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的行踪 鸭子赤条条的靠在浴缸边上坐在浴缸里,肩膀以下的身体浸在水中。他侧身对 着崔基凤,眼睛凝视着天空。说得准确一些是,两只失神的眼睛傻呵呵地睁着朝着 半空,嘴也张着,头湿淋淋的。浴缸里的水通红通红,大概是掺了血的缘故。由于 水不断地朝外流,红颜色被冲淡了不少。 崔基凤倒退着走出浴室,吓得眶的一声关上了门。他本想跑出去,后来又改变 想法,走进房里。地上有一副跌碎了的眼镜,好像是鸭子的。他想拾起来,又没有 去拾。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好像要他说明房里的情况。他被电话铃声吓得手足无措。 如果不接,也许有人会冲进来。他把手伸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总服务台。查房间的时间到了,所以我打个电话来问问:您打算怎么办?” “啊,是吗?有人要到这个房间里来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为了要掩饰过去,尽量离话筒远点。 “不,还没有人预约。” “我再呆一天。” “谢谢。我派清洁工上来。” “不必打扫,还很干净。”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房里。褥子和被窝依旧摊在地上,一边随便放着揉皱了的 妙花的紫颜色西装。旁边放着几件像是鸭子的衣服。他带来的旅行皮包还在那里, 妙花的蓝派克衫。青色裤子和毛背心之类的东西则不见了。手提包也不见了。 他为了要喘一口气,把香烟掏了出来。吸烟的时候,手指尖禁不住直发抖。这 样不行。越是碰上了麻烦,越是要冷静,他一面关照自己一面吸烟。他估计肯定是 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又把握不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怎么会这样的呢?妙花到 哪里去了呢?鸭子死在浴缸里,这事应当如何解释呢?他究竞为什么要死在浴缸里 呢?崔基凤用充满恐怖的眼睛朝浴缸那面看了一眼。 这个现实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相信围绕着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 事实。好像是为了要再证实一下,他又走进了浴室。这次比一上来吃惊得好一些, 显示出一种竭力要保持冷静的意志。 鸭于以刚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傻呵呵地睁着眼睛朝着天空,头碰到的后墙附近 呈暗红色。他想大概是从后脑勺里流出来的血沾在了上面。他逐渐恢复了平静,走 上前去仔细观察尸体。好像肯定是断了气。他还想证实一下,把手伸到水里捞起鸭 子的一只手,为的是要搭一下脉。被捞出水面的鸭子的手心里握着一把好像是妙花 的长头发。他像扔掉似地把鸭子的手一放,站起身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神态越来越模糊,呕的一下关上门出来。靠在墙上定 了定神,竭力想把握住问题的核心。但是弄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外面。大门只要一关马上就自动搭上。 他离开饭店到停车场去看看。那里有几十辆车子披着雪停着。但是找来找去也 找不到吴妙花的淡绿色车子。分明是她开走了。 他把雪拂掉以后,坐在长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认为吴妙花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神 秘的女人,同时又感到她好像是飞上了天。他一点也不认为她是一个杀了人而逃跑 的可怕的女人。他突然担心起她来了:雪下得这么大,就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笨东西!” 他弯下腰开始揉雪。手突然发僵了,但他还是继续干。干脆从车上把雪拂下来, 开始把揉成一团的雪朝前滚。雪团霎时变大了。 有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裳的孩子从饭店里出来,朝他所在的地方跑来。这 是一对大概还没有进小学的双胞胎姐妹,面颊红得像苹果,胖乎乎的,十分逗人喜 爱。两个孩子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他冲着孩子们微微一笑。 “在做雪人。” 孩子们也天真地跟着笑了。 “喜欢雪人吗?”他轮番看着双胞胎柔声问道。 两个孩子一齐点头。 “那么,叔叔替你们做一个雪人。你们从哪儿来?是从汉城来的吗?” 姐妹两个点点头。 “你们不会讲话?” “不。” 孩子们也许是还不放心,没有放松警惕,小声答道。 “跟谁一起来的?” “爸爸,妈妈。” “哦,唔,你们真好。” 他真的羡慕这两个孩子。 “好,这个你们来滚,是头。我再替你们做一个身子。” 两个孩子这才完全放松了警惕,扑上去开始滚雪人。 孩子们每当跌倒在雪地上,就格格地笑。天真的笑声高高地飞上天。他感到低 落的情绪好像雪融化了似地松弛了。孩子们在雪地里打滚,他也想像孩子们一样打 滚。他起劲地滚雪球,不时地向手卜可两口气,雪球越滚越大。 有一个孩子突然哭了,他走到孩子身边问道: “干吗哭呀!” 孩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原来是毛手套湿了。 “哎呀,是手冻僵了,哭了。” 他替那孩子把湿手套脱掉。 “把手插到口袋里暖和暖和,呆一会儿就不要紧了。” 这次另一个孩子又像要哭的样子走到他身边,也是手套湿了。 “把手套脱掉,手放到口袋里去,会暖和起来的。” 他替那孩子把手套脱掉以后,又开始滚雪球。等到雪球滚得老大,再也不好滚 了,他就把孩子们滚的雪球放到这上面,并且把它固定好,不致于掉下来,然后折 了一根树枝替它做眼睛、鼻子。孩子们高兴得直跳。 有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朝他们走来。他们是孩子们的父母,一对显得很幸福 的夫妇。 “您给孩子们做雪人,谢谢。” 夫人跟崔基凤寒暄。两个孩子的父亲也笑着对他点头致意。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孩子们真可爱。” “他们从昨天起就缠着我们,叫我们替他们做雪人……” 夫人请他跟孩子们拍照留念。他刚一推辞,男的已经举起相机叫他摆好姿势。 崔基凤无奈,只好和孩子们一道站到相机跟前。 拍过照,夫人说是要给他寄照片,请他把地址告诉她。不得已他把地址和姓名 告诉了夫人。夫人飞快地把他的名字和所说的情况记在簿子上。 崔基凤舍不得和两个孩子分手,拍拍他们的嘴巴转过身去,孩子们对他招招手 说再见。 他回到饭店,不愿意进房间,犹豫了一阵,便到咖啡厅去了。他一面喝咖啡, 一面默默地思考,疑问一下子解不开。 “那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究竟打算这样呆到什么时候呢?” 对此,没有回答。 “万一被警察晓得了怎么办?” “那一定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 他缩起了肩膀。 “是不是逃走?” 他摇了摇头。姓名和住址已经登记在住宿卡上了,逃走反而只会把事情闹大。 他叹了一口气,用手去擦额头上淌下来的冷汗。 隔了一会儿,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六一五号房间。首先看了看浴室,鸭子依旧傻 呵呵地睁着眼睛看着空中。 “你这个老朋友,干吗要死在这儿呢?为什么要死在这儿使我陷入困境?” 他不相信鸭子死于女人之手。不能因为鸭子生得矮小就说凶手是个女的!是不 是突然打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崔基凤看了看粘着血块和头发的墙壁。头好像就撞在 那里。凶手准是杀掉鸭子以后心里害怕,慌忙逃跑了。