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理发店后面的小巷里,我们一个个钻入查莉的黑色宾利车,没人说话。我发 动汽车,拐出小巷,向北驶去。关掉车灯,放慢速度。宽大的黑色轿车穿过黑夜, 像一个蹑手蹑脚的大动物离开了它的老窝,又像是一艘庞大的黑色潜水艇驶离锚 地驱人冰海。我驾车出了镇子,驶过警察局时,那儿安静得像处墓地。 “我得进去拿我的武器。”芬雷说。 我们从一片狼藉中走进里边。哈伯勒自己那辆宾利还停在集合厅里,死样怪 气地趴在那儿。前轮胎爆了,车子前部都塌了下来,埋进了囚室的废墟里。四下 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肯定是油箱裂了。后备厢盖被撞得掀了开来。哈伯勒 根本都没朝自己的车子看一眼。 芬雷在一地碎物中拣着下脚之处,往后面的大办公室里去了。 我和哈伯勒踩着一堆碎玻璃碴( 那肯定是门上落下来的) 等着他。芬雷从暗 处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不锈钢左轮枪和一板火柴,朝我们咧嘴而笑。他向我们一 扬手,走过去划了一根火柴,扔在撞毁的绿色宾利车下面,随即转身跑到我们这 边。 “这算是消遣节目,怎么样? ”他说。 我们走到停车场时,看着火烧了起来,明亮的蓝色火苗卷过地毯,就像波浪 卷过海滩似的。火焰顺着满地的碎木片向外面翻卷出去,借着剩下的大量汽油越 烧越猛。火头变成了橘黄色,撞毁的大门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洞,空气不断被吸了 进去。不到一分钟‘整幢房子都烧了起来。我微笑着驱车奔向乡间公路。 在十四英里的大部分路段上我都开着前灯,这样走得快一些。 大约花了十二分钟时间。在靠近目标的四分之一英里处,我把灯关了。在乡 间公路上调了个头,倒了一下车,然后车头朝南停下,车门打开,钥匙插在那儿。 哈伯勒拿着那把大断线钳,芬雷检查着从办公室拿来的左轮枪。 我从座位底下摸出那个灌满汽油的塑料瓶,塞进夹克衫口袋里。瓶子沉甸甸 的,我衣服右边直往下坠,把“沙漠之鹰”顶到胸口上了。芬雷递给我那板火柴, 我塞进另一个口袋。 我们站在路边的泥地上,互相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田野上那棵枯树跑去。 月光映出那棵树的轮廓。我们趔趔趄趄地踏着松软的泥土,花了一两分钟跑到那 儿,在那棵歪脖树旁停下。我从哈伯勒手里接过断线钳,大家又互相点点头,向 靠近货栈背后的栅栏进发。这时是早上四点差十分了。自从离开那个火光冲天的 警察局后,没人说过一句话。 从枯树到栅栏距离约七十五码,我们花了一分钟时间摸到那儿。 我们继续往前,一直插到消防梯下面,也就是那条水泥甬道被圈住整个货栈 的铁丝栅栏隔断的地方。芬雷和哈伯勒把铁丝网眼拉紧,我拿着大断线钳把铁丝 一股一股绞开,就像是剪甘草似的。我剪开了一个大口子,高七英尺,宽八英尺, 差不多要碰到顶端的铁蒺藜了。 我们从这口子里钻过去,蹿到楼梯底下,等着。我听到里面的声音,走动的 声音,“嚓嚓嚓”的脚步声,还有巨大空间发出的单调的嗡嗡声。我深深地吸了 口气,示意他俩把身子贴在金属墙面上。我还是不能肯定外面是不是有人守卫。 我的本能告诉我他们不可能有什么额外的人手了。但芬雷仍担心有此可能,而我 很早以前就学会了要把芬雷这种人的顾虑考虑进去。 所以,我示意他俩留在那儿,自己匍匐过去绕到这巨大建筑物的角上,蹲下 身子把断线钳摆在离我一英尺的水泥地面上,让它磕出一点声音,像是有人要闯 进这处禁地,然后我贴墙而站,右手握住黑杰克,等着。 