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布莱德林新月区,是诺丁汉一排装饰着盆栽的红砖造三层楼房。用各色陶土随 意涂白的石阶看似干净但令人不敢领教,有些因为发现自己被注意到而羞红了脸, 有些则板着黄脸表示不欢迎来者,有些在忿恨的情绪下气得脸发白。但它们全都一 副“要你管”的表情。你最好扯一下发亮的铜铃——的确,被擦得晶亮的它们眨眼 示意急切邀请你这么做——而你却过门不入,站在其中一级宽阶梯上想着重新粉刷 石阶得花多少钱。格兰特走到索瑞尔过去常走的马路上去,心想如果黎凡特人知道 他也这么做了,不知会怎么想。伊芙雷太太,瘦小,近视眼,年约五十的妇人,把 门打开九十八度,格兰特上前询问索瑞尔的事。 索瑞尔先生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说。他一个星期前刚离开去美国了。 显然是有人造谣。 是谁说他已经去美国的? “当然是索瑞尔先生自己说的。” 没错,索瑞尔可能为了掩饰自己的自杀而撒谎。 他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她问,格兰特自 称是便衣刑警,想进门和她谈几分钟。她似乎受到惊吓,但还是冷静地应对,把他 带到一楼的起居室。“这以前是索瑞尔先生的房间,”她说,“现在住的是一位年 轻女老师,她不会介意我们暂用一会儿。索瑞尔先生没闯什么大祸吧? 我不相信他 会这么做,他是个斯文的年轻人。” 格兰特向她再三保证,又问了她一次索瑞尔是不是独居。 不,她说。他和另一位先生合租这个房间,可是在索瑞尔先生决定去美国之后, 另一位先生就去找其他的房子,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负担房租,当时正好这位年轻的 小姐有意搬进来。伊芙雷太太很遗憾他们搬走了。他们是一对好孩子,也是莫逆之 交。 “他朋友叫什么名字? ” “乔瓦得·拉蒙,”她说,索瑞尔先生过去从事赛马赌注登记的工作,拉蒙先 生和他一起工作。哦不,他们不是合伙人,但他们私交很深。 “索瑞尔先生其他的朋友呢? ” 他没有什么朋友,她说。他和拉蒙几乎形影不离。费力回想后,她记起来有一 两个朋友曾到过索瑞尔家里,她详尽描述来者,格兰特确定不是黎凡特人。 “你有没有索瑞尔先生或他朋友的照片? ” 她想起在哪里留着几张快照,如果探长先生不介意等一下的话,她可以去找。 她拿着两张明信片大小的生活照迅速返回,格兰特根本就来不及巡视屋内。“这些 是去年夏天他们在泰晤士河边拍的。” 两张照片显然是在同一天拍的,背景同是泰晤士河边的垂杨。一张拍的是穿法 兰绒便装的索瑞尔,一手拿着烟斗,另一手撑在别人身上。另一张照片拍的也是一 个身着法兰绒便装的人,就是那名外国人。 格兰特盯着那张黝黑的脸孔好一阵子。照片拍得真好,眼睛没有像一般快照拍 得模糊不清,眼睛就是眼睛。 格兰特似乎又看到那天在史翠德那双闪烁着惊恐的眼睛。 即使是在河畔轻松愉快度假的时刻,那双眼睛看来仍含着敌意。线条凌厉的脸 一点也不友善。 “拉蒙后来去哪里了? ”他理所当然地问。 伊芙雷太太并不知情。 格兰特仔细端详她。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的多疑让他觉得,她和另外一个人 在演双簧。他一定住在泰晤士河南边的某处。 他满心疑虑。她是不是知道得比透露得多? 是谁出钱要帮索瑞尔料理后事? 索 瑞尔的朋友和黎凡特人是同一个人,从索瑞尔那里拿了223 镑的黎凡特人,应该不 会出这笔钱。他盯着妇人坚毅的脸。她的笔迹有可能和男人一样,字迹鉴定专家不 可能从来不犯错。她就是那个出钱,同时拥有一把左轮的人。不对,他纠正自己, 是那个“寄”钱,同时拥有一把左轮的人。 他们两个人是不是拥有左轮手枪? 他问。 没有,她从来没看过他们两个谁有这玩意儿。他们不是这种人。 又来了,没完没了地说着他们的斯文有礼。纯粹是私心偏袒呢,还是不怀好意 想让格兰特上钩? 他想问她黎凡特人是不是左撇子,但某种原因让他忍住了没开口。 倘若她对他没有据实以告,问到跟拉蒙相关的问题等于打草惊蛇,暴露了他先前所 有的调查工作。她可能会警告并惊动这只藏匿已久、他们早准备好要射击的猎物。 现在还没有必要这么做。照片里的人是和索瑞尔住在一起的人,是在史翠德瞥了他 一眼后急忙逃逸的人,是拿走索瑞尔所有的钱的人,也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排在队伍 里的人。