是不是鸭子盯着妙花,弄得 妙花活不下去了?若非如此,妙花是不会杀掉这个家伙的。他有了这么点儿意思, 好像觉得妙花的痛苦是可以理解的。 他从浴室出来,蒙着被于躺下。头一刺一刺地疼痛,简直难以忍受。房里有尸 首并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发现尸体以后产生的混乱。如果要面对这场混乱,那是 好像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的。 奇怪的是他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安稳。 约摸过了两个小时,他起来看了看表。下午四点还不到。对于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也暗自吃惊。头脑变得清晰了,心情也轻松了。他觉得这样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干 得了。一个明确的计划从他脑海里掠过。好像不是不可能。陷入绝境,什么事情都 干得出来。他对着天棚看了一阵,霍地爬起身来。 他在烟斗里装满了烟丝,然后点着了火,叼在嘴里,先看了看浴室。看见尸体 还在那里,多少安心了一些。万一尸体不见了,或者复活了,那该多么叫人吃惊呀! 现在尸体仍旧在那儿,他觉得它非常亲切。 崔基凤打开窗户旁边的一扇小门,走到阳台上。外面雪还在下,远处的雪景也 尽收眼底。他的眼睛朝下看,估量了一下一直到底下的长度。然后看了看饭店周围 被雪覆盖着的土地和建筑,没有发现适合的地点。似乎无论如何都得下去找。 他认为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把尸体弄走。这是顺理成章的办法。这个办法不论 是对妙花,还是对自己,似乎都是最合理的。也许可以认为,哲学教师考虑问题是 否都是到这种程度,其实并非如此。 人被逼到绝境,为了要从绝境里摆脱出来,往往会变得兽性十足,以致达到令 人吃惊的地步,真诚之类得搁在一边。 崔基凤既烦闷又难过。要跟尸首呆在一个房间里,这是无法言表的苦差事。 他到下面去,为了让人觉得他非常自然,他嘴里叼着烟斗,一摇二摆地走着。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看得见六一五号房间阳台的地方。他再一次目测了一下距离, 然后看了看周围。一下子没有发现适当的地方。他在那一带转悠了一个钟头也没有 找到合适的地点。没有地方,就只能扔在雪地里。不行,不能这样。天一亮就会被 发现,而且会引起一场骚乱。 他的眼睛东转西转,突然停在一个地方。那里停着几辆车子,是一个死角,被 大楼挡着,在很大程度上割断了人们的视线。在大厅那面完全看不见,在房间里特 地朝外望,也许能看到一些,一般是发现不了的。 他数了数那里停着几辆车,一共是九辆。心想只好把命运寄托在其中的一辆上 了。天已经开始黑了,他连忙走到旅馆院子里。那里不仅有旅馆,而且商店也鳞次 栉比。 他购置了适合当晾衣绳用的尼龙绳一百米左右,还买了一条毯子。 雪继续在下。想到道路也许会被雪切断,不由得焦躁起来。为了要干事,他特 地多吃一些,这是他当天头一次吃饭。 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好像有人喊他。他不予理睬,径直朝前走,那人赶上来, 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说: “我喊你,你还朝前走,哪有这种道理!” 翘鼻子舞女冲着他白了一眼。 “啊,我以为又是谁哩!”他在惊慌之余,吞吞吐吐地说。 “能这样吗?一夜相好百夜思……买一杯茶给我喝喝。” “不行,我挺忙,有人等着我哩!” “你不是说一个人来的吗?唔,这样我倒要问你一件事!”翘鼻子露出白眼珠 子白了他一眼:“你这是真的吗?不行,请我喝茶!” 崔基凤无奈,只好跟她走。翘鼻子连拖带拉地把他拖进了茶馆。找了个座位坐 下,要了一杯茶以后,她开始盘问他了。 “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什么呀?” “你怎么能一个人溜走呢?” “哦,是这么回事呀!你睡得很熟,我就一个人出来了。” “我以为你回汉城去了呢?” “再呆一天走。” “好!到我们店里去喝酒!” “今天不行。心里不痛快,不行。” “真的吗?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别装不认识我。” 崔基凤皱起了眉头。听见翘鼻子说对他一片真心,叫他哭笑不得。 “难道你已经怀孕了。” “谁知道,得走着瞧。” “你瞧,怀孕也行。我老婆一下子生了双胞胎,我被她吓坏了,去做了手术。 所以你不必担心。” 翘鼻子白了崔基凤一眼,在他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讨厌死了。你知道我几点钟起来的?十二点钟才起来!” “你撒了尿,还能跟你在一道吗?一股臭味。喊你,你也不起来,一个女人家 哪能这样撒尿呢?” 舞女用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吃吃地笑。 “嘿!叫你这么狼狈真不像话!讨厌死了。我出事了。” “什么事?” “酒一喝多了就发晕,而且一定会把尿撒在被窝里。” “男人一定挺头痛!” 他一点也不笑地说。相反,舞女却扭着身子吃吃地笑。 “今天晚上我们再好好喝一杯。” “又想撒尿?” “嘿,不撒!” 舞女突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用手捂着嘴。然后又指指放在桌子底下的东 西。 “这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他心里发慌,用腿挡着东西。 “让我看看。” 舞女伸手把塑料袋子拉了过来。 “别看!” 他厉声说。但舞女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打开袋于朝里看。 “天哪,这不是毯子吗?还买了尼龙晾衣绳。男人家尽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崔基凤显出生气的表情,把包一拉。 “天哪!你好像光火了。男人家怎么这么爱发火呢?你买这些干什么?” 舞女用脚踢了那包一脚,问道。 “带回家去。”他冲里冲气地回答。 “干吗要在这儿买这些呢?到市场上去买便宜得多。” “不是那么回事。” “反正,你是很会过日子的人。一个男人不顾脸面算什么呀!” “跟你没关系!” 崔基凤踢开椅子站起来。 他们走出茶馆,在路上你推我操地演出了一场闹剧。舞女死死地抓住他的包不 放,使崔基凤大伤脑筋。 “真是架子十足。我又不想老是抓住你不放,请我喝一杯就行。” 舞女开出了条件,崔基凤软了下来,觉得左右为难,只是紧紧地抓住尼龙包。 越是这样,舞女越是气势汹汹,乱嚷乱Dg。 “打了一个晚上的交道,就这么算了?” 舞女的态度很强硬,突然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朝身边拖。过往行人好像觉 得有趣,都在看他们。崔基凤窘迫极了。 “松开!” “不松!死就死,就是不放!” 也许是觉得他狼狈不堪有趣,那女的甚至阴险地笑了。 这时候,有一对路过的中年夫妇停住了脚步。他们一样地戴着眼镜,一样地胖。 他们的眼镜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咦,这不是崔博士吗?” 崔基凤大吃一惊,看了看对方。 对方是跟他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的林采文神学教师。林博士比他大五岁,用充 满疑问的犀利眼光盯了他一眼。 崔基凤不觉呻吟一下,毛骨惊然,愣怔地瞅着对方。尽管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 但两个人私人之间几乎没有交往。这固然和彼此的专业不同有关,但崔基凤也讨厌 他那古板的性格和外貌上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他常常光临在学生们面前,以致于学 生喊他老虎。