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驶到主街北端那儿我放缓了车速,向南慢慢穿过沉睡的镇子。 大家都不说话。哈伯勒躺在后排座椅上瑟瑟发抖。芬雷坐在前排我边上。他 就那么僵直地坐在那儿,两眼瞪着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我们三个都吁吁地喘着粗 气。经历了一阵疯狂的冒险行动,我们都在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装饰面板上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我想找个地方躲到四点。我对于早 上四点有一种迷信念头。我们曾把这个时间叫做“克格勃时间”,因为他们通常 选择这时候去敲门逮人——早上四点。这对他们来说是动手的最佳时间,他们的 受害人这当儿正处于人体生理的最低潮,这样他们行动起来相当方便。这个时间 对我来说也非常适宜。所以我要等到四点再动手,这是最后一击。 我向左一个急转,再是一个右转弯,把车开到最后一条街区商店后面的小巷 里。车灯关掉,开到暗洞洞的理发店后面。停车,熄火。 芬雷四下看了看,耸耸肩。半夜一点钟去理发店,比开一辆价值十万美元的 宾利车撞进警察局还要疯狂。在波士顿打拼了二十年,在玛格雷夫呆了六个月后, 已经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芬雷大皱眉头的了。 哈伯勒从后座直起身子,他抖得很厉害。刚才他驾车撞破了三扇门。那三次 撞击把他折腾得不轻。他精疲力竭了。脚一直踩在油门上很耗费体力,这不是每 个人都能做到的。这会儿他的伤痛都发作起来了。我从座位上下来,站在小巷里, 示意哈伯勒从车里出来。 他出来了,有点站立不稳。 “你还好吗? ”我问他。 他耸耸肩。 “我想还可以,”他说,“膝盖和脖子撞得不轻。” “来回走走,”我说,“别僵在那儿。” 我和他一起在黑暗的小巷里来回走动,往前十步,后退十步。他走路有点左 偏,也许破门而入时撞上了左膝。他左右转动着脖子,舒展着筋骨。 “行吗? ”我问。 他微笑一下,颈椎发出“咔哒”一声时又做了个鬼脸。 “我没事。”他说。 芬雷也出来了,和我们一起站在暗巷里。他舒展着身子,好像刚刚醒过来似 的,神情兴奋起来。他在黑暗中朝我露出笑脸。 “干得不错,雷切尔。”他说,“我还在想你到底能用什么招儿把我弄出去 呢。皮卡德怎么样了? ” 我用手指作了个开枪的动作,像是小孩子模仿打仗。他用搭档的神态朝我点 点头,没说别的。我握了握他的手,像是表示还有要紧的事要做。然后,我转身 去敲理发店的后门。门应声而开。两个老人中年岁大的那个站在门里,好像就等 着我们去敲门似的。他示意我们进去,那拉门的样子很像是一个男管家。我们顺 着过道鱼贯而入,走进储藏间,在堆满理发用具的搁架旁边等着。这生满瘢结的 老人随即向我们走来。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老人耸耸肩,举起红褐色的手掌做了个手势叫我们等一下,然后朝前门走去, 叫来他的老伙伴,就是比他小几岁的那个。他俩走到一边,在那儿叽叽哇哇地商 量着我们的要求。 “上楼去! ”那个岁数小的老头说。 我们一个个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那是店面上的一个套间,两个老理发师示 意我们到起居室去。他们打开昏暗的灯,挥手叫我们坐下。房间很小,摆设简陋, 但还干净,给人温馨的感觉。我想如果我有这么个房间,也会这样布置的。我们 坐下后,那岁数小的老头和我们坐在一起,岁数大的那个出去了,关上门。我们 四个坐在那儿彼此看了看,那理发师俯身凑过来。 “你们这些孩子不是头一拨躲到我们这儿来的。”他说。 芬雷环视左右,决定自己来接这个话茬。 “是吗? ”他问。 “是的,先生。”理发师说,“实话说,许多男孩都在我们这儿躲藏过,也 有女孩。” “都是哪些人? ”芬雷问。 “什么样的都有。”