乐高得能指认他。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伊芙雷太太知道他们掌握了什 么线索。 “索瑞尔什么时候动身前往美国的? ” “他的船14日启航,”她说,“但是他13日就离开这里了。” “黑色13号! ”格兰特说,想让他们之间的谈话不会那么拘谨,少一点敌意。 “我才不信这个,”她说,“每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格兰特努力思索着。13日是谋杀当晚。 “拉蒙跟他一起走? ”他问。 是的,他们当天早上一起离开。拉蒙先生要把他的东西搬到新家,顺便和索瑞 尔先生碰个面。索瑞尔先生晚上搭乘与船联运的火车到南安普敦。她原本想去送行, 但他坚持不用,所以她没去成。 “为什么? ”格兰特问。 “他说时间太晚了,而且他不喜欢送行的场面。” “他有没有别的亲人? ” 没有,她从没听他提起过什么人。 拉蒙呢,该有亲人吧? 有。他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但大战后都移民到新西 兰去了,从此就没再见过面。 这两个年轻人住在她这儿多久了? 索瑞尔先生住在她这儿快八年,拉蒙先生也 住了有四年之久。 拉蒙还没来的前四年,索瑞尔跟什么人分租房间? 一些不同的人,但住得最长 的一个是她现在在爱尔兰的侄子。是的,索瑞尔先生跟他们相处十分融洽。 “是他个性开朗,令人愉快吗? ”格兰特问。 不是这样的,她说。用个性开朗和令人愉快形容索瑞尔先生并不贴切。这倒像 是在说拉蒙先生。拉蒙先生才是个性开朗又令人感到愉快的人。索瑞尔先生比较内 向,但是很好相处。偶尔容易情绪低落,而活泼的拉蒙先生最能逗他开心。 格兰特在想,就是这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从背后暗下毒手杀死了索瑞尔。他纳 闷事件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结局,为什么不是索瑞尔杀死拉蒙? 他们之间曾经起过争 执吗? 没有,就她所知从来没有。她应答得也太快了。 “那么,”格兰特最后说,“我想你不介意把这些照片借给我一两天吧? ” “你保证把它们还给我的时候没有任何损坏? ”她说,“这是我仅有的照片, 我真的很喜欢那两个年轻人。” 格兰特保证,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人笔记本里,祷告着照片上还留着可辨识的 指纹。“你保证他们会没事? ”他临走前她又问了一次,“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捅 过什么娄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一定没事的。”格兰特说。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苏格兰场,等候照片上的指纹化验结果时,他聆听威廉斯报 告他在伦敦市赛马赌注登记市场毫无斩获的一天。没多久,那些照片又回到他的手 上,他拿着照片匆忙赶往劳伦特。时间很晚了,餐厅里已经没几个人。一名侍者茫 然地收拾餐桌上的面包屑,空气中还洋溢着鲜美的银白鱼汤及烟酒的气味。无精打 采的侍者正端着刚撤下来的仅剩面包屑的篮子,弯身为自己别无所求的心态高兴时, 领班带进一位在别人都用完餐后才来的不速之客,使他原本的好心情不禁跌落谷底。 当他认出来客是格兰特,马上整肃仪容转变态度,一脸“能为知名人士服务深感荣 幸”的热诚,然而,心里却凉了半截地说,“我的老天,怎么这么倒霉! 竟是马索 的贵宾来了。” 格兰特要找马索,却听说他当天早上已经匆忙赶回法国去了。他父亲过世,他 是家中独子,可想而知,他将继承一个成功的事业和一大片葡萄园。格兰特并未因 没能再见马索一面感到特别失望,马索目中无人的态度常让格兰特不敢领教。他点 了一份套餐,问说如果哈乌·乐高得在的话,可不可以让他过来谈一下。几分钟后, 哈乌一身白色亚麻衣裤带着便帽的瘦长身影从门后的屏风出现,跟着一名侍者唯唯 诺诺地走到格兰特的桌前。他看起来像个害羞的孩子,想来领取他自知已经到手的 奖品。 “晚安,乐高得,”格兰特亲切地说,“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现在,我要 你看看这些,看你认不认得出他们。”他把十二张照片放在桌上呈扇形摊开,让哈 乌仔细看清楚。这段空档长到让格兰特有时间想像,男孩最后会承认他说曾见过那 个男人不过是吹牛罢了。然而,哈乌却毫不迟疑地回应他。 “这个,”他说,伸出细长食指指着索瑞尔的照片,“就是队伍里排在我旁边 的人。而那个——”他的食指下移,指着拉蒙的照片,“就是过来跟他说话的人。” “你发誓? ”格兰特问。 哈乌知道格兰待只是要他证实所言不假。“是的,当然。”他说,“我愿意发 誓。” 这就是格兰特要的。“谢谢你,哈乌,”他感激地说。 “等你当到领班时,我会光临,并把英国大半的贵族名流都带来捧场。” 哈乌不客气地对他笑笑,“那还是别来算了,”他说,“他们电影拍得太多, 现在随随便便都看得到——”他努力搜寻恰当的字眼,“你知道吗——”他说,突 然问,他出其不意地扮了一个忧郁的鬼脸,让格兰特差点将口中的鸭肉和豌豆喷出 来。“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他说,“等我真的发了——”他的手指指向一问 企业,“我会买下一栋饭店。” 格兰特目送优雅的身影返回汤匙和擦拭银器的破布堆里,不觉微微一笑。典型 的法国人,够精明,有商业头脑,有幽默感,又能灵机应变。但一想到他所有的优 势都会被稍嫌薄弱的体格和俊秀的容貌给毁了,格兰特就不禁有点难过。但愿到时 他动物性脂肪细胞组织里,仍能保有他的幽默。等格兰特返回苏格兰场,手上已经 握有搜索令,批准逮捕3 月13日晚上在沃芬顿戏院外杀了亚伯特·索瑞尔的凶手— —乔瓦得·拉蒙。 当她在探长身后关上门,住在布莱德林新月区的妇人好长一段时间保持着同样 的姿势。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会客室地毡的褐色花纹,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薄唇。 她没有显现一丝不安,全副心力都集中在思考,大脑像个电动钟摆一样快速运动着。 约莫两分钟的光景,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仿如一件家具,一只安静的闹时钟。终 于她转过身走回起居室,跌坐在被探长的重量压扁的椅垫里。她全凭本能让自己小 心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似乎那是生命当前最马虎不得的一件事。她从餐具橱的 抽屉里取出一条白色桌巾,开始准备晚餐,在厨房和起居室间从容地来来去去,精 心将刀叉平行摆放好,一如她平日所做的。在她一切就绪之前,钥匙“咔啦”一声 门锁打开,一位28岁,穿一身淡褐色的女人走进门。她的灰褐色外套,鹿褐色围巾, 稍称得上流行的绿褐色帽子,告知了她的职业。她在走廊脱下橡胶鞋套走进起居室, 应酬地笑谈外面的雨天。 伊芙雷太太应和着,说:“我帮你准备了一些冷餐当做晚饭,如果你不介意的 话,我想出去一下。我急着去见个朋友,希望你觉得没什么关系。”女人向她保证 没什么大不了的,伊芙雷太太感激地回到厨房。她从托盘里端出烤牛肉,切薄片做 三明治,用白色餐纸将三明治裹起来装在面包篮里,配上煎好的肉肠、切成菱形的 肉片和一包巧克力糖。她在火炉里添了一点儿柴,装满一壶水,把壶搁在炉台上, 等她回来时水就烧开了,然后赶紧上楼。她回房里换上外出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 几缕顽固的发丝塞在帽子底下。她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接着又打开另一个抽屉,数 过抽出的那叠钞票后,把它们塞进钱包,然后在堆叠的帆布和丝绸上打开记事本写 了一封短笺,将信签装入信封藏在外套口袋里。她再度下楼,拉出手套,拽起厨房 桌上的小篮子从后门出去,并将门锁上。她走到街上,毫不左顾右盼,她挺直脊背, 昂起下巴,坚毅前行,像是在对世人昭告自己是个操行良好的公民。她在富汉路的 巴士站等车,表现出一副明达事理及懂得矜持的女人的样子,对其他候车乘客视若 无睹。和往常一样,她上车时,车上只有那个观察力出奇好的驾驶员认出她曾经搭 过他的车。当巴士带她前往布莱辛顿的途中,她丝毫不动声色:同车乘客以为她要 不是只麻雀,就是根灯柱。