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果然如法狄所料,报社的人来了催货。法狄像往常一样,向这名麻烦 的客人这样说:「字版昨天已经排好,亦已经开始印刷了。」 客人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站在正门前的他这样道:「那么让我看看字版, 这样我回去向老板报告时,也可以响应得确确实实。」 法狄只好让出路来:「那么请进来吧……」接着,便把客人领到工作室里面。 邦特正在操作着压印机,对于客人的到来,他没有甚么反应,只是瞄了那么一 眼。客人也没有把邦特放在眼内,招呼也没打一个。 法狄让客人坐到凳子上,自己则把字版都拿出来,一列的排放在客人面前的桌 子上:「这是第一页,这是第二页,还有第五、六、七……」 客人看了看,然后问:「第三和第十一呢?」 法狄指了指压印机:「邦特正在印。」 客人皱了皱眉:「才印到第三页呀?」 法狄修正道:「是第三页和第十一页一起印,这是因为钉装的方式关系……」 客人扬了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懂!但还是有点慢。」 法狄响应道:「已经不算慢了,字版一排好就马上印……」 客人摇了摇头:「总之,后天早上一定要收到货。」 「后天早上?」法狄不安的拉着指尖:「这太紧迫了,最快也要过午才行。」 客人稍为递起了手,语气很是坚持:「这不算紧迫了!做小报的,时间最是重 要。无论如何,后天早上一定要收到货。」 法狄硬挤出一个笑容:「我明白时间是很重要,但我不想随便口头上答应了, 却又不守信诺。若是真能够赶得到,我没理由要拒绝你的要求的……」这时,他的 说话又被打断。但打断他说话的人不是客人,而是老板摩斯。 才刚抵达作坊的摩斯,穿过了工作室的门口,向客人道:「后天早上就给你货。」 客人顿时脸露笑容,和之前判若两人:「好!老板就是不同!那我后天等你了!」 说完便站起来,不等法狄引领便离开了工作室,踏出了作坊。 法狄的心一沉,因为他知道又是一场灾难:「老板!后天早上怎么可能办好呢?」 摩斯笑着响应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一定赶到的。」 法狄顿时气上心头,因为摩斯连现在印到哪里都不知道,又凭甚么说「没问题」? 但摩斯毕竟是法狄的老板,因此法狄只好沉着气道:「现在我们才印到第三张,但 这亦是正常的工作进度。报社那边实在太心急,甚么拉拉杂杂的东西都说是紧急的 ……」 摩斯没察觉到法狄的沉重,还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随便应付着,打发了 他走就好!这些小职员根本不用理他的。」 法狄说:「但我们答应了后天……」 摩斯耸了耸肩,瞄了瞄一直没说半句话的邦特:「邦特会努力去印的,对不? 你只须在楼上等着就好,真的不用担心。」 摩斯根本不明白。虽然动手印的是邦特,不是法狄。但要应付客人的,却是法 狄,而不是邦特。邦特就是后天早上也印不完,他也不会捱骂,但法狄却会。 摩斯装出一副友好的表情,向邦特道:「邦特!今次的事拜托你了!我知道你 一直都是很尽心地工作的,对不?」 邦特似乎并不欣赏他的恭维,只是道:「我会试着印快点。」表情,还是一贯 的严肃。法狄也不知道,这副表情是代表着邦特的无怨,还是代表着他一直以来都 是处于不满的状态。 但摩斯才不会像他想的那么多。他看了看表道:「我约了猷杰到城东去,探望 一个做裁缝生意的朋友。再见了!」说完便离开了。 法狄虚脱似地呆在原地,过了半向,才晓得向邦特道:「这……今次麻烦你了 ……」声音小得就像蚊子一样。 邦特只是「唔」的一声,双手一刻也没离开过压印机和涂墨用的鬃毛擦。涂墨, 放纸,压印,拿开。涂墨,放纸,压印,拿开……法狄觉得应该多雇个人帮他涂墨 和拿纸,这样工作进度应该会快多了。但他知道若这样做,作坊的财政会有点勉强。 而且也会有没订单可接、没工作可做的时候,多雇个人岂不浪费? 法狄摇了摇头,离开了工作室,回到他的排字房。他拿起了一份文稿,这是属 于另一家报社的。但法狄觉得不论是哪家,都没甚么分别。一样是甚么都叫赶、态 度恶劣,而且稿子写的不清不楚。 法狄读了稿子第一页的上半部份,已发现有四个意思不明的词。每个字母都黏 在一起,只能令人分辨到是「高的字母」、「矮的字母」和「下延的字母」。还有 右上角的数目字「6 」,不晓得是甚么意思。肯定不是页码,因为页码的位置是在 下边。