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没法带着大头警棍、刀子和硕大的金属枪械通过机场的层层安检,我把这些 玩意儿和身上的迷彩夹克留在芬雷车上,告诉他到哪儿去取那辆宾利车。他和我 一起来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他从信用卡里刷出七张百元大钞给我买了三角洲 航空公司往返纽约的机票。 然后,他匆匆离去,去找阿拉巴马的汽车旅馆,我便走向登机门,搭乘飞往 拉瓜迪亚的航班(纽约一处专供中短程航班起降的机场)。 我在空中飞了两个多小时,下了飞机又坐了三十五分钟出租车。 到达曼哈顿刚过四点半。五月份我曾来过这儿,转眼到了九月,似乎一切都 没什么变化。夏天的炎热已经过去,整个城市又开始活跃起来。出租车载着我通 过三区大桥,向北行驶在第一一六大街上,又转向晨边公园,然后在哥伦比亚大 学的主校门前把我放下。走进去,很快找到校园保卫处。我在玻璃窗上敲了几下。 校园保安查看了一下文件夹,让我进去了。他带我穿过一个房间,向我指了 指坐在暗处的凯尔文·凯尔斯坦教授。眼前是一个耄耋老者,人很瘦小,那颗显 得硕大的脑袋上全是白发。他很像我在沃伯顿监狱三楼见到过的那个清洁工,只 不过他是白人。 “那两个墨西哥裔的人来过吗? ”我问校园保安。 他摇摇头。 “还没见过他们。”他说,“那老先生的办公室告诉他们午餐约会取消了, 也许他们就离开了。” “但愿如此。”我说,“不过,直到星期天晚上,你们还得留意这个人的安 全。” “为什么? ”他问,“会发生什么事情? ” “还不能完全肯定。”我说,“我希望这老先生能告诉我一些情况。” 那保安陪我们一起走到凯尔斯坦教授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离开了。这房间 不大,有点乱糟糟的,书和厚厚的杂志几乎堆到了天花板上。凯尔斯坦坐在一把 老式扶手椅上,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巴塞洛缪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他问。 “我还不是十分清楚,”我说,“新泽西的警察说他在自家门外遭到来自身 后的突然袭击,被刺杀了。” “你这说法也只是一种怀疑? ”凯尔斯坦问。 “我哥哥留下一张联系人的名单,”我说,“你是其中惟一还活着的人。” “你哥哥是乔·雷切尔? ”他问。 我点点头。 “上星期二,他被谋杀了。”我说,“我想找出原因。” 凯尔斯坦歪过脑袋朝灰蒙蒙的窗外张望了一下。 “我敢肯定你已知道他为什么被杀。”他说,“他是调查人员,显然是调查 引来了杀身之祸。你需要知道的是,他调查的是什么。”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我问。 老教授摇摇头。 “只能说一个大概,”他说,“在具体细节上我没法给你什么提示。” “他不是跟你讨论过具体细节吗? ”我问。 “他把我作为一个咨询人,”他说,“我们一起讨论和评测某些事情。我对 此非常有兴趣。你哥哥乔是一个很有激发能力的伙伴。他思维敏锐,有着过人的 判断力,跟他一起共事非常愉快。” “你们难道没有讨论细节问题? ”我又问。 凯尔斯坦拢起两手,像是捧着一艘船。 “我们什么事情都讨论,”他说,“只是这种探讨没有结论。” “好,”我说,“我们是否可以从头说起? 关于伪钞现金,不是么? ” 凯尔斯坦把他硕大的脑袋歪向一边,看上去很奇怪的样子。 “当然啦,”他说,“除此之外,我和乔·雷切尔先生还能谈论别的事情吗 ? ” “为什么是你? ”我鲁莽地问。 老教授谦和地笑笑,这微笑转瞬成了一副皱眉蹙额的模样,随后又露出嘲讽 似的微笑。 “因为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伪钞制造者,”他说,“我得说,本人是有史以 来两个最大的伪钞制造者之一,自从昨晚普林斯顿事件发生后,很不幸现在只剩 下我一个人了。” “你是伪钞制造者? ”我说,“你是伪钞制造者? ” 这老人又笑了。 “说来事出有因。”他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像沃尔特和我这样的 年轻人在战争结束前从事的职业是非常奇特的。他和我遵照上面的意图去从事间 谋工作,而不是直接去打仗。我们一起进入了战略情报局,你知道那是中央情报 局的前身。别人是荷枪实弹地去跟敌人搏斗,而我们则以经济手段来克敌制胜。 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找准纳粹的货币下手,以粉碎他们的经济架构。我们的计 划是生产数十亿的一百马克伪钞。借助炮弹大量投放到德国土地上,就像彩纸礼 花似的从天而降。” “这有效吗? ”我问他。 “有效也无效。”他说,“当然,他们的经济遭受了沉重打击,他们的现金 很快就不值钱了。他们生产线上大量的劳动力都是领工资的雇用者,工资大大缩 水后工人干活就提不起兴致了。当然,他们也很快有了替代现金的东西,如巧克 力、香烟,任何实物。总的来说,这只是一个局部的胜利。但正是这番经历,使 得沃尔特和我两人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伪钞制造者。不过,时至如今我还不能把 这项才能诉诸笔端。” “所以,乔想利用你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我问他。 “对这项工作,沃尔特和我特别着迷。”凯尔斯坦说,“我们研究了历史上 的各种伪钞制作,自从纸币问世之后伪钞就相偕而生,而且从未绝迹。我们成了 这方面的专家。战后,我们依然保留着这方面的兴趣。我们和政府也保持着松散 的联系。后来,也就是几年前,参议院的一个小组委员会委托我们做了一份报告, 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说,这份报告成了财政部的反伪钞圣经。你哥哥对此非常熟悉, 这就是他来找我和沃尔特讨论的缘故。” “他和你讨论了哪些内容? ”我问。 “乔是新接手这事儿,”凯尔斯坦说,“他来这儿是为了找出解决问题的办 法。他真是很有天赋。他的工作是彻底杜绝伪钞。如今这事情已是不可能完成的 任务,沃尔特和我告诉过他。可是,差一点就让他搞成了。他花费了许多精力, 他的那套办法相当简单而非常有效。他中止了美国国内的所有的违法印钞活动。” 我坐在这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听着这老人说话。凯尔斯坦比我更了解乔。 他和乔一起分享希望和每一个进程,为他每一个成功喝彩,抚慰他受挫的心灵。 他们在一起有过生动活泼的长谈,互相激发灵感。我最后一次和乔面对面说话是 在我们母亲的葬礼上。我只是把他视为自己的兄长,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生活中 作为资深警探的一面。他指挥着几百号人,因处理重大问题的能力而深受白宫的 信任,也能让凯尔斯坦这样的老江湖折服。坐在这张老式扶手椅上,我心里很不 好受。我失去了许多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东西。 “他那套系统非常了不起,”凯尔斯坦说,“他的分析一针见血。 他把目标瞄准了印刷油墨和纸张。事实上,最后的要点还得归结到印刷油墨 和纸张上边,不是么? 如果有人购买了那种用来印制纸币的纸张和油墨,乔的人 几小时内就能获得情报。几天之内,他就能把那些家伙收拾干净。在美国国内, 他使伪钞案的几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他还在继续追踪,要把那 些活动消灭在萌芽状态。他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问他。 凯尔斯坦用他那双白皙的小手做了几个表示精确的动作,像是从一个场景切 换到另一个场景。 “问题出在境外,”他说,“在美国之外,事情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境外流 通的美元货币量是美国国内的两倍之多吗? ” 我点点头。我从莫莉那儿得悉国外美元现金的总持有量。这也反映了美元的 信誉度。所以,最可怕的是美元突然遭遇信誉崩溃。 凯尔斯坦也频频点头,那样子就像我是他的学生,而他对我的论点颇为欣赏。 “确是这样,”他说,“这其中政治因素更大于犯罪因素。到最后,一个政 府的责任就是保卫它的货币价值的信誉度。我们在国外有二千六百亿美元的现金。 在世界上几十个国家里,美元都是非官方流通货币。例如在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 斯,美元的流通量要大于卢布。 这种情况,就像是华盛顿得到了一大笔外国无息贷款。在通常的情况下,这 样一大笔钱,我们每年仅支付利息就得花二百六十亿美元。 但现在,我们什么也不用支付,只需把那些故世的政治家头像印在小小的纸 头上就是了。这就是全部实情,雷切尔先生。为外国人印制现金是政府最值当的 买卖了。所以,乔为这个国家所做的工作,每年的价值是二百六十亿美元。而他 甘冒极大的危险,以旺盛的精力去从事这桩事业。“ “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我问,“地理上的原因吗? ” “有两个主要地点,”凯尔斯坦说,“首先,是在中东。乔相信在贝卡谷地 (黎巴嫩东部靠近叙利亚边境的一处山谷地带)上百处便于隐匿的山岔里,有一 个技术精良的假币工厂。 可他对此几乎无能为力。你去过那儿吗? “ 我摇摇头。我曾在贝鲁特驻扎过一段时间。我知道有些人为了这样那样的原 因去了贝卡谷地,但他们中间很少有人从那儿回来。 “叙利亚控制下的黎巴嫩。”凯尔斯坦说,“乔把那儿称作蛮荒之地。他们 在那儿无所不为。为全世界的恐怖分子提供训练营地,在那儿从事各种毒品加工 实验,你可以这么称呼那种事情,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其中也包括对出于我们 自己的铸印局(美国财政部下属印制美元的机构)纸币的精良复制。” 我想了一会儿,回忆当时我在那儿的情况。 “那地方是受什么人保护的? ”我问他。 凯尔斯坦又对我露出微笑,点点头。 “很有洞见的问题,”他说,“你本能地抓住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如此规模 的生产活动很难隐蔽,事情非常复杂,肯定得到了某种保护和鼓励。乔认为,这 一切很可能就是叙利亚政府干的。因而,他的调查还只是边缘性的。他的结论是, 惟一的解决方法是外交途径。如果不成,他倾向于用空中力量进行打击。没准有 一天,我们还能活着看到这一解决办法。” “那么,第二个地方呢? ”我问他。 他指向暗蒙蒙的办公室窗外,指向外边阿姆斯特丹大街的南面。 “南美,”他说,“第二个假钞来源是委内瑞拉。乔已经发现了那地方。这 就是他正在进行的工作。这非常明显,那些百元伪钞都出自委内瑞拉。不过,这 都是私人企业所为,没有政府介入的迹象。” 我点点头。 “我们已经获悉,”我说,“就是那个叫克林纳的家伙,他的基地就在佐治 亚,乔遇害的地方。” “正是这样。”凯尔斯坦说,“这克林纳相当机敏、狡猾,就是他干的。整 个事情都是他一手掌控,这一点确凿无疑。他现在怎么样? ” “他已是惊恐万状,”我说,“正大开杀戒来着。” 凯尔斯坦悲哀地点了点头。 “我们考虑到克林纳可能会惊慌失措,”他说,“他要保护这一天衣无缝的 运作,而这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伪钞制作。” “最出色的? ”我问。 凯尔斯坦兴奋地点点头。 “无与伦比! ”他又说,“你对伪钞了解多少? ” 我朝他耸耸肩。 “只是接触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说,“这当然远远不够,我想。” 凯尔斯坦点点头,在椅子上把自己虚弱的身子挪换一下姿势。 他两眼灼灼发亮,那神气像是要开讲他最拿手的课程。 “伪钞有两种类型,”他说,“就是好的伪钞和坏的伪钞。