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道路两旁的电线上下起伏着,地面也绕着车窗回旋着,此刻碧翠的心情也如同 眼前的电线与地面一样,上上下下,起伏回旋不已。 “当然,我本来是应该亲自来看你的,”她想起桑度先生在电话中这么说:“ 用电话处理这么重要的事,其实是违背我的原则的。但是我顾虑到,如果我亲自上 门,恐怕会让孩子们以为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而且如果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暂时的, 让孩子们大惊小怪也就不值得了。” 可怜的桑度先生。他是个很体贴的人,电话说到这里,还问她说,那当儿她是 不是坐着,然后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话说完之后还问她说:“亚叙别女士,你 不会觉得要昏倒吧? ” 她并没有昏倒。她呆了半晌,好让她的膝盖恢复力气,然后才走回她的房间, 想找出一些柏特的照片。可是除了一张西蒙与柏特十岁、爱莲九岁时大家在照相馆 的合照外,碧翠并不能再找到什么。她一向并不很重视照片的保存。 她的嫂嫂娜拉则是十分热心地收藏孩子们的照片,但她不喜欢照相本子,认为 那是“时间与空间的浪费”( 姗拉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也许在冥冥中她意识到自 己的来日并不多吧) 。她把孩子们的照片放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不管她到哪里, 那个牛皮纸袋总是跟着他,那次她在欧洲大陆度假,照样带着那个牛皮纸袋,自然, 随着飞机在肯特海岸失事,这个纸袋也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翠便上楼到那间旧的小孩房间去,似乎这么做可以让她跟 柏特这孩子亲近一些,虽然她知道房间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西蒙已经把 柏特的东西全烧光了。这是惟一让她感受到西蒙难以接受柏特遽去的表现。柏特死 后不久,西蒙便离家上学,等他回来过暑假时,他的一切行为都很正常,如果你认 为不提起柏特就表示正常的话。可是有一天,碧翠发现西蒙在孩子们平常玩“印第 安营火会”的地方点起一堆火,并且把柏特的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往火里丢。书本啦, 图画啦,还有挂在柏特床头的那匹滑稽的小木马——西蒙把这些全烧了。 西蒙看到碧翠时,样子十分生气。他在碧翠和火堆中间前后左右地移动不停, 好像防着什么似的,眼睛直瞪着她。 “我不想再看到它们! ”西蒙几乎是喊着说。 “孩子,我了解。”她回答,并且远远地走开了。就这样,在这间孩子房里, 再也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了。事实上,也找不到多少其他孩子的东西。当碧翠小 时候睡在这儿时,房间并不漂亮,屋里的摆设也大都是其他房间不要的家具。地上 铺着有图案的油毡,上面又覆着小块地毯,墙上挂着咕咕钟,四周散放着可以摆放 东西的椅子、烫衣架、一张四方桌等等。但是后来娜拉把房间重新做了布置,变成 了粉蓝间着白色的漂亮房间,壁纸则印着童话和童谣里的各种角色,如同装潢杂志 上的插图一样。只有咕咕钟留了下来。 孩子们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来。如今这个房间又空阔又整洁,就如同家具店的橱窗一样。 碧翠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里沉甸甸的,随手收拾了一些盥洗用品。明天她 就得进城一趟,面对亚叙别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宗大挑战。 “你自己相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柏特? ”她不止一次问着自己。 可是桑度先生一点也没有给她确实证据。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伪装的。”他同意:“如果他不是柏特,那么他究竟是谁 ? 亚叙别家人之间彼此都是那么得相像,而且在这一代并没有其他的男孩子。” “可是如果柏特没有死,他应该会写信回家才对。”她说。 她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件事。柏特绝不会让她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伤与怀疑之中, 他一定会写信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柏特。 可如果他不是柏特,又会是谁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地盘旋着,上下 起伏,挥之不去。 “你会是最好的裁判,”桑度先生说:“现在还在世的家人之中,对这孩子最 了解的要算是你了。” “还有西蒙啊。”