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蒋伯宇失踪了! 而比这个消息更糟的是——胡天军从球场直接被送到了附属医院急诊室。一 些皮外伤倒还不要紧,只是蒋伯宇的拳头竟把他打成了脾脏破裂。腹腔内大出血 差点要了他的命。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就已经脸色苍白,近乎休克!除此之外,鼻 梁骨折也会让这小子两个月都得盖着纱布呼吸了。 很简单的一起球场风波就这样被重新定义成了一场恶性斗殴事件。而蒋伯宇 也从路见不平的英雄变为了有可能沦为阶下囚的通辑犯。 他的失踪无疑有着回避责任和畏罪潜逃的嫌疑。学工处已经把申伟和段有智 分别找去谈话了,让他们密切注意蒋伯宇的行踪,一旦发现要及时报告。学工处 那个姓唐绰号叫“四眼”的秃头处长声色俱厉地对申伟说:“如果不是我们手下 留情,没有报警,哼,过两天就是警察来抓他了。知不知道这是刑事案件?下这 么重的手!手段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申伟低着头,吭也不敢吭一声。看“四眼”那样子,好像打人的是他申伟一 样。最后他和段有智都做出书面保证,只要一旦发现蒋伯宇回来,就将及时通知 学校。 蒋伯宇是那天下午从学工处的办公室出来后就不见的。当时他在学工处留下 了一份所谓的“事情经过”,然后被嘱咐回去写份检讨第二天交上去。 而申伟后来被王丹阳她们拉去复制录像带了。等他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段有智说蒋伯宇还没回来呢。于是二人摸到学工处,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里面 “过堂”,没想到办公室里面漆黑一片。段有智站在学工处门外喃喃地说:“我 有种不好的预感。老蒋会不会想不开啊?” 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熄灯,蒋伯宇还是没有回来。这其间他们找遍了学 校的操场、食堂还有教室,但蒋伯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时,申伟苦着脸对段有智说:“你他妈的乌鸦嘴真灵,老蒋真 的跑了。” 第二天申伟和其他十来个同学跑遍了全市的火车站、长途客运站、人民广场, 还有能想得到的蒋伯宇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见着他的人。 申伟也给蒋伯宇的家里打了电话——号码是从辅导员那里的学籍登记卡上查 到的。但蒋伯宇并没有回家。申伟也没敢在电话里把这件事情告诉蒋伯宇的家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五天后,胡天军的家属们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学工处说, 如果三天内再见不到人,他们就要向派出所报案了!那将意味着蒋伯宇打人一事 会按照刑事案件立案侦查并最终被提起公诉而琅铛入狱。 “四眼”唐处长暴跳如雷,他给蒋伯宇班级的辅导员下了死命令:三天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连女足赛也因此而停赛了。王丹阳她们早已把复制的当天比赛录像送到了学 工处和体育教研室,并炮制出了一份要求从轻发落蒋伯宇的意见书——在上面签 上了全体女足队员的名字并上呈给了“四眼”。 王丹阳表现得非常积极,她每天和申伟他们一起到全市的各个地方寻找蒋伯 宇。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自掏腰包“打的”——申伟算了一下,蒋伯宇失踪后 的第二天,打的费就花了二百多块。 大家都相信蒋伯宇绝对不是怕承担责任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种担心,如果说 谁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凭什么蒋伯宇就不会一时糊涂呢?何况他是一个非常感性 而又容易冲动的人。 所幸的是,胡天军那边还恢复得不错。经过及时抢救,并输了两千CC的鲜血 之后,他保住了脾脏。只不过在申伟的嘴里已经听不到胡天军的名字,而代之以 “活该千刀万剐的”。 就在三天的生死限期还差半天的时候,蒋伯宇又出现了!申伟他们下午上完 课回到宿舍,发现失踪多日的蒋伯宇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发呆呢。 申伟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动不已地说:“老蒋,你可回来 了。”那样子就像十年没见着今日喜相逢的难兄难弟。 蒋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头发胡子更长了些之外,并无异常之外。 衣服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那样子就好像刚出去旅游了一趟又回来了而 已。 申伟在兴奋之余还好没忘了正事儿。看蒋伯宇没什么大碍,顾不得多问,拉 着蒋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学工处。蒋伯宇拨拉开申伟的手说:“我自己会去。” 于是,就在那个天气晴好,遍天彩霞的黄昏,蒋伯宇走在前,申伟在他身后 三步远紧跟着,一起向学工处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没有发脾气。大概蒋伯宇看来不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凶 悍与暴燥。或者说看过录像带后,他们也能理解事出有因。 根据蒋伯宇的叙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湘西 的一个小城市。对于“逃跑”的原因——蒋伯宇说,并不知道会把胡天军伤得那 样重。当时的他太气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连一点起码的是非标准都 没有,如果不是他的冲动最后导致球赛终止,这个误判的球也许就可以葬送自己 所带足球队的前程! 