抵达布莱辛顿前,她在史崔罕丘下了车,消失在夜晚的 浓雾里,没有人记得她当时是往哪个方向去,没有人因她隐藏在外表下的紧张惶恐 而觉得不安。 街灯如朦胧的月光般悬挂着,她往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又向下走到另一条一模 一样——笔直平坦、雾茫茫的街灯、冷冷清清的路。一条又一条。在最后一条街的 半途她突然转身,返回最近的一盏街灯。一个女孩匆匆忙忙地超过她,约会要迟到 了;小男孩合掌摇着两便士发出“叮当”声响。没有别的人了。她假装借光看表, 重新朝着原来的方向走去。她左边一幢有高耸宏伟的柱廊建筑,承袭着布莱辛顿上 流社会的高傲和冷漠,墙上的灰泥如雪片般剥落,鲜艳夺目的窗帘显出房屋主人庸 俗的品位。此刻这些东西已经没什么值得细看的,惟有门内扇形窗户缝隙露出的一 丝光线显示屋里有人居住。她隐身在其中一扇门里,轻轻关上厚重的门。爬上两层 光线微弱的老旧阶梯,爬到第三层楼,三楼没有灯。她抬头望望黑漆漆的楼上,倾 听着,但整栋房子里只听得到旧木头发出的叽嘎声。她一步步缓慢地摸索着往上爬, 在转弯处小心翼翼以免绊倒,终于走到没有半丝光线的楼梯顶端,停下来喘气。盘 算着某人应该知道是她来访,她用手摸索看不见的门,找着了,她轻轻敲门,里面 没有任何回应,门底下也没有显示里面有人的光线。但她还是又敲了一次门,嘴唇 贴在门与门框衔接的缝隙悄声说,“乔瓦得,是我! ”几乎在同时,门里有什么东 西被一脚踢开,门开了,她从敞开的门外看见点了盏灯的房间,男人的侧影看上去 像是逆光的十字架耶稣像。 “进来,”男人说,把她拖进房里,关门上锁。她把她的篮子放在窗帘后面, 转身面向从门边走过来的男人。 “你不该来的! ”他说,“你来做什么? ” “已经来不及写信告诉你了,所以我过来,我必须见你。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谁 了。苏格兰场的警察今天傍晚来过,想知道有关你们两个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告诉 了他,告诉他一切他想知道的事,除了你在哪里。我甚至还把你们的照片也给他了。 他知道你人在伦敦,你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该赶快走。” “你为什么要把照片给他? ” “当我假装去找那些照片时,我知道我不能空着手回来说没找到,我要让他先 信任我。我是说,我怕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了。所以我想,先让他拿走那些照片—— 他得从头去打听你们俩——一张照片不会捅出什么娄子的。” “不会吗? ”男人说,“明天所有的伦敦警察就都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这说 明了一件事——天知道,这简直糟糕透顶——仅仅一张烂照片就能害惨我。真该撕 了它! ” “对,如果你要继续留在伦敦,情况就会很糟。你留在伦敦,很快会被逮到的。 现在最紧要的是,你今天晚上就赶紧离开伦敦。” “这一切都让我厌烦,”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现在,要去哪里呢? 我只要 离开这栋房子,不出五十步就会碰上一个警察。像我这样的呆子,肯定没办法轻易 让他们相信我不是那个被通缉的人。过去这一个见鬼的礼拜像过了一万年。老天, 我真蠢啊! ——就为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要拿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 ”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冷漠地说。“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还不 如趁现在想想要怎么脱身。要尽可能快。” “是的,你刚才这么说——但是现在,能去哪里呢? ” “你先吃点东西,我告诉你我的计划。你今天吃过饭了吗? ” “嗯,早餐吃了一点东西。”他说,但是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饿。