尤其是,他似乎负责教会系统的M大学的祈祷课,对于课上态度不好的 学生常常罚站,直到下课为止,因而出了名。他还极端讨厌香烟。他发现学生在超 出允许吸烟的区域以外的校园里抽烟,便会像猛虎一样扑过去敲他们的脑袋,或是 打他们的耳光。所以抽烟的学生发现他来了,总是吓得直逃。他由于讨厌香烟而产 生的一股激愤情绪,甚至发泄到同样是教师的一些人身上。 崔基凤也不例外,曾经被林博士狠狠地骂过一顿。几个月前,他正坐在长椅子 上抽烟,林博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吼一声,叫他把香烟掐熄掉。说什么这儿 是堂堂的基督教系统的学校,学校守则上禁止在校园里吸烟,教师应当率先遵守, 而你却坐在校园长椅上抽烟真不像话!他挥着拳头赶崔基凤走。学生们也许是认为 有好戏看了,从四面围拢来。崔基凤心里光火,再也忍不住了,当着他的面又吸了 几口烟,说:“实际上,禁止吸烟变得有名无实已经很久了。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员 都肆无忌惮地吸烟,谁也不当一回事。这儿不是教会,是学校。别管别人的事,去 干你的活吧!那边学生也在吸烟,你快去看看呀!”学生们哈的一声笑了,林博士 握紧拳头,浑身直抖,转身说道:“走着瞧!” 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就是撞了个顶头对面,他也装作不认识,头一扭就过去 了。崔基凤也没有心思一定要跟他打招呼。 谁知今天竟在尴尬地方碰见了他,还让他看到了难堪的场面,一直装不认识的 他,做出关心的样子,可能绝对不是由于高兴。只要看一看他那目光闪烁的眼睛就 可以知道了。 一个胖男人突然出现,称呼崔基凤为崔博士,玉子(舞女)吓了一跳,把抓住 崔基凤的手也松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林博士轮番看着崔基凤和玉子,又问了一遍。 崔基凤彻底地慌了,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哦,对。是来玩的。您是怎么回事呢?” “带学生实习,我们夫妻两个一块儿来了。喂,你跟崔博士见见。他跟我在同 一学校工作,专攻哲学。是个大名人。” “你好。早就听说过您了。” 胖女人不以为然地略微点了点头,而崔基凤郑重其事地弯腰致意。 玉子用充满好奇心的眼光看着他,侧着耳朵听。对她来说,当然是要吃惊的了。 昨晚一块睡觉的干瘪男人竟然叫崔博士,她怎么也不相信。她认为大学教师。博士 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唔,听说你结婚了……” 林采文探究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哦,对。我这个年纪还结什么婚!” 他给学校教职员发了请柬,但只发给了几个亲近的人,没有发给林采文。林采 文可能是听到了消息,所以知道这件事。 “有一次我好像是听说你结婚了……唔,是昨天从汉城来的时候,听人说的…… 对吗?” 要是就这么过去了倒好,可他偏要咬住不放。 “简单地举行了个仪式。” “也不通知一声……”他用下巴指指玉子,用奇怪的表情说:“这位是新娘吗? 非常健康嘛!”接着他又做出了稀奇古怪的举动:“恭喜你们结婚。没有去参加你 们的婚礼非常抱歉。我叫林采文,请多关照。” 崔基凤目瞪口呆,玉子吓得直朝后退。 “不。我不是新娘。” “她不是。您忙吧!” 崔基凤忍住气说。林博士点点头。 “啊,那就失陪了。不知怎的,看上去总有点奇怪……”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清楚,跌跌撞撞离开了那地方。 真是失火打板子双晦气!饭店房间里有尸体,新娘销踪匿迹,在路上和舞女推 推操揉又被林采文发现。玉子哪一点像新娘呢?林采文认定她是新娘,也许是为了 要试探我,激怒我!这个举动十分恶劣。他话多,不会悄悄地闭上嘴巴不吭声,这 是明摆着的。一些奇怪的传闻将会到处散播,我的处境将变得非常困难。但这是以 后的问题。目前当务之急是要把尸体搬走。 他突然想喝酒了,而且想喝烈性酒。不喝酒,怎么能把尸体搬走呢?玉子跟刚 才不同了,神情严肃地站着。好像她这才感觉到面对着的这个男人不能随便对待。 “干吗像傻瓜一样站着?” 他先朝夜总会那儿走去。 玉子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斟酒。崔基凤把烈性威士忌一饮而尽。 “生气了?” “没——有!” “刚才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大学教师。” “你胡说些什么呀!” 他白了舞女一眼,用手指尖碰了碰她的下巴。 “刚才那个混蛋问你是不是新娘的时候,你应当不吭声,一否认,我的处境就 尴尬了。” “妈呀,哪能这样呢。嗯,您是来新婚旅行的?” 崔基凤点点头。 “否认也没有用,会露馅的。” 舞女的小眼睛睁得溜圆。 “新娘在哪儿?” “总在什么地方。”他像谈别人的事情似地回答。 “那么,昨天晚上新娘一个人独守空房?” “托你的福是这样。” “哦,妈呀!天哪!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把新娘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在外 过宿?” 舞女好像无法理解,看了他一眼。 崔基凤咧嘴一笑: “都怪你不好。我好像被你迷住了,所以撇下新娘跟你过夜。” “别说假话。”舞女正色说。 “折磨女人折磨得太厉害是不行的。新婚第一夜就让她一个人过,等于是在她 心上钉钉子。我们这样的人跟你不配。” “这是什么话。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女人。”他卷着舌头说。 玉子不替他斟酒了,反而把酒杯拿掉。 “就喝这些,赶快到新娘那儿去吧。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这样呢?新娘不等你 的话,我把你扒光了干。你已经照顾我很多了。趁她没变心赶快回去吧!稍微给我 点小费再走。我接触过许多男人,碰上你这种人还是头一次。教师先生,您不能这 样!” “你替我着想,令人感谢。” 他在舞女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跟新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要吵架回去吵吧!既然出来旅行, 就要好好照顾她。” 舞女有着痛苦的过去。想起过去,她简直受不了,终于把过去的情况和盘托出。 “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结婚了。我们出发到济州岛度蜜月。我们是 经人做媒结的婚,新郎是开花店的。第一个晚上睡过后,他说我不是处女。当然, 我是不是处女。结婚以前我结交过三四个男人,所以不是处女。不过,有哪一个新 娘肯承认这一点呢?我坚持说不是,委屈得哭了,可新郎就是不信。当天晚上新郎 就没有回旅馆。我为了等新郎回来,在旅馆里熬了一夜。当时我的心情谁也不知道, 凄惨得不能说了。睁着眼睛等天亮,清早新郎才回来。” 她也许是感情激动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用手背去擦眼泪。 崔基凤担心妙花的下落:莫非是回家去了?杀了人,能回自己家里去吗? 玉子擤了擤鼻涕,又开口说: “你知道新郎怎么对待我?他说你到酒店里去当卖酒妇很合适。一面说一面把 一张飞机票扔在我面前。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说是各人自己回去。我哭着哀求他, 他就是不听。最后我也火了,问他难道你是童男子吗?他踢了我一脚,先走了,在 街上都不让我看见。我在娘家等了他一年,其间生了孩子,是个女儿。新郎说不是 他的,不来看。一年半以后,我再也顶不住了,同意跟他离婚。我把女儿交给娘家, 从此四处漂泊。就像新郎所说的那样,当了酒店的卖酒妇,像浮萍一样流浪。先生, 回到新娘身边去吧,别让新娘哭泣。” 崔基凤睡着了。