芬雷是对的,外头是有一个警卫。可我也没弄错,没有其他增援人员,外边 的警卫是贝克警士。他在货栈外头值哨巡逻。我还没看见他时就听见他的声音了。 我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声和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他转到货栈这个角上,离我只 有一码远的地方站住了。 他站在那儿打量着这把断线钳。他手里拿着点38手枪。他看看断线钳,朝栅 栏那边望去,然后向那边走去。 再接下来他就玩完了。我挥起警棍一棒击中了他,但他没有倒下。他的左轮 枪掉下了,套着橡胶罩靴的两腿打着旋儿。芬雷突然从我身后上来,一把掐住他 的喉咙,像一个乡村男孩掐住鸡脖子似的,手下猛一使劲。贝克的警察制服口袋 上还佩挂着我九天前最初见到他时就注意到的警察姓名牌。我们把他的尸体留在 路上。仔细听了一下,没人过来。 我们返回哈伯勒等候的地方。我又深深吸了口气,扑向消防梯,爬了上去。 每一步都非常小心,脚下悄无声息。我顺利地爬到上头。 这是敞开式消防梯,踏板都是钢铁的,如果我们笨手笨脚地攀爬,有可能会 触发警铃。芬雷跟在我后面,右手抓住栏杆,左手抓着枪。他的身后是哈伯勒, 紧张得都不敢喘气。 我们都爬上去了,花了几分钟时间爬到四十英尺的高处。我们屏息敛气地站 在小小的顶端平台上,我耳朵紧贴到门上,听到里面没声音。哈伯勒拿出他的办 公室钥匙,紧紧捏在手里以防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他找出开这扇门的钥匙,慢 慢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插进锁眼里。我们都屏住呼吸,他转动钥匙,锁“咔哒” 一声,门向后弹开了一些。我们都屏着呼吸,没有一点声音,静悄悄的。哈伯勒 把门轻轻地小心地慢慢地推开,芬雷接手上前把门再打开些,让我进去。我闪进 里面,紧贴在墙上,一直摁着口袋,防着灌满汽油的瓶子从那里面掉出来。 办公室地板上映出一片灯光,一直照到消防梯的栏杆上,那是从四十英尺下 面透过来的。货仓里点着弧光灯,从大办公室的窗子里映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 看见办公室里面的一切。我所看见的,让我的心跳都差点停止了。 我从来没相信过运气,任何时候都没相信过。也从来不依赖运气,因为我从 来没有过。可现在我真是太幸运了。三十六年来的坏运气和麻烦在一瞥之间一扫 而光。神祗们终于站在了我的肩上,对着我大喊驱使我向前。就在这一瞥之间, 我知道了自己会赢。 因为孩子们正睡在办公室里。哈伯勒的两个孩子,本和露茜,正趴在一堆空 麻袋上睡觉。睡得很熟,完全不存戒心,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就像普通孩子那 样熟睡着。他们仍穿着星期一的校服,但浑身脏乱不堪。他们活像是图画上旧时 纽约街头衣衫褴褛的流浪儿童,趴在那儿睡得死死的。早上四点,我的幸运时间。 由于顾虑着孩子的安危,我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这使得整个事情变得颇为棘 手。我脑子里曾掠过无数个进攻方案,但没有一个是完全可靠的,总会夹带着某 种不好的结果,也就是学院里的教官所称的不能令人满意的方案。我脑子里一再 浮现出孩子们在滑膛枪扫射下鲜血四溅的场景。孩子和滑膛枪是不兼容的。