他用气恼、 狂怒的眼神逼视着对面镇定的女人。 “你应该,”她说,“离开这个人人都在谈论此事的区域,到人们尚未听闻这 件事的地方去。” “如果你是指逃到国外去的话,这不是个好主意。四天前我曾试过要搭船,他 们问我是不是工会的人,从哪里来,根本不爱搭理我。如果你是要我搭船渡海,我 宁愿干脆自首算了。” “我不是叫你逃到海外去,你没那么有名气。我指的是苏格兰高地。你以为我 西海岸老家的人曾经听说过你或星期二晚上发生的事吗? 相信我的话,他们听都没 听过。 他们除了地方小报之外什么都不看,地方小报只报导伦敦的新闻要点。我老家 离火车站三十六英里。四英里外另一个村子里有个警察,从没有碰到过比偷捕鲑鱼 更严重的案子。你就到那里去,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信上说你因为健康状况欠佳 去养病。你叫做乔治·拉尔,是个新闻记者。 十点十五分有一班从国王十字路开往爱丁堡的火车,你今晚就搭这班车走。没 多少时间了,要快。“ “然后警察就会杵在月台检票口堵我。” “国王十字路没有检票口,三十年来,我从苏格兰回来上下不知多少趟,所以 我很清楚。苏格兰的月台开放给任何想进去的人。就算警察在那里,火车有半英里 长,你大可冒险趁机逃脱。你不能死守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抓你! 我已经想过了, 事到如今,你惟有这条路可走。” “你是不是料到,我会害怕? ”他说,“是的,我怕。 怕得要死。今晚上街,会像带着一把机关枪走在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 “你要不就硬着头皮走出去,要不就去自首。反正你就是不能坐以待毙,等着 他们上门逮捕你。” “亚伯特是对的,他在背后称你为马克白夫人。”他说。 “别再说了。”她严厉地说。 “好吧,”他喃喃自语,“我是疯了。”沉默了半晌,“好吧,我们就放手一 搏。” “时间不多了,”她提醒他,“赶快在行李里塞点东西——拿只你提得动的行 李箱——这样就不用找人搬运。” 他遵循她的指示走到与客厅紧邻的卧房,胡乱地把衣物塞进行李箱里,她则把 一些食物塞人他挂在门后的大衣口袋里。 “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突然说,“没有用的,你怎么会以为我能不被拦 阻或质问,顺利搭乘火车逃出伦敦? ” “如果你是只身一人,是不能,”她说;“但是有我同行情况就不同了。看着 我,我看起来像是帮助你潜逃的那种人吗? ” 男人站在走廊上盯着她好一会儿,当他听完她这一串合情合理的说法之后,嘴 角挤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我相信你是对的。”说完,他苦笑两声,毫不犹豫地着 手进行她的计划。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 “你身上有钱吗? ”她问。 “有,”他说,“很多。” 她张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问题。 “不,不是那些。是我自己的钱。”他说。 她多带了一条毛毯和大衣。“你不能一副匆忙赶路的样子。你看起来应该是要 去度长假,毫不在意别人知道你的行踪。”于是他带了一只提箱和高尔夫球袋。出 游并非不可告人之事。他只须伪装,甚至比伪装表演得更高明,带着这些东西可以 掩人耳目。 他们走到浓雾笼罩的大街上,她说:“我们到布莱辛顿街上搭巴士或计程车。” 在他们到达大街之前,碰巧遇上一辆从黑暗中冒出的计程车。在司机提起他们 随身携带的行李时,妇人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地。 “这可得花不少钱呢,女士。”司机说。 “没关系,”她说,“我儿子不是常常能放假回来。” 司机好脾气地叨念着,“这是应该的! 时而慷慨享乐时而勒紧腰带,人生不都 是这样。”她上了车,计程车停止晃动后徐徐向前滑行。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如果真的是我做的,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我很高兴不是你做的! ”她说。