玉子好像无可奈何,瞅了他一阵,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快起来,新娘来了!” 崔基凤睁开眼睛,四下里张望,然后扶着玉子站起来。 “我的新娘到哪里去了?我的新娘到哪里去了?是到东海龙王跟前去了呢,还 是到北邙山①去了?” ①意为墓地。 崔基凤嘴里哼哼着朝积了雪的山坡上走。风雪刮得挺猛,咫尺莫辨。半路上他 跌倒了好几次,但不知怎的,心里很愉快。 他鼻子里继续在哼歌。 “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就像这块石头一样。” 他使劲踢了一下脚底下碰到的石头。 “可是一生下来,自由就受到约束。要起名字、编号、登记……然后按照既定 的计划行动。……这就是人。我想做一颗自由的小石子……这是萨特说的。” 他一走进饭店,人们就对着他看。因为他白花花的浑身披着雪。他到外面去把 雪掸掉,然后重新进入饭店。 鸭于依旧坐在浴缸里,看见尸体,崔基凤的酒就醒了。 “可怜的家伙……这么点年纪就死在女人手里。”他咂咂舌头。 崔基凤已经制定好了如何处理尸体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能否按照他所想象的 实现还得看一看。 他把散在地k的鸭子的衣裳拣了起来,翻开口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拿出来。里 面恰好有学生证。姓名:孙昌诗,S大学物理系四年级。崔基凤把他的名字记在脑 子里。为了不暴露他的身分,把学生证放在烟灰缸里烧了。然后又走到外面。 崔基凤离开饭店,为了尽可能不被人发现,故意绕远路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白 天看好了的地方。白天停着九辆汽车,现在停了十五辆。 他环顾周围,饭店的每一扇窗户都挂着窗帘,黑灯瞎火的房间很多。 俄顷,他走到车子附近,一辆一辆地检查行李箱。没有关上的行李箱不容易发 现。检查了十辆,到做第十一辆的行李箱撤纽的时候,行李箱开了。这是一部高级 进口车。由于车身大,行李箱也显得挺大。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又把行李箱关上, 然后去调查余下的四辆。第十五辆的行李箱也没有关,但是这部车于的行李箱显得 特别小。 他在进口车上做了个记号,重新回到房里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决定 清晨两点钟光景一定要行动。尽管还有三个小时,但他认为最好是预先做好准备。 他把褥子和被窝推到一边,然后把毯子摊开。这是一条蓝颜色的毯子。他脱掉 派克上装,卷起袖子,走进浴室。现在该用手去碰尸首了。自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一直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用手去碰过尸首,突然感到害。队他想把身于朝尸营那面 弯下去,又把手缩回来擦冷汗。因为他怎么也没有这个勇气。他喘着气,盯着尸首 看了好半天,又试了一次。这次他不朝尸首看,光把手朝前伸。手碰到了尸首,有 一种冰冷的感觉。他停了一停,又把手伸过去,似乎是觉得不把尸首抱起来不行。 要抱起来,就不得不看。他从背后把手放到尸首的胳肢窝底下,然后一只手托着一 边的胳肢窝,抱住尸首的肩膀朝浴缸外面拖。 尸首比看起来要重。原以为他体格小,重量轻,谁知不是这样,加上已经僵直 了,很难对付。但是一经接触以后,就不像开初那么感到害怕了。不,与其说是害 怕,不如说是觉得它可怜。他把尸体从浴缸里抱出来,又拖到外面,放在铺好了的 毯子上,使劲把弯曲的腿扳直,只听见格巴格巴一阵响,身体相当瘦弱。他无法理 解妙花为什么对这个学生这么着迷。要是没有参过军,也许只有二十三四岁。崔基 凤觉得他这么大一点年纪就死了,真不像话。这个小伙子已经读完了大学,只要拿 到毕业文凭就行了,可真是倒足了霉。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他家里人可能正在焦 急地等他。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得活下去。 脖子上有淤血,被卡过的痕迹很明显。 他把尸体翻了过来,后脑勺上凝着血。好像这个部位被猛击了一下。孙昌诗的 腿很细,屁股也很瘦小。 “这不怪我。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的死跟我不相干。你无端侵入我的房间, 没有得到我的允许。而且死在我房里。要是在我房里发现你变成了尸体,那是令人 头痛的。我得把无端侵入我房间的你打发出去。这个房间是神圣的房间,但是被你 搞糟了。你得向我道歉。你不能怨我,应当向我道歉。” 他用毯子把尸体盖上、包好,尸体就不像尸体了。 尸体用毯子一层层裹好以后,又用尼龙绳一道道捆好,捆得结结实实,不致于 半路上散掉。 做完了各项准备,已经到了深夜一点。 他把孙昌诗的遗物全部收集拢来装到购物袋里。袋子很大,只装了半袋,用绳 子捆上。他到浴室里去放掉浴缸里的水,把浴缸冲洗干净。然后在手和脸上抹了厚 厚一层肥皂,用水洗掉。 他很累,由于时间还早,就把毯子摊开睡在上面。其实是跟尸体并排躺在一起。 他对着大花板吐了一口烟,转身朝侧面躺,看见了尸体。尸体的头部圆圆的,凸在 外面。 “谁都要死的。” 他对着尸体自言自语地说,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有差异的话,那只是有的先死,有的后死。但是这个差异放在永恒的 岁月里来看,也只不过一刹那的事。在乱世先走一步也不错,千万不要觉得太委屈。” 崔基凤又抽了一支烟,然后支起身来,先把房里的灯关掉。房里突然变得漆黑。 他觉得那尸体要霍地蹦起来了,这家伙也许是装死吧!他注视着尸体把通向阳台的 门打开。 一股寒风呼的一下涌了进来,白雪覆盖的大地尽收眼底。他霎时像冻僵了似的, 回到房里,穿上派克衫又出来。外面依旧在刮暴风雪。 他仔细地察看了一阵以后,把尸体从房里拖出来。好像底层的阳台口怎么也没 法通过。万一有人到阳台上来,看见从上面吊下一个黑咕隆略的东西,也许会吓得 魂不附体。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别无他法。不过要是跟警察联系一下,问题就简单 了。因为一切都宣告结束,问题自然就简单了嘛! 他先把绳子系在铁栏杆上,然后把尸体搁在上面,悄悄地朝下推。不一会儿绳 子就绷紧了,尸体悬在半空中,他身于朝后仰,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放,以免尸体一 下子掉下去。 尸体一点一点地下降,他生怕挂在底层阳台上,所幸没有挂住。风吹得尸体摇 摇晃晃,栏杆吃不住重量,咯吱咯吱响。 手冻得生疼,他不再看尸体了,相反抬起头来看着风雪飞舞的夜空,一点一点 放绳子。他想六层楼的高度,离地怎么这么远,这时候绷得紧紧的绳子松弛了。尸 体再也不朝下去。他向下面看看,依稀可见尸体躺在雪地里。他把剩下的绳子向下 一扔,离开了阳台。 崔基凤从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心想,现在从服务台前面走 过无异于让服务员记住自己的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转向太平门。他再也不犹豫 了,果断地向那边走去,朝有一拐就看见了太平门。但是这扇太平门走不到外面去, 只通下一层。这就跟通过服务台一样。他觉得不妥,掉转脚步走向电梯。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时候大厅里静得出奇。服务台的柜台里只坐着一个人,大 厅空荡荡的,一片沉寂。服务员坐在那里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向他投来疑 问的眼光。崔基凤对服务员微微一笑: “夜总会营业吗?” “哎,营业。请从这边走。” 服务员指了指通向地下道的楼梯。夜总会有两扇门,一扇通外面,一扇通饭店 内部。 不一会儿,崔基凤就进入了夜总会。 也许是团体旅客大批涌到,夜总会里客人意外地多。讨厌的音乐响遍室内,刺 激着耳鼓。