好的伪钞做得非 常逼真。你知道凹版印刷和平版印刷的差别吗? ” 我耸耸肩,摇摇头。凯尔斯坦从一堆杂志里挖出一本递给我。 这是一本历史学会出版的学术季刊。 “打开看看,”他说,“随便哪一页都行,用手指在纸面上摸一下。 非常光滑,是吗? 这就是平版印刷。这就是一般印刷品的印制方法,书籍、 杂志、报纸,这些东西都是这种工艺。印墨滚筒在平板纸面上压过去就行。可是 凹版印刷就不同了。“ “啪”的一声,他双手突然拍到一起。我吓了一跳。这声音在他这小屋里显 得非常响亮。 “这就是凹版的道理。”他说,“金属印版以相当的力度冲压到纸面上,这 就留下了清晰的凸饰效果。这种印刷品视觉上有三个维度,手感上也是三个维度。 这很明显。” 他欠一欠身子,从后臀口袋掏出皮夹,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按在桌上推给我。 “你能感觉出吗? ”他问,“那种金属印版是镍制的,外层涂了铬。 铬层上镌刻着那些精细的线条,线槽里填满了油墨。这样,金属印版向纸面 冲压下去,油墨就印到纸张表面上。懂吗? 油墨在金属印版的沟槽里,落到纸面 上就形成脊状线条。凹版印刷是获得这种凸感图像的惟一途径,也只有这一招才 能让赝品做得有真实感。事情就是这样。“ “那油墨呢? ”我问。 “有三种颜色,”他说,“黑色和两种绿色。先印纸币背面,用暗绿色油墨, 这一遍走完让纸张晾干。第二天在正面用黑色油墨印,还得晾干。然后,还是在 正面,印上淡绿色油墨。你在纸币正面还可以看到其他一些标识,包括序列号什 么的。但印刷这种淡绿色油墨用的是不同的工艺,叫做凸版印刷,是用印模压上 去的,其大致工作原理也跟凹版印刷差不多。不同的是,它是把油墨压进纸面的 沟槽里,而不是形成脊状线条。” 我点点头,看着那张十元纸币,前后翻着看,用手指在上面仔细摩挲。我以 前从来没有这样研究过纸币。 “四项要素,”凯尔斯坦说,“压印机、金属板、印墨和纸张。压印机不难 采购,新的也好,二手货也好,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买到,恐怕有上百个供货渠 道。大多数国家都用这种设备来印制纸币、证券和票据。所以,国外都能搞到压 印机。他们甚至可以临时准备。乔曾在泰国见过一套凹版纸币印刷系统,那玩意 儿竟是一台改装过的鱿鱼加工机。可他们的百元大钞却非常完美。” “那金属印版呢? ”我问他。 “金属印版是第二个要素。”他说,“不过,这里面有个天赋问题。 这世上有些人能够伪造已故大师的名画,还有人听过一遍就能演奏莫扎特的 钢琴协奏曲。当然,肯定也自有能工巧匠善于仿造币钞。 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命题,是不是? 如果说,在华盛顿人们能够做出原版纸 币,那么在别的地方自然也会有别人能做出仿制品来。只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堪 称顶级的复制高手更是凤毛麟角。在亚美尼亚有几个。那个用加工鱿鱼设备印钞 的泰国人是请了一个马来西亚人做金属印版。“ “哦,”我说,“这么说,克林纳是搞到了压印机,又找了个镌版匠来做金 属印版。那么油墨呢? ” “油墨是第三个要素。”他说,“在美国,你根本不可能买到任何与此相仿 的油墨。这一头,乔已经设法控制住了。可是在国外,这玩意儿还是能够弄到的。 就像我说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货币印制机构,显然,乔不可能 在每一个国家布设他的监控系统。 所以,油墨也不难弄到手。只是绿色油墨的颜色比较难把握。但他们可以不 断地调配试验,直到颜色对头。这种黑色油墨是有磁性的,你知道这一点吗? “ 我又摇摇头,眼睛凑近纸币察看着。凯尔斯坦笑了。 “你看不出来的,”他说,“那是一种混合在黑色油墨中的液体含铁化学物 质。这就是电子验币机的工作原理,通过扫描人像中心部位的脊线来读取信号, 就像磁头读取盒式音带一样。” “他们也能弄到这种磁性油墨? ”我问。