蒋伯宇承认自己太较真儿了。当“四眼”问他这样做值不值得——不过是一 场校内的比赛时,他竟然坚持说:“只要我内心无愧,那么就值得。”这话气得 “四眼”唾沫横飞,对他劈头盖脸地地训斥了一通,并顺带进行了一把人生观与 价值观的深刻教育。 蒋伯宇说逃跑是因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须上交的“检讨”。而且当时的 他非常沮丧和悲观——对这个世界上公平与正义的悲观。悲观中的蒋伯宇当时唯 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个地方安静地呆一下。但他没有回到家中——显而易见这会 让父母担心与追问。他住进了高中一个同学家里,然后每天会去护城河那里坐着, 或是爬到城外的凤凰山山顶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蒋伯宇所说的这个理由让“四眼”感到极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试图要挖掘出 蒋伯宇深处的不良思想动机和暴力倾向,但都无功而返。他看不出蒋伯宇在想什 么,除了陈述事情经过,这个有着天生忧郁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对于 “四眼”的教导,他无动于衷,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最后“四眼”冷冷地说:“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责任,你也要被勒令退 学!不管胡天军错在哪里,但这次是你先动的手,而且,差点闹出人命!” 蒋伯宇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 对于学工处要求的做出深刻的书面检讨和去医院向胡天军道歉等事项,蒋伯 宇一概拒不执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就像没追上何继红那阵子一样。只有神情平静如水。 即使在偶尔出去买什么东西或去食堂打饭——不少同学对他侧目和指指点点时, 他也处之泰然。 在蒋伯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只是走了,然后 又回来了。现在,他只是又准备离开了而已。 他只对学工处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他的父母。必须赔 偿胡中军的医药费他会想办法还上的——到蒋伯宇回来时为止,学校已经为胡中 军垫付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蒋伯宇似乎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聊过他的家庭。只是这次在对“四眼”处长 提出瞒住父母这个要求时他才提到——他的母亲已经下岗,父亲只是当地农业局 下属种子站的普通干部。他们的年纪都已大了,他不愿他们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学工处答应了蒋伯宇的这个请求,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筹到这笔钱。同时 也让他停课继续反省。 那一段时间,蒋伯宇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谈论他。都惋惜于他戏剧般的经历和 这种不断下坠的人生趋势。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甚至是被 开除的学生在这个纷繁复杂、竞争惨烈的社会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连生存 都还是个大问题吧。 申伟和段有智这段时间也不敢随便和蒋伯宇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他们小心 翼翼地和蒋伯宇做着起床后的问候与试探性的对事情进展的关心。 申伟有一天在上课路上遇到王丹阳说:“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来了。见人都 想捶!”王丹阳还在为蒋伯宇的事积极活动着,甚至已经想到私下里搞次募捐活 动——但后来算算依靠每人捐个五块十块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别人 误以为是为虎作伥给胡天军那小子捐款呢——于是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每天都会和申伟打个电话或是见次面,讨论事情的处理办法。连申伟都 对她的做法感动不已,说就算蒋伯宇是她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一旦有了对比,也就有了亲疏高低的分别。申伟有次不满地问王丹阳: “那个何继红怎么没什么动静啊?就你一人跑来跑去的。”王丹阳撅撅嘴说: “她忙呗!再说她已经不是足球队的人了嘛!” 何继红在那次和王丹阳、申伟一起去复制录像带后,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确是忙,几个家教和学校食堂的钟点工,还有班上的团支书她都要一 肩挑。而且,医学生的课业负担也远高于其他理工科学生。她没有闲暇来过问这 件事情从逻辑的角度讲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见到蒋伯宇还是在学生食堂。 那天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来吃饭的学生已经很少,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三 三两两的几个人和两对情侣。何继红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刚才往来穿梭于 各个餐台间已有一个小时,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现在她可以松口气擦把汗,或 是坐下来稍稍地歇一会儿。