而且, 我眼前总会清晰地呈现出四个人质、两把滑膛枪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情景。我 总是会清晰地看到两个惊恐万分的孩子和查莉在伊萨卡的轰鸣中尖叫的场景。所 有这些因素都凑到一起了,我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应付这种局面。如果能让孩 子们单独在另一个地方熟睡,我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然而,这事情竟然真的发 生了,竟然真是这样。狂喜的欢叫在耳边响起,我感觉就像是身处大型体育场的 狂热气氛中。 我向他俩转过身,拢起手掌对着他们的耳朵,叫他们向我靠近些,尽量压低 嗓音。 “哈伯勒,抱着女孩,”我悄声说,“芬雷,抱那男孩。用手捂住他们的嘴 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把他们抱到老树那边去。哈伯勒,把他们带到车子后面, 和他们一起呆在那儿等着。芬雷,回到这儿来。 马上行动,悄悄的。“ 我抽出“沙漠之鹰”,打开保险。然后用手腕夹住门框,伸过手去拉里面那 扇门。芬雷和哈伯勒匍匐着进去,他们照我说的去做了,干得不错,动作很到位。 他们用手掌捂住孩子的小嘴,抱起孩子,回出来,从我的点44枪管前绕过去。孩 子们醒了,挣扎起来。他们睁大眼睛看着我。哈伯勒和芬雷把他们抱到消防梯顶 上,沿着长长的阶梯悄然而下。我从门口退到金属平台上,找了一个掩护他们的 角度。 我看着他们慢慢下了消防梯,下到地面,跑到栅栏边,过了那个洞口。 他们穿过灯柱照射的田野,从我脚下四十英尺以外遁入黑夜之中。 我松了口气。把枪放低,仔细地听着。除了一阵阵些微的摩擦声,巨大的金 属货仓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猫着身子钻进办公室,爬到窗子那儿,慢慢抬起 身向下张望,看见了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场景。 下面,货仓地上架着一盏强烈的弧光灯,把这一片大地方照得如同白昼。这 是老大一块地方,足有一百英尺长,也许有八十英尺宽,六十英尺高。里面堆满 了钞票。一堆堆的钞票堆满了整个货仓。那是一个大约五十英尺高的钱堆,一直 堆到后面的角落里,堆成一个坡面,这是一座钞票堆出的山头。后面隆起的部分 真像是一座绿色的冰山,极为壮观。 我看见蒂尔在货仓角落里,坐在这座钱山的低坡上,差不多有十英尺高的地 方,滑膛枪横搁在他的膝盖上。在后面那座绿色的冰山映衬下,他就像个小小的 侏儒。离我五十英尺开外,我看见克林纳那老家伙了。他坐在坡面更高的地方, 坐在四十吨钞票上面,也是把滑膛枪横搁在膝盖上。 两把滑膛枪形成交叉火力对着罗丝柯和查莉·哈伯勒。她们在我脚下四十英 尺的地面上就像两个小人。她们在被迫干活。罗丝柯拿着一把雪铲,是他们冬天 用来铲雪清道的家什。她把钞票铲到查莉身旁,查莉把钱塞进空调纸板箱里,用 一把园艺耙把票子压实。两个女人后面是一排已封好的箱子,她们面前是大堆的 票子。她们在我下面被逼着干苦力,在我的下面,在美元堆成的山头下面,像两 只小蚂蚁。 我屏住呼吸,看得呆住了。这场景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我发现克林纳的黑 色小型货车倒了进来,进了卷闸门里,停在蒂尔的白色凯迪拉克旁边。两辆车子 算是大家伙了,但在这座钱山旁边简直不算什么,简直就像海滩上的玩具车,这 太惊人了。这是神怪故事里的魔幻场景,像是童话故事里面巨大的地下洞穴里的 翡翠祖母绿宝藏。 