他横穿过大厅,男招待要替他带路,他摆摆手拦住了。 走到外面,他为了要避开灯光,故意转到远处。大气十分寒冷,浑身好像霎时 冻僵了,禁不住索索直抖。他好不容易才到达尸体所在的地方,刚刚靠近尸首,想 用手去碰的时候,上边传来哗啦啦的开门声。他大吃一惊,连忙钻到一楼阳台底下 蹲着。呸的传来一声吐痰的声音,好像是三楼或四楼阳台[吐出来的。尸体要是被 发现,那就完了。如果月亮升起,肯定是要被发现的。又传来一声关门声。崔基凤 蹲在阳台底下,侧耳谛听周围的动静,听了好半天,他觉得现在自己变成了野兽。 隔了一会儿,他从阳台上出来,把尸首朝肩膀上一扛,朝停车的地方走去。刚 才看见的那辆进口车还在老地方。 他终于打开汽车行李箱。伸手进去摸摸,把东西推到一边,然后用两只胳膊搂 着尸体把它抱起来。尸体绷得笔直,放不进行李箱。他先把尸体的头塞进去,然后 想把它的膝盖弯过来。由于尸体太硬,想弯也弯不进去。 他使劲一拗,只听见咔哒一声响。他似乎挺高兴,突然哈哈笑了。这是好不容 易塞进去以后发出的空虚的笑。不知怎的,那笑声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有点绝望。 最后,他把绳子拾起来一起放了进去,关上行李箱盖于。幸亏雪还在下。因为 要是不下雪,尸体躺过的痕迹、脚印诸如此类的东西就会保留下来。 “孙昌诗君,你先走吧!我乘下一班车走。” 他向行李箱扬扬手,慢慢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他觉得现在才是应当喝酒的时候, 看看表,还不到三点,大概还能喝一个小时。 他走进饭店夜总会。 “来点啤酒!” “要不要女人?” “不要。” 由于快到三点了,间或也看见一些人坐着打瞌睡。 要是车主人不打开行李箱就那么开走了该多好呀!要是直接开走,一切问题就 可迎刃而解了。要是在出发之前,先打开行李箱看看,那时问题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他咕嘟咕嘟地喝着爽日的啤酒,突然觉得非常孤独。我干吗要弄得这么孤单呢? 他也知道旁边要是有一个女的,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问题开始变得如此复杂,他开始变得忙碌起来,都是在认识了妙花以后。以前 他只是潜心攻读。管它世界怎么在运转,都与他不相干,只是一味地读书。自从妙 花出现以后,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出来,他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一切就变成了一锅粥。 “魔鬼,她是魔鬼,是魔女……把我弄到这个地步自己跑了,真不像话。” 他开始嘀咕起来。嘀咕的声音大得周围都能听见。男服务员听见他在嘀咕,走 过来说: “那边的小姐想跟先生跳个舞。” “小姐也能请人跳舞?” 崔基凤向男服务员指的地方看了看。一个凄凄惨惨独自一人坐在远处角落里的 年轻女人进入了他的眼帘。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一面抽烟一面盯着这边看。 “我只会跳华尔兹,待会儿等换了音乐……” “明白。我就这样告诉她。” “来,这是小费。”他把小费塞到服务员手里。 “谢谢。” 服务员走到黑衣裳女人身边鞠了个躬。服务员走了以后,崔基凤举起酒杯,向 她致意,通消息。 乐曲换了,崔基凤看着那女人支起身于,那女人也站起来脱掉外套。他们向舞 池那儿走去,很自然地在舞池里见了面。 那女的不是美人,然而脸长得不难看。这不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她好像感 情丰富,颇有教养,年纪大概在三十以内,个子略高,身体较瘦。 他们一声不吭合着拍子转起来。女的老想把身子靠在他身上,他接受了,并不 闪躲。不一会儿女的完全扑在了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头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令人 陶醉。 “我请你跳舞,让你吃惊了吧?” 女人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声音好像是略微有点发沙的哑喉咙。 “哪里……” 他搂着女人纤细的腰肢。 “你进来的样子极易引起人的幻想,浑身披着白雪。现在雪全化了,个子高高 的,非常显眼。” “现在幻想破灭了吧?” “没有。” 女人头一次露出微笑。尽管有点凄凉,但却是富有诱惑性的微笑。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种地方?” 女人没有回答,相反以深邃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这时音乐停了。 崔基凤走到女人的位于上坐下,服务员把他喝过的酒和菜端了过来。 “先生,你怎么也是一个人?”女人以深沉的眼光看着他问道。 “我喜欢一个人旅行,首先没有负担,快活。轻松而又自由……” 他极其自然地说了假话,但又不觉得自己是在说假话。女人很会喝酒,好像是 决定要一醉方休。 “那么,你是一个人来旅行的?” 女人瞅了瞅他,眼睛一亮,有一道亮光闪了过去。 “就算是的吧!” “讨厌女人吗?” 那女的非常自然地抽着烟,夹着香烟的手指又长又细。 “不,不讨厌。” “那么,是喜欢女人罗?” “比较喜欢。不过,一起走路,有时也叫人讨厌。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快活, 带着个累赘。既要多花钱,又要烦心……所以旅行最好是一个人。” “你说得很坦率,感到孤单了怎么办?” 那女人把烟吐到他脸上。 “是呀……这一点比较麻烦……也不致于到受不了的地步,所以还是可以四处 走走。你住在这家饭店里吗?” 他掏出烟荷包,那女的怀着好奇心看着他向烟斗里装烟丝。 “对。住在这家饭店里,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了。” “一个人?” “对,是一个人。”那女的低声嘀咕道。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 他一面在烟斗上点火,一面吧嗒吧嗒地吸着。 “不知道。” 那女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不过这好像是对她自己的。但她表情始终是 温柔轻松的。 “你很喜欢烟味,是吗?” “因为这是男人的专利品,所以我喜欢。女人哪怕再喜欢吸烟,也不能抽烟斗。 想想看,要是女人嘴里叼着烟斗,那样子该有多滑稽。” 这话并不怎么好笑,他却笑得格格的。那女人也悄悄地冲着他微微一笑。 “你干吗一个人呆着?你知道女人呆在这种地方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负担。所以也可以认为她很冲动,想把自己毁掉。” 女人点点头,好像表示同意。奇怪的是,他跟一个陌生女子喝酒、谈话完全不 觉得是个负担,反而很舒服。 “相反,男人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就不是像女人那样想把自己毁掉,而是想 寻找自己。所以他才一个人呆着。” 女人的脸上显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 “怎么,你觉得我的话可笑吗?” “不。我觉得有点意思。尽管有点像,但听起来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真幸运。那你一个人究竞在于些什么呢?难道你是专门注意男人的花蝴蝶, 可看上去不像……” “我也不想硬否认。在过去的一星期里,我是想找一个喜欢的男人,这是事实。 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有这样的人,所以今天晚上我也一个人呆着。所幸碰 见了你。” “不论碰见谁,你也是要失望的!” “知道。不过,我想和异性谈话。什么话都谈,特别是有关死的事……我想, 要是有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救出来就好了。” 