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弄到,”他说,“都在用这玩意儿。在这方面,我们 已经滞后于某些国家了。我们自己不愿意承认伪钞带来的忧虑。” 我想起莫莉说过,这关乎信誉和信心。我点点头。 “货币必须是坚挺可靠的,”凯尔斯坦说,“这就是我们不愿意更动的原因。 我们要让美元看上去显得可靠、坚挺、历久不变。把这十元钱翻过来看一下。” 我看着这张十元币的反面。财政大楼耸立在杳无人迹的大街上,画面上只有 一辆驶过的汽车,像是福特的T 形车。 “从一九二九年以来,这图案就几乎没有改动过。”凯尔斯坦说,“从心理 上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把可靠性看得比安全性更重。这就给乔的工作带 来很大的难处。” 我又点点头。 “是啊,”我说,“压印机、印版、油墨都说到了。那么纸张呢? ” 凯尔斯坦兴奋起来,两只小手一拍,好像我们这才说到真正有意思的地方了。 “纸张是第四个要素。”他说,“准确地说,我们应该把这个问题搁在第一 位,这是头等重要的问题。可是,也正是在这一部分上,乔和我无法理解克林纳 的运作。” “为什么无法理解? ”我问他。 “因为他们的纸张是完美的,”他说,“百分之百的完美。他们的纸张甚至 比他们的印刷工艺还好。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可谓闻所未闻。” 他开始困惑不解地摇晃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好像在佩服克林纳所取得的成就。 我们膝盖碰着膝盖,默然无声地坐在老式扶手椅里。 “完美? ”我催着他说。 他点点头,又拉开了讲演的架势。 “真是闻所未闻。”他又说,“纸张是整个运作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别忘 了,我们不是在谈论某个业余玩家。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工业规模的产能运作。在 一年之内,他们印制了价值四十亿的百元大钞。” “多少? ”我惊奇地问。 “四十亿! ”他重复一遍,“相当于黎巴嫩的伪钞生产规模。这是乔的估算。 他所处的位置是清楚这个数字的。真是难以置信,因为四十亿就是四千万张纸币, 要耗费许多纸张啊。整个儿就是一个难以估量的数字,雷切尔先生。而且,那些 纸张是完美无瑕的。” “需用哪种类型的纸张? ”我问他。 他伸过手,把那张十元币从我手里拿回去,揉皱以后又拉扯得啪啪作响。 “这里面掺了纤维丝。”他说,“这种配方是独一无二的,大约是百分之八 十的棉,百分之二十的亚麻,完全不含木浆。打个比方,这种配比更接近你的衬 衫而不是一张报纸。其中含有非常复杂的化学染色剂,所以使票面呈现这种独一 无二的奶油色。另外,纸浆里还随机混入了红蓝两色聚合纤维,形成了有点类似 丝绸的质感。货币的材料是很有讲究的纸张,要求经用耐磨,浸入水中也不会破 碎,不管是冷水还是热水。其本身还要有精确的吸墨性,能够完全吸收镌版压出 的墨痕。” “所以,这样的纸张很难仿制,是吗? ”我问。 “实际上不可能仿制,”他说,“就连政府指定的供货厂商都无法仿制出来。 他们这样不断地制造伪钞,需要大量纸张,这难度极大,可他们却在不断地批量 生产。看来,他们在世界范围内已经物色到最精于此道的造纸工了。” 我把这一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压印,金属印版,油墨,纸张。 “纸张是所有环节中最关键的,是吗? ”我问。 凯尔斯坦悲哀地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的结论。”他说,“我们认为纸张是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环,可 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帮助你。 我也无法帮助乔,我对此非常抱歉。” 