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货物送到报社时,法狄依旧是被埋怨了一番。答应这天上午交货的是摩斯,但 报社的人似乎都不记得了。法狄变成了摩斯的代罪羔羊,但他却罕见地没把这放在 心上。因为他的心思,已完全被作坊的奇怪事件占去。到底货物为甚么会自己移到 架子上?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作坊里面有邪恶的东西存在,但法狄不想承认这是事 实。 说起来,「e」和「x」调转的事,也是这个原因吗?法狄马上感到心里寒寒 的。邦特现在独自留在作坊之中,不知他感觉如何?法狄有点儿担心,于是便踏着 急步回程。纵使天空是多么的碧蓝,河水是那么的清澈,他都没有心情去欣赏。在 以往,他可是非常珍惜这个时刻的。 不久,他便回到作坊附近。一进入横巷,四周便顿时阴暗下来。这是因为,阳 光被楼房遮挡住了。角落处堆积着垃圾,发出一阵臭味。蟑螂在旁边溜过,再爬上 布满污垢的墙壁。祼着上身的搬运工人在此路过,嘴里念着骯话。 转过弯,便是摩斯作坊的正门。这里比较干净,因为法狄总是细心地打扫。但 有时也会有人,静悄悄的把垃圾放在这儿。不晓得是谁,法狄只好尽快把它弄走。 其实法狄受聘时,摩斯没叫他也负责打扫。但他不去做,垃圾可能要等三五天,才 有人扫走。因为政府的清理人员,并不时常都尽责。 这时,路的另一端有人叫起法狄的名字来。法狄抬头一看,见到的是很久以前 的同学——利格尔。他们不算熟络,但利格尔却是从是不会注意这些事的。总之, 他一见到认识的人,就会上前搭讪。熟不熟根本不是问题,反正在他的热情之下, 不熟也会变成熟的。 利格尔身穿着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光鲜的背心。两件衣服的布质都很好,法 狄甚至不知道那种布叫甚么名字。腿上是一双皮靴,法狄发梦也不会梦见,自己可 以拥有一双。 利格尔迎上前来,脸上是一副灿烂的笑容:「法狄!好久不见了!是亚柏告诉 我你在这儿工作,所以我便来了。」 法狄也以笑容回报他:「我真想不到会见到你!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利格尔指了指摩斯印刷作坊:「你在这儿工作?」 法狄点了点头。 利格尔问:「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法狄想起,自己今天也没甚么工作,于是便把利格尔领进去了。作坊内,压印 机的声音在响着。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声音。利格尔四周打量着,似乎对这儿很 感兴趣。他们上了二楼,进了排字房。由于只有一把椅子,法狄又只好到楼下拿一 把凳子上来。椅子让了给利格尔,自己则坐凳子。 利格尔先开口问:「你在这儿工作了很久吗?」 法狄响应道:「不算久,才半年罢了。这之前我一直失业,亚柏有告诉你吗?」 利格尔点了点头,又打量起这间排字房来:「他提过一下……他说呢……感到 很惊讶。你知道,在学校时你的成绩比他要好,人也比他多想法。但是你们的工作 相比起来,倒是他的比较高级。」 法狄顿时脸颊发滚,不知应如何回答才是。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工作环 境、性质、薪金都比以前的同学差,因此都不敢主动找他们。因为他感到自卑,自 己一个人时也会觉得自己卑微,和别人相比起来更是不堪。 利格尔补充道:「我们不是看不起你。相反,我认为你应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你是配得上的!」 法狄得知对方不是看不起他,顿感欣喜万分。但一想到找工作,他便感到害怕。 他说:「找好的工作不易呢……我以前也四处找工作,而且也不挑剔甚么,但就是 没有人聘请。后来借着亲戚的情面,才找到这份工。」 利格尔拍了拍法狄的肩:「你根本不用自卑的!其实你的事,我也很清楚。你 知道,我和很多人都熟络。要知道某人近况如何、人品如何,可是轻而易举。」 法狄感到惊讶,他还以为没有人会注意他。 格利尔说:「你是个谦虚的人,这是一个自古以来都受都赞颂的优点。但是现 今在找工作这方面呢……老板们却都选中会自我吹嘘的人。」 法狄耸了耸肩,苦笑道:「我想我是追不上时代了。」 格利尔吐了口气:「无知的时代,不追也罢。幸好我父亲人脉广,又有家族生 意,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松。」 法狄问:「我记得,好象是粮食入口的生意吧?」 利格尔响应道:「是的。