崔基凤暗暗地瞅了一下那女人的眼睛。她几乎毫无表情地坐着,但看上去好像 是对自己作出了某种决定。 “那么,你是想到这儿来寻死的罗?” “嗯……” 那女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她看着崔基凤的眼神也显得很神圣。 崔基凤突然无话可说了。他连到底是应该劝阻这个女人,还是鼓励这个女人都 不知道。对为了寻死在这家饭店里住了一个礼拜的女人,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我考虑过死的办法,但还没有找到适当的。你有好办法就请告诉我。” 他摇摇头。这么一来,他的头发就乱了。 “这个我不知道,因为以前我一直活得很起劲……今后还想活得长些。所以没 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对死怎么看呢?” “那完全是自由,是超出一切的自由,而且是终结。这个地球,这个宇宙的终 结。由于我的存在,这个地球和宇宙才存在。所以要是我不存在,怎么能承认这个 地球和宇宙的存在呢?还有,从自然现象来说,可以认为死是回归自然。实在要死 的话,就请你以非常平静的心情去寻求死亡,就像是回归自然。” 那女人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悄然无声地淌下来。崔 基凤悄悄地支起身于,女人也没有拉他,依旧闭着眼睛。 他上楼回到房里,和衣就势朝下一躺,霎时睡着了。刚睡着,一场恶梦就开始 来折磨他。 公寓阳台底下围着一大帮子人,他们屏息、静气地看着悬在栏杆上的包裹。包 在白布里的东西形状像人。那玩艺儿被风刮得直摇晃。不一会儿,警官出现在阳台 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露出雪白的牙齿在笑。仔细一看,警官竟是孙昌诗。崔 基凤大喊一声不行,几乎在喊的同时,孙昌诗已经用刀把绳子割断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惨叫,白布包着的东西掉到了水门汀地上。那是女人的惨叫声。 人们一窝蜂地涌了过去。崔基凤也跑过去,把一道道捆得挺紧的绳子解开。打开白 布露出了一个赤条条的身体。一个女人伏在地上,后脑勺上凝结着血迹。他把女人 的身体放平,然后看了看脸,不由得啊的惨叫了一声,直向后退。因为那是妙花的 脸。 他霍地从床上爬起来坐着,呼哧呼哧直喘气,用不安的眼睛看着窗户。 天已经大亮了,看了看表,九点过了。他跳起身来,拉开窗帘朝外望去。雪停 了,但是天空依旧浓云密布。 他低头看了看停车的地方,幸亏那辆进口汽车还停在那里。从此他就不离开位 置,一直靠窗坐着,监视那辆进口汽车。 别的车子几乎都开走了,进口汽车的主人始终未出现。但是他很有耐心地在等 着。过了十一点的时候,电话铃拚命响了起来。他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小心翼翼 地伸手去拿话筒。 “我是总服务台。估计您还要住一天,所以打个电话给您。办手续的时间到了。” “十二点再办吧。” “谢谢。” 放下听筒,他又走到窗口。恰巧看见一个胖男人向那辆进口汽车跟前走来。昨 天晚上在夜总会里看见过的那个穿黑衣裳的女人跟在他后面。男人穿着滑雪衫,戴 着墨镜。他停住脚步,把手伸向女人,那女人便掏了个什么东西给他。好像是汽车 钥匙。两个人的举动和表情好像感情不好。可能是那个男人落到了那个女人撒下的 网里,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 崔基凤非常希望那个男人千万不要去开行李箱。如果开了,就会发生一场骚乱。 崔基凤走到阳台上。 穿滑雪衫的男人钻进了驾驶座,女的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不一会儿传来启动 发动机的声音,车尾冒出了白烟。男人又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由于戴着墨镜看不大 清楚他的脸,似乎在三十岁左右。看见他朝车子后面走去,崔基凤不禁毛骨惊然。 “不行。手不能碰那儿,不能!” 他大喊一声,但声音没有发出来,只是在嘴里打转。 “千万别碰!” 男人把行李箱打开了。崔基凤握紧了拳头,瞪大眼睛。现在该轮到那男人惨叫 一声向后跌倒了。但是他没有跌倒,真是奇怪。也许他本来就很沉着。他让行李箱 开着,拿了块抹布到前面去擦挡风玻璃。 崔基凤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对于那男人的行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看见尸体还能这么镇静吗?莫非是尸首不见了?他正在心惊肉跳的当儿,那男人三 把两把擦了擦挡风玻璃以后又朝行李箱走去。既没有大声喊人,也没有两朝行李箱 里看一看。把抹布朝里面一扔,呕的一声盖上了后盖。然后又钻进驾驶室。 不一会儿,车开动了。车棚上依旧积着雪。崔基凤惊魂未定,连忙拿起行李, 走出饭店的房间。 公路上雪还没有化,依旧结着冰。因此,汽车速度上不去,开得非常慢。 进口车里的男女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从饭店出发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人 还不想讲话,表情都很僵,只是盯着前面看。他们看见上坡路上,车辆的行列排成 了长龙,一动也不动。他们两个所乘的车子也开到行列的末尾停下。等了好半天, 一长串车也没有动一下,男人好像烦得慌,开始扭了扭上半身。他摘掉墨镜,揉揉 眼睛,恨恨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穿黑衣裳的女人一动也不动,看着前面。她的左眼肿得发青,好像被人打了一 拳。男人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那男人的眼睛出奇地小,小得看不见眼珠。他好像 再也忍不住了,打开车门走到外面。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向从反方向经过的密封车司机大声问道。 “出事故了。” “妈的!” 他噗的朝路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点起一支烟来抽。女人以憎恶的眼光看着在前 面不远的地方叼着烟走来走去的丈夫。她讨厌他粗俗不堪的骂人话和行动举止,觉 得被这样的丈夫拖回家去,简直是个傻瓜!早上,丈夫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 挥拳打人,直到她昏了过去才住手。他连动手打人都稀里糊涂的,常常像打狗一样 地打她。她恨丈夫,心想有朝一日自己终于要被丈夫打死。 男人坐到车里,一会儿握起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拿眼睛瞟着那女的问道: “行李箱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女的一下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话,所以她坐着没吭声。 “行李箱里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又略微大声地问道。女人诧异地瞟了丈夫一眼。一周前她独自开了日本车 来到雪岳山,为了要寻死! “行李箱里哪有东西呀?” “毯于里包的是什么?” “不知道。行李箱我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那是什么呢?挺大的!” 男人刚要打开车门出去,车辆的行列开始动了。他又把门关上,跟在前头的车 子后面。绵延无尽的车辆行列七弯八拐地朝上爬。 “现在还想死?” 男人盯着前面,没好气地问道。女的装没听见,悄悄地呆着,被丈夫打过的腰 一刺一刺的疼。 “想死就跳下去,我不拦你。” 女的心里一阵难过,他们有两个女儿。