我看着他。 “他们在仓库里囤积了大量物品,”我说,“会不会是纸张呢? ” 他嗤笑起来,朝我摇晃着他的大脑袋。 “你难道没听见我说的? ”他说,“货币纸张是不可能弄到手的。 完全没有可能。你都不可能弄到印四十张票子的纸张,更别提四千万张了。 这完全是一个谜。乔、沃尔特和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年,到头来还是没弄明白。“ “我想,巴塞洛缪已经看出一点门道了。”我说。 凯尔斯坦悲哀地点点头。他慢慢地从椅子上撑起身子,走向办公桌,按下录 音电话机上的重放键。房间里响起机器的嗞嗞声,接着出现了那个死去的教授的 声音。 “凯尔斯坦? ”那声音说,“我是巴塞洛缪,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已经很晚 了。我明天早上再给你打电话,我要告诉你那件事情的答案。 这回我可抢在你前头了。晚安,老家伙。“ 那声音非常兴奋。凯尔斯坦站在那儿凝视着空气,好像巴塞洛缪的鬼魂悬挂 在静止的空气中。他看上去非常难过。我说不出是因为他那位老伙计的死,还是 那位老伙计抢在他前头琢磨出答案了。 “可怜的沃尔特。”他说,“我认识他有五十六年了。”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起身来。 “我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我说。 凯尔斯坦把他的大脑袋歪向一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 “你真的认为你能弄个水落石出? ”他问,“这事儿连乔也没辙,你能搞定 ? ” 我对这老人耸耸肩。 “没准乔已经有答案了,”我说,“他们杀害他之前,他已掌握多少情况我 们尚不得而知。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得马上赶回佐治亚去。 接着把这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凯尔斯坦点点头,叹了口气。看上去他真是悲抑无奈。 “祝你好运,雷切尔先生。”他说,“我希望你完成你哥哥未竟之事。也许 你能行。他经常说起你。他喜欢你,你知道的。” “他说起过我? ”我问。 “经常提到,”老人说,“他非常喜欢你。他总是抱憾你的职业使你们难以 相聚。” 有一刻,我说不出话来。我感到难以承受的负疚。多少年来,我都没怎么想 起过他。但他却在挂念着我? “他显得老成,但你长得很像他,”他说,“这是 乔告诉我的。他说你性子暴烈,非常刚强。我猜想,如果乔想找什么人来关照克 林纳之流,他会选择你。” 我点点头。 “我得离开这儿了。”我说。 我握了握他无力的手掌,转身离去,把他和保安一起留在保安室了。 我试着猜想克林纳从哪儿弄来那种完美的印钞纸,我还想着如果抓紧时间还 能赶上六点钟飞回亚特兰大的班机,我竭力不再去想凯尔斯坦告诉我的乔那么深 情地说起我的事儿。眼前这条街上车水马龙,我目光巡视着街面想找辆空出租车, 竟没留意那两个墨西哥裔小子跟上了我。等我回过神来,那人已朝我亮出了手枪。 一只小手握着一支小号的自动手枪,藏在本地市民九月间出门常备的土黄色雨衣 下面。 他向我亮出了家伙,他的同伙朝停在二十码外路边一辆车子打了个手势。那 辆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那同伙站在那儿准备拉车门,这架势就像住高档公寓 的上流绅士出入社交场合似的。我看着那把枪,看着那辆车,心里盘算着。 “到车里去,”拿着枪的人用柔和的口气说,“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我站在那儿,脑子里想着我可能要错过航班了,不知下一班直飞航班是什么 时候,也许七点钟,我想。 “到车里去! ”那人又说。 我确信他不会当街开枪。虽说那是一把小号手枪,可由于没装消音器,开枪 会弄出很大的声响,而这是一条人来车往的街道。