地久的存在。当然, 我爱他就像爱一个兄弟一样。可是“爱”这个词并不十分确切。许多人都会那么 说的,就像人们常说“睡得像个婴儿”一样,他们的意思是指真是睡得那么香甜 ? 还是说每十分钟醒一次,大声哭叫? 我爱乔就像爱一个兄弟,这句话在我们家 里有着许多意思。 实情是,我从来没有非常肯定地确认我是爱他还是不爱。而他也不能肯定爱 不爱我。我们之间差了两年,但他生在五十年代,而我出生于六十年代。这似乎 对我们来说远不止两年的差别。就像任何一对年龄相差两年的兄弟一样,我们彼 此常常会把对方激怒,我们打架斗嘴,心情郁闷地想着长大以后可以摆脱对方的 控制。十六年的大部分日子,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是相爱还是仇恨。 但我们有着一切军人家庭所有的东西。你的家就是一个单位,所有军事基地 的人都被教育成忠于自己单位的人。这是他们生活中最基本的信念。男孩们模仿 和学习这种忠诚,他们的表现就是对象庭的忠诚。所以虽然你会时不时地恨你的 兄弟,但你不会允许别人对他乱来。这是我们共有的信念,乔和我。我们有着这 种无条件的忠诚。我们在每一个新校园里背靠背守在一起把我们的麻烦打发掉。 我照看着他,他照看着我,如同手足,这样过了十六年。我们没有正常的童年, 可这就是我的童年。这关系是乔开的头,也是他结束的,现在有人杀了他。我坐 在警察局的雪佛莱车后座上,听着脑子里有个轻轻的声音在问我该怎么办。 芬雷一路驶向玛格雷夫警察局,把车停在大玻璃门对面的路肩上。他和罗丝 柯钻出车子,站在那儿等我,就像贝克和斯蒂文森四十八小时前做的那样。我钻 出车子,跟他们一同裹入正午的炎热中。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芬雷弄开宽大的门扇,我们进去了。再一次走进空 荡荡的集合厅,走进那个桃花心木办公室。 芬雷坐到写字台后,我就坐在星期五坐过的椅子上,罗丝柯拉了把椅子和我 并排坐在一起。芬雷哗啦哗啦地拽开抽屉,拿出录音机。 开始他那套例行公事之前,用指尖试了试麦克风,然后冷静地看着我。 “你哥哥的事儿,我感到非常遗憾。”他说。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但恐怕我还得向你提一些问题。”他说。 我还是点点头。我理解他身处的位置。我自己过去许多时候也同样身处其位。 “谁是他最近的亲属? ”他问。 “是我。”我说,“除非他结婚了没通知我。”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芬雷问。 “我们的关系不是走得很近的那种,”我说,“但我觉得不大可能。” “你们父母都过世了? ” 我点点头。芬雷也点点头。记下我是死者最近的亲属。 “他的全名是什么? ” “乔·雷切尔,”我说,“没有中间名。” “是不是约瑟夫的简称呢? ” “不是,”我说,“就是乔。就像我的名字杰克一样。我们父亲喜欢简单的 名字。” “噢,”芬雷说,“他比你大几岁? ” “比我大两岁。”我说,我把乔的生日写给他看。 “那么他三十八岁? ” 我点点头。贝克说过被害者大概有四十岁,也许乔还没有被岁月折磨得太老。 “你有他最近的地址吗? ” 我摇摇头。 “没有,”我说,“总归在华盛顿特区的什么地方吧。就像我说过的,我们 走得不是很近。” “噢,”他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 “大约二十分钟前,”我说,“在停尸间。” 芬雷轻轻地点头,“在这之前呢? ” “七年前,”我说,“我们母亲的葬礼上。” “你有他的照片吗? ” “你看过我的物证袋了,”我说,“我什么照片也没有。” 他又点头。微微地点头。他觉得这样的提问有点难度。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吗? ” “他的脸被炸掉之前的? ” “也许对破案会有帮助,你知道,”芬雷说,“我们需要找出谁在这一带见 过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我点点头。 “他和我长得很像,我想,”我说,“也许还高一英寸,也许比我轻两磅。” “是否可以这样说,身高六英尺六英寸? ” “是的,”我说,“体重两百磅,大约。” 