其实呢……我今次来的目的,是有个地方,我想带你 去看一看。」 法狄眨了眨眼:「甚么地方?」 利格尔响应道:「伯爵的印刷作坊。」 在幽暗的排字房中,法狄对着稿子,喃喃念着:「大教堂的清洁工程……大教 堂的清洁工程……」接着,他便从字盘中拿取活字,排到手盘中。看着手盘中的字, 他又再谂道:「教堂的清洁工程……」 他望了望窗外,只看到云层,见不到太阳。河旁钟楼上的机械钟,指针显示出 现在是六时。是时候放工了,但他想拼好这一段才离开。拼到一半就停止,是很容 易引致错误的。以前有好几次排错字,都是发生在摩斯突然叫他,马上做别的事情 的时候。因此摩斯外出——不管摩斯是出去谈生意,还只是去喝啤酒,法狄通常都 会觉得高兴。 但也试过因为他的外出,而遇上麻烦。那次摩斯又是向他说,有客人来就给他 应付着,放心去办就好。后来真的有客人,客人有一份订单,要法狄开价。法狄开 了,客人也没有异议。可是摩斯回来后得知此事,却怪他开得太贵。于是再把价格 调低,但客人却似乎反而因此,而怀疑起成品的品质来。 「逗号,已将近完成……逗号,已将近完成……」他继续喃喃念着,又从字盘 上拿取活字,排到手盘上:「逗号,已将近完成……」 此时,已听不到压印机的声音了。邦特大概已经下班离去,这样的话,作坊中 就只剩法狄一人。好冷清啊!但明天却会是不同的一天。明天,他会和利格尔一起, 到伯爵的印刷作坊去。利格尔一定会不停地说话,法狄的耳朵则不得安宁。 利格尔向他说过,他带他到伯爵的作坊,是想让法狄他开开眼界。他说伯爵的 作坊,和摩斯这种完全不同。法狄当然知道是不同的,但怎样不同,他又说不出个 确实答案来。是环境比较大而且干净吗?压印机的款式比较新吗?用的纸和墨比较 好吗?若是这样的话,分别其实都不算大。 他继续谂着:「很明显,逗号,外墙……很明显,逗号,外墙……比以前洁白 得多……比以前洁白得多……」他排好这句,又去看下一句。这时,却猛然见到, 稿子中那句子和他刚刚排的并不相同! 「天呀!」他在心中呼叫:「怎么半句半句的谂上几次,还是会错的?」他开 始怀疑自己,是不适合当排字工了。 他马上看看稿子上,正确的内容是甚么:「比以前宏伟得多。」对,稿子上的 是「宏伟」。但他马上又发现不对头了,清洁后怎么会变得「宏伟」?又不是扩建 工程!他想,一定是编辑写错了。而他则直觉性、不自觉地填上「洁白」这个字。 一定是这样,因此才会排错。 他想:「这样的话,是不是应该问问编辑,要不要改掉「宏伟」这个字?」他 感到苦恼,一个排字工纠正了编辑的错误,编辑不但不会感激,反而一定会生气。 他拿起稿子再看,却又重新见到「洁白」这个字!他马上心头一颤,怎会这样 的?刚刚明明见到「宏伟」,才认为自己排错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排对了?他闭上 眼睛,等了几秒。张眼一望,那个字竟然又变成了「古老」! 他吓得马上丢下稿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跳得发出声响,却又感到一阵阴 寒。他告诉自己:「不会的……来了都半年,怎会现在才遇上?」但他已经没办法, 在作坊中独自面对这份稿。他一定得马上下班了,于是退出了排字房。小心的、无 声的,把门关上,仿佛害怕会惊动了那张诡异的纸。 他同样轻力的步下楼梯,来到工作室门前时,听到压印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 大感庆幸,原来邦特还在!他决定要邀请他,陪他走一段路,好赶走心中的恐惧。 他于是推开门,却不见邦特的身影!这时,声音也消失了。 他吓得大退了一步,马上转身跑出作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昏沉暮色之中。 第二天,法狄与利格尔一起,沿着河旁的大路,向伊里士。马修伯爵的府第走 去。这儿附近的楼房很稀疏,但间间都十分壮观、漂亮。一个花园,若用来建一般 平民的房子,大概可以建上几十间。环境也十分清洁,可以闻到花朵和河水的气味。 进了花园的大闸门后,可以见到有侍卫在巡逻。在平民区,维持治安的侍卫是 多么的威风。但当他们在伯爵府中时,却又显得渺小了。法狄很佩服利格尔,竟然 可以出入这种地方,而且神态是这样的不亢不卑! 那些优雅的男仆、侍女微笑着向利格尔点头,他也微笑着向他们回礼。一个多 么和平、高尚的地方!这里的文化,和他工作的地方一带完全不同!没有说粗话的 工人,没有为房租而忧心的妇女,亦没有作坊赶工时的烦躁、焦虑气氛。 但这还不是最神奇的地方。最神奇的,就是身处在这个高贵环境中的法狄—— 一个隔天就被老板指指点点、三天就被编辑埋怨一次、四天被客人催一次货的小排 字工,竟然没有一点自卑的感觉。仿佛被温暖的空气包围,充满了安全感。 