结婚六年了,公公婆婆和丈夫都想要个 儿子,但她却不想再生了。男人是三代独子,爸爸还是财阀。他从小娇生惯养,不 通人情世故。不论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性格乖戾。跟这个女的结婚也是他的贪欲 作的孽。他比女的小三岁。 “不死了。” 女人的侧影冷淡而又僵滞。 “决心不死了?决心好好过日子了?” “嗯 男的冷笑一声。 “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你一直作死,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想了一想,死也并不那么难受。有人说就像秋天叶子掉下来,死是回归自 然。” “谁说的?” “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不知道名字。是昨天晚上在夜总会里偶然碰上的,很有趣。” “那么,你来劲儿了。” “……” 女的没有开腔,因为她觉得男人的兽性好像又开始抬头了。 “只干了一次?通宵玩得痛快!一个星期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痛快什么呀!你 跟几个男人鬼混了?” “我没有鬼混。” 他结婚之前,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女的在他家当过他妹妹的家庭教师。当时他 的妹妹在高等学校读书。女的是从农村上来的,家境很困难,学费和食宿都得自己 解决。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那就是当家庭教师,她 选择了这条路,谁知偏偏进入了他的家。当时,他是大学一年级学生。 “用什么来证明你没有勾搭?” “不必证明,因为我根本没有越轨。” 男人恶狠狠地盯住她,并且自言自语地说: “臭婊子!” “我可不是婊子!” 女的也用尖锐的口吻说。凭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来诬蔑,并以此为口实来拚命折 腾人是丈夫的习惯。他实在是一个荒唐的低能儿。 “闭嘴,婊子!” 车子突然停住了。男人的眼睛充了血。在这以前,她一直避开丈夫的目光。但 是从现在起她不了,直对着丈夫看,而且以清晰的语调说: “你跟我离婚好了。” 丈夫的脸上逐渐没了血色。充血的眼睛阴沉沉的。背后传来响亮的喇叭声,车 子只好又向前开。 迄今为止,硬要离婚的是男方。女的尽管受尽了侮辱,却一直坚持,不想离婚。 也许是认为死比离婚容易。现在她突然提出离婚,丈夫遭到反击,非常惊慌。 “怎么回事?你一直哀求我不要离婚,今天怎么啦,为什么突然主意变了?” “现在跟你一起过活已经没有意思了。我傻。你凌驾于我之上,我对你一直苦 苦哀求。你认为这种关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满足于这种关系。不过,这对我来说 可真是痛苦的延续。我傻!” 结婚以前,女的有一个相交了几年的恋人。当中插进来把她抢走的就是现在的 丈夫。有一天他突然对女的说,他爱她并和她纠缠。女的吃了一惊,笑着把他甩开 了。但时间越久,他越是纠缠得凶。那女的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 的求婚,十分苦恼,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对他的猛烈进攻开始动摇了。 有一天,当他们两个人单独在家的时候,她终于落到了他手里。 他趁女的不备,给她吃了兴奋剂,占有了她。此后他采取的行动迅速而又大胆。 他找到那女人的恋人,单刀直入地要求他跟女的分手。其理由就是自己已经征服了 那女人的肉体。 这么一来,女的最终便和恋人分手了。尽管不爱,却被现在的丈夫拉走了。然 而,那女的死也不肯跟他结婚,在这个过程中,她怀了孕。男人的父母知道了,也 一起来催她赶快和儿子结婚。由于他们的热情和巨大的财力,而且女人自己已经怀 了孕,最后她应允了。 “真的要离婚?”丈夫的声音有点紧张。 “这种话女人不会像男人那样乱说一通。一生只说一次。” 朴和善咬着嘴唇竭力忍住泪。谁知,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悄悄地用 手巾擦了擦。 “好好想想再作决定。”男的说。 “已经想过无数遍了。” 车子开上了高原,远远地看见了休息站。男人把车子向休息站广场那儿开去。 接着把车子停在广场上的一长溜汽车当中,然后熄了火。 “孩子怎么办?”在范把上身转向女的那面问道。 “孩子归你养,是你的子女嘛!” 那女人简单明了地回答。男人显出惊讶的表情,突然泄了气。 结婚生了孩子以后不到三天,丈夫就在外面过夜。直到那时候,他还是学生。 他的周围有许多漂亮的女大学生。他花钱如流水,结果只能这样。打到家里找他的 女人的电话接连不断。 生了第二个女儿以后,婆婆露骨地表示不满。虐待也日甚一日。丈夫干脆住在 外面,隔几天才回来一次。为这个事情吵起来,婆婆还火上浇油怪她,说男人在外 面住几天干吗要这样追问。这还算好的,最欺侮人的是,婆婆甚至说三代独子的家 里,媳妇生不出儿子,只好在外面弄一个回来。 丈夫一动就挥拳头,最后要求她离婚。学校毕业以后,他当了父亲会社里的常 务,轮流跟几个女人过,根本不关心会社的工作。 和善哀求他不要离婚,招来的又是拳打脚踢。她实在受不了了,不止一次离家 出走,好几次卜决心要寻死。但是她不能死,最不放心的是小女儿。为了两个孩子, 她忍受着种种侮辱和痛苦,挺过来了。 一星期以前,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人,拖着足了月的身子到家里来了。是 丈夫带来的。也许是事先跟婆婆讲好了,婆婆说怀了咱们家的孩子,得在咱们家生 产。 这真是粗暴到了极点,和善随即离家出走,开车直奔雪岳山。她一头扎进雪岳 山饭店里,一直想死,甚至写好了遗书。她不在房里的时候,服务员来打扫卫生, 发现了遗书,跟他家里取得联系,丈夫才急急忙忙赶了来。这时她已经坚定了要活 下去的信念。 女人一旦横了心,那是挺可怕的。丈夫也许是从她的表情上看到了这一点,十 分惊慌。女人好像是洞悉了他的心理,说: “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你。起先想把你杀掉,自己也去死。不过,这一切都 已成为过去。现在想想,觉得我做得对。我认为人是应当努力活下去,终其天年。 今后我要努力活下去,成功地活下去,不再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 男的直拿眼睛去瞟女的,突然变得像迷失了方向的小孩。 “赡养费要多少?” “请给我三亿。”女的毫不犹豫地答道。 “这,这么点就行了?” “不必再多。”她冷冷地说。 “你好好想想,真的要离婚吗?” “我是女人。这种话说一遍就足够了。一到汉城,就请你跟我去办手续。” 男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看了看妻子,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握住女人的手。 “别做无谓的举动!” 女的厉声喝道,把他的手一甩。他的脸上起了一阵痉挛。 “你如果一定要离婚,我就懂了。是另外有了男人吧?” “别胡说!” “你撒谎,狗一样的女人!” 他举起手来想打女人的脸;但又停住了,没有打。女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冷笑。 “你,只会动拳头。有朝一日,你会因为这个拳头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那女的开门走了出去。男人凄惨地看着她,跟着从车上下来。 “赡养费问题,我去跟爸爸谈,给你三亿。”男人紧跟在女的身后说。 “别跟妈妈提起,她一分钱也不会给的。” “知道。我到盥洗室去,然后进餐厅,吃一顿中饭再走。” 男人低着头不吭声。 休息室里人山人海。高速公路上设置了路障,广播里随即发布通告说,到雪停 为止禁止车辆通行。 汽车不断地涌进来。由于车辆再也开不走,滞留下来,休息室里人满为患,挤 得连插足之地也没有。人们都嚷嚷着要想先吃一碗冷面。 