老人说,“那些农场工会男孩,有从花生种植场来的, 有从桃园里来的。有从大选投票站跑来的女孩,要维护自己的公民权。还有不想 被派到越南去送命的男孩。你说出什么人,我们这儿就来过什么人。” 芬雷点点头。 “现在是我们找上门来了。”他说。 “本地惹上的麻烦? ”理发师问。 芬雷又点点头。 “大麻烦。”他说,“不过将导致一场大变动。” “我们一直等着这一天,”老人说,“等了多少年了。” “是吗? ”芬雷问。 理发师点点头,站起来,走向一个大壁橱,打开门,挥手叫我们去看。那是 一个很大的壁橱,里面有许多搁层,搁板上摆满了钱。一沓沓的钱都用橡皮筋捆 扎在一起。整个壁橱里都是钱,从底下一直堆到顶上。里面不下十几万美元。 “克林纳基金会的钱。”老人说,“他们一直在向我们扔钱。这里面肯定有 猫腻。我已经七十四岁了。七十年来,人们一直都在唾弃我,而现在,又突然往 我这儿大把扔钱,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不是么? ” 他关上存放现金的壁橱门。 “我们没花这些钱,”他说,“我们不会花不是我们挣来的钱。我们只是把 这些钱搁在柜子里。你们这些孩子是去抓克林纳的,‘是吗? ” “明天,这儿就再也没有克林纳基金会了。”我说。 老人只是点点头,离开壁橱时又摇了摇头。他走出去,关上门,把我们留在 这小房间里。 “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芬雷说,“我们三个和他们三个。他们手里还有四 个人质。两个人质是孩子。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把这些人质关押在哪里。” “他们在货栈里,”我说,“这是肯定的。他们还能在哪里? 他们没有更多 的人手把人质关押在别处了。而且你听了录音带了。听见那些嗡嗡的回声了吗? 那就是货栈,毫无疑问。” “什么录音带? ”哈伯勒问。 芬雷看看他。 “他们让罗丝柯录了音,给雷切尔留口信。”他说,“证明他们羁押了她。” “罗丝柯? ”哈伯勒说,“那查莉怎么样了? ” 芬雷摇摇头。 “只有罗丝柯的录音,”他撒谎说,“没有查莉的。” 哈伯勒点点头。聪明的一着,哈佛佬,我想。想像着查莉被尖刀抵在脖子上 对着麦克风叫喊,会让哈伯勒崩溃的。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让他回到惊慌失措 状态会使他成为一个无用的包袱。 “货栈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我又说,“毫无疑问是这样。” 哈伯勒对货栈的那座货仓了如指掌,那一年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面做事。 于是我们让他凭着记忆一再描述那里面的布局。我们找来纸和铅笔,让他把平面 图画下来。我们一再研究这张图,摸清所有的门和楼梯,以及相互之间的距离, 还有所有的细节。我们最后画出的草图连建筑师也会佩服的。 那座货仓位于一排四个建筑物的末端,跟一条通道连着的第三个货仓很靠近, 那处货仓是堆放农用物资的。两个货仓之间有一道栅门,跟路面一样宽窄,其他 三边围着金属栅栏。整个货仓的后面和侧面都围得很严实,但前面留出相当大的 空间以备卡车进出。 那道大卷闸门几乎占了货仓前面整个墙体,角落里开了一扇小门供员工进出, 可以通往主楼层。员工门内有一个小屋,那儿安装着卷闸门的绞盘。进了员工门 向左,有一个敞开式的金属楼梯通往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架在悬臂梁上,靠在大 货仓后面的角落里,悬在离地面约四十英尺的高处。办公室有一扇大玻璃窗和一 个扶手廊台,可以监视下面货仓里的情况。办公室后面有一扇门通往外面的消防 逃生通道,那是架在外墙上的一处敞开式金属楼梯。 “好,”我说,“够清楚了吗? ” 芬雷耸耸肩。 “我担心的是他们会有增援,”他说,“从外面进来的。” 我也对着他耸耸肩。 “不会再有什么增援了。”