芬雷都记了下来。 “他剃光头吗? ”他问。 “上次见到时没有,”我说,“他留着跟别人一样的头发。” “七年前,是不是? ”芬雷说。 我耸耸肩。 “也许他开始谢顶了,”我说,“也许他讨厌留头发了。” 芬雷点点头。 “他的职业是什么? ”他问。 “最后一次我听说的是,他为财政部工作。”我说,“具体做什么,我不清 楚。” “他的履历情况呢? ”他问,“他也在军中服役过吗? ” 我点点头。 “在军事情报部门。”我说,“退役后这段时问,在为政府工作。” “他写信告诉你曾到这儿来过,是吗? ”他问。 “他只提到‘瞎子布莱克’那事儿,”我说,“没说来这儿做什么。 但这应该不难查出来。“ 芬雷点点头。 “明早我们得先打几个电话。”他说,“直到现在,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这儿? ” 我摇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地方。但我知道哈伯勒知悉内情。 乔就是那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只有代号的侦探。 是哈伯勒把他带到这儿的,哈伯勒一定知道些什么。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哈伯 勒,叫他说出真相。 “你说你们找不到哈伯勒? ”我问芬雷。 “到处都找不到他。”他说,“他不在贝克曼街的家里,镇上也没人见到他。 哈伯勒知道这些事情,是吗? ” 我只是耸耸肩。我感到只能把自己的某些想法埋在心里。如果我得逼迫哈伯 勒说出他不情愿透露的事情,那我只能暗中自己动手。 我并不想背着芬雷做什么事情。他也许会认为我急着要去破案,而我真的不 想背着芬雷做什么事情。我不想给他增加压力。我也许觉得他狠劲不够,但不管 怎么说,哈伯勒如果要告诉警察的话他早就告诉我了。他已经向我透露了一星半 点。所以,哈伯勒到底知道多少,到目前为止对我来说还是个谜。 “不知道哈伯勒了解些什么内情,”我说,“你说他崩溃了。” 芬雷只是咕哝了一声,隔着桌子看着我。我看出他又有了新的思路。我都能 断定他在想什么。我等着他说出来。这是有关凶杀案的第一要点,这个要点源自 无数的数据和经验积累。这条原则是这样的:当你看到一具尸体时,首先得好好 查一下他的家庭。因为许多凶杀案都是近亲所为,丈夫、妻子、儿子,还有兄弟。 理论上就是如此。芬雷在他波士顿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见过无数次这种案情了。 这会儿我见他试图把思路从玛格雷夫转移开去。我得干扰他一下,我不愿意让他 有这种想法。我不想把我的时间浪费在监狱里。 我估计也许自己需要这点时间来做些别的事情。 “你找到我不在现场的证据感到满意了,是吗? ”我问。 他看出了我的用意,好像我们是一对搭档似的。他朝我闪露一丝微笑。 “已经查清了,”他说,“这儿出事时你在坦帕。” “好啊,”我说,“那么莫里森局长对此满意吗? ” “他还不知道,”芬雷说,“他还没有回复我的电话。” “我不想再无意中犯下什么错误了,”我说,“那胖子说他在那儿见过我。 我要他明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 芬雷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我听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铃声。铃 声响了很长时问后断了。芬雷搁回话筒。 “不在家,”他说,“星期天嘛,不是么? ” 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电话簿,翻到H 栏,查找贝克曼街哈伯勒家的电话,打 了过去,也是一样的结果。铃声响了很久家里没人接电话。然后他又试着打移动 电话。是机器声告诉他电话关机。对方话音未落他就搁了电话。 “我找到哈伯勒要把他带到局里来,”芬雷说,“他知道他得把应该告诉我 们的材料告诉我们。眼下,我好像没什么太多的事儿可做了,是吗? ” 我耸耸肩。他说得对。这条线索突然中断了。