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某天晚上,夜已经过半,但是嘉伟的爸爸妈妈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坐 在小巷子口等,他不停地向小区外张望听有没有脚步声传来,一有声响就跑出去 看,但是多是失望而归。 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问是谁。她笑了笑,那是 周周。她头发长长地披了下来,伸出手,嘉伟想都没有想就牵了上去,他的感觉 很深刻也有点幼稚,他觉得那是天上的仙女,来带领他离开一时间的困惑,所以 毫不犹豫地提起了板凳,跟着周周走。周周边走边说:" 刚才你妈妈在外面路口 碰见我了,她和你爸爸临时要去出差,这两天就托我们家来关照你了,所以你今 天晚上就住我们家好不好啊?" 嘉伟点头,甜甜的江浙口音说了句" 好" ,多少 带着点腻味。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爸爸妈妈离开自己去出差。刚来的时候,他一直不能 习惯,他的妈妈也是心疼他的,好几次暗自流泪,她想多陪伴他,但是她告诉嘉 伟,她必须努力工作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她对嘉伟说抱歉,说过不了多久,就 能回去了,就不用苦了。嘉伟说,不苦。他妈妈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问,妈妈, 为什么你最近这么爱流眼泪呢? 小凡家的房子不大,两个房间,还有一个客厅,地上没有地板,但是水泥地 很干净。看得出来,小凡的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嘉伟很自觉地走到水池边把脚 和鞋子冲干净了才进里房。 里房很大,有沙发,黑色皮质的,但是上面破旧得看得见里面的海绵。一家 人都坐在床上看电视,小凡也在其中。嘉伟一进去,就看见了小凡,他一个人缩 在里面,好像很小的样子。他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头发还是没有理,长得可以 扎起来。 嘉伟真有礼貌,小凡的母亲看样子很喜欢嘉伟,问他,吃饭了吗?嘉伟说, 吃了,把中午的饭热了吃掉了。 这是嘉伟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男孩,他的眼睛特别大也 特别黑,因为整个脸小而更突出他的眼睛大,只是他看了一眼嘉伟,就转过头看 电视了。小凡的爸爸小声地和小凡说了几句,就起来招呼嘉伟,整个家突然热闹 了起来,许久的宁静打破了。小凡的爸爸拿出了杯子,装了点可乐给嘉伟,妈妈 也忙着把瓜子拿出来。那些食物原本很少出现在小凡的面前。也就是在天黑以前, 小凡看着父亲和母亲到离家不远的小杂货店里买来的,他本以为是给他的,但是 他现在也只是远远地看着。 小凡的父母摆了个小桌子,就靠在矮床边上,他们一起坐在床上,东西稀稀 拉拉地放了一桌。母亲叫他过来一起吃,但是小凡却不理睬,只是自己看电视, 不陪他们说话。整个晚上,嗑瓜子的声音一直持续到9 点。 嘉伟有点睡意,他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小凡的妈妈安排他和小凡睡在一起, 周周睡在沙发上。 嘉伟很兴奋,打退了所有的瞌睡虫。小凡的爸爸叫他带嘉伟去房间,但是小 凡没有说话自己一个人走了。周周走过去,把嘉伟带到那个房间,叮嘱了几句就 走了。床并不是很大,还有小声的吱呀呀的声响,但是刚好可以睡下两个人。小 凡早早地爬上了床,动作利索,他把背心穿好,睡在里面,嘉伟也上了床,但是 他双手抱膝。 他看不清楚小凡的脸,因为小凡把脸朝着墙壁,头发遮住了一大片。但是嘉 伟很惊奇地发现,房间的窗户因为高,所以可以睡在枕头上看外面的天空。他拍 拍小凡说,小凡,你看,这里可以看见外面的星空,外面的星星很美,不知道会 不会有流星,我还没有看过流星呢。小凡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仰望天空已经腻烦 了。白天、晚上都是望着这个窗子,若他是囚犯,那窗户就是牢门。小凡爬了起 来,拿起枕头,睡到了另外一头。 嘉伟还是不死心,他握着枕头,也睡到另外一头,他小声地问:" 为什么你 那么讨厌我?" 