我说,“我倒是更担心那些滑膛枪,一枪扫出去 就是一大片,而且那儿还有两个孩子。” 芬雷点点头,脸上浮现一片阴霾,他明白我的意思。滑膛枪的扫射面积非常 大,滑膛枪和孩子是不能兼容的两个概念。我们都沉默了。这时已近凌晨两点, 还须等一个半小时。我们将在三点三十分出发,到达那儿是四点,那是我最喜欢 的进攻时间。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就像是战士守候在防空壕里,飞行员准备起飞空袭。 芬雷打起了盹,他已经打过好几个盹了,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左臂搭在扶手 边上,剪开的那一半手铐还箍在他手腕上,像个银手镯。 哈伯勒挺直身子坐在那儿,他以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行动,一副焦躁不安的 模样。也怪不得他。他总是朝我看来,眼睛里全是疑问,我只是朝他耸耸肩。 三点二十分,有人敲门,是轻轻的剥啄声。门打开一英尺,那个年岁大的老 理发师站在那儿,伸出满是瘰疬的手指指着我。 “有人要见你,孩子。”他说。 芬雷坐直了身子,哈伯勒面露怯意。我示意他俩闪开,自己站起身,从口袋 里抽出那把大自动手枪,打开保险。那人朝我拍拍手,脸上挂着嘲弄的神色。 “你用不着这样,孩子。”他说,“根本用不着。” 他有点等不及地招呼我出去。我把枪揣回去,对他俩耸耸肩,跟着老人出去 了。他带我走进一间小厨房。板凳上坐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妪,和老头一样是红褐 色的皮肤,精瘦精瘦,就像冬天里的枯枝败叶。 “这是我姐姐。”老理发师说,“你这孩子可以提醒她过去的一些事儿,聊 聊天吧。” 然后,他走到她身旁,弯下腰对着她耳朵说话。 “就是这个男孩,我跟你说过的。”他说。 她抬头看着我,朝我微笑着,就像投来一缕阳光。我从那笑容里捕捉到一丝 她从前有过的美貌——那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伸过手来,我握住了,好像 攥着一根戴了软塌塌的皮手套的细铁棍儿。 老理发师把我们单独留在厨房里,自己出去了。经过我身边时,他站下来提 醒了我一声。 “他那些事儿,你不妨问问她。”他说。 老头蹒跚地走出去。我握着老太太的手,在她身边蹲下。她没有把手抽回来, 她的手在我宽大的手掌里就像一根棕色的树枝。 “我的耳朵不太好,”她说,“你得凑近些。” 我凑着她的耳朵说话。她身上的气味闻上去就像凋谢已久的花朵。 “这样呢? ”我问她。 “这样行了,孩子。”她说,“我能听见了。” “我向你弟弟打听过‘瞎子布莱克’的事儿。”我说。 “我知道,孩子。”她说,“他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我了。” “他说你认识他。”我凑着她耳朵说。 “当然认识啦,”她说,“我跟他很熟。” “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儿吗? ”我问她。 她把头转过来,悲哀地凝视着我。 “说什么呢? ”她说,“他走了很久了。” “他长得什么样? ”我问。 她仍然凝视着我。回想起六十年前抑或七十年前的事情,她眼里模糊起来了。 “他是个盲人。”她说。 有一刻,她没再说下去。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我从她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感 受到强烈的脉动。她晃着脑袋,像试图辨听从远处传来的什么声音。 “他是个盲人,”她又说,“可他是个甜蜜的男孩。” 她已九十多岁了,跟二十世纪一样老。她回忆的是自己二十岁至三十岁这段 岁月,不是她的童年或是少年时代。她回忆起作为女性的青葱岁月,所以她把 “瞎子布莱克”称做甜蜜的男孩。 “我是个歌手。”她说,“他弹奏吉他。你知道那种老式的表现方式吧? 