惟一对芬雷有价值的是星期五 那天哈伯勒的惊慌失措。 “你打算怎么办,雷切尔? ”他问我。 “我得好好想一下。”我说。 芬雷两眼直盯着我,没有一点友善的表情,相当严肃,好像要用一种四目相 对的严厉方式来表述一种命令和请求。 “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情,行吗? ”他说,“你插进来就掺杂了仇恨的情感因 素,你应该看到司法的公正执行,而我不想看见这里出现任何自行其是的行动, 行吗? 这是一桩警察的公务。你现在是平民。让我来处理,行吗? ” 我耸耸肩,点点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两个。 “我要去走一走。”我说。 我离开他们,信步走出集合厅。迎着自动闪开的玻璃门走进午后的炎热中。 穿过停车场和前面宽阔的草坪,朝那座青铜雕像走去。 这又是一尊向卡斯帕·蒂尔( 天晓得他是什么人) 表示敬意的雕像。 同样的雕像在镇子南边的公共绿地上也有一座。我倚在晒得发烫的金属雕像 侧面,考虑着发生的这些事情。 美国是个很大的国家。有几百万平方英里的国土,有最了不起的三亿人民。 我已有七年没见到乔了,他也没见过我,但我们竟然最后来到同一个小地方,脚 前脚后只错开了八个小时。我走到距离那儿五十码的地方时他已经躺倒了。这真 他妈的巧合啊。几乎难以置信。这样看来,芬雷面对如此巧合的情形给我以这样 的信任真是太难得了。他应该一再核实我那些不在现场的证据。也许他已经这样 做了。也许他又往坦帕方面打过电话,重新核实过了。 当然,他不可能找到什么不对劲儿的茬口。因为这真的是巧合,没有必要再 三再四地纠缠在那里边了。我来到玛格雷夫完全是最后一分钟的心血来潮。如果 我打量着那家伙的地图再多想一分钟,汽车也许就从立交桥上开过去了,那样我 就把玛格雷夫扔到脑后了。 我会到亚特兰大去,永远也不会知道乔的这些事情,也许还得再过一个七年, 他出事的消息才会传到我那儿。所以,我自己也没有必要对这巧合想得太多。我 惟一要做的决定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约四岁以前,我还不怎么懂得忠诚二字。我好像是哪天突然想到应该照顾 乔,就像乔也在照顾我一样。久而久之,这成了第二天性,像是自动生成的东西。 这念头经常在我脑子里徘徊,经常要瞧一下他是不是没事。许多次我走进新学校 的校园里,看到一大帮孩子在欺侮一个新来的精瘦的高个男孩,情不自禁地马上 跑过去把他们拽开,把几个挤在一堆的脑袋硬生生地掰扯开来。然后回到自己的 伙伴那儿,接着玩球,或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心里好像觉得完成了职责,这已成 了习惯。这套习惯持续了十二年之久,从我四岁起一直到乔离开家为止。十二年 的习惯在我心中肯定有着某种残存的意识,因为事后我脑子里总会有个低微的声 音在问着自己:乔在哪儿? 他长大离家后,我就不大在意他在哪里了。但我知道 在自己意识中总有一个残剩的老习惯萦绕不去,也许是根深蒂固,我知道,我总 是惦念着,一旦必要我就要为他出头。 可是,现在他死了。他哪儿都不在了。我倚在警察局前面的雕像上,听到脑 子里那个低微的声音在说:你得干点什么。 警察局的门开了。透过炎热的空气,我斜眼瞥见罗丝柯走出来了。太阳照在 她身后,她的头发闪着一圈光晕,宛似神像的光环。她抬眼扫了一圈,见我倚在 草坪中间的雕像上,朝我这边走来。我推开发烫的雕像。 “你还好吗? ”她问我。 “还行。”我说。 “真的? ”她问。 “我没崩溃。”我说,“也许我应该崩溃,但我没有。老实说,我只感到麻 木。” 这是真话。我没有太多的感受,也许这是一种奇怪的反应,但却是我的真实 感受。没必要否认。 “好吧,”罗丝柯说,“我开车带你出去走走好吗? ” 也许是芬雷叫她出来跟着我,但我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感。 阳光下,她站在那儿的样子非常漂亮。我意识到自己越是多看她一眼就越是 喜欢她。 “你带我去看哈伯勒的住处,好吗? ”我问她。 我看得出,她稍稍考虑了一下。 “我们干吗不把这活儿留给芬雷? ”她说。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是不是回家了。”