在大型弧光灯的照耀下,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地面上活动着的人都显得 非常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场景是真的。哈伯勒说过,一元票面的一百万美元是 一个很惊人的场面。而我眼中见到的是一元票面堆积的四千万美元,简直就像高 高的云团似的耸立在我面前。 那两个小人形在山脚底下的劳作简直像是在搬移大山。对她们而言,这钱山 比一幢房子还高大,比两幢房子还高大。这是难以置信的高山。这可是一个巨大 的货仓。这些钱可是堆得贴贴实实,四千万美元全是一元票面堆积起来的。 那两个女人被单调繁重的劳作折磨得精疲力竭,就像在残酷的操练下被折腾 得奄奄一息的士兵。她们心里已忿然地嚷叫着要歇下来,而两条腿还在机械地挪 动着。她们一铲一铲地挖着钱山,把钱装进箱子,这是毫无希望的劳动。海岸警 卫队的撤离让克林纳惊喜万分,他手忙脚乱之际没来得及做好准备,而货栈里堆 满了现钞,于是罗丝柯和查莉就被抓来做了劳工。蒂尔和克林纳像监工似的冷漠 地看着她俩,好像也明知她们已经做不动了,而这搬不尽的钱山简直要把她们埋 在这儿了。这劳作会吞噬了她们,使她们过度劳累窒息而死。 我听到芬雷在消防梯上踏出轻轻的脚步声,从办公室里爬出去,在外面的金 属平台上和他会合。 “他们回到车上了。”他悄声问我,“我们这儿怎么着? ” “把两杆滑膛枪搞掉,准备好。”我悄声说,“罗丝柯和查莉看上去还行。” 他朝那明亮的灯光和发出声响的地方瞥一眼。 “他们都在这儿吗? ”他悄声问我。 “你来看,”我轻轻地说,“别出声儿。” 我们一起匍匐而入,爬到窗子那儿,慢慢抬起头来。芬雷朝下看到了那个壮 观的场景。他久久地瞪着下面,眼睛不停地眨动着,最后转向我,屏住呼吸。 “基督啊! ”他悄声说。 我向他点点头。我们爬向消防平台。 “基督啊! ”他又说,“你能相信吗? ” 我摇摇头。 “是啊,”我悄声对他说,“我也不敢相信。” “我们怎么干? ”他问我。 我举手示意芬雷等在平台上,爬回办公室从窗子朝下探望。我可以看见全部 场景,我看看蒂尔坐着的地方,看看办公室里面那扇门,估算着克林纳的火力面 积,估算着罗丝柯和查莉可能逃生的路径。我计算着角度和距离,最后得出一个 肯定的结论。这里有一个严重问题。 老家伙克林纳离我们最近,罗丝柯和查莉在他和蒂尔之间的位置上干活。蒂 尔很危险,因为他在货仓最远的角落。我一出现在货仓内的楼梯顶端时,他们四 人全都会朝我看。克林纳会举起手中的滑膛枪,蒂尔也会举起枪来,他们两个都 会朝我开枪。 克林纳会以六十度的仰角开枪,如同一个猎野鸭的人。但罗丝柯和查莉就在 蒂尔和我之间的位置,蒂尔的枪会以相对平直的角度射来。他已经占据了十英尺 坡面的高度了,可能还会在一百英尺开外另找一个更高的位置。他那柄大伊萨卡 控制着超过十五至二十度的扇形面积。他开起火来就会把两个女人置于非常危险 的火力的范围之内,他的火力可以杀了她们两个。当蒂尔抬头看见我并举枪开火 时,罗丝柯和查莉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爬出办公室和芬雷一起站在消防平台上,弯腰取出那个装了汽油的塑料瓶, 连同火柴一起交给芬雷,挨近他的身子如此这般地向他交代了要他做的事情。我 们悄声地说着话,他慢慢地退到长长的金属阶梯那儿。我爬进办公室,抽出“沙 漠之鹰”,小心地搁在门内,把保险打开。又爬到窗下,抬起头,等待着。 三分钟过去了。我看着远处的卷闸门,看着那儿,等待着。看着卷闸门底部 和水泥地面接缝的地方,那门就在我的正对面,隔着整个货仓。我凝视着,等待 着。四分钟过去了。