另一个家伙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他把枪藏在口袋里了。车里只有一个司机,也许他座位旁边有一把枪。我是 赤手空拳。我的夹克衫、黑杰克大头警棍、刀子和“沙漠之鹰”都留在八百英里 以外的亚特兰大了。我得想好怎么办。 我决定不进车里。我就站在那儿,拿自己的命赌那家伙不敢当街开枪。他也 站在那儿,雨衣底下举枪对着我。车子停在我们旁边。 他的搭档站在我另一边。他们都是小个子。他们两个不可能打得过我。车子 等在那儿,路边传出发动机的轰鸣。没人动一下。我们像是街面橱窗里的模特儿, 都僵持在那儿,活像是秋季时装展。 这就给那两个家伙出了个大难题。像这样的情况,片刻的犹豫都会使机会稍 纵即逝。一旦说出口你要开枪,那就只能开枪。如果不开枪,那就在气势上输掉 了。你的牌已经叫出去了,如果不开枪,你就会输得精光。而这家伙没开枪,他 就这么站在那儿,被内心的优柔寡断折磨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我们身 边绕过去,车子从站在路边那家伙身边经过时鸣响了喇叭。 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到不会在繁华的纽约街头向我开枪,聪明到知道我看 透了他们的虚张声势,聪明到不会再发出他们根本就不能采取行动的恫吓。可是, 却没有聪明到抽身而退。他们还是站在那儿。 于是,我朝后晃悠一下,好像就要转身离去。雨衣底下那支枪马上戳向我。 我顺势用左手攥住这小个子的手腕,把枪拧到自己身后,右臂随即紧紧搂住他的 肩膀,两个人就像在跳华尔兹舞似的,或是火车站台上的一对情人。接着我把他 身子压向车子,做这些动作时我一直紧攥着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皮肉里。 虽是左手发力,但也掐得够狠,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弄得他几乎透不过 气来。 他的搭档手还是搭在车门上,目光前后睃巡着,另一只手伸向口袋。我弓起 后背,把握枪的那只手反拧过来,把这家伙往车身上一撞,然后撒腿就跑。只是 三步两步,我就消失在人流中了。我在人群里闪来挪去,从沿街的门道里钻进钻 出,穿过尖叫着按着喇叭的车流跑过几条街道。那两个家伙没追出几步就被车流 和人流挡住了。谁让他们刚才不敢像我那样铤而走险。 跑过了八个路口,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随后又坐上了六点钟那班直航班机, 从拉瓜迪亚飞回亚特兰大。由于某些原因,回程班机要比去时飞行时间长一些。 我在飞机上坐了两个半小时。在飞越新泽西、马里兰和弗吉尼亚上空时我一直都 在想着乔。而在飞越卡罗莱纳进入佐治亚时,我想起了罗丝柯,我想叫她回来, 我想她都想疯了。 飞机下降时有整整十分钟穿越厚厚的暴风雨云层。亚特兰大阴沉的天空在云 层下显得漆黑一片。好像什么地方的暴风雨正压境而来。下飞机时,空中厚重的 云层就像黑黢黢的隧道,空气中闻着有股煤油味儿。 我在抵达大厅的问讯台拿到了宾利车钥匙。钥匙塞在一个写着停车地点的信 封里。我出去找车,感到北边迎面吹过来的风热乎乎的。看样子这场暴风雨来势 凶猛。我几乎都能觉出闪电的电压在节节攀升。我在短期停车场找到了那辆车。 后门的车窗全都贴了黑膜。汽车行那伙计倒没有把前门车窗和挡风玻璃也做成黑 色,看上去像是配有专职司机的皇室用车。我从后备厢里找出夹克衫穿上,口袋 里武器沉甸甸的分量又让人有了安稳之感。我钻进驾驶座,把车开出停车场,在 黑暗中向南直奔高速公路。这是星期五晚上九点钟,离他们星期天启运货物也许 只剩下三十六小时了。 回到玛格雷夫正好十点,留给我的时间还有三十五小时。我回想着在军事学 院那段时间里学到的知识。我们曾研习军事策略,那些教材大多是一些热衷此道 的德国佬写的。我在那上面没花过多少工夫,但我还记得某些重要章节交代说你 迟早总得跟敌方主力阵营交战。如若不然,就别想赢得胜利。或迟或早,你得搜 寻出敌方的主力阵营,与之进行决战,然后摧毁它。 