我说,“我不会吃了他。如果他在那 儿的话,我们马上打电话叫芬雷过去,好吗? ” “那好。”她说。她耸耸肩,露出微笑,“我们走吧。” 我们一起穿过草坪,钻进她的雪佛莱警车里。她把车子发动起来,开了出去。 向左拐了个弯,然后径直往南,穿过几近完美的小镇子。这是九月宜人的天气, 明亮的阳光变得如梦似幻。砖石铺砌的人行道闪闪发亮,白色的油漆更是亮得刺 眼。整个镇子非常安静,沐浴在星期天暖洋洋的阳光里。眼前空无一人。 罗丝柯在小公共绿地那儿向右转弯,然后直奔贝克曼街。车子在教堂广场那 儿走了个弧线,原先停在那儿的车都不在了,那儿一派安宁,礼拜结束了。贝克 曼街是一条宽阔的绿树成行的住宅街,街面有点往上去的缓坡。这地方给人一种 富裕的感觉。清风拂面,绿树成荫,高尚华贵。这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人说起好房 子的套话。我看不见房屋,那些住宅都掩藏在浓密的绿阴后边,拔地而起的大树, 高高的树篱。他们的私家车道甩出很远。我偶尔瞥见白色的墙角或是红色的屋顶。 我们驶近时,房子显露得多了。邮箱之间有几百码的距离,长成的大树茁壮粗硕, 真是殷实而有根基的地方。然而,绿阴掩映的房子里,总是藏有故事的。就说哈 伯勒吧,某种绝望的故事驱使他去寻求我哥哥的帮助,而又是某种故事使得我哥 哥惨遭屠戮。 罗丝柯在白色邮箱前减速,向左拐入二十五号。这儿离镇上大约一英里,住 宅在左边,是这条路上最后一幢房子。头顶,桃树伸展的枝权钻进了薄暮。我们 在弯曲的车道上放慢速度,绕着大大的园子边上行驶。这宅子不是我想像的那种, 我曾构想过一幢白色大宅,就是那种普通的房子模样,没想到这一幢更大,更堂 皇。这简直是一座宫殿。大极了。每个细节都显示出矜贵的气息。大理石车道, 天鹅绒般的草坪,那些巨树在向晚的阳光里落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可是,不见深 色宾利车的踪影,那是我出狱时见过的。好像没人在家。 罗丝柯在靠近前门的地方把车停下,我们钻出车子。四周一片寂静。除了昆 虫在午后炎热中的长吟低鸣,没有一丝动静。我们按了门铃,又敲过门。没听到 里面有人应门。我们各自耸耸肩,面面相觑,随后穿过草坪绕着房子转一圈。这 座大宅四周的绿地和园子足有几英亩之广,种植着各种花卉草木。宽阔的庭院拉 出一条长长的草地坡道,通向一个很大的游泳池。池水在阳光下显得碧蓝碧蓝。 我闻到炎热空气中飘散的消毒剂的气味。 “好地方。”罗丝柯说。 我点点头。不知道我哥哥有没有来过这地方。 “我听到汽车声音。”她说。 我们回到房子前门,正好看见一辆大宾利车慢慢停下来。一个金发女人从车 子里出来,她就是我在监狱外面见到驾车把哈伯勒接走的女人。两个孩子跟在她 身边,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就是哈伯勒的家人。他爱他们爱得要命。但此刻 他没跟他们在一起。 看来那金发女人认识罗丝柯,她们互相打过招呼,罗丝柯替我们作了介绍。 她跟我握握手,说她名叫查莱娜,让我称她查莉。这女人显得很有贵夫人派头, 身材高挑,穿着考究,保养得很好。但她脸上似乎蕴动着一股活泼的生气,这倒 让我一看就喜欢。她握着我的手微笑着,但那微笑后面却是高度的紧张。 “恐怕这不是我生活中最好的一个周末,”她提到,“似乎我还欠你一个很 大的人情,雷切尔先生,我丈夫说起你在监狱里救过他的命。” 她话音里有一股冷冰冰的味道。这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眼下这情势—— 以至她不得不把“丈夫”跟“监狱”这类字眼扯到一块儿。 “没什么,”我说,“他在哪儿? ” “在忙着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查莉说,“我想他过一会儿就能回来。” 我点点头。这是哈伯勒盘算过的计划。他说他得向她扯个谎,抽身去把事情 搞定。我不知道查莉是否愿意谈及这件事,两个孩子正站在她身边,看得出来她 不想在孩子面前谈这些事情。我朝两个孩子笑笑,原以为他们会害羞地跑开,就 像我通常见到的那些孩子一样,可他们就站在那儿,也朝我露出微笑。 “这是本,”查莉说,“这是露茜。” 