进了府第里面时,法狄更是震惊得合不上嘴来。那些晶莹剔透的落地玻璃窗、 红艳柔软的长地毯、发出银光的烛台……家具虽然和平民的一样,都是用木做的。 却是光滑那么多、精致那么多、厚重那么多。 利格尔尽其量的,介绍着所能看到的各样事物,然后道:「虽然这儿是这样的 豪华,但伯爵绝对不是个为富不仁的人。他有很多生意,造就了很多职位,薪金比 哪个老板都优厚。工时也不会太长,令员工可以有私人的时间,发展自己的兴趣。 星期天绝对不会要求员工上班,谨守上主的教诲……」如果利格尔所说的都是真的 话,这样真是一个天堂般的地方! 略略看过府第的大厅后,利格尔又把法狄带到花园中。花园的另一端,有一间 小小的房子。但比摩斯作坊大,而且和伯爵府一样精致干净。 利格尔一面向它走去,一面道:「那儿就是伯爵的印刷作坊。他资助了几个小 说家和诗人,他们的书都是在这儿印的。也有不定期的文学刊物……」 法狄说:「看起来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 利格尔说:「钱对于伯爵来说不是问题,提拔文学界新秀才是他的最大目的。 这间作坊也是为此而建,由封面、文字、插图、用纸、用墨都一丝不苟,力尽完美。 外间的印刷作坊,是不会花这么大的心机的。他认为书本,也可以是件艺术品。」 利格尔打开了作坊的门,里面是一个小厅堂,厅堂的墙上挂着几张印画。左右 两边各有一道门,尽头则是另一道门和楼梯。 利格尔打开了右方的门,向法狄说:「来看看,这是印刷工作室。」 法狄看了,顿感惊讶。他原本以为印刷的地方,一定到处沾上墨迹。空气中, 一定充满工人的汗臭味。印版、印好的纸页乱放一通。然而,这里竟然完全相反! 这儿的窗户是这么大,阳光可以照进每一个角落。四台压印机整齐的排列着,三个 工人正在工作,但他们的动作一点也不匆忙,神情也没有半分烦躁。有专门涂墨的 工人,帮印刷工涂墨。印好了一张,就由涂墨工拿开,放到专用的、通风的架子上 晾干。 接着,利格尔又带领法狄到对面的房间去。这间是放纸和成品的仓库,纸张都 整齐的、一叠叠的放在架子上。架上一尘不染,法狄竟然可以闻到纸张的清香。印 好、钉装好的书本,一本本的放在木箱子中。在摩斯作坊,小报都只用绳扎起来。 太松,报纸会掉出来。太紧,又会在报边留下勒痕。高级品和廉价品,待遇就是不 同。 再隔邻的房间,是钉装的的地方。工人同样是毫不匆忙,小心的做着他们的工 作。接着二人上了楼梯,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空间。贴墙的位置,放着七张书桌,其 中三张放有字盘,人们在书桌前工作着。 利格尔指着那三张桌子道:「这是排字的地方,可有三个工人呢!」他又指指 其它的书桌:「这是抄写员的位子。收到作者的稿后,就先由抄写员抄一次。这是 校对员的位子,抄完的稿会给他看看有没有错。有错就改好,确定没问题就给排字 工排印版。排好之后,亦会再给校对员校对,没问题就拿到楼下给印刷工印。」 法狄听了这么多讲解,不禁赞叹道:「你对这行业,知的比我还多!而且这儿 的一切,实在是太完美了!」 利格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我和伯爵有生意来往,又喜欢看书,而且和某 个作者相熟,因此伯爵让我自由出入这个作坊。」 法狄说:「我真羡慕你,若不是你带我来,我连伯爵府的门口都不敢经过。」 利格尔把法狄领到窗前,拍了拍对方的肩:「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 法狄问:「考虑甚么?」接着,便马上被窗外的景色深深的吸引着了。花园中 修剪得井井有条的矮树丛,当身处其中时看起来没甚么。但身在二楼时,却可以见 到它们变成了一个个的图案。就像是一幅,伟大的设计图。 利格尔说:「伯爵有打算增大这个作坊的规模。虽然未落实,但我认为可能性 极大。若果真要实行,就得雇用更多员工。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代你向伯爵说说。」 法狄惊讶的瞪大了眼,他不能相信,竟有人会向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在摩斯作 坊是这样的卑微,受尽别人的欺侮,在这儿却…… 利格尔继续道:「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带你来这里。只转个环境,一切却都会 变得更好。」 法狄沉默了半向,然后道:「请你一定得帮帮我。」这是他一生之中,最果断 的一次决定。 -------- 酷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