她这么说。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西蒙还是个孩子。孩子是健忘的,不是吗? 而你则是个 成人。” 这一来,责任全落在她的身上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很疼爱柏特,可是 到现在她也不记得他十三岁时的长相了。她将会面临怎么样的考验呢? 或者,她能 不能一眼就看出那个人就是柏特? ——或者不是? 如果他根本不是柏特,却坚称他 就是,会怎么样呢? 他会去打官司吗? 会去法院采取行动吗? 会让媒体播得人尽皆 知吗? 如果他真的是柏特,西蒙会有什么反应? 他如何去面对八年未见、似乎是死 而复生的哥哥? 还有,这一来,他原先能继承的家业也都落人柏特手中了。他会高 兴,或是痛恨这个哥哥呢? 成年礼势必得延期了。日期已经这么逼近,不可能在此 之前作任何决定了。可是她能找什么籍口呢? 哦,可是,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那 个人真的是柏特的话,她就可以摆脱那团挥之不去的噩梦了——她常常想:当柏特 在过深的海水中开始后悔时,已经没有力气往回游了。 当她步上柯史诺律师楼的楼梯时,脑子仍是这样起落回旋不止。 “啊,亚叙别女士,”桑度先生招呼道:“这真的是太让人震惊了。怎么样也 没想到,请先坐下吧。你一定是累坏了。这真的是一个可怕的考验。请坐、请坐。 阿瑟,请帮亚叙别女士泡点茶。”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许多年来他都没有写信回家? ”她一开口就问, 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 “他说什么‘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这一类的话。” “哦。” “我想,这无疑是心理上的困难。”桑度先生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那么你相信他就是柏特喽? ” “我是说,如果他真是柏特的话。他所说的‘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无疑 地就和他离家出走一样,都是由于心理上的困难。” “是的,我明白。我想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写,这真是太不像柏 特了。” “是啊。他本性上真的不是个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可是 也相当勇敢。一定是有什么很难承担的事情发生。”她坐在那儿,停了半晌,接着 说:“现在,他竟回来了。” “希望是,希望是。” “你觉得他看起来很正常吗? ” “正常得很。”桑度先生回答,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 “我想找几张柏特的照片,但找不到比这一张更晚拍的。”她拿出那张家人的 合照。“孩子们从小大约每隔三年就会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这是他们所拍的最后 一张了。 再过来应该是比尔与娜拉去世那年的夏天去拍的,那一年柏特也——失踪了。 这一张是柏特十岁的时候拍的。,,她仔细看着桑度先生端详着照片上柏特稚嫩的 脸孔。 “没办法。”过了好一阵子,桑度先生终于说:“从这么久以前的照片里实在 看不出什么。就像我前面说的,他真的长得很像府上的人。在那个年龄他们反正就 是亚叙别家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个人的特色。”他的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继续说: “我希望当你亲眼看到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个年轻人——时,你可以一眼看出来 是或不是。毕竟,问题不只是像不像,还得看看他的性情,对不对? ” “可是可是如果我也不太肯定呢? 如果我也不肯定,该怎么办? ”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昨晚我和我的朋友马克文吃饭。” “是侦察员马克文先生吗? ” “是的。那时我心里烦透了,所以我就把我的困难告诉了他。他安慰我说,要 指认出真假其实是很简单的。看牙齿就知道了。” “牙齿? 可是柏特的牙齿挺普通的。” “没错,没错。可是他总看过牙医,而牙医都会保留纪录的。事实上牙医对他 们看过的牙齿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往往一看到牙齿就能认出是谁。况且他们的纪 录一定能显示——”他注意到碧翠的表情有异,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 “孩子看的是赫曼医师呀! ” “赫曼医师? 怎么样? 那很简单,不是吗? 如果你不能很肯定他是柏特,我们 只要——”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叹道:“赫曼医师! 