逗号掉到下面的一行,骤眼看起来是「i」上的一点。下半页的字都不知怎 么搞的,每个字母都重重复覆的在一同一位置写了好几次,粗得难以辨认,也不知 是代表要印成粗体字还是甚么。如果说《首都闲谈》的稿「不清楚」,那么这份稿 就是「极之混乱」。以前这家报社的稿都很乱,但乱到今次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法狄伸手取来活字,在手盘上拼出「周末消息」这个报刊名,接着顿感全身乏 力。他没有生病,只是灵魂对工作感到烦厌。不断修正一些白痴般的错误,连自己 也觉得像是个白痴。好地地一个「T 」字,为甚么有人会给它加一条尾巴?好端端 的一个「o 」字,谁又手痒痒给它加上一横划?打个比喻,当病人也不在乎自己的 健康时,有哪个医生会觉得治疗很有意义? 但理怨又有甚么用呢?工作还是得做。不做工,哪有饭吃?而且还会被人瞧不 起。他告诉自己,人人都在工作,闲着根本是不可能的。农夫不耕田,人们就会饿 死。妇女不织布,人们就没有衣服穿。没有建筑工人,人们就得露宿。接着,社会、 国家就会瘫痪然后崩溃。但他取活字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像是和他心中的说话 对抗。其实少一个排字工对社会根本没有影响,他不干下去,受害的只是自己。没 有人会同情……一个不工作的人是没有价值的。 排到第五行,实在不行了。空位实在太多,活字在手盘中滑来滑去。甚至完全 无法预计到句子的长短、怎样分页等事情。于是只好放下手盘,先把稿子中的不明 字找出来,让编辑写清楚才排。以前,他是习惯一面排一面找不明字。因为觉得一 面排一面找,会比较少漏。光阅读着找,很多时会看漏。于是又得再找编辑,第二 次去,自然会惹来更多埋怨。 想到这里,心里就很不安。好想找编辑的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也许有人会 说他懦弱,但又有谁会乐意被人无端责备呢?要每次都一字不漏,根本不可能吧! 时间又不是多,要么可以重复检查上十遍。客人又任性,总是希望自己要求甚么, 别人就做到甚么。小孩子也知道做事是需要时间的,但客人们就是连小孩都不如。 后天早上就要收到货?有可能吗?他的答案是否定。在这儿工作了半年,对于工作 需时多少,他通常都预计得很清楚。若果照平时的速度去印,后天傍晚就差不多了。 他伸手拿笔,猛然发现铅笔少了一枝。是掉到地上了吗?他于是蹲下来,但地 上除了没用的旧稿,就甚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拿了到楼下,但自己却忘了吧!他拍 拍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不小心。但其实,失踪的铅笔在放手盘的架 子顶头。没有人把它拿上去,但它确确实实就在上面。 这天,法狄简直是气疯了。纵使温文柔弱如他,也还是禁不了脸上一副狂怒的 表情。他才刚刚自《周末消息》的那家报社回来,回想起之前的遭遇,心里仿佛燃 点了一团火。为了弄清楚稿子上写的是甚么,他特意到报社去,但编辑——似乎是 新任职的,却是出奇地狂妄。 他听了法狄的询问,竟然这样响应道:「甚么?这种程度的字你也不会吗?你 到底读过书没有?」声音还要大得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到。 法狄受到出乎意料的嘲弄,脸顿然烫了起来。但他知道看不明白那篇稿,绝不 是他的问题,问题是编辑的字写的太丑。他于是为自己辩护道:「我不是文盲,我 只是看不到上面写了甚么。是看不到,字写的不清……不是我不会阅读……」 但编辑仿佛听不到一样,不晓得是他耳朵有问题,还是故意假装没听到。他拿 起稿子,眼主着它。然后摇着头,嘴上发出不屑的「啫啫」声:「怎么可以的呢? 这么简单的字你竟然不会。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这编辑看来已有四十岁了,大概比法狄年长二十岁吧?但法狄完全感觉不到「 成熟」、「能干」、「品德」之类的东西,见到的只是「自私」、「无耻」和「小 家子气」。而一个这样的人,竟然还敢去教训人!法狄愤怒得颤抖起来,但他强忍 着不去辱骂对方。对方始终是客人,摩斯若知道他冒犯了客人,一定会不问情由的 责备他。说他是不懂世故的小伙子,以后得好好学习,要不就不能像他那样在社会 上立足云云。