这对即将离婚的年轻夫妇,勉强在餐厅里找了位子坐下,各人要了一碗冷面吃 了。 “我有一个要求。” 女的吃面吃到一半,放下不吃了,说。 “什么要求,你说说看。” “我想看孩子的话,随时让我看。一个星期让我带一天去睡。” 她喉咙发硬,再也吃不下面了。 “明白。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阵我对你太过分。对不起,向你陪罪。” 女的眼睛里眼泪直转。她用一只手挡住嘴,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在她出门的时候,有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刚刚进来,停住脚步,让到一边。他 是刚从高速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崔基凤。他一眼就认出了女人,但那女人对他却连看 都不看一眼,低着头跑出去了。后边跟着一个穿滑雪衫的胖男人。崔基凤一直在旁 边看着。 和善钻进汽车,嘤嘤啜泣。她不想让丈夫看见眼泪,拼命忍着也没有用。看来, 在适当的时候淌眼泪是女人生理上无可奈何的现象。 “对不起,别哭了。” 男的跟进车里,搂着妻子的肩膀,多情地说。那女的不仅没有把他的手甩开, 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对不起。离婚问题,请再考虑一下做决定吧。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勉强你 的。我决不强求。” 女的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使劲摇摇头。 “不可能重新考虑。离婚问题已经反复考虑过好多次了。不必再就这个问题讨 价还价。” 女的说得非常干脆,男的讨了个没趣,退后一步坐下。 “果真如此,那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你决心那么大。” 从这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保持沉默。 雪不仅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被捆住了手脚的人们坐在车子里,神情不安地 看下雪。 汽车里开了暖气,暖乎乎的。 和善打开收音机,传出了电影巴庇隆的主题歌。艾地·威尔尼姆茨的声音沁人 心脾。男的只是不断地在抽烟。 “也给我一支烟。” 男的用惊讶的眼光瞅了女的一眼。 “从现在起,我决定也要抽烟了。” “女人抽烟没有好处。” 男的一面说,一面给了那女的一支烟,还替她点火。然后稀奇地看着女人抽烟 的样子。 “整整一个星期喝酒抽烟。大概抽了超过十盒。” 威尔尼姆茨的声音消失了,传出阿达木的《雪花飘》。这时候男人又提了一个 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真不知道后边行李箱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女的摇摇头。 “我都没有朝行李箱里看过一眼。” “那是什么呢?行李相当大……包在一条黄毯子里,我还以为是你买的什么东 西哩!” 男人斜着头,拿着汽车钥匙到外面去了。和善依旧坐在位子上。在范打开了行 李箱。他盯着包在毯子里用尼龙绳捆得紧紧的东西看了好半天。那玩艺儿弯着,看 上去就像一个人蜷缩成虾米一样。他尽管性格暴戾,但很胆小。怯生生地看了半天 以后,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个地方。感到既软又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 噤。他赶忙把手缩回来,直喘粗气,也许是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奇怪,便向妻子走 去。 “你出来看看,无论如何有点奇怪!” 和善看见他表情严肃,从车上下来到后边去。 “咦,这是什么东西?”和善睁大了眼睛。 “不是你放进去的?” 在范摇摇头。 “不是。” “打开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男人咽了一口唾沫,把毯子的边边解开,一个人的手从里面露了出来。 “啊!” 在范惨叫一声,跌跌倒倒直朝后退。女的比他沉着得多,只是嘴里轻轻地哼了 一声。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从毯子里露出来的人手,朝后退了一步。 过往行人听见他们狂叫,都走拢来。女的赶快把后盖放下,用钥匙锁上。然后 带着丈夫钻进车子里去。 “咦……怎,怎么回事?行李箱里有尸体。这是怎……怎么回事?” 他脸色蜡黄,冷汗直淌,直喘粗气,用疑惑的眼光盯着妻子。 “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你认为是我放的,就向警察报告嘛!我在这儿等着。” 她沉着得令人生厌地说。相反,男的却索索直抖。他的心怦怦乱跳,竭力想镇 静下来,但未能如愿。 “这么说,不是你放的罗?” “唔,对。” “那尸首怎么会进去的呢,难道是自己走进去的?” “是呀,真奇怪。” “我现在好像让鬼迷住了。” 他用手背擦擦冷汗。 “沉住气。越是这样越应当沉住气来处理问题。” “怎么?你叫我怎么沉得住呢?” “车子里的尸体不会因为你激动了一阵就没有了。” 是呀!男人倒抽一口冷气。 “那怎么办好呢?” “唔,得想想。” 女的抄着手陷入了沉思。行李箱里有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丈夫放进 去的?那车是她的专用车。她摇了摇头。丈夫再怎么愚蠢、暴虐,也不会干这种事。 肯定是搞错了。是不是尸体找错了号头呢? “你没干,我没干……那就是说有人特地放在我们的车子上?” “对。肯定是哪个放的。” “那是谁呢?” “警察来了解一下会找到的。” “报告警察?”他惊奇地问。 “当然得报告。”女的理直气壮地说。 “不行,不行!” 他害怕得大声嚷嚷。女的诧异地看了丈夫一眼。 “为什么不行?” “反正不行,这个不行!” “是你放的?” “不是!” “那你怕什么?为什么不让报告警察?你这样打算把别人的尸体怎么办?” “报告警察,十之八九我会受到怀疑。我会被当作杀人犯抓起来的。报纸上会 发表大幅报道。我平白无故地背上罪名你高兴?” 女人目瞪口呆。她觉得由于有这样的担心,丈夫不让她向警察报告,这话非常 愚蠢。 “不是你放的,你就用不着担心。不会把罪名加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的,放心 好了。” “不。不是这么回事。听说一有杀人嫌疑,就有说不出的苦。十之八九我会被 警察带走,接受调查。我一旦被调查,没有干,也得说干了。” 和善看见他下巴上起了痉挛,把视线投向设在加油站旁边的警车。 “那尸首怎么办呢?抬出去扔了?” “唔……怎么办好呢?” “万一人家发现我们把尸体扔了,那时我就真的要被警察逮捕了。因为这是犯 法行为。等于是抛尸呀什么的。所以得好好想想再决定。” 他脸上显出害怕的样子。 “你以为怎么办好?” “我以为最好是报告警察。起初麻烦一点,不过没有罪,总归没关系。” 男人没法下决断,犹豫了好半天。要他一个人拿主意好像挺困难。迄今为止他 还没有一个人作过决定,所以前怕狼后怕虎。 “真的没关系吗?” 他观察着妻子的表情问道。尽管已经达成了离婚协议,现在妻子还是妻子。能 推心置腹谈话的,还只有妻子。在他的眼里,妻子如此可信赖还是第一次。 “不是你干的,就一点也不要担心,快去报告警察。” “懂了。在报告之前,得再去看一下。刚才吓昏了,没有看清楚。一起去吧!” 女的尽管不愿意,还是跟丈夫一块转到车后。男人再次把行李箱盖子打开以后, 戴上了皮手套。他走拢去,弯下腰,解毯子。这次不解边上,解别的地方,又露出 来一只脚。男人一面哼哼,一面朝后退。 “是人。肯定是人!” “你安静点。搞得人心烦没有好处。” 那女的眶的一声把行李箱盖子关上,然后用下巴指指警车。 “那儿有警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