我下面的四个小人形还在忙碌着,罗丝柯和查莉在蒂尔的监 视下装箱。克林纳在钱堆上爬动时脚底下茈开了一道流瀑,那些钞票顺着坡面向 两个女人滑去。 五分钟过去了。克林纳放下他的滑膛枪,在钱堆里挪腾着身子,他距离我有 三十英尺。绿票子发生了小小的雪崩,向罗丝柯脚下滚过去。 六分钟过去了,七分钟了。 我看见暗绿色的汽油从卷闸门底下渗进来了,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水洼。汽油 还在往里面流淌,快要抵达钱山脚下了,到蒂尔坐着的坡面有十英尺上下的距离。 汽油还在不断地淌进来,暗绿色的油迹渗在水泥地上。克林纳还在折腾着,他离 蒂尔有四十英尺的距离,离他的武器有三十英尺。 我爬向通往货仓内的那道门,摁下门把手,门闩开了。我拿起枪,把门打开 一半。爬回窗口,看着那越来越多的汽油。 我曾经担心蒂尔会闻到汽油味,这是整个计划中最危险的一环。 可他根本没有闻出来,因为整个货仓里都是一股浓烈的气味,我一打开门就 扑鼻而来,简直像锤子砸过来似的,那是一股刺鼻的油墨气味,钱的气味。几千 万张印着油墨的钞票,经过成千上万双汗渍油污的手和发馊的口袋,现在堆积在 一起,简直是臭气熏天。强烈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我意识到这就是斯多勒的车 库里发出的气味。那是旧钱的气味。 接着我看见卷闸门底下有火苗闪进来。芬雷已丢下了火柴。那是一道贴着地 面的蓝色火苗,从门里舔进来,吞食着一大片油洼,像花儿一样盛开起来。火苗 已经燃到巨大的绿色钱山的脚下了。我看见蒂尔猛地扭过头去看着那边,脸上惊 呆了。 我走向门口,突然钻了出去。把手腕靠在扶栏上瞄准了,扣动扳机把蒂尔的 脑袋打了下来——从一百英尺开外。 但接下来,一步步都有点不对劲了。我觉得动作跟意识不同步了,这当儿觉 得意识比动作要快。我持枪的手瞄向左边,封住克林纳向左边去的路,他想跑去 找自己的滑膛枪,但他却转向了右边。他猛地从钱山往下一跃,跳到蒂尔丢下枪 的地方。他没有回去拿他自己的枪,而是跑到蒂尔曾占据的那个要命的位置。我 看见自己的手转过方向,在空中跟着克林纳的纵跃带出的一大片钞票,划了一条 优雅的弧线。接着我听到员工门被“砰”地撞开,那门倒下时发出的回声堪比射 杀蒂尔的枪声。我看见皮卡德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货仓。 他的外套没有了,我看见血浸透了他巨大的白衬衫。我看见他迈着巨人般的 步子向两个女人走去。他脑袋转来转去,那缠着绷带的右臂指向了我。我看见他 手里握着的点38。隔着一百英尺,我看见克林纳跑到蒂尔的枪落下的地方,那枪 被埋在钱堆里。 我看见蓝色火苗冲向巨大的钱山底部。我看见罗丝柯慢慢转过身来抬头看着 我。我看见查莉·哈伯勒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蒂尔。我看见她开始尖叫起来。她的 手慢慢伸向脸部,她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紧闭着。她尖叫的声音慢慢飘向我, 和渐渐遁去的“沙漠之鹰”子弹回声、门扇撞倒的声音交融在一起。 我一只手抓紧面前的扶杆,握枪的手垂直向下瞄准皮卡德,在他的点38还没 瞄准我这当儿,我手指勾了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肩头,我看见他扑倒在地板上,一 股鲜血喷涌而出。我马上又把枪瞄向克林纳。 我的意识是分离的,犹如一架精确的机器在处理着复杂的问题。 