这是两个模样可爱的孩子。那女孩还带一点小娃娃的婴儿肥,没长出门牙, 漂亮的浅褐色头发扎成马尾状。那男孩并不比小妹妹大多少。他体形纤瘦,脸上 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儿,丝毫没有那些野小子的粗鲁相。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文雅 而娴静。他俩也跟我握握手,又站回母亲身边。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似乎能看见 笼罩在他们头上不祥的乌云。哈伯勒稍有闪失,就会让他们都送了性命,像我哥 哥一样。 “你们进来喝一杯冰茶好吗? ”查莉问我们。 她站在那儿,偏了偏脑袋,等着我们回答。她大概有三十岁了,跟罗丝柯年 岁相仿。但她有一种富家女子的风韵。要是一百五十年前,没准就是某个大庄园 的女主人。 “好吧。”我说,“谢谢。” 孩子们跑开去玩了,查莉把我们引入前门。其实,我并不想喝什么冰茶,但 我心想呆在那儿没准会撞上回来的哈伯勒。我要和他单独谈一会儿,在芬雷向他 宣布米兰达宣言之前问他几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这就像是一座传说中的豪宅。大得惊人,里边装饰得富丽堂皇。 光线明亮,色彩宜人,是冰奶油和阳光黄的基调。到处是花。查莉领着我们 走进花园房间,从这儿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真像是画报上的风光摄影。罗丝柯 帮着一起去弄茶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让我有些心神不定。我还不习惯 这种居家感觉。在我三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在“家”里住过,数不胜数的 军营和哈得逊河西岸(指西点军校) 简朴的集体宿舍是我往昔的寄身之处。这会儿坐在铺着绣花靠垫的藤条沙发 上,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我浑身不自在地坐在那儿,简直有 些手足无措。 两个女人端着茶回来了。查莉举着一个银托盘。她是个标致的女人,可在罗 丝柯身旁她却大为逊色。罗丝柯那双会放电的眼睛让查莉变得形骸无存。 接下来就有事儿了。罗丝柯在我身边的藤条沙发上坐下,这一坐下就把我的 腿拨到一边。这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这意味着某种暖昧和亲昵。麻木的神经 末梢突然发出颤动,似乎在对我尖叫:她喜欢你。她喜欢你。是啊,她的腿靠着 我的腿。 我的思绪回到那些事情上边,换了一种新的眼光来回忆那些细节:她取指纹 和拍照片的样子;她给我送咖啡;她朝我微笑对我眨眼睛;她的大笑;为了把我 从沃伯顿弄出来,她星期五星期六加班加点工作;她亲自开车去那儿接我;在我 见到哥哥被踢断全身骨头的遗体时一直握着我的手;开车把我送到这儿来。她是 喜欢我。 突然间,我对自己突发奇想在这儿下车的举动感到非常高兴。 我很高兴自己最后一分钟的疯狂决定。我突然感到全身轻松,感觉好多了。 我脑子里那个细微的声音消失了。我曾感到在这儿无事可做,我跟哈伯勒在一起 时跟他这么说过。可现在我和一个穿着柔软的全棉衬衫的深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一 起坐在沙发上,我的麻烦事可能就要开始了。事情往往如此。 查莉。哈伯勒坐在我们对面,从壶里斟着冰茶。一股柠檬香气飘散开来。她 看着我的眼睛朝我微笑,还是那种紧张的微笑。 “按说,我得问问,逛过了我们玛格雷夫这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她边说边看着我,露出紧张的微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能耸耸肩。显然查莉什么都不知道。 她以为她丈夫被捕是出于某种阴差阳错,根本不知道那桩大事情——其中还 有两条人命哩。而其中一个死者的兄弟就坐在这儿,她正起劲地朝着他微笑。