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带着一种专家对外行的不屑,鲁弗斯阅读了两份报纸对尸检的报道。报道的内 容主要是亚历克·奇普斯蒂德提供的证据,而不是内政部病理学家奥布里·赫利埃 尔医生的证据。鲁弗斯希望了解的并不是一般读者所能理解的:他真的应该去参加 尸检。不过,还有补救办法。他可以得到验尸过程的记录,或者病理学家检查结果 的记录。但他不敢这样做,他可不想这样轻率地暴露自己。 不过,他可以猜想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把自己想象成坐在证人席上的那位病 理学家。他会解释那具大骷髅的性别是如何确定的。也许是根据保存下来的一部分 子宫? 这个柔软的部分常常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确定了那具大骷髅的主人是女性之后,我开始判断死者的年龄。需要解释的 是,长骨的骨端与骨身的结合一般发生在十二岁到三十岁之间。到二十四岁时,多 数的骨端已经结合完毕。就这个死者而言,下面我将称为死者甲,我发现,虽然她 的肩峰与宿胛骨处已经结合,但锁骨靠中间的一端还没有结合。上肢的骨头大多已 经结合,然而桡骨和尺骨还没有结合,而这个部位一般二十一岁才会结合。趾骨的 末端已经结合,这一般在十九岁时完成。而二级骨盆中心里面的骨头还没有结合, 头骨中间依然存在着缝隙。” 一定是这样一番话。根据骷髅,是不能准确判断死者年龄的。但他可以说,她 的年龄在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之问。那么死因呢? 鲁弗斯又看了一眼报纸。病理学家 说,就目前来说,还无法就此发表意见。 但报道又说,警察正在把它作为谋杀案来侦破。而病理学家是如何得出死亡时 间是在1974年至1977年之间这一结论的,尚不得而知。鲁弗斯又一次猜测着。 “根据某些高科技因素,可以断定死者甲的死亡时间距今九年以上、十二年以 下。而这些高科技因素只有专家才能理解,所以,在此我不想占用尸检的时间予以 解释。简而言之,我得出这个结论,根据的是子宫的保存情况,以及从骨膜中提取 的血液发生的化学反应。如果死亡时间超过十二年,那么这种反应结果是不可能发 生的。” 有关子宫的解释只不过是鲁弗斯的猜想。鲁弗斯心想,他想到这些,是不是由 于他每天都和子宫打交道的缘故。对于骨膜血液实验,他知之甚少,只是听说过这 种实验而已。确定死者甲的身份将会更加困难。报道中没有提到头发:据鲁弗斯所 知,头发能够比骨骼在坟墓中保存更长的时间:报道中也没有谈到死者的衣服。埋 在地下十年,那件棉布衣服会损坏吗? 他想象着,因为找不到其他任何线索,一名 警察只好拿着一小片曾经是绣着鲜艳色彩的标签,一块即将腐烂的沾有血渍和泥土 的布条,只有一平方英寸大小,拿着它走遍克尔本和西汉顿,一点一点缩小范围, 最后来到了一个进口商的仓库…… 不,她没有穿那条长裙,当然没穿。他问自己,究竟自己的记忆有多么准确。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而且他还极力回避过去的那段时光。这会不会影响他的记忆 呢? 现在,他应该回忆,他必须回忆。要想唤醒记忆,有很多方法。他现在就必须 采用这些方法来保护自己。 而且,他还必须保持冷静,不要显得小题大作:他们可能不会进一步确定死者 甲的身份.更何况根本没人会想到她( 除r 他们自己之外) ,也没人报告她失踪的 消息。如果一个人失踪十年,还没有人报案,那么,确定身份还有什么指望? 但对 于墓地里的另外一个死者来说,情况就不同了。鲁弗斯又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为病理 学家。 “现在,我要把那具婴儿的遗体称为死者乙。通过对骨盆的检查,可以很有把 握地确定婴儿、甚至胎儿的性别。我发现死者乙的坐骨槽又宽又浅,坐骨结节外翻, 髂骨向竖直方向倾斜,骨盆边缘几乎呈圆形轮廓。耻骨下的角度呈圆形,大约有九 十度。因此,我可以很有把握地确定,死者乙也是女性。 “我估计,死者乙的年龄在四周到十二周之间。她的骨骼全长是22.5 英寸。 前囟还没有闭合。肱头还没有骨化的迹象,不过骰骨已经骨化完成……” 这对鲁弗斯来说,是一个未知的领域。