他 弹奏起来就像是晃动着一串铃儿,那就是我要说的布莱克。 他用他手里那把乐器弹奏快调,那些音符不停地滚出来,快得你都跟不上唱。 但每一个音符都有一个小小的清晰的颤音,飘浮在空气中。 我们整晚唱啊弹啊,到了早上,我领他到草坪上,我们坐在老树的树阴底下, 再唱啊弹啊,就只是为了快乐,只是因为他会弹吉他而我会唱歌。“ 她喘息着哼哼了几段。她的声音比正常的音阶要低沉。她那么瘦那么弱,你 以为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会是一种尖细的调门,但她唱歌的嗓音是低沉的带气 声的女低音。我和她一起回想过去的岁月,让他俩回到佐治亚旧日的草坪上。那 盛开的野花散发着浓烈的气息,午后昆虫懒懒地呜叫着,他俩背靠大树坐着,只 为了快乐而唱啊弹啊,拉开嗓门唱着布莱克作了变奏的狂放大胆的歌曲——那正 是我非常喜欢的风格。 “他后来怎么啦? ”我问她,“你知道吗? ” 她点点头。 “这世界上有两个人知道那件事,”她悄声说,“我是其中的一个。” “你能告诉我吗? ”我问,“我来这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那件事。” “六十二年了,”她说,“六十二年来我从没告诉过一个人。” 我屏住呼吸。她的嘴唇翕动着,她的手在我的手掌上抓挠着。 “他是盲人。”她说,“但他具有一种爽朗气质。你知道这个词吗? 就是骄 傲的意思。骄傲的微笑就是一种爽朗气质,精力充沛富有能量,走路很快说话很 快,总是在动着,总是在笑着。但有一次,我们一起到镇上的哪个地方,走在人 行道上,他大笑着。旁边没有别人,只有两个白人在人行道上向我们走来。一个 男人一个小孩。我看见他们就避开了人行道,我们当时只能这样做。我站在尘土 里等着他们走过去。但那可怜的布莱克是个盲人,没看见他们,撞上了那个白人 小孩。一个白人男孩,大概有十岁,也许是十二岁。布莱克把他撞到了地上。白 人孩子的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他站起来骂的那些可怕的话,你永远不想听到的。 那白人孩子的父亲和他一起骂。我认识他,他是这镇上的一个大人物,他儿子尖 声叫嚷着,怒气冲天,尖叫着要他的爹惩办这个黑鬼。于是那做爹的大发雷霆, 用手杖猛揍布莱克。那根大手杖上镶着银把手,他就用那手杖砸布莱克的脑袋, 把他砸得头破血流,像个烂西瓜似的,直到把他活活打死。最后拉起男孩转向我, 要我到马槽那边把他的手杖洗干净,还警告我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他也照 样杀了我。于是我就躲开去,一直等到别人发现人行道上那可怜的布莱克。我这 才奔出去嘶叫起来,和别人一起叫喊。我从来没敢和别人说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一滴大大的眼泪滚出她的眼眶,滚下她瘦瘦的脸颊。我伸过手去用手背帮她 把眼泪揩去,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攥住。 “那男孩是谁? ”我问她。 “后来我常在这儿见到的一个人,”她说,“后来几乎天天见到的总是在冷 笑的一个人,总在提醒我,可怜的布莱克头破血流地躺在那儿死了。” “他是谁? ”我问。 “那是一个偶然的事故,”她说,“谁都可以看出那是无意的。可怜的布莱 克是个盲人。那男孩不必那么气势汹汹,他自己也没受什么伤。他现在已经老得 能够明白这件事了。像那样的恶声恶气地发作毫无道理。” “那男孩是谁? ”我又问她。 她转向我,凝视着我的眼睛,向我吐露了这个埋藏了六十二年的秘密。 “是格罗佛·蒂尔,”她说,“现在已成了镇长,跟他老子一样,还以为他 就是这儿的国王呢。而当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就毫无理由地杀了我那可 怜的布莱克,就因为他是个黑人,就因为他是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