总 算罗丝柯插进来替我解了围,她们两个开始闲聊起来。我只是坐在那儿喝茶,等 着哈伯勒。他没有出现,她们的话也说完了。查莉的样子好像有事要忙。罗丝柯 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她这一碰我感到像是触电。 “我们走吧。”她说,“我把你送回镇上。” 没等来哈伯勒我感觉很不好,好像是对乔的背叛似的。但我很喜欢和罗丝柯 在一起的感觉。这是一种火烧火燎的滋味。也许是某种被压抑的悲伤正在深化。 我得把乔的事情搁到明天再说。我告诉自己现在我别无选择。哈伯勒一直没露面, 我无能为力。我们回到雪佛莱车里,驶出私家车道,驶出了贝克曼街。地平线上 的建筑物已沉入暮色。我们的车子快速绕过教堂,那公共绿地上的卡斯帕‘蒂尔 的雕像就在前头。 “雷切尔,”罗丝柯说,“你得在这儿呆一段时间,把你哥哥的事儿弄清楚 了再走,是吗? ” “我想是的。”我说。 “那你住哪儿呢? ”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 她把车开到挨近草坪的路肩上,把挡位挂到空挡。她脸上的神态非常温柔。 “我想,你住到我那儿去吧。”她说。 我愣住了,不知所措,但全身即刻沸腾起来,一下把她拉过来,我们相拥而 吻。那是非常美妙的初吻。是初次接触的陌生的嘴唇,陌生的头发和气息。她吻 得很用力,久久地亲吻着,紧紧地抱着我。我们松开几次,吸口气再吻。最后她 松开我,坐直身子。 她疾速驾车驶去,那条路就在贝克曼街相反方向约四分之一英里处。她驶上 自家车道时,阳光下的绿草坪在我眼前一片模糊。停车时轮胎发出吱吱尖叫。我 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朝门口跑去。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我们进去。门晃 了几下,关上了。门锁“咔哒”碰上之前我从背后抱住了她。我们又吻在一起, 一路磕磕绊绊地穿过起居室。她比我矮了一英尺,这会儿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我们撕下对方的衣服,好像那衣服着了火似的。她非常棒。紧实而强健,身 材俊美,皮肤像丝一样光滑。她把我拉倒在地板上,灼热的阳光透过窗栅投射在 那儿。我们非常疯狂,在地板上滚动着,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歇手,像是到了 世界末日。我们突然一颤一颤地停了下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全身大汗淋漓, 彻底筋疲力尽。 我们躺在那儿紧紧搂抱着,互相抚摸着。稍久,她脱开身子把我拉起来。我 们又吻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走进她的卧室。她拉开床单,我们倒了进去,互相搂 抱着陷入更深沉的高潮过后的迷乱中。我感到浑身的骨头和气力都离我而去。我 躺在陌生的床上,意识飘浮着,不知是松弛还是昏沉。我像是全身都飘浮起来。 罗丝柯温暖的身子偎依在我身边。我的呼吸透过她的头发。我们的双手互相温柔 地抚慰着不熟悉的身体。 她问我,是去找一个旅馆还是就在这儿跟她在一起。我大笑起来。告诉她, 要我离开这儿除非她去警察局拿一把滑膛枪来把我赶走。我告诉她,就算是这样 也不能让我离开这儿。她格格地笑起来,身子偎得更紧了。 “我不会去拿枪来的,”她悄声说,“没准我会去拿一副手铐来,把你铐在 床上,好让你永远留在这儿。” 我们昏昏沉沉地度过了整个下午。晚上七点光景,我打电话到哈伯勒家里。 他还没回来。我把罗丝柯的电话留给查莉,叫她转告哈伯勒,一回来就打电话过 来。然后我们又在一起消磨了整个夜晚,一直到半夜才睡着。哈伯勒没有电话。 星期一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觉出罗丝柯起来做事了。我听到淋浴的声音,我 知道她温柔地吻了我,然后屋子里又沉浸在温情与安宁少中。我一直睡到九点以 后。电话铃没响。那就好,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安静地思考一下。