天啊! ”又小 声地叫出来:“真糟糕! ” “是啊! ”碧翠说,回应了桑度先生的“糟糕”。“天啊,真不巧,真是太不 巧了! ” 原来赫曼医师的诊所早已被那年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了。 一段沉默之后,桑度先生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马克文认为那个男孩是个 骗子。” “马先生怎么晓得? ”碧翠听了,很生气地说:“他根本没见过他! ”看到桑 度先生又陷入沉默,她又加了一句:“那么你说呢? ” “这只不过是他根据假设所做的判断罢了。” “我知道。可是他凭什么这么想呢? ” “他说,直接去找律师——这么做太矫情了。” “他那么说太荒唐了! 这么做很有道理啊! ” “是啊。他的想法就是这样。太合理了。太有道理了。 马克文说,每一件事都太有道理了。他认为,一个孩子在离家好几年后,一回 到家乡应该会先回家才对。“ “那他就太不了解柏特了。这十足是柏特的做事方法。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先 到家庭律师那里,告知真相,然后再间接让家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设想很周到,而 且一点都不自私的。我并不觉得马先生的分析有道理。” “我只是觉得应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桑度先生说,他的样子还是很可怜。 “当然,当然,”碧翠很同情地说,她的脾气好了许多:“你有没有告诉马先 生柏特——或者说那个男孩甚至记得在奥林匹亚哭出来的事? 我是说,他主动提起 这件事来? ” “我告诉他了”。 “这样他还是认为他说谎? ” “这也是他认为太矫情、太作假的部分。” 碧翠哼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想法! ”她说:“我认为法院都是这么做的。” “这是所谓的分离法。情感上一点都没有介入。这样做可以把我们的理智和感 情分离开来。” “是的。”碧翠回答,神情很严肃。“如今,赫曼先生也没办法帮我们忙了— —你知道吗? 他们一直没找到他。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了。可怜的家伙。” “现在我们什么身体方面的证据都没有,看来我们得依赖那孩子说的故事了。 我是说,如果要查证的话。我想这是做得到的。” “哦,相当容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有日期和地点可以查。这也是马克文的 想法——是的,是的,是可以查证的。当然我也确定可以查得出来。他不会提供我 们没有道理的证据。” “事实上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没有。我——是,是,是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碧翠双手抱着胸。 “那么你多快可以安排我和他见面呢? ”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一点也不需要安排,你知道。” “什么? ” “我是想这么做——如果你同意的话——就直接上门去找他。不必事前通知, 直接去。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要你看到的样子。如果我们跟 他约个时间在这里见面,说不定他会——” “我知道,我明白。我很同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吗? ”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桑度先生的语调透出一个律师找不出理由拒绝的懊 丧。“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去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去看一下。哦,你的茶在这儿! 你先喝点茶吧,我叫阿瑟让森生请维理帮我们叫部出租车。,,”有没有比较浓的 饮料? “碧翠问。 “恐怕没有,恐怕没有。我一向没有在办公室放瓶酒的习惯。不过如果你需要 什么,我可以请维理帮你——,,”哦,不,不,谢谢你,没关系。我喝茶就好。 听说茶的后劲强些。“ 桑度先生看起来好像要拍拍碧翠的肩鼓励她的样子,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 么做。他的确是一个很体贴的人,碧翠想,只是,只是,并不怎么强壮可依靠。 “他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换了法拉这个姓的? ,,他们坐进出租车以后,碧翠 问。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桑度先生回答,声音又如同先前那样干涩。 “你想他混得很不好吗? ” “他没有提到钱,但看起来穿得不错,只是和英国的流行式样有点不同。” “他没有提说要借钱? ” “没有,完全没有。” “这么说,他不是因为没有钱才回来的。”