隔了另一段长长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问。 想了一会儿,“乔治·拉尔。”他回答。 “没错,”她说,“下次回答时不要想。有班北上到因弗内斯的火车明天早上 十点离开威佛利。你明天先在因弗内斯停留一晚。我已经将行程写在纸上,告诉你 之后该怎么做。” “你似乎很肯定我在国王十字路不会有事。” “不,我不确定。”她说,“那些警察不是白痴——苏格兰场的人对我说的话 半句也不相信——但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差别。在火车离站之 前,我不会把纸条交给你的。” “我希望我现在手上有只左轮。”他说。 “我倒宁愿你没有。你已经把自己搞成一个大蠢蛋了。” “我不会用它,只是想拿来防身的。” “去你的,用点大脑吧,乔! 不要再净做些蠢事。”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妇人机警地挺直脊梁坐着,男人蜷缩在一角,几乎看 不见。他们朝伦敦西区走,穿过牛津街北端黑暗的广场到厄司顿路,最后终于抵达 了国王十字路。 “你付计程车钱,我去买票。”她说。 拉蒙付车钱时,用压低帽子的阴影掩住脸,以至于他下车时司机根本没兴趣多 看他一眼。脚夫上前要从他手中接过行李,他坚持自己可以应付。眼看时间就要到 了,他紧张起来。无论撑不撑得过这个关头,他下定决心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妇 人从售票处过来跟他碰头,一脸漠然的神情显然看透他心理的变化。他们一起步上 月台,跟随着要帮他们找个角落位子的脚夫。温馨感人的一幕开始上演了——一个 带着厚毛毯、高尔夫球袋、围着围巾的男子,和一名拿着男人大衣送行的妇人。 脚夫急匆匆地走到通道说,“先生,我帮你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这一路上你旁 边都没有人。今晚会十分清静。” 拉蒙给了他小费,上车察看自己的座位。占另一边位子的旅客有些不满,但并 没有表现出来。他和妇人走到火车门口说话,听到背后的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他 对她说,“你想,他们有没有钓鱼场? ” “那里只能在泻湖附近海钓,”她接续着这个话题等待脚步声远去,直到声音 消失他们才停止。拉蒙佯装心不在焉地往走道上瞥了一眼,发现发出脚步声的人停 在他包厢敞开的门边,检查行李架上的提箱。等他想起来时已经迟了,脚夫正盯着 他之前放在外面的行李。G .L .这个名字缩写十分普遍。他看着那名男子匆匆忙 忙地准备往回跑。“继续说话! ”他急忙对妇人说。 “那里有一条小河,”她说,“你可以在那里钓到他们称作比雷的鱼,一条大 约三寸长。” “太好了,到时我会寄一条给你的。”他说,他装出的微笑让妇人打心底喝彩, 当时那名男子正好站在他的后面。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不是拉希莫先生? ” “抱歉,不是。”拉蒙说,身子转个圈面对着那名男子,“我姓拉尔。” “哦,对不起! ”男人说。“请问您的行李已经放到包厢里了吗? ” “是的。” “谢谢您。我在找一个叫做拉希奠的人.希望汶个根箱是他的。这么冷的夜晚 还要拎着不在这里的人的行李到处跑,真是的。” “难为你了,”妇人应声,“我儿子已经不知道为今晚的旅行抱怨了多久,在 他抵达爱丁堡前,一定还有得说的。” 男人微笑,“我还没搭过夜车旅行呢,”他说,“不好意思打搅您了。”然后 离开了。 “乔治,你让我先帮你拿着毯子吧。”不等脚夫走远,她说。 “嗯,毯子已经被暖热了,”他说,仿佛真有其事,“要不了一个钟头,它可 能会像烤箱一样。” 悠远刺耳的笛声响起,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个给你路上花,”她说,将一个纸袋塞人他手中,“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 有人会在月台上等你。一路顺风! ” “忘了一件事。”他说罢,脱帽,弯身和她吻别。 长长的火车缓缓启动驶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