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记忆开始的地方,是在一个小村落,它在我的记忆最深处。我依稀能拼凑 出那个地方的样貌,但是抱歉,我无法用几个词概括它,其实它对我来说有一点 遥远。 我是5 月生的,父亲给我取名--周凡。我出生的地方在地图上看不到,他们 都叫它周庄。父亲也是在那儿出生,他参军后在城市就很少回来。我的降生对他 来说是一个突然,他的确是想要个儿子,特别是在第一胎是女儿的时候。 但是他也为难,退伍军人的牛脾气,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当时的计划生育, 所以他只好把我安置在乡下,让我和奶奶一起生活。 我们生活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田野,绿油油的,等到收获的时候,就变成 白花花的一片。那是棉花,雪白的植物。奶奶总是带着我在田里劳作,她很勤劳 并且朴实,我总是坐在田埂上,双脚浸在泥泞里。 奶奶牵着牛,伴随着饿着肚皮的青蛙的叫唤声一步步地走。牛尾巴上面总是 积蓄着很多的粪便,苍蝇绕着,奶奶赶着,他们的斗争一直持续,直到牛耕种完 那一亩田地。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离开周庄,尽管我和她过得很清苦。 她有时候会翻出相片簿子给我看,告诉我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爷爷。那 是两个有着同样长相的男人,有些朴实,但是又透着少许叛逆在其中。每次她翻 看照片的时候,眼泪就会掉下来,因为她想念,想念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她答 应过爷爷要好好守住这块田地,所以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这里。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爱情。 我记忆里,在破旧的红棕色的大桌子上有一尊白玉的雕像。那是奶奶每天必 去的地方,她总是很早地起来,起煤球炉子、做饭,然后站在菩萨面前说些话, 再然后出来招呼我吃饭。那是她必修的功课。直到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才想到 她或许在祈求我们--爸爸、妈妈、周周和我的平安。 但是我知道,她最希望的恐怕是父亲的到来,他们最终都没有见上一面。 奶奶告诉我,母亲生我的那天是五·四青年节,母亲和几个农妇去看皮影戏, 外面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而我就在那时候跑了出来。雨水打在她的身上,所以 注定了我的身子弱,一段时间很多人以为我活不了了,只有我的奶奶倔强并且努 力地照看我。在她看来,我是能活的,而且会比一般人活得好。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从来都没来看过我,因为路途遥远。他几乎是把我丢 弃在这里。我常常想,是不是他并不爱我。奶奶说父亲挣钱不容易,来回要差不 多半个月的工资,所以他不能来看我。可是我固执地不去懂。 虽然有时候会写信过来。每次收到信笺,奶奶总是牵着我的手,从村尾走到 村头,找寻村长。奶奶总是很小心地把信笺打开,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然 后交给村长,自己站在一旁揉着信封,等待只言片语。 奶奶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她干净利落,没有一般农 妇的俗。但是我不喜欢她的手,她的手指干枯得看不见一点儿白,如同枯树枝一 样的灰黑,血管一根根独立地挺立开来,在手背上组成脉络连在指头上。她的手 掌我没有仔细看过,但是我不让她牵手,因为她的手粗糙得让我的手掌极其地不 舒服,所以我多半是跟在她的后面,低着头。她不爱说话,多数时间是干农活, 守着祖先留下来的一亩田地,或许是受她的影响,我也是不爱说话的孩子,从小 就是。我不出大门,大多待在院子里看那棵有点干瘪的栀子花树,自己一个人。 我很不喜欢周边的小孩子,他们野,爬上爬下,每次都脏得一塌糊涂。我总 是觉得他们俗不可耐,鼻涕流在嘴巴边上,还用手指擦。他们的手指脏得看得见 黑色的泥巴塞在指甲里,所以我从来都不和他们玩,他们也不叫我。 奶奶偶尔和我说话,也是谈及我在城市里的姐姐和爸爸,看得出来,她很想 念他们。她念叨他们名字的时候,眼睛就会闪亮,在月光下格外耀眼。她说我的 姐姐是个漂亮的人儿,有明亮的眼睛、漂亮的鼻子,还有讨巧的声音,她叫我的 姐姐--周周。看得出来她是奶奶的骄傲,她漂亮聪明,但是我不。 奶奶有时候带我去烧香,顺便算命,算命的都说我命硬,不停摇头。奶奶也 看了看我,摇着头,牵着我走。奶奶说我笨,都五岁了还不会简单的加法,她告 诉我,我的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会乘法了。边说的时候,嘴角边是自豪 的纹路。她还告诉我,爸爸信里写,我的姐姐又考全校第一了。我默然,双脚不 停地互蹭,鞋子的内侧起了很多的毛边。 周周的名字突然一下子占据了我和奶奶所有的话题,我没有见过她。这个大 我八岁的女孩是我的姐姐,但是从奶奶的嘴里已经可以知道她的一切。父母的来 信里必然会有她的消息,她是明亮的孩子,而我不是,我干瘪瘦小,都已经五岁 了,但是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了许多:眼睛小,鼻子塌,黑黑的,脑子笨。 奶奶总是看着我叹气,她告诉我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如果你看见 天上落下了星星,那么你身边就会有人死去。我问她,什么叫死,她只是告诉我 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姐姐的? 大概是从奶奶告诉我她是个漂亮的人儿的时候。我恨,为什么我在乡下,她 却在城市里,我们都是一样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却一点都不一样。我有好多 的疑问,难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为什么他们不来看我?不来找我?我一直待 在那儿。难道奶奶全都是骗我的,或许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奶奶开始把掉下的栀子花浸泡在水里,闷上十天,然后拿来擦腿。她说这是 土方子,而且很自信、肯定地说,只要坚持用,什么病都会好的,我信以为真。 梅雨袭击,奶奶的脚红肿起来。关节时常疼痛,每到晚上打更的时候,她都 要起身好几回。