碧翠说着,心里感到颇为安慰。她 稍稍往后坐稳,心里轻松了一些。 说不定事情并不至于那么棘手。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平立克区衰退得这么快。”他们的车通过平立克的 街道时,桑度先生故意打破沉默说:“街道这么宽,交通不忙,也不像邻近的地区 那么脏。为什么那些有钱人不再住这儿而一直留在贝尔格? 真不懂! ” “这是有原因的。”碧翠迎合着他的话题:“他们不愿意和新搬进来的平凡升 斗小民住同一地区,怕贬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停在那栋房子前面时,她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房子的油漆都剥落了, 墙壁也相当斑驳,看起来是一间破落的房子。 前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 走廊两侧每一道门上都挂着不同的卡片,显然这栋房子是按房间分租的。 “他的地址是59K ,”桑度先生说:“我想K 应该是房间的号码吧。” “房间是由地下室往上数的,”碧翠道:“我这边是B 。”于是他们往上走。 “这边是H ,”碧翠说,看了一楼一个房间一眼:“应该是上面一层。” 第二楼也就是最上面一层了。他们在阴暗的楼梯口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下。他出 去了,她想,他必定是出去了。 一切都要再从头来了。 “你有没有火柴? ”她问。 “有的,有的。”桑度先生忙不迭地帮了忙。 “I 和J ,”她读着前边两个房间的号码。 那么应该是后面的房间了。 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下,瞪着那个房间看。接着桑度先生打定主意,走上前敲 了门。 “进来! ”一个声音说。这是个低沉童稚的声音,和柏特那相当成熟的声音不 太一样。碧翠比桑度先生高了足足一个头,可以从桑度先生的肩膀上看到那个男孩。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男孩像西蒙的程度,竞远超过像柏特的程度! 她的心思一 直充满了柏特的样子:原先是模糊的印象,经过她的努力寻索,如今已较为清晰, 可以和成人的形象做比较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她整个心思全被柏特的形象 占满了。 现在在她眼前的,则是一个和西蒙一模一样的人。 男孩从他坐着的床沿站起来,并且把戴在左手上、他正缝补着的袜子拉下来, 一点都不慌忙,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碧翠一点都不能想像西蒙补袜子的姿态。 “早,”他向他们问安。 “早,”桑度先生回道:“希望你别介意,我给你带来了个客人。”他往旁边 移动了一下,让碧翠可以走上前。“你知道这是谁吗? ” 碧翠的眼睛遇上了男孩冷静的眼光,看着他如何认出她,她的心脏猛烈地撞击 着她的肋骨。 “你换了发型了。”他说。是啊,当然嘛,现在流行的发式和八年前大不相同 了,难怪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你认识她哕? ”桑度先生问。 “当然啊,是碧翠姑姑。” 她等着他走上前来,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停了一下,他开始给她找个坐的地方。 “恐怕只有一张椅子了。如果你不靠着它的背坐,就不会有事。”他一面说, 一面拉出一张有着靠背,座位有小洞的椅子来。 “你介意坐在床上吗? ” “我站着就好:谢谢,我站着就好。”桑度先生急忙地说。 并不是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西蒙,碧翠沉吟着,看着那个男孩子小心地将针 插在袜子上。可是整个给人的印象却是像极了。一旦你仔细端详,那种令人吓一大 跳的相像就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家族间那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亚叙别女士不想等到我们在办公室里安排个会面时间,所以我就直接带她来 了。”桑度先生说:“你看起来并不特别——”他故意不说完句子的后半部。 男孩子用一种友善却不带笑容的表情看着她说:“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欢迎我 回来。” 这是一张很奇怪的、不生动的脸,就像小孩子画出来的脸一样。脸上每一个部 分都没有错,比例也都对,但就是缺少了生动。连嘴巴都和小孩子画的一样,呈现 出不妥协的一条直线。 他走过去把袜子放在衣柜上,她发现他的脚是跛的。 “你的脚受伤了? ”她问。 “在美国跌断了。” “可是如果脚还疼,你这样能走路吗? ” “哦,早就不疼了,”他回答:“只是短了一点。” “短了! 你是说,再也不能恢复了? ” “应该是吧。” 他的嘴唇很敏感,她注意到,虽然很薄,当他说话的时候,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可是总有办法的,”她说:“这只表示当初医生没把你的脚治好。