小凡心里也在问,为什么会讨厌他。但是没有答案。 他们相背睡下,嘉伟不再说话,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看着就累了。 可是,小凡没有睡着。 嘉伟睡在旁边,凌晨2 点的钟声刚敲过,他嗖的一下起床,站起来,开门, 穿鞋子,往外面走,离开了屋子,一个人呆呆地走。小凡叫他,他不理睬,径直 走过眷区,来到大马路上。小凡想回去叫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知道嘉 伟要去哪儿。嘉伟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他边走嘴巴里边喃喃地念叨着,带着哭腔。 小凡很努力地听到:"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 小凡放大声音叫他,小凡 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但是他还是不回头。接下来,或许像极了电视剧,不过真的 发生了。小货车开过,从小凡和他身边开过,谁都不知道那个六岁的小凡怎么会 有勇气抱着嘉伟。他们一起倒在路边,小凡的额头被砖头磕破了,血流了许多, 那个伤口在小凡的眉毛那儿。 那一次,小凡的眉毛断掉了。 从那以后,嘉伟每天都会来找小凡,爬到窗口和小凡说话。他说他的家,他 的事情,小凡终于明白自己和他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同样地寂寞。 嘉伟被高高的墙壁挡着,曾经的富裕对他来说解救不了他精神上的枷锁,他 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夜晚的时候还是会寂寞,夜晚家里没有人说话。他告诉小 凡,他是多么地羡慕小凡,他说,你有那么好的姐姐,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你们家里有好多人,晚上可以一起嗑瓜子,一起聊天,好热闹,而他白天和 晚上一到吃饭的时间,就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在 忙什么,总是很难看到他们。他问小凡,可不可以天天到他家睡觉,小凡不知道 怎么回答。他的热情和坦白是小凡没有想到的,特别是他说他羡慕小凡的时候, 小凡很惊讶。他聪明、善良、可爱,是谁都想要得到的,但是他内心的孤独寂寞 却是阴暗的私密。他和小凡说那些是为了什么?小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 那么多,但是小凡开始了解他了,了解那个曾经在大大的可以听见回声的公寓里 的男孩。他的痛苦一下就钻进小凡的心里,小凡真觉得他们心脏的跳动都是一样 的规律。 拆线那天,母亲带着小凡,父亲没有来,他工作忙碌。那几天,家里伙食突 然变得很好。嘉伟的爸爸妈妈过来寒暄了几次,带了一只鸡给小凡,大概是为了 谢谢小凡救了他的儿子。他们慈眉善目,或许是小凡太久没有看过他们,小凡觉 得他们比他第一次见的时候要老了许多,特别是嘉伟的爸爸,光亮饱满的额头陷 了下去,或许是太劳累的缘故。小凡回头望了望自己的父母,他们的样子也老了 许多,头发更加稀少,也更加花白,他们都老了。 小凡因为疼,叫出了声音,拆线比缝针还要疼上百倍、千倍,但是这一次小 凡说什么都不肯抓着谁了。小凡害怕周周的手臂,他不敢碰,他知道那样自己会 更疼。嘉伟说小凡是多么幸福的孩子,他多想也有个姐姐啊。那么快乐的他都羡 慕小凡有姐姐,而小凡却一再地伤害自己的姐姐。小凡让她难过,一定有过,只 是她一直都对小凡微笑,不记仇,这就是爸爸口里的懂事吧?这个和小凡有一样 柔软头发的女子,对小凡的爱护可以足足地把小凡压抑的小小心扉打开。 医生有些可惜地说,孩子的眉毛断了。对着镜子,小凡看见自己原本就丑陋 的面容上多了条肉红色的疤痕,它从眉毛中间凸起,截断了原本有弧度的眉毛。 母亲看看,心里也是叹息,她小声地对周周说,你要好好地照顾你的弟弟。 她一直摇头,牵着小凡的手出去,这是她第一次牵小凡的手,她的手指细弱,但 是抓得很用力,很怕小凡会离开一样。后来小凡才知道,乡下有俗语,断眉是会 短命的,而小凡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母亲还是会记得那个下雨的下午,她挣扎着把小凡生出来,脐带绕在小凡的 脖子上。