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茅坪村民们在继续死去。目前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七十六个。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先产生怀疑的,是茅坪附近几个村庄的居民。 他们在惊疑交加之下,纷纷扶老携幼,逃离了他们祖辈居住的地方。好几个村 落都变成了空村,夜晚只剩下狐狸和狼在村中自由自在地游荡。 随着时间的推移,茅坪村民们越来越感到绝望。 那天深夜,季香已在土地庙睡下。连日操劳,使她身心俱疲。她睡得很死,打 着很响的鼾──这是从所未有的事。 不知几时,睡梦里忽听一阵喧闹,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把她从梦中惊醒。 她本是和衣而卧,所以没有穿衣服的麻烦,爬起来就往土地庙外面跑。 跑出土地庙,才发现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有一群情绪激动的茅坪村民,正在 与穿着严密防护服的戒严部队推来搡去。有人躲在人群里,大声煽动说,左右是个 死,不如杀一个赚一个。有些村民手里提着铁锨、棍棒之类的武器。他们脸上流露 出想跟武警战士拼命但又有些举棋不定的神气。 季香看见这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她粗略估摸了一下,发现这一伙村民不下三 百,而且后面还陆续人赶上来。随着人越聚越多,现场声音也就越来越嘈杂,气氛 也越来越紧张。季香看见一些村民挤成一堆,大声吼叫着朝戒严部队步步进逼。戒 严部队渐渐抵挡不住,被迫后撤,一边将枪栓拉得哗啦作响。 季香知道,战士们拉枪栓,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村民而已。他们早就接到命令, 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严禁向村民开枪。但是村民却不知道这个命令。他们被拉枪栓 的声音和举动所激怒,情绪越发暴躁起来,吼声震耳欲聋。 季香从未见过这阵仗,饶是她胆大,双腿仍旧吓得有些发软。她知道情况万分 危急。这种情况再往前发展一步,不是战士开枪将村民击毙,就是任由村民冲破封 锁线跑出去,同时把致命病毒带出去。 她用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茅坪村党支部书记赵小驹。她不相信赵小驹会 参加这股冲击戒严部队的浪潮,更不相信赵小驹会从中推波之澜。她果然没在人群 中找到赵小驹。 季香没有看到赵小驹过来。赵小驹的身材实在过于矮小,这几天又被喘得腰都 佝偻了,人好像缩了一圈,显得更矮小了。其实他一直在人群中给众人做工作,要 求众人冷静。 见劝说无效,他才钻到人群前面。 他往村民们脚跟前一躺,语气平静但坚决地说,“来,从我身上踩过去!”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再也不说话了。 村民们都愣住了,都低着头瞅着他。 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往后缩。 赵小驹一生公正无私,可称得上是德高望重,茅坪里没人敢从他身上踩过去, 即使是那些楞头青也不敢。 “好!我们不踩,那我就起来了!” 赵小驹想自己爬起来,爬了一下又跌到了,有人把他搀起来。 季香离得老远,看见他喘成一团。 村民们都默不作声地站在黑夜里,几百人静得就像一块石头。 黑黝黝的狗脚山立在他们身后,也像一块石头。 有位战士被现场静穆的气势所慑,枪失手掉在地上。 随着当啷一声响,季香心里不由一阵乱跳。她紧张地看着村民们。茅坪村的人 随着这响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去。就如一粒石子扔进水里,激起一点 水花,但水花很快就消失,水面重又恢复了平静。 季香望见赵小驹咝儿咝儿喘了好一会,喘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很想过去帮他 捶捶背,可是她站着未动。