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严浩已经很久没和小惠儿见面,只偶尔在晚上互相发几个问候的短信。 他几乎觉得自己早已被爱情遗忘在了这个呆板阴郁的校园里。 难道不是吗?每天除了上课、吃饭与睡觉,他几乎找不出更有意义的打发时 间的生活方式。反而,大量的时间都在思考那条玄机四伏的第三条铁律。 他也曾经发短信问自己的女友和众多高中的同学,“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说信和说不信的各占50% ,这显然不是个让严浩满意的答案。而小惠儿则是 站在不信的那一方。 “我只相信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爱情是永恒的。”小惠儿给他回短信说。这 样很美很浪漫的句子,严浩却无心消受。在他看他,浪漫的感觉是一回事,而生 活又是另一回事。现实的残酷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这因为这段时间的现实 体验,让他对浪漫的爱情失去不少兴趣。 自从上次进了标本制作间后,严浩变得落落寡欢,人也懒了很多。后来有天 早晨起床后被沈子寒按在水龙头下强行刮了胡子。沈子寒边监督他胡乱往脸上涂 吉列的刮胡泡泡,边站一边骂他假装沧桑,说他那撮越留越长的山羊胡已经成为 教室里一道最靓的风景线了。 “嗳,浩子你再这样,任大小姐就要被外星仔给迷惑住了。现在满世界流行 花样男人和像木村拓哉那样的都市玉男,小女生已经不吃你装老成的一套了”。 沈子寒的刻薄嘴越发地修炼到家。 李元斌是他们那一个实习小组的组长,而任雪菲是学习委员。一个帅气一个 漂亮,天雷碰上地火,他们二人粘乎上,严浩并不感到多么惊奇。 所以他回应沈子寒的口气也是淡淡的。“是吧?知道了。”然后再也无话。 只是一味机械地刮胡子,镜子中他的脸憔悴而悒郁。 “浩子,你,那天是不是在标本制作间看见什么了?”过了好半晌,沈子寒 突然问。 严浩拿着剃须刀的手僵了一下。“别提这事儿了。反正去也去了。” “那天我也感到挺不对劲。当时,那门自动开了。然后好像,好像有人撞了 我一下。我还往后退了一步呢,你才又退了一步。” 严浩的脸上突然一阵火辣辣地疼,血珠子就冒了出来。“嗐,你连个胡子也 不会刮,啥都不要也不能不要脸自绝于人民嘛。”沈子寒这么大呼小叫反让严浩 更为紧张,一时手忙脚乱。 血似乎根本都止不住。破皮儿的地方靠近嘴角,口子也不大。但一连用了三 张纸巾,血还是往出渗。后来不仅是往出渗,简直就是往出淌。 廖广志和外星仔都早跑教室上早自习了。沈子寒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别的宿舍 拿来了一小瓶云南白药,把药面儿一古脑儿倒手心里就往严浩脸上按。 血已经把卫生间面盆里的水染成殷红一片。 沈子寒的脸都有些吓白了,他边按药面儿边说:“再,再不行就去医院吧!” 严浩使劲儿捂着脸,摇头说:“不用吧,书上讲人的面部血管最丰富。一会 儿就止住了。” 不知是血流得多了点,还是严浩心有些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的他突然感到 一阵眩晕。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面前那一盆血水。那盆水明晃晃地,红赤赤地, 就在严浩的眼前旋转、旋转。一会儿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那水在转,还是 他自己在转。 他恍惚地看到,水里面浮动的,除了白花花的阳光,还有别的东西。 水里分明有一张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是男是女。严浩以为是自己的影子, 他睁大了眼再去看,那张脸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那不是他的脸!他大叫一声。手扶在镜子上,差点滑倒在地上。 严浩的手上,脸上,卫生间的镜子上,面盆里,还有地面上,全是血、血、 血! 他的手从镜子上无力地滑落下来,镜子上五道血痕狰狞醒目。 沈子寒在严浩的背后惶恐地站着,他也看见镜子中严浩的脸在五道血痕中扭 曲、分割。“那不是你,不是!”沈子寒喃喃地念着。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了。 “那是严浩吗?他看见了什么?而我,我又看见了什么?! 沈子寒后退,后退,一直退到了外面的阳台上。从没有过的陌生感从沈子寒 脚底攀升聚集,像一股寒流贯穿他的全身,一层层的冷汗早已浸湿了他的内衣。 血在最后还是止住了。紫黑色的血痂挂在严浩的嘴角,像是趴着一只恶心的 大苍蝇。沈子寒故意装做没事儿一样地说:“见鬼了!没见破个皮儿流这么多血 的。你娃娃的皮是豆腐渣做的吧。” 