法狄最讨厌的就是这样,摩斯总是见他年轻,就在他面前自大。 那位编辑勉为其难似的,把法狄看不懂的字重写一次。那些新写的字,也不见 得清楚了多少。每个词的尾三、四个字母,都只像是一条波浪形的线。但法狄已不 想再问编辑了,再问就只会被取笑多一次。只好在回作坊后,动动脑筋慢慢猜。就 是这样,法狄回到了作坊,满肚子怨气的,开始他的猜谜工作。 猫儿还是像平时一样,在排字房的窗外看风景。过午,法狄可以猜到的字都补 上去了。但还是有七个字,完全不知道是甚么。这迫使他纵使很厌恶那名编辑,却 还是要再一次去找他。他步下楼梯,路过工作室的门口。门开着,可以见到邦特正 在印《首都闲谈》。印完后还得拿到对面街——别人的作坊钉装。原本,这工序是 应该是由印刷作坊做的。但作坊不正规,就会有这古怪的作业方式。 那间「钉装作坊」同样的不正规,也兼做货运、售纸等生意。自从各行业的工 会,均逐渐衰落时起,奇奇怪怪的作坊便一家家的冒出来了。这也许算是工会衰落 的不良后果吧?很多作坊变得不伦不类,作坊之间的交收、委托又多,而且繁琐了 起来,就容易出错。因此,品质不良的物品都多了起来。但好处也不是没有,就是 人们的自由度大了。生意是大是小,要做甚么不做甚么,价钱是高是低,老板们可 任意决定。工人也不再需要当学徒多年,才取得正式资格。转工以取得更好的发展, 变得非常流行。 可是不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成功者和失败者。 预定要交货的日子终于到了。上午十一时,货物才送到钉装作坊。因此,上午 交货的承诺,必定是履行不了的了。法狄一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但还是不免情绪低 落。货一交到钉装作坊,就要求工人马上先给他钉装,把别人的货搁起来,法狄想 起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法狄甚至不敢去看工人们的表情,他们一定觉得他是个任性 的家伙。若摩斯不应承客人,他相信会少很多麻烦。 到了一时,好消息终于传来。邦特来到排字室,向法狄说:「《首都闲谈》钉 装好了,就在货仓里面。」 法狄马上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送去也会被埋怨,但更迟才送去,则会是捱骂。 他于是马上跑下楼梯,进了货仓,打算点好货便马上送货去。然而进了货仓后,却 不见他要的东西。平时钉装工人会把货物放地面,但现在地板上却空空如也。只有 架子上是满满的,有印画、广告单张等东西。他来到架子前看了看,发现他要的《 首都闲谈》在架子的顶端。他感到奇怪,钉装工人为甚么要费这个劲,把货物放得 这么高? 但他也懒得去想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送货。他于是拿来梯子,爬上去拿货。 然而货到了手,他却发现自己没办法一面捧着货物,一面爬下梯子。于是大叫道: 「邦特!请过来帮一帮我!」 不久,邦特便出现在货仓门口。他见到法狄在梯子上,手捧着《首都闲谈》, 便问:「你怎么把它搬上去?」 法狄响应道:「不!我是把它搬下来。」 邦特少见地现出疑惑的神色:「它本来就在地上,怎么会要「搬下来」?」 法狄马上呆住了,以为自己是把别的东西当成了《首都闲谈》。但他看了看, 手上的的确是最新一期的《首都闲谈》!他感到不可思议,问道:「你说它本在地 上?」 邦特说:「我看着工人把它放到地上。」他转头看了看地板,却竟也看到没有 东西在地上!他用极不肯定的语气回法狄:「你手中的真是那期的报纸?你……你 肯定不是自己把它搬上去了?」 法狄捧着货物的双手已有点发麻,但他没有注意到,只是马上点头道:「真的 是这期的!我也没把它搬上去。但我一进来就见到它在上面,所以我才拿梯子,要 叫你帮助我把它拿下来……」 邦特走上前来,伸出厚实的双手:「给我!」 法狄放货物交给他,这才发觉到自己的手已有点麻痹了。但这也算不上甚么, 因为邦特的脸色剎白更令他吃惊。 邦特虽然不会认字,但他认得出排版的形状和图画。他因惊恐而抖动的唇,喃 喃的念着:「真是这期的……它……它……」 法狄接下去道:「它自己跑到架子上去?」 二人一高一低的对视着,接下来是一片死寂。今天的这个早晨,比黑夜更加可 怕。 -------- 酷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