我知道他们的核心圈是十个人,哈伯勒跟我说起过。他们杀了莫里森以后, 那就剩下九个人了。我知道的有两个克林纳、蒂尔和贝克,接下来我还得再找出 其余的五个人。我微笑着,把车开下高速公路,驶入埃诺餐馆的沙砾地停车场。 把车泊在最外端的车位,我下了车,在夜晚的空气中舒展着身子打了个哈欠。暴 风雨云层不再移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空气厚重凝滞。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云层 中的高电压,热乎乎的风吹在我的后背上。我钻进车里的后座,在皮椅上伸直身 子准备睡觉。我想睡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我梦见了约翰·李·胡克(美国吉他手,擅长弹唱布鲁斯音乐)。在过去的 那些岁月里,在他重出江湖之前,他用的是一把老旧的钢丝弦吉他,总是坐在一 张小板凳上弹奏。那小板凳搁在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上。他曾用鞋底踩着啤酒瓶 盖弄出“咔啦咔啦”的动静,脚下就像是跳踢踏舞似的。他坐在小板凳上用一种 大胆、多变的风格弹奏着吉他,一边用鞋子跺着木板伴奏。在我梦中,他鞋底跺 在木板上的声音已经乱了节奏。 可这不是约翰·李·胡克的鞋底跺在木板上,是有人在敲宾利车的挡风玻璃。 我倏地醒来,做出格斗的动作。是贝克警士在外面朝我这里看进来。仪表板上那 个镀铬大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分。我睡了半个小时。 首先,我得改变自己的计划,一个更好的计划恰好在我心里冒了出来。那班 德国老兵会赞成这样做的,战术的弹性是非常有必要的。 第二件事,我手伸进口袋里,把“沙漠之鹰”的扳机顶开。然后,我打开另 一边车门,隔着车顶看着贝克。他向我显出友善的微笑,露着一口金牙。 “你在干吗? ”他问,“怎么睡在这儿,你这种无业游民要被收容哩。” 我也向他还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高速公路的安全人员提醒我,”我说,“不要疲劳驾驶。他们让我把车开 下来,小睡片刻。不行吗? ” “到里面去吧,我请你喝咖啡。”他说,“你得醒醒神了,埃诺的咖啡对你 有帮助。” 我锁上车,手一直插在衣袋里。我们踩过沙砾地走进餐馆,坐到最里面的卡 座里。那个戴眼镜的女侍者给我们端来了咖啡。我们还没点单,她似乎就知道我 们要什么了。 “你在干什么呢? ”贝克问,“在为你哥哥感到难过吗? ” 我朝他耸耸肩,用左手端起杯子喝着咖啡。我右手握着口袋里的“沙漠之鹰”。 “我们的关系不是很近乎。”我说。 贝克点点头。 “罗丝柯还在那边帮忙吗? ”他问。 “应该是吧。”我说。 “老芬雷今晚在哪儿? ”他问。 “杰克逊维拉。”我说,“他得去佛罗里达,调查什么事情。” “杰克逊维拉? ”他说,“他要去杰克逊维拉,调查什么事情? ” 我又耸耸肩,啜饮着咖啡。 “别问我了,”我说,“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又不在局里的正式名单上。我 不过是个跑腿的,这不,他又吩咐我去哈伯勒家,取他的一些东西。” “哈伯勒家? ”贝克问,“你去那儿取什么东西? ” “一些旧文件。”我说,“我想,那里边没准能找出些什么线索吧。” “接下来怎么着? ”他说,“你也去佛罗里达吗? ” 我摇摇头,喝着咖啡。 “芬雷叫我把那些东西作为邮件寄出,”我说,“寄往华盛顿的几处地址。 我得去哈伯勒家里睡一会儿,明儿一早把邮件寄出。” 贝克慢慢地点着头。接着又朝我闪过一丝和善的微笑,这是硬挤出来的笑容。 我们喝完咖啡,贝克把两张钞票搁在桌上,然后离开卡座走出餐厅。他钻进巡逻 车,开走时向我挥了挥手。我目送他离开,走回宾利车。我向南驶入黑沉沉的小 镇,朝右转弯开往贝克曼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