对于如何估计婴儿的年龄他知之甚少。 当然,可以通过关节的结合情况来判断,至于看哪些关节,他就不太了解了。那个 孩子到底有多大? 很小,还没有长牙。 “乳齿齿系还没有发育出来。”毫无疑问,病理学家肯定会这样说。 但,死者甲的牙齿呢? 确定死者的身份主要是靠牙齿。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没 人发觉他们失踪,也没有人报告失踪的消息,而且生前也没有在国家保险与医疗卡、 护照和驾驶证的目录中留下记录,甚至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么,还有哪 个牙科医生会冒出来提供相关的牙科治疗记录呢? 当然,可以做一个假设。 “下面是一个风险很大的结论:因为两具骸骨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发现的, 那么他们必定是在同一天死亡的。虽然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找不到什么证据 来支持这个说法。我也无法找到别的汪据证明另一种假设的正确性,那就是:死者 甲是死者乙的母亲。人们的经验和案情本身似乎都在暗示这一点,但这只是一种可 能性,并没有什么证据。” “我尤法确定死者乙死亡了多长时间,也无法推测死亡的原因?” 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有东西是很难证明的。这在一定意义上说,是不幸的, 鲁弗斯心里想。如果这起事件的调查结果不能揭示他们所犯下的罪恶,而是确认他 们无罪,那将是十分具有讽刺老味的。 验尸调查暂时中止。毫无疑问,他们还在那个小小的墓地继续挖掘。鲁弗斯并 不紧张,他在医学院上学期间,第一次看到手术时都没有恶心。但,令人费解的是, 他现在却不愿去想那些小小的骨头。他对骨头并不十分了解,很难鉴别。骨头挖掘 出来后还要分类,再一一筛选,以便在其中发现人的腓骨或者椎骨。鲁弗斯甚至不 知道动物身上的骨头是不是和人骨头有相同的名称。狗有没有腓骨呢? 一想到这里, 他身体一颤,心中不禁一惊。 如果在遗骨中找不到子弹,比如在头骨腔中,那么,有没有可能在地里找到呢, 会不会在土、石子还有松针中找到呢? 那是一颗打鸟用的子弹,或者略大一些。他 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次他在吃一只山鹑。那只山鹑不是被打中了头部,而是被击中 了侧面。他的牙齿差点让那颗小小的铅弹给咯掉。他想象着那些砾砂一点点地被过 滤筛选,所有的颗粒( 包括细小的石子) 都要被过滤,再由一名警察挑选出来。那 是他的工作。他把细小的燧石放在一个托盘里,把木屑放在另一个托盘里,第三个 托盘里,放着那颗子弹。 他依然记得很多事情,在方迪格摩度过的日子还清楚地留着印象,所有的谈话 都储存在脑子里,随时可以重新播放一遍。那么,为什么他记不起来击中她什么部 位了呢? 是击中了心脏、头部,还是脊柱? 在这个问题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无 法回忆起来。当他努力回忆时,可以看到天空中游动的浮云、已经干枯的草坪、雪 松那盘旋的枝条,还有平端的猎枪。然后,他的记忆就像发生爆炸一样,仿佛一只 猎枪刚刚打响,眼前出现一片殷红,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 他还能回忆起猎枪。那两支猎枪,还有储枪室,以及他和亚当第一次进入储枪 室的情形。那时,他俩刚刚在湖边吃完午饭。每人都吃了两个猪肉馅饼.一听可乐。 不过,没有吃进口的翠玉苹果,因为它们已经擦伤了。他俩还吃了许多草莓,足足 有一磅,因为他们曾经反复到水果网那里去摘。那个下午,他们决定不回去了,就 在别墅住下。他们想,没有必要那么着急,他们可以躺在户外晒晒太阳,直到酒吧 开门。但,亚当想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去了。鲁弗斯可不愿费这个事,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觉得不应该这样迁就父母:在亚当看来,这么做并不是迁 就:他可不想把母子关系搞得那么紧张,他还想向妈妈借钱到希腊去度假呢。