虽然他的头出来了,身子出来了,可是无法呼吸,他们猛地拍打他的屁 股,他才开始啼哭。看得出来,小凡来得不容易。这些都是母亲告诉小凡的,只 是后来,她看到小凡安静、健康地长大后,就不再牵他的手了。 缨子和嘉伟一起来找小凡,进屋子已经很熟练。最近他们经常来,多半是给 小凡好吃的、好玩的,缨子带来了那种蔻丹草,还有很多的糖果,嘉伟给小凡最 新款的变形金刚。缨子说小凡比原来要爱笑了,小凡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 突然觉得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小凡只是明白了母亲,明白了父亲,开始喜欢了 周周,不再恨嘉伟了,因为他们都是爱小凡的人。虽然小凡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 人,但是如果小凡不会珍惜,那么一切都变得可怕,小凡终于知道自己是因为孤 独寂寞,因为内心的空洞,所以才开始嫉妒,他想要变成如同嘉伟那样的孩子, 阳光会一直洒在身上,微笑一直在脸上。 他们告诉小凡要去上幼儿园了,问小凡去不去。小凡不知道,看了看周周, 周周摇摇头说,我们家小凡,不上幼儿园。嘉伟很是失望,他告诉那里有很多的 小朋友,有漂亮的滑板,有会讲故事的阿姨,还有什么?他突然也不知道还有什 么要说。小缨接着说,还有好看的蜡笔画,老师会教小孩子们唱歌、写字、画画, 我们还会做游戏,一起吃饭……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让小凡有点动心。周周边 听边看小凡的表情,小凡越是一脸兴奋,她越是一脸愁云,她想垄断小凡的想法。 其实那个时候小凡知道家里不富裕,有两个孩子要养,只是小凡还是孩子, 也希望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小凡开始耍脾气不吃饭,爸爸不停地吸烟,母亲坐 在一旁织毛线。母亲说,你姐姐也是没有上过幼儿园的,现在还不是一样读书很 好吗? 你就再在家待一年,再过一年,就能入学了。 周周和小凡坐在一块,他们都不说话。整个屋子特别地安静,爸爸突然说, 去就去,只要你好好读书就行。母亲和周周都用特别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小凡不 敢抬头。因为小凡怕他,他总是过于威严,让小凡觉得做什么都要谨慎。他噙着 眼泪不让它落下来。小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哭,但是鼻子就是酸,爸爸打他的 时候他都哭不出来,小凡不爱哭。但是当爸爸拧掉烟头,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 小凡猛点头,眼泪也被猛地甩了出来。 幼儿园就建在废弃的花园边,花园其实已经都不在了,被推土机全部推翻, 那棵松树不在,蔻丹花不在,草不在,什么都不在。而换来的是一座崭新的幼儿 园,坐落得有些乱的房子。缨子甜甜地说,那是教室,那是食堂,那是画室…… 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是小凡从来没有听过的,特别是有一块空地上,有很 多玩具,很大一个。嘉伟说那是他们上户外课的玩具,他们带着小凡去坐滑梯, 从高高的上面顺着铁皮板子滑下来。小凡笑,下午3 点的阳光照在小凡的脸上, 微热,红扑扑的。还有秋千,小凡可以荡得很高,缨子却很怕,她只是站在小凡 和嘉伟的中间,看着小凡越飞越高,到高处的时候,小凡松开了双手,有飞扬的 感觉。 他们的身后突然有一个人大叫,她要他们停下来。她惊慌失措,问小凡是不 是叫周凡,小凡点头。 她稍微缓和了一下鼻息说,以后你玩秋千的时候,不要松开手,那样很危险, 你明白吗?那个" 吗" 字,她拖得很长,她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小凡,她好像 听不明白小凡说话,仿佛小凡是外星人。小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小凡也开 始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答话。