等到六点半食堂关门,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觉得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她凭着直觉在食堂里张望——其实, 根本不用仔细看——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空着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边的一张座 椅上了。 他没有回避她张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喜悦,也没有悲 伤。算起来,那已经是蒋伯宇回来后接近一个星期了。 何继红一只手拿着抹布与小工作铲主动走了过去。 “你好啊!回来了?”何继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嗯。”蒋伯宇点点头,并无多的话说。 “回来就好了。总得面对现实。你说呢?”何继红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知道。”蒋伯宇的两只手搭在餐台边儿上划来划去。声音也很低。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但阳光总在风雨后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今天来,是向你告别的。”蒋伯宇说这话时眼圈儿有些 微微地红了。 何继红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进展,也清楚 蒋伯宇现在与校方的不合作姿态。 “是吗?你出去了会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吧。”说到后半句时,蒋伯 宇的声音变得激动和高亢起来。 “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生!”何继红的脸色突然冷了下 来。 蒋伯宇有些愣了。“我?不负责任?” 何继红继续缓缓地说:“你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哺养成人,又花了大把血汗钱 送你到大学读书。你想想,你活着不仅仅为了你自己是不是?要那样,你想走哪 儿就走哪儿吧没人理你。谁不想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啊?但你的资本呢?就靠你的 那点儿勇气?你连眼下这点儿事都处理不好,还想成就大事业?” “你?!你这样说我!”蒋伯宇的脸刷地白了下来。 “是!我就是这样说你!你能把头一辈子埋到沙子儿里吗?你就靠着别人的 同情与你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去度过一生吗?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把父母的心血 付诸东流吗?你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无知的男人吗?” 蒋伯宇呆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见到唇枪舌剑口若悬河的何继 红。打从认识时候起,何继红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一直以为她是个随和 内向的姑娘呢。 蒋伯宇发现每接触一次,他都会对何继红有新的发现新的认识。 是的,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叹息他的时候,只有何继红会这样把他骂得狗血 淋头。在所有人都给他安慰给他支持的时候,只有何继红这样给他兜头泼来一瓢 又一瓢凉水。 但蒋伯宇还是觉得委屈。他一时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样闪烁着刀光剑影的言 辞。他张了张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愤愤然地盯了何继红一眼,转身冲出了学 生食堂的大门。 蒋伯宇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食堂找何继红告别过。他原想的是和何继红说声 再见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从此把这一段一厢情愿的感情永远深埋心底算了。 但何继红说的那番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时,他把头 埋在被子里,发出极度压抑的抽泣声。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他又慢慢地安宁 下来。经过刚才一番泪水的渲泄,他觉得情绪要好多了。 窗外的月光把屋子里照得雪白一片。蒋伯宇躺在床上认真地回味着何继红两 个小时前对他说的话。他心里明白,这次被勒令退学肯定是免不了的——学校没 有把他移送到派出所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可是退学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却是一片迷 茫。他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被学校开除的消息传到父母的耳朵后,他们会 是怎样的震惊与难过。尤其是患有高血压与心脏病的母亲更让他担忧。 还有一万多块钱的医药赔偿与后面即将追来的营养补偿费、家属的误工费、 护理费,更是压上了他心头的一座沉沉的大山。 他都想清楚了吗?他有足够勇气去正视并解决这些问题吗——显然没有!或 许何继红说的对吧,他是太懦弱太无知了。 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就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人悄悄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