今天上午的第一节课是新开的《生理学》。据说就是王炎炎所讲的教研室主 任——位列“四大名捕”之首的那个“老处女”来发难。即然如此,拿大傻的话 来说,就是好歹也得给老师个面子吧,别迟到旷课了吃不了兜着走。 等严浩收拾利索,二人一看离八点也只差七八分钟了,慌里慌张拿了课本就 往教学楼冲。 严浩就带着脸上那只“苍蝇”进了教室。一路引来了无数美女的侧目与讪笑。 严浩捡了个最后排的空位坐下来。旁边就是“外星仔”李元斌,紧挨着他的 竟是任雪菲。外星仔望着严浩的脸,挤眉弄眼地说:“浩子,这是被哪只恐龙给 咬了一口啊?下力也忒重了点。” 严浩打着哈哈说:“刮胡子挂的彩。哪像你娃娃快活嘛!你是饱汉哪知饿汉 饥啊。怎么样,雪菜包子的味道还鲜美可口吧?” 严浩知道男生堆里私下都把任雪菲叫“雪菜包子”,他也干脆随大流。不过 说这话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任雪菲没听见。李元斌的脸红了一红,擂了严浩一 拳说:“妈的一张狗嘴。我想吃又咋的,就怕你们四川的包子麻辣味儿重,受不 了的啦。” 严浩听这话的口气,估摸沈子寒所说的外星仔与任雪菲勾搭上的消息真不假。 再看看他们二位的坐相,腿并着腿,肩靠着肩,唯恐战友关系不亲密。虽说阶梯 教室位子挤,也没必要这么闹革命嘛。看他们挑这最后一排座,想必是搞地下工 作更方便些。 想到这里,严浩就全身不自在。看看人家的大学生活多滋润,泡妞上课两不 误。自己呢?真的像撞了鬼一样。接二连三地出事,早晨竟还看见了一张莫名其 妙的人脸! 严浩正胡思乱想呢,老师进来了。走前的一位齐耳短发,黑框眼镜,腰板笔 直,疾步如风,一看就知道是那“老处女”教授无疑。可后面还跟了一位。是个 年青姑娘,披肩直发。手里拿着粉笔盒子、挂图。看架势是个助教。二人都穿着 白大褂,连脸色都如出一折,铁板一块儿毫无表情。 严浩心里嘀咕着,来者不善!连个笑脸儿都没有,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啊。敢 不成第一节课就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再看看旁边的李元斌和任雪菲,个个儿都 低着头老实着呢。 这“老处女”上课真是军队作风雷厉风行,上了讲台就开讲。一句废话都没 有,连个自我介绍也免了。大概以为全校师生对她的名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年青的女助教在大黑板上把挂图挂好,刷刷地写了几十排讲义,也下了讲台坐到 教室第一排去了。 老处女的第一节课还是绪论。但她上课明显与教解剖学的兰教授风格不一样, 不但没有后者的幽默与随和,连授课内容也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就和她那长相一 样严谨而理智。不过她的课倒是很充实,说话也干净利落,四十分钟的时间被她 利用得榨不出一点水分。阶梯教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只见大家埋头抄笔记 的那个忙啊,一片好好学习努力向上的大好景象。 一直到下课铃响,严浩才感觉一泡尿还憋着呢。旁边的李元斌把笔一扔,甩 甩手腕大叫一声:“折磨死我啦。”还对着严浩耳朵嘀咕:“哪有这么不要命讲 课的。你看她是不是变态啊,纯找咱们发泄来了?” 那边的任雪菲撇撇嘴说:“老外学医比我们辛苦多了。我在《大学生》杂志 上看了,说在西方国家,想学医首先得到理工科院校学上四年,毕业了再上五年 医科大,然后还有两至三年的专科实习,最后经过考试才能拿到行医执照。所以 人家那里出来的医生个个都已经上了十几年的大学,个个还都是博士学位。牛吧? 要不英文里的”Doctor“咋能即鄱译成医生,也能翻译成博士嘛。” 李元斌做个鬼脸,抓抓头皮说:“我靠!难怪洋鬼子就是比中国医生的收入 高,人家把娶老婆的时间都拿来读书了。” 医科大学里的课都是一门课一次上两个课时。上午四个课时,下午的时间一 般都安排分组实验实习,晚上还有一些公共课和选修课以及录像观摩等等,所以 医学生要远比其他大学的学生压力大时间紧。人命关天,医术非同儿戏,五年时 间里他们要对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严浩到教学楼一楼上了厕所又返回教室,见“老处女”和那个年青的女助教 正坐在教室第一排说着话呢。他正要从她们身边经过——年青的女助教不经意抬 了下头,正好与严浩的眼神儿撞个正着。 严浩愣了愣。突然想到这老师我在哪儿见过的呀。他脑子里再一个激凌,呀, 那张脸……她不就是那张脸……?! 严浩不能确定。他匆匆折返身重新出了教室门,站到教室外大厅的窗户边, 偷偷地向里张望。 是的,没错儿,她的长相和那张脸简直完全一样!甚至,就是一个人!严浩 的心跳陡然地加快。虽然面盆里那张脸的眼睛是闭着的,可他还是百分之一百地 判定,她就是今早自己见过的…… 那盆血水里浮现出的脸在严浩的脑海里旋转,旋转,也越来越清晰可见…… “我真是大白天撞了鬼了!”