她转过脸,对一旁的嘉伟说,你以后不要乱玩, 我知道你是最听话的!你把周凡带到教室里去吧!嘉伟笑着点头,拉着小凡和缨 子往前面的房子里奔,那个房子是灰白色的,看得见红色砖头,还有水泥,他们 交融在一起,密而不透。 教室一点都不大,人也不多,脸孔并不陌生。那些小凡原来在窗口看见过的 孩子基本都来了,看得出来,小凡的到来他们很惊讶,眼神很无辜的样子。他们 很惧怕,小凡看出来了。老师简单介绍后,小凡走近他们,他们的手臂瑟瑟在动, 他们盯着小凡看,自然让出了一个道,小凡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旁边没有人,凸 出来的一个小角。缨子和嘉伟在前面,他们不时地回头看小凡,给小凡微笑。后 来缨子被选到台上唱歌,鼓掌,声音很响亮。她很高兴,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开 唱,所有的人都安静了,那一刻小凡觉得她以后可以和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在电 视里唱歌跳舞。 图画课,小凡没有油彩,老师让小凡在黑板上画,他们都在自己的纸上,老 师说画一只斑马。斑马?小凡没有见过,老师画了一只在黑板的一角,白色的粉 笔,简单几笔,就出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小凡边看边画,一步步地临摹,等小 凡画完的时候,底下的人就开始笑小凡,小凡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走过来,说, 你见过斑马吗?小凡倔强地说,我见过!老师问小凡,斑马有蓝色的吗?小凡说 有的。老师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她要他回到位置上去,小凡回头偷偷地 看了缨子,她面无表情,随后马上换上笑脸,和其他小朋友画画。小凡就坐在位 置上,什么也不干。到最后,老师说,同学们,等十分钟后,你们就要回家了, 在回家以前,要做什么你们应该知道吧。 大家都站了起来,小凡不清楚要做什么,只是看见大家站成一排,大家轮流 拥抱后面的所有的人,一个个轮着,只是他们没有拥抱小凡。老师就在对面看着, 她问他们为什么不拥抱小凡,其中一个在老师耳边嘀咕了什么,小凡听不见,虽 然小凡努力地听,额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老师显然是不好意思,她对那个小男 孩子说,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不要乱说哦,来拥抱吧!他站在小凡的面前,久久 不做任何的动作,小凡看着他,认真地看着。 他哭了,哇哇大叫,然后被送走,一切被弄得一团糟。小凡跑了出去,小凡 问他,你为什么不肯拥抱我?他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他的家长也在旁边,他 说,你是什么野孩子啊!小凡踢了那个男人一脚,因为用力过猛,小凡摔在了地 上,然后小凡马上起来,跑,往家里跑。小凡没有回头去看后面,小凡不知道后 面有没有跟着跑出来的人,也许风吹过耳朵,塞住了所有的听觉,所以小凡什么 都听不见。 回家的路上,小凡撞到周周。她站在下午5 点的阳光下,汗水湿了一片,她 费力地提着一个水桶。里面满是水,她是要把水桶提回家,那些晒了一下午太阳 的温水是给小凡洗澡的,可是小凡撞倒了她,因为小凡的莽撞,她摔了,桶子也 摔了。她起身,拍了拍小凡的裤子,问小凡怎么了。小凡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小 凡觉得自己委屈,小凡受不了那样的委屈,所以小凡把什么都说了。 周周回去和爸爸妈妈说了那事情。爸爸的烟头一直亮着,他说,那你明天就 不要去了吧!小凡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那里不适合自己。可是小凡又舍不得。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那样的事情琐碎在其中。小凡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那个 时候已经可以体会到,只要小凡处理不了的时候,就是小凡选择逃避的时候,他 就会奔跑,那是小凡的本能驱使。 