我已经作了决定。 我在罗丝柯温暖的床上伸展着身子,开始回答我脑子里那个又在小声地追问我的 声音。 我要为乔做什么? 我的回答非常简单。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我知道,自从在停尸间里伫立在乔全身骨头被踢断的尸体旁,这答案就等在 那儿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我要为他出头。我要完成他未能做完的事情, 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还没法预见什么大的麻烦。哈伯勒是我惟一的线索,他也是我能逮住的惟 一线索。他会跟我合作的。他曾依靠乔来帮他脱离险境,现在他得依靠我了。他 得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他的主子们在最近一个星期内容易受到什么攻击。他是 这么说的么? 在星期天之前,有一扇窗子会被捅出个大窟窿? 我得利用这机会把 那些秘密揭开。我决心已定。我没有其他路可走。我不能把这事留给芬雷。芬雷 不会认可某种必要的制裁和惩罚。芬雷不可能理解一个简单的道理,而我在四岁 时就明白这件事:你不能对我的兄弟乱来。这是我的事情。这是我和乔之间的事 情。这是责任。 我躺在罗丝柯温暖的床上,把这些事情理了一遍。这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简 单得马上可以做到。去逮住哈伯勒不会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我伸展着身体,微笑起来,身上 又充满了躁动不安的能量。我起床去找咖啡。有一张纸条粘在咖啡壶上。纸条上 写着:在埃诺餐厅吃早中饭好吗? 十一点? 把哈伯勒交给芬雷吧,好吗? 纸条上 面标示出无数个吻和一副小小的手铐。我微笑着,看着纸条,但我不会把这哈伯 勒留给芬雷。没门。哈伯勒是我的事。我又看了一遍电话号码,又打电话去贝克 曼街,没人在家。 我倒了一大杯咖啡,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外面的太阳亮得扎眼。又是一个 炎热天气。我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这地方不大‘一个起居室,一个可以在里 面吃饭的厨房,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带洗手问的浴室。很新,很干净。简单前卫 的装修风格,有一些漂亮的纳瓦霍人(散居于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和犹他州等地 的北美印第安手,我走过去了)艺术品和风格狂野的地毯,墙面雪白。她肯定去 过新墨西哥还挺喜欢那儿。 屋子里很安静。她有一个立体音响,唱片不多,有几盘录音带,大多都属甜 美一路,缺少我所谓的“咆哮的”和“隆隆作响”的音乐元素。我到厨房里又斟 满咖啡。走出后门。后门外面是一个小院,一块匀整的草坪( 草的品种不太好) , 周围是一些新栽的常青植物。草地上落满了剥落的树皮碎屑,未加整饰的板材圈 起了这块小园子。 我站在阳光下啜饮咖啡。 我回到屋子里,又试着给哈伯勒打电话。没人接。我冲了个澡,梳洗一番。 罗丝柯有一个小小的淋浴房,喷淋花洒装得很低,碟架上搁着女性气十足的香皂。 我在盥洗间找到毛巾,在梳妆台上找到梳子,却没找到剃须刀。我穿上衣服,洗 了咖啡杯,又用厨房的电话往哈伯勒家打过去。我让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没人 在家。我心里算计着跟罗丝柯一起吃过午饭要上那儿去一趟。这事情不能再等了。 我把后门重新锁好,从前门出去。 这会儿大约十点三十分。到埃诺餐厅约摸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我在阳光下慢慢散步过去,从从容容的半小时路程。已经很热了。 想来足有华氏八十度,南方九月的气温就这样。