那个医生 一定不是什么好医生。” “我不记得有什么医生医治我。也许那时候我昏过去了。他们该做的都做了: 把重的东西挂在我的脚下边…… 什么的。“ “可是,柏——”她开口叫他,可是没办法把他的名字说完。 他补上了这个空隙,对碧翠说:“在你还没有完全确定以前,不需要叫我什么 名字。” “现在的外科技术神奇得很,”碧翠继续说,也是有意遮掩方才的漏洞,“这 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得想一想。大约两年前吧,我想。” 除了一两个音节带着一丝儿美国味外,他的口音倒是没什么不对劲。 “嗯,我们得想想办法。是从马上跌下来的吧? ” “是的。那时我的反应太慢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呢? ” “你告诉桑度先生你在马场工作。你喜欢那个工作吗? ”她想,就当做是随便 闲聊吧。 “那是生命中最大的享受。” 她不再觉得这是什么闲聊了。“真的? ”她很高兴地说:“那些西部的马怎么 样? ” “当然,大部分都只是马马虎虎啦,但是偶尔会遇到一匹真正的好马。有些是 真的很不错的。” “你有没有一匹你自己的马? ” “有,我有一匹叫‘烟儿’的马。” 她注意到当他提起马时,他的音调改变了。 “那匹马后来怎么了? ” “我把它给卖了。” 碧翠开始非常希望这个男孩果然是柏特。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桑度先生从她的眼光里看出她的恳求,于是说:“亚叙别女士并无意刁难你, 可是你明白这件事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求证。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浪子回家,只要你姑 姑接受,一切都没问题,可是你知道现在这件事还牵涉到财产的问题。这是整个财 产应该交给谁的问题。在你正式继承这笔原该让柏特继承的财产之前,一切细节当 然都必须清清楚楚,一点疑问也没有。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情况。” “我完全了解。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一切都调查完毕,而且一点疑问也 没有。” “可是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碧翠说,带着嫌恶的表情环视着房间四周, 以及窗外林立的烟囱。 “我住过不知多少比这儿还不如的地方呢。” “也许吧。可是你总不能留在这儿。如果你需要钱,我们可以给你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留在这儿好了。” “你只是想要和人隔离? ” “不。这儿很安静,很方便,也不受什么干扰。你一旦住过大通铺,就会知道 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是多么宝贵。” “很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可以——可以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吗? ” “要是再有一套外衣就很好了。”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桑度先生,他会给你准备的。”说到这里,她猛然 想起,如果他去找他们的家庭裁缝做衣服,恐怕会引起一些骚动,于是她加了一句 :“桑度先生会告诉你他的裁缝的地址。” “为什么不去咱们家的裁缝华特先生的铺子呢? ”男孩问道。 她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在那儿了吗? ” “哦,当然,他们还在那儿,可是如果现在去找他们,恐怕要解释个老半天。” 她这么说时,必须尽量克制自己——她必须一再地告诉自己,任何人都会有办法找 到亚叙别家裁缝的名字的。 “哦。这样我知道了。” 她又继续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过了一阵子就准备走了。 “我们还没有把你的事告诉家人。”她在离开前又说:“我们想最好还是等到 ——等到桑度先生说的,一切都清楚了,再告诉他们。” 听到这里,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刹那间,他们两个好像联成了一 伙,有着共同的秘密笑在心里。 “我了解。” 她转向门口向他告辞。他站在房间的中央,目视着她离去。而桑度先生则陪着 她走了出去。他看起来很孤单。 她想:“如果他真的是柏特,如今他回来了,而我却把他留在这种地方,好像 他只是个客人一样——”一想到这个男孩是这样地孤单,真令她无法忍受。 她又走回到他面前,轻轻地用戴上手套的手托起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 下。“孩子,欢迎你回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