我被惊醒了好几次,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苍老满是纹路的手捏着 小腿和关节不放,脸上痛苦的表情像牙印在肉上一样。我知道她的关节炎又犯了, 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只是看着她。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在那个月的 最后一天,她出人意料地没有半夜起来,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我想梅雨季 节可能已经过去了。可是早上,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早起,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 " 饿" ,她都不动,还是那样躺着。我端来了栀子花水给她擦,一遍遍地擦,大 声喊她的名字,但是都没有用,她不理我。送信的大伯进来看过后,就来了好多 的人,他们用席子把奶奶捆着带走了,他们告诉我,奶奶死了。可是那天晚上似 乎没有星星落下来。 白色的花圈放满了整个屋子,我的头上戴着麻绳子,桌子上放着几盘果品。 热闹得和结婚一样,有人吹唢呐,还有鞭炮的声音,热烈地震动着我的耳朵。 爸爸和妈妈终于都赶来了,村长指着那个平额大脸的男人说那是我的爸爸, 他旁边的女人,一个温和,一个年小。年小的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她高出我好多, 我要仰视着看她。她的确是漂亮的人儿,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漂亮。母亲把 我抱在怀里,紧紧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上有很陌生的香味。她把我的手 交给周周,对周周说,这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她点点头,抓着 我的手,一直到手心出汗都没有舍得放开。我回过头,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父亲和 母亲。 火葬那天,父亲哭了,眼睛肿肿的。但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不知道为 什么我就是哭不出来,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而周周的样子有些惆怅,不过当她 走过送葬队伍回来的时候,她又满是好奇。她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花,这是什 么菜,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这个无比丑劣的乡下被她看成了世外桃源。我不明 白,但是我只相信一点,就是我更恨她了,她来了以后,我的奶奶才走了。我坚 信奶奶是被她赶走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拥有的一切都被她吞噬干净。 离开周庄的那天,坐了船,发现院子里开满了栀子花。 我第一次坐火车,轰隆隆从始到终,炙热的空气呛在鼻子里。整个车厢里都 是人,像个不透气的罐头。 爸爸妈妈说,要带我回城里去,他们对我很冷淡,不怎么说话,而周周只是 看着我。 我开始向往着城市里的生活,一点点规划我要做什么,而我离开周庄的时候 没有谁来送行,我也不想看到他们鼻涕耷拉在嘴唇上的样子。总之我是抛弃以前 的总总,遗下奶奶的骨灰离开了那儿,我对那儿的记忆也开始终止。 太阳在头顶的时候,我们到站了。有些热,鼻梁上都是一颗颗汗粒,鼻腔里 污浊难耐。透着热气,地表上可以看见冒烟,夏天已经在这个城市安全着陆。父 亲给我穿上新的白衬衣,他帮我翻好领口,叹了一口气,我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眼 睛,神情有一些伤感。 他先走进那个小区,我在后面跟着,还是不牵谁的手。那个小区叫做眷区, " 丰" 字样的巷子里,破旧的自行车凌乱地停靠在附近的小树边上,小树被压得 歪在一边。小区内的叫卖声,从头一直延续到区尾那儿。小私家店一个接着一个 开,路过很多家,看到很多看上去很好吃的糖果,但是没有敢问爸爸妈妈要钱买 那些东西。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四处观望,而周周却是低头一直往前走, 不看旁边。 走到某个巷子中间,他们突然停下来,打开门一看,里面有很多类似北京那 样的四合院。平房一排排刷着不一样的颜色,红色的砖头印迹偶尔从破损的墙壁 里显现出来,那是我的家,门的左边贴着红色的铁片,上面写着13号。多年后, 房子不在了,号码也不在了,那里已经成了高楼大厦。 姐姐和我住在一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里,整个房子狭小,没有什么空间, 水泥地好几次把我的胳膊、膝盖弄伤,血流出来,对着伤口冲水,水跑进伤口里, 疼得我咬牙。这里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像断了线的木偶,摇晃着双手,却是 无可奈何。 我来的那天,院子里的大人小孩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满是好奇。父亲对他们 说,我是他的侄子,远方亲戚。我歪过头,看着他,他却有点害怕看我。我想说 什么,却被母亲的手掐着,他们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 去的第一天父亲就要我去修剪头发,因为我的头发长而柔软。他说哪个男孩 子会留这么长的头发,但是我就是不依,窝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谁说我都不理 睬。父亲拿出了鞭子,汗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眼睛里全是火焰。我第一次看 见鞭子,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一直很乖,她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但是现在 父亲要打我,妈妈说,你就听你爸爸的,我说不,摇摇头,决绝地不去。他的皮 鞭落下,一条红印子在我的皮肤上用它独特的方式嘲笑我,但是我没有哭,也没 有叫,还是一动不动,那一瞬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