我朝主街走了大约一英里, 顺坡往上拐来拐去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所有的景致都显得匀整、漂亮。高大 的白玉兰树,灌木丛里迟开的花卉,随处可见。 我从便利店那儿拐入主街。人行道清扫过了,在那一小块公共绿地那儿,我 看见有几个园丁在忙活。他们正在那几辆漆着“克林纳基金会”字样的绿色卡车 旁安装洒水设备,从车里往外搬运材料。有两三个人在给栅栏刷油漆。走过理发 店,我向那两个老理发师挥挥手,他们探出身子朝门外张望着,像是在候望顾客。 他们也朝我挥挥 埃诺餐馆已在眼前。抛光的铝合金墙板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罗丝柯的雪佛莱 泊在停车位上。她车旁的沙砾地上那辆黑色小型货车很眼熟,我在咖啡便利店外 面见过。我走到餐厅门口,推门进去。星期五那天我被斯蒂文森用枪指着肚子从 这儿出来,手上戴着手铐。 不知道餐馆里的人是不是还记得我。我估计他们可能还记得。因为玛格雷夫 是个小地方,没有几个过路的陌生人。 罗丝柯坐在厢座里,就是星期五我曾坐过的那个位子。她一身制服,可看上 去却是最性感的女性。我朝她那儿走去。她抬头朝我温柔地微笑,我俯身吻她的 嘴唇。她朝贴着聚乙烯墙布的窗口那边挪过去。桌上有两个咖啡杯,我把她的杯 子挪过去。 那轻型货车的司机坐在午餐柜台边。他两腿岔开坐在那儿,胳膊朝后撑着, 抬着头,眼睛灼灼发亮,又像上次那样紧紧地盯着我。 我转过身,背对他,又吻起罗丝柯。 “这样不会让你难堪吧? ”我问她,“让人瞧见你跟一个星期五在这儿被人 逮走的流浪汉接吻? ” “也许吧,”她说,“不过谁在乎它? ” 我又接着吻她。那克林纳的儿子一直注视着我们,我都能觉出他的目光在我 后背和脖子上扫来扫去。我转身跟他对视。他接住我盯视的目光,却马上滑下吧 凳离开了。在门口停留一下,最后又瞟我一眼,匆匆走向他的小货车,把车开走 了。我听到马达的轰鸣声,餐馆里很快归于安宁。餐馆里面几乎空空如也,跟星 期五那天一样。 两个老头,两个女招待。跟星期五那天一样,那天也是这两个女招待。两人 都是金发,一个比另一个高一些也胖一些。都穿着侍者服装。那个矮的戴着眼镜。 她俩虽说并非长得一模一样,却很像,像是姐妹或是表姐妹,大抵出于某种相似 的基因。小地方嘛,什么东西都差不太远。 “我作了决定,”我说,“我必须弄明白发生在乔身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如果我碍了你们的事儿,我只能预先道歉了,行吗? ” 罗丝柯耸耸肩,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不会碍着我们的事儿,”她说,“没理由碍我们的事儿嘛。” 我啜一口咖啡。挺好的咖啡。我记得星期五也是这样的咖啡。 “我们拿到了第二个人的身份,”她说,“他的指纹和两年前在佛罗里达被 捕的一个人对上了。他名叫谢尔曼·斯特勒。这名字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 我摇摇头。 “从没听说过。”我说。 她的呼机响了起来。她皮带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呼机,在这之前我没注意 到。也许她只是工作时间使用它。呼机声音不停地响着,她拿来看了一下,关掉 了。 “该死,”她说,“呼我去呢,对不起。我得去用一下车里的电话。” 我转身从厢座里挪出几步,让她出来。 “给我叫一些吃的,好吗? ”她说,“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好的,”我说,“叫哪一个侍者? ” “戴眼镜的那个。”她说。 她走出餐馆。我知道她这会儿正往车里探着身子打电话来着。 她在外边朝我打着手势,表示有紧急情况,她用手势告诉我她得回去,叫我 呆在这儿等她。她跳进车里马上开走了,往南驶去。我含含糊糊地向她挥挥手, 眼睛没有往她那边看,因为这会儿我正看着侍者。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正需要 哈伯勒的时候,罗丝柯却告诉我哈伯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