赵小驹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直起腰来说,“大伙儿赏 我脸,我很感激。”说着,情不自禁又是一阵剧喘,但不久喘弯的身子就又像锄头 柄一样,直撅撅地立了起来,“我给大伙儿在这里留句话,咱茅坪村人无论什么时 候,都不能做亏人亏心的事!咱茅坪村人,打祖上起就没有做过亏人亏心的事。谁 从这里跑出去祸害别人,他就不是咱茅坪人的子孙!咱茅坪人的祖宗没有这样的后 代!”他停下来,又拉风箱似地喘了一阵,接着说,“我赵小驹就不相信咱茅坪人 会就此死光!我赵小驹就不相信咱茅坪会毁在这症上!我赵小驹就不信咱茅坪人会 得此报应!老天爷要是有眼,他不敢!” 季香听见有人哭了起来,却看不清是谁在哭。 她自己也想哭。 赵小驹又咳了一阵,接着说,“政府为咱茅坪人做的事,长眼睛的人都看见了。 政府是不是丢下咱茅坪人不管了,是不是听任咱茅坪人死活,良心长在这里的 ……” 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拍得他的胸口在寂静的山林中响得就像一面战鼓, “… …都应该有数!”说着,他喘得更加厉害了,似乎要背过去,良久稍见缓和, 又接着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愿意听我赵小驹的,现在就跟我回去!咱就是在家 里坐着等死,咱也不能跑出去祸害别人!” 说毕,他不再说话了,带头向村里走去。他的脚步极其沉重。季香仿佛能听见 他急促的呼吸声,她很想把他叫回来,让他躺进高压氧舱,替他纾解一下痛苦。但 她知道这不是时候,而且知道赵小驹未必肯听她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滑 了下来。 季香看见大部分人都跟在赵小驹后面,默不作声地回村去了。但是仍有一部分 人却显得犹豫不决,好像仍在等待观望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回村去了。 季香看见这些人,知道如果再来这么一场风暴,赵小驹未必还有能力消弥。她 心里猛然掠过一阵强烈的战栗。 季香回到土地庙。这一夜却再也未能睡着。她的头痛得跟要割开了一样。她爬 起来想向申有楚要两片止痛药吃,才想起申有楚已让市公安局叫到广东大水检疫去 了,只得又悻悻躺下。 她正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时,忽听有人敲门。声音非常轻,似乎 生怕有人听见一样。季香等了片刻,见敲门声停停又起,才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一个故意压低了的声音。“老赵、赵小驹。” 季香吃了一惊,以为村里又出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拢头发一边跑过 去打开了土地庙的薄板门扉。月光下,只见赵小驹佝偻着腰靠在墙上倒气。季香走 出土地庙,左右看了一下。 赵小驹说,“不要找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季香叫了一声赵支书,伸手扶住 他,想把他扶进庙里。赵小驹别过脸,推开他,似乎是怕自己的呼吸喷到她的脸上。 他有气无力地说,“跟你说过,叫我老赵!”接着又说,“你快去穿上防护服。 不要传染。” 季香说不必。赵小驹坚持让她穿上防护服。季香只得照办,尔后说,“老赵, 屋里坐。”赵小驹摆摆手说,“不坐了。没工夫。我是偷着跑来的,让村里人看见, 还以为我在跟你们商量什么阴谋诡计呢。有些人正找茬儿闹事,唯恐天下不乱。” 季香分明感到了他身上的沉重压力。赵小驹说,“村里有不少人,特别是上了 些岁数的人,因为气喘,引发了并发症,很痛苦,有些人痛得呼天唤地,声声只想 快些死掉,对村民们的情绪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我听说有一种针,打下去就不痛了, 有吗?”季香说,“我已给他们打过针了。”赵小驹说,“你打的止痛针不管用了。” 季香想了想说,“止痛针如果都不起作用,那就只有上吗啡和杜冷丁了。”赵 小驹说,“管用吗?”