小凡知道那是逃避,但是他还是无法摆脱,而且小凡知道家是唯一可以躲藏 的地方,那是他的窝,他知道姐姐爱自己,他知道爸爸妈妈也爱自己,所以只能 一味地藏在那儿。 对嘉伟来说,小凡是一个谜,一个可以耐他寻味的谜,但是还有另一个谜, 值得他去玩味,那就是倪缨。 缨子应该是所有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女孩,快乐、无忧、可爱、懂事、乖巧, 所有好的词放在她的身上都显得不够,但是一切都如同夏天的双皮奶,一碰就流 出奶水来,虽然外表相安无事。 缨子是有她的秘密的。 那时候,嘉伟还蒙在鼓里,他们快乐地过着,但是缘分巧合把他向真实的边 缘拉扯,一点点地靠近。 嘉伟比缨子要大一岁。当嘉伟过七岁生日的时候,他找小凡和缨子来玩。但 是缨子没有来,缨子说晚上她不能出来。她搓着衣角,头压得很低,脖子上有几 道红痕。嘉伟也没有说什么,毕竟他只有七岁很多事情都不懂得。 但是他还是会想着缨子,他偷偷地留下一块蛋糕,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他撒 了个小谎出门,跑去了不远的缨子家。他其实并没有去过,他只知道是在一片平 房中的一间,但是具体是哪一间,他并不知道。一直,缨子都不带人回家玩。 嘉伟突然遇见了极大的难题。他徘徊在那几个房间之中,他不知道如何进退。 时间仿佛一点点压着他的手臂。他一直抬高的手臂发酸并且伴着疼。但是他 没有离开,他站在夜色里孤单一人地张望,甚至小声地叫着缨子,缨子,只是没 有人回应。 他顿然失措,一人一步一颠往回走。路过一小片水洼地,他看见水洼地边蹲 着一个人,嘤嘤地小声哭泣,因为月光很暗,实在是看不清楚,所以他也不敢靠 近,就站在一边,等着她哭完,他能感觉到是个小女生。 声音渐渐小了,他走了过去,把手里已经有点变形的蛋糕递到她的面前,她 后退了几步,然后两人互相看清楚了,她接过了蛋糕。他也坐了过去,在她的边 上,只是因为坐下去的时候,碰了她的手臂,她疼得叫了起来。 因为距离近,月亮微弱的光能照清她手臂上的红迹,都是一条条的。在小腿 肚上,还有那些刺眼的伤痕,似乎在张牙舞爪地向他展示另一个不幸运。嘉伟似 乎只是呆看着,缨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审视而大哭了起来,声音很大,似乎整个世 界都听见了,但是并没有人出来。然后嘉伟着急了,他问缨子为什么哭,但是缨 子不想说,她用力遮掩那些伤口,似乎不想让谁看见一样。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一直到嘉伟的妈妈来找他。 把缨子送到家门口的时候,门口清晰的黄色灯光把她身子上的红色印记照耀 得更清楚了,他憋了一股劲一样,在七岁的小小身躯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他 拉着缨子满是伤痕的手,用力地敲门。走出来的是个看不清楚样子的女人,因为 她的脸背着光。但是她看得清楚那个嘉伟的表情,包括躲避在嘉伟背后的那个缨 子,那一刻的交锋让缨子感觉到这个阳光可爱的少年,在那时候成为了一棵硕大 的梧桐树,每一片它的落叶都是他对她的安抚,一片片打在她的身体上,似乎痊 愈了一切的伤口。 小小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保护。 倪云轻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总是害怕吵到一旁的人。说话细微, 一直是母亲教的。母亲是她小时候的偶像,家里总是挂很多很多漂亮的挂历,母 亲有时候穿上旗袍的样子像极了上面的人儿。所以从小就被说成是美人坯的云轻 就在好言欢语下出落长大。 家里有一家酒水铺子,很小的时候就能闻到那些香浓的味道。还记得第一次 喝酒,倪云轻小喝了一口,舌头舞动,在嘴巴里打仗一样扇动,希望减少辣疼的 感觉,而这些记忆停止在十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发刚长长,家里的酒铺被没 收,一下没了收入。 她不止一次问过妈妈父亲去了哪儿?那个从小在心里模糊的字眼在那一秒清 晰起来,母亲接过了所有的重担。母亲觉得那是一场等待,一场和时间较量的战 争,曾经,她也一直以为这样就是快乐,所以她等待,却发现除去家业后,他们 一无所有,除了女儿。 