他边睥睨着那个脸上没有笑容的女助教边喃喃 自语。直到刺耳的上课铃声打响,他才随着同学机械地走进教室。但他刻意地没 有经过那个女助教的身旁,而是从边道上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第二节课“老处女”讲了些什么严浩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想再看看女助教的 那张脸,那一张清秀但又让她不寒而栗的脸。可他坐最后一排,女助教坐在第一 排,他连人家的后脑勺都瞧不着。严浩想,他这一辈子都会对血水中的那张脸铭 心刻骨。 九点半,下课的铃声响了。等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老处女”和女助教 已经随着滚滚的人流步出了教室。他看见的,只是她们穿的白大褂在门口最后的 一闪。 医科大学里,上午的两个课时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学生们会利用这段 时间去吃早餐,或去宿舍拿下一节课所用的教材。这也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候, 师生们往来穿梭,处处人声鼎沸。 严浩就在人流里左冲右突,向着生理学教研室的方向前进。 在基础医学部大楼的二层就是生理学教研室。它的楼下,即是解剖教研室所 在。 严浩是一个人来的。他有太多的好奇心和太多的问题,所以他决心先找到那 张脸。因为是白天,大楼里人来人往,严浩并不怕经过一楼的解剖教室。 低头穿过底层的门厅,上楼。严浩故意不往解剖教研室两边看。 生理学教研室也占据了大楼整整一层。和解剖教研室的布局类似,一左一右 两条走廊。顺着上来的楼梯靠左边的走廊通往老师办公室,右边的则通往实验室。 严浩径直去了老师的办公室。 他很容易地在一间向阳的办公室里看到了那个女助教。她已经脱去了白大褂, 只穿了紧身的草绿色高领毛衣,下面是条直筒的水磨蓝LEE 牌牛仔裤。严浩看见 她时,她正坐在一张背窗的办公桌前,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英文资料,嘴里还念念 有词。 “您好,老师”。严浩已经想好了怎么套瓷儿。 女助教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除了疑惑,没有别的表情。“有什么 事吗?”她问。语气倒很轻柔。 “我是你刚刚上课的班上的学生。老师,我想到图书馆找几本对生理学学习 有帮助的参考书,想请您推荐一下。” 严浩表现得很有礼貌。他想准了这招儿不会失算。对好学的学生,老师们总 会慷慨解囊,敞开大门甚至心扉的。 果然,一丝微笑浮现在了女助教的脸上。“其实,罗教授最后五分钟已经给 你们推荐过两本书了,你是没注意吧?”她的口气还是轻而柔的,只是暗含了一 些责备。 严浩的脸有些烫。别说最后五分钟,第二节的整四十分钟时间里,他的笔记 本比他的脸还要干净。 “这样吧,我给你把书名和作者写下来,你自己可以去图书馆查阅。如果愿 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多推荐两本英文的原著。试试看,对你的学习会大有帮助 的!” 严浩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趁着她埋头写字,严浩偷偷环顾四周——除了两张背靠背的办公桌,就是靠 墙的一台联想电脑和喷墨打印机,还有一个铝合金的对开门文件柜——真是简单 的可以!严浩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张吓坏了自己的脸。那张脸秀气而沉静,并没 有什么恐怖与奇怪之处——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出众的气质。 “好了,给你。有什么问题再说吧。”女助教把写好的一张纸递给严浩。严 浩双手接过,上面是很漂亮的行楷体。与她秀气的长相不同,她的字凌厉劲道, 不太像年青女子所写。 “你嘴角那儿破的地方不要去挤去碰,很容易感染!”这句话在他看的空当 儿飘进了耳朵。 “老师,太谢谢了!请,请问您贵姓?”这最后一句才是严浩最想说最想问 的。不过他问得自然而诚恳。 “哦,我姓夏。”她仍是淡淡一笑。但笑容转瞬即逝。 “麻烦您了,夏老师,再见!”严浩深深地鞠一躬,退出去时顺手把办公室 的门轻轻带上了。他想这个动作一定能给夏老师留下不错的印象。就像他对这个 夏老师的印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清晨那张莫名其妙吓死人的脸,真的感觉好 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