季香说,“管用是管用,不过那是毒药,跟鸦片一样,打多 了会上瘾,对人没有好处。”赵小驹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止住痛,你快 弄些来给他们打。”又苦笑道,“解放前我爷爷就是个鸦片烟鬼,卖房子卖地卖老 婆闺女买烟抽。他抽鸦片烟抽得那么凶,不过到棺材里后也没再要过鸦片烟抽了。” 季香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心里很伤悲。 季香说,“吗啡和杜冷丁都是政府严控的药物,不太好搞,我需要跟阮市长商 量一下。”赵小驹说,“尽量快些。”季香说,“我这就长打电话。你稍等一下。” 就回屋里拿了容圆留给的手机,开始给阮仲枋打电话。开始往阮仲枋家里打, 家里人说他今晚根本没回家,再给市政府打,竟一拨就通,一通就有人接,而且接 电话的就是阮仲枋。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睡。 听说是季香,阮仲枋不容她说话,就抢着问是否茅坪村民又闹事了,声音又焦 急又紧张。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今晚茅坪村民冲击戒严部队的事,大概是戒严部队报 告他的吧。 季香心想,看来你也怕闹事呀,就跟他说了要杜冷丁和吗啡的事。阮仲枋听说 不是村民闹事,明显松了口气,略显迟疑地说,“这两样东西可不好搞,这是国家 严格控制的。”不等季香说话,又似下了决心似地说道,“好吧,这事交给我来办, 我马上就给你们想办法。你让他统计一下,一共要多少支杜冷丁和吗啡。”季香说, “这个数恐怕很难统计,因为病人每时每刻都在增多。”阮仲枋沉默了一下说, “我让他们把全市能搜罗到的杜冷丁和吗啡都先交给你们使用,现在是……四点半 钟,七点钟前我让他们一定送到。如果不够,你再给我打电话。我再组织人到外地 弄去。你告诉赵小驹,一定要稳住村民们的情绪,绝不能再发生冲击戒严部队的事。” 他怕季香说不清楚,或是怕季香说话分量不够,干脆让季香叫赵小驹接电话。 赵小驹可能从来没有过机会跟市委书记说话,所以显得非常激动,声音有些颤 颤抖抖的。季香听他在电话里满口请阮仲枋放心,说他用党性原则保证,绝对不能 让村民冲击戒严部队的事再次发生,绝对不能让村民们把传染源扩散到茅坪以外的 地方去。 季香很同情地望着他,心想村民一旦失去理智,除了用机枪,你用什么党性原 则恐怕也阻止不了他们把传染源扩散出去。她直言不讳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阮仲 枋。阮仲枋听了没有作声,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但季香马上又拨通了。阮仲枋拿 起电话一听是她的声音,二话不说,咔嚓一声又挂断了。但是季香不屈不饶地拨电 话。电话铃声使阮仲枋坐立不安,只得接电话。季香听他在电话里愤怒地责问她究 竟想干什么。 季香说,“我想救人。”阮仲枋说,“没人拦着你救人。我们都在想法子救人。” 季香说,“如果你真的是想救人,请你允许我请一些国内外的专家们到茅坪来, 进行实地调查研究,寻找对付这种病毒的办法。”阮仲枋讥讽地说,“你不是已通 过国际互联网络向全世界发出了求援信吗?没有效果吗?”季香怒道,“如果不是 你从中作梗,本来应该是很有希望的。”阮仲枋哈了一声说,“拉不出屎来赖茅坑! 没关系,我全兜着就是。” 季香一想到这件事就愤怒得浑身颤抖。原来,阮仲枋非但伪造了一个假茅坪村, 还指示王喜颜对前往市传染病防治研究所采访的外国记者否认市传染病防治研究所 有季香这么个人,使这些记者误以为他们在国际互联网络上看到的那封求援信,只 是某个闲极无聊的人制造的一个恶作剧,并在传媒上辟谣。这样一来,季香倒成了 一个闲极无聊的人,一个大骗子。 就在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阮仲枋说,“我要跟各方面联系,为茅坪组织 杜冷丁和吗啡,请你不要打扰我。”说着,就把电话挂了。季香虽然很想和阮仲枋 大吵一架,但阮仲枋一搬出这个大题目,她只得放下了电话。 -------- 书连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