我夹紧肩膀,这样巨大的后坐力不致使枪口向上弹起。我把枪举向另一个角 落时感到肩头一阵摩擦。我的手掌里只觉出用过的子弹壳弹了出去,而下一颗子 弹又压进了弹仓。克林纳拿起伊萨卡时扬起了一阵钞票,他压进子弹,我听到机 械的两下“咔咔”声跟在射向皮卡德那声枪响后面。 我分离的意识估算出克林纳可能会以略高于水平线的角度向我射击,那样扫 射过来的子弹会把罗丝柯和查莉的脑袋给削掉。这就是说子弹会以百分之一秒的 速度覆盖整个货仓,而我应该把枪抬高瞄向他的右边,把他的枪口从两个女人的 方向引开。 此后,我的脑子就关闭了。所有延时的信息都在嘲笑我企图在克林纳举起伊 萨卡之前更快地举起自己手里的枪。这是一个令人郁闷的慢动作。我半扑出扶栏, 慢慢抬起胳膊,像是举起一件巨大沉重的物体,一百英尺外的克林纳慢慢地举起 自己那把伊萨卡,好像那上面粘满了蜂蜜似的。两把枪对到了一起,一英寸一英 寸,一点点地调整着角度,一点点地举高,好像举了一辈子,好像耗尽了我一生 的时间。火焰在钱山底部燃出爆裂的声音,慢慢向上钻进了钱堆。克林纳咧开嘴 巴,露出狼一样的黄色的牙齿。查莉尖厉地叫喊起来,罗丝柯像一片薄纱慢慢扑 倒在水泥地上。我的胳膊和克林纳的滑膛枪渐渐朝上对到了一起,恐怖地一英寸 一英寸瞄着。 我先开了火。击中克林纳胸部右上方。巨大的点44子弹的冲力把他掀倒在地。 伊萨卡枪在他扣动扳机的同时掉到了一边。滑膛枪的子弹射进了巨大的钱山里, 空中瞬即飞起片片纸币。一沓沓的纸币碎片撒得漫天漫地,在空中打着旋儿,活 像是风暴中的雪片似的飞进火焰中。 然后,时间重新开始启动,我顺着楼梯跑到货仓地面。火焰在钻进油渍麻花 的钱堆时燃烧的速度比人跑的速度还快。我穿过烟雾,一手拉过罗丝柯,另一只 手拽起查莉,拖着她们向楼梯跑去。我感到卷闸门底下冲进来的一阵阵氧气使火 势更猛了,整个货仓都烧成了一片火海,一堆堆的钱币爆裂开来。我拖着两个女 人,几乎是贴着地面跑到了楼梯边。 我撞上了皮卡德。他在我面前站起身来,一股冲击力使我趴倒在地。他站在 那儿像一个受伤的巨人,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咆哮。他的右肩炸开了花,血流如注, 衬衫上沾满了吓人的深红色。我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左手出拳击中了我, 这一下打得我四脚朝天摔倒在地上。他跟着又挥来一拳,击中了我的胳膊,“沙 漠之鹰”从我手里飞到水泥地上。火焰包围着我们。我的肺都烧起来了,我听到 查莉·哈伯勒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皮卡德的左轮枪掉了,他脚步趔趄地站在我面前,前后摇晃着,挥动巨大的 左拳打算再来一下。我心里盘算着用胳膊肘撞击他的喉咙。这一击比我一生所有 的击打都要重。但他还站在那儿,扬起巨大的左拳,打在我侧身,把我打进火堆 里。 我滚出来时吸进了一大口烟雾。皮卡德靠得更近了。他站在燃烧的钱堆里, 倾身向前,踢在我胸前,这就像是被一辆卡车撞倒的感觉。我的夹克也着起火来, 我脱下衣服扔向他。但他躲过一边,扬起腿来,打算一脚踢死我。但这时他的身 子晃动起来,像是有人用锤子砸了他一下。我看见芬雷站在他身后,用他从警察 局拿来的枪射向皮卡德。他开了六枪,六颗子弹射进皮卡德的后背,皮卡德转过 身看着他,向他走去。芬雷的子弹打光了。 我从灼热的水泥地上抓起自己那把以色列自动手枪。子弹钻进皮卡德后脑, 他的脑袋爆裂开来。他腿部一软,开始倒向地面。在他还没完全倒地之前,我射 光了全部四颗子弹。 芬雷拉起查莉从火堆里跑出去。