而且, 万一母亲担心他们乘坐戈布兰德汽车出现交通事故,就会给医院打电话,或者报警。 亚当可不想母亲这么做:叔祖父希尔伯特的电话线路不通。直到晚上,他们才在一 个村庄的酒吧外面找到一座电话亭,打通了电话。但,当他们再次回到别墅的时候, 仔细搜索了一番,才找到食品储藏室。那里的餐盒和箱子里面,装着许多银制餐具, 有的还用绿色的粗呢布包裹着。然后,他们又推开一扇门,走进了储枪室。 亚当小时候是绝对不允许走进储枪室的。那个时候,储枪室的房门总是上着锁。 在希尔伯特之前,在贝兰德家族乡绅统治时期,那里大概存放过大量的武器,因为 四面墙壁上钉满了挂枪的挂钩。然而,现在那里只有两把枪了,是两支猎枪。墙上 还有一排吊钩,是用来挂外套和雨衣用的。那天,吊钩上真的挂着一件衣服,那是 希尔伯特的旧狩猎服,粗花呢做的,肘部还缝了皮垫。 窗台上的玻璃橱里有一件鲑鱼标本,圆桌上面还有一个,是只乌龟一一它的原 产地肯定不是英国。画的挂钩下面,有一个狐狸标本。 身子的前半部,包括爪子都一应俱全,而后半个身子则被一块光亮盾牌形状的 木头所取代。这只狐狸似乎正要从墙上跳下来,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小狗钻纸环一样。 “这些猎物不是你打死的吧? ”鲁弗斯问道。 “我肯定不会打狐狸的。” 亚当说这话时,带着一种非常傲慢的语气,俨然是一个庄园的主人:这让鲁弗 斯大笑不已。他从墙上取下那支十二口径猎枪,然后亚当又借机卖弄了一番,因为 鲁弗斯把枪口对准他:“老天,还没装子弹呢。” “没关系。不要把枪对着人。”看那神气,似乎亚当上次住这里时真的出去打 过猎。那时他只有十五岁,给他的是一支四十式汽枪。 人们称这种枪为女士枪。鲁弗斯觉得,这称呼并不贴切。 从那以后,他常常回忆起亚当下面所说的话。亚当把枪从他手里拿走,又说那 是支泵动式猎枪:“什么意思? ” “这枪用起来无需反复装上子弹:它会自动重复这个动作。这样,就不需要每 次开枪前放入弹夹了:” 鲁弗斯非常坦白地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外行= 他说: “我还以为枪的工 作原理全都一样呢。” 松木柜子一个抽屉里面放了许多弹夹,有红的,有蓝的。亚当说,通过颜色, 就可以区别子弹的口径:“真有意思。我居然还继承了两支猎枪。咱们可以打猎去。” “不会是6 月就去吧,老爷! 这个连我都懂。” 这句话不过是个笑话。但,这是不是他们会在威维斯别墅住下的第一个暗示呢 ?亚当说道: “我也没说现在呀! ” “你不是想把这个地方卖掉吗? ” 亚当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回到花园,然后又去了几家酒馆,狂饮了一番。等鲁 弗斯开车返回威维斯别墅时,只好闭上一只眼睛。不然,就会把一个东西都看成两 个。回到别墅以后,他俩就睡觉了,一夜都没有起床,一觉睡到转天上午十一点。 鲁弗斯睡在主客房里,亚当则睡在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里。他管那间房叫针垫室.因 为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圣塞巴斯第安身中数箭。鲁弗斯往窗外望去,看 到一个人手拿一只长柄花剪.正在一个玫瑰花坛旁边修剪花草。 这个人年纪挺大,秃头,精瘦,身穿条纹衬衫,领子是可以卸下的:鲁弗斯就 是让他修剪花草的声音给吵醒的。那天的阳光很足,除了湖边树林下面,你是找不 到一点树荫的一对于自然的景致,鲁弗斯平常并不留意。但,现在却惊奇地注视着 五颜六色的玫瑰,有黄的,粉的,杏黄的,还有深红的一白色的玫瑰形成一条篱笆, 一串桃红的玫瑰搭在凉棚上一那个人把手里的花剪放在草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 方手帕,在四角各打了一个扣:然后,他把这顶刚刚制作成的太阳帽顶在头上。 鲁弗斯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做。他以前只在海滨的明信片上见过类似图画:他着 迷了。他提上短裤,穿上凉鞋,下楼去了。