当年她也是摆脱所有和他在一起,他不过只是家里的铺子里的伙计,他说要 混出名堂来才回来见她。草草成婚后,就一个人去了外地,母亲此刻变成一个等 待的女人。所以当倪云轻长大后,她的母亲告诉她,当年是多么的后悔,她还是 无法摆脱那样的生活,她想念以前的好看的旗袍,想念以前的院子,而现在她不 过是一个普通的色衰的女人,所有年轻时候的热情都消失成为了过眼云烟。 所以她阻止了她们。 倪云轻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会喝上一小口酒,和小时候的样子比,她现在已 经不再害怕酒精的刺激和麻辣了,只是回忆这样扰人地一直延续。 第一次见到张霖的时候,倪云轻18岁。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似乎就注定是 要在一起,那是一个不允许谈爱的年代。那是奢侈的名词。但是她不顾及一切。 她的母亲看在眼里,问,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的。他很穷,父母都没有 稳定的工作。 倪云轻知道,母亲并不是骄傲自己曾经是大小姐,只是她害怕女儿和她一样, 最终为了爱情放弃一切,可是母亲哪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刚烈。那种熟悉是从骨 子里流出来的,是从命脉里就注定好了的,都是如此固执。所以她说她愿意等。 她陪着他一起读书,一起看日落,一起不好意思地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牵手, 然后立刻放开,她笑得如自己的名字一样,云朵轻轻。 那一年放榜。她和他一起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可是没有。倪云轻拉了拉 他的衣角,想安慰他却又憋了回来,此刻她知道他不好受。 她跑回家,此刻所有的梦想都已经破灭。因为她答应母亲若张霖考不上大学, 那一切都了断。母亲要她发誓。她心里都明白,母亲都是为她好。 因为母亲也是在等待,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搬家,她以为他会回来,每天 她从窗口向外看,等待倪云轻的父亲。但是一直到死都没有看到。这样的怨恨, 这样的一辈子却又重现在倪云轻身上。她违背自己的誓言,母亲一次次帮她介绍 对象,但是她依然不理睬。一个人放弃了学业,在纺织厂上班。等待成了唯一的 生命的支柱,和母亲一样,她是一个等待中过活的女人。 所以,三年,四年的等,等到那一天的时候。张霖说他要回来了。她欢欣鼓 舞地告诉母亲,她终于等到了。她站在家的门口,盯着路口看,眼睛都不敢眨一 下。 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妆很淡,但是得体。她站在那儿等他,她不在乎他 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有没有钱,只要他来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她的 母亲也跟着她快乐,毕竟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但是他没有来。 而她跟着他的朋友,一起去了停尸房--他路上出了车祸。 她站在他的面前,听着旁边的人喃喃地指着另一边的女人说那是他的妻子, 他们好惨。她的心一下就掉了下去,她走过去,掀开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的布,是 个丑陋的女人,完全不能和她比。她气愤,她恼怒,她甚至想要把那个男人叫起 来再杀了他。但是她没有,她忍住了,她帮他办理了后事,她拿着他的遗物--一 张照片,一只手表,一包烟,别无其他。最后护士给她一个女孩,说那是他们的 孩子。 她抱走了,认领,签字,护士说她是个大善人,她没有微笑回报,只是抱着 孩子走了,她要让这个孩子赎罪,那个男人,害了她一辈子。 她恨,恨,她唯一做的,只是恨。 她叫这个女孩子,倪缨。她喜欢缨这个字,它似乎像个妖娆的字符狠狠地刻 下,倪缨,你的名字每叫一次,都是她对你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