我把罗丝柯从地板上拽起,奋力登上楼梯, 把她拉上来,拖着她穿过办公室,跑下消防梯,我们身后翻卷的火焰跟着蹿出门 洞。我们从那处剪开的铁丝网洞口穿过去。 我扛着罗丝柯的身子跑过田野,跑进树林。 身后炽烈的火焰掀开了货仓屋顶,蹿上一百英尺高的夜空,燃烧着的美元碎 屑在四周飘飞。仓库烧得像个大火炉。我的背脊被那股热浪灼得发烫,罗丝柯不 停地挥动双手,扇开那些落到我们身上的燃烧的碎纸屑。我们一步不停地向树林 跑去,向路边跑去——一两百码,一百码……我身后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尖厉的 爆裂声,那是货仓金属构件燃烧断裂发出的动静。哈伯勒站在宾利车前面等着, 他打开后车门便跑到驾驶座那边。 我们四个挤进车子后座,哈伯勒踩下油门,车子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几扇门 同时“砰”地关上,前排的两个孩子都尖声大叫起来,查莉也尖叫起来,罗丝柯 也在尖叫。我顾量自己,奇怪地意识到自己竞也在那儿尖声大叫。 哈伯勒沿着公路飞快地开了一英里后突然踩下刹车,我们都解开安全带爬出 车子,在地上跌作一团。互相搂抱着亲吻着尖叫着,在旧损的乡间公路的尘土里 四下扭动。哈伯勒一家四口抱在了一起,罗丝柯、芬雷和我抱在了一起。然后芬 雷跳起舞来,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他那套波士顿的老派作风全都荡然无存。 罗丝柯紧紧抱着我,我看着一英里开外的大火。火势越来越猛,越蹿越高,向旁 边的农用物资货仓蔓延开去,那些货仓里储存的氮肥和车用柴油全都像炸弹似的 炸了开来。 我们都转过身去,目睹那边阴司地般的大爆炸。我们七个人,全都衣衫褴褛, 在路上站成一排,看着一英里外的火场风暴。火焰喷上天空一千英尺高处。爆炸 的油桶像迫击炮弹似的飞了出去,夜空中飘满了美元碎片,就像上百万颗橙色的 星星——完全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天呐! ”芬雷说:“这是我们干的? ” “你干的,芬雷! ”我说,“是你丢的火柴。” 我们都大笑着拥抱在一起。我们跳着舞着,拍着对方的背脊。 我们把孩子们举向上空旋转着,抱着他们吻着他们。哈伯勒拥抱了我拍着我 的背,查莉拥抱了我吻了我。我抱起罗丝柯的双腿,长久地贴贴实实地吻着她。 她的两腿夹着我的腰,胳膊抱着我的脑袋。我们吻了又吻,好像停下来就会死掉 似的。 然后,我慢慢地开车返回镇上。芬雷、罗丝柯和我挤在前座,哈伯勒一家四 口挤在后座。很快,货仓大火被我们远远地甩到了身后,迎面又见到了燃烧的警 察局_ 我们缓缓驶过警察局火场。火烧得很猛烈,房子快烧光了,几百个人像没 头苍蝇似的在那儿打转,但他们只是观望,没人去救火或是做些什么。 我又加快了车速,我们驶过了沉寂的镇子,在贝克街对面的老卡斯帕·蒂尔 雕像那儿向右转弯,驶过沉寂的白色教堂,驶向熟悉的二十五号车道口的白色邮 箱。我拐进车道,在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以便让哈伯勒一家分头钻 出车门。然后,我把这辆老车倒出车道,再次驶上贝克曼街,到街口那儿停下。 “出去吧,芬雷。”我说。 他笑了笑,钻出车子,走进夜色中。我开车经过主街直奔罗丝柯的家,停在 她的车道前。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拖出一柜子的抽屉顶住破裂的门。然后, 我们就与世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