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亚当已经先 到了那里,正在对那个戴着手帕帽子的人说话,让他不要再来了,因为他要把房子 卖掉了。 “这个花园会荒废掉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儿浇花。” “那不关我的事儿。”亚当说道, “买房的人会处理这件事的。” “这太可惜了。”花匠打开剪刀,用食指擦去刀刃上的草叶,“我无权和您争 论这个。维恩一史密斯先生把钱付到4 月底。这就是说,您还欠我七周的工钱。准 确地说,是六个半星期。” 亚当好像一下子被弄懵了。 “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这话没错,可我不是来了吗? 我干了活,就得拿钱。公事公办:你看看这儿, 你总不能说我没有干活吧。” 亚当不能否认这一点,他也没想抵赖。他用一种谨慎、怀疑的口气问道: “那一共是多少钱? ” “我一周来两趟,一次一英镑。这就是十三英镑。还有,我每次还得带个垃圾 桶来。总共十五英镑就够了。” 这个数字比鲁弗斯预计的少多了。对于这么大的工作量,这个价钱有点低得离 谱。但,这里毕竟是乡下,他干的又是园艺活,这儿的价格是没法和别处比的。他 和亚当进了屋,俩人一共凑了十五英镑,剩下的钱只够给戈布兰德汽车加油回家用 了。亚当付了钱后,那人就骑上自行车走了,头上依然顶着那个四角系扣的手帕。 花匠走了之后,他们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也没有问他住在哪里。 “其实,你可以继续雇佣他的,一周才两英镑,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一周都挣不来两英镑:我现存已经身无分文了。” 正是因为缺钱,他们才没有离开:鲁弗斯身上带的钱本来够他们两个在路上加 油用的,还可以买些吃的。如果亚当也有这么多钱,他俩就够用了。要是往年,遇 到这种情况,亚当就会跟父亲取得联系,史可能找母亲借钱,但在1976年的6 月, 父亲几乎不跟他说话了,母亲也不敢违背父亲的意志。当然,如果亚当邀请父母在 自己外出的时候到威维斯别墅来居住,把这里当做旅馆,那么,多少钱他们都会借 给他的。但,这件事却是亚当最不情愿做的。他最后还是去找妹妹借钱。布丽奇特 每逢学校放假,都到饭馆或者商店里打工,或者帮人收拾屋子,因此手头总有些积 蓄。可她却不愿把钱借给哥哥,因为她正攒钱准备明年1 月份去滑雪呢,而且她也 知道,在1 月之前,亚当是不大可能把钱还上的。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亚当虽然拥有一座豪宅、大片土地,还有房子里的很多东 西,但他第二次去纽恩斯的时候,口袋里竟然连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都没有。他就只 有这么一点钱了。他俩没去希腊,而是去了威维斯别墅。因为亚当已经一文不名, 玛丽也接近破产,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威维斯别墅非常美丽、宁静,不容易受到外 界干扰,比希腊几乎差不了多少。他们本来想住一周的。鲁弗斯曾经向亚当建议, 卖掉房子里面的一些东西,比如一件瓷器,或者一些银器。在那个村庄里,古董商 店和二手商店的数量比住户还要多。他们去过的那家酒馆附近,他就看见了六家商 店。他们乘坐戈布兰德汽车返回别墅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亚当非常擅长起名字,不但给别墅里面的房间起了名字,甚至别墅本身( 确切 地说是给一个观念) 也起了个名字,叫方迪格摩。真有意思。 “戈布兰德”是由 “破汽车”的英文单词调整顺序而来。这个名字还说明这辆破旧的货车非常费油, 在乡间小路上行驶时还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它需要安装一个新的消音器。 “开这样的汽车,连希腊的边都挨不上。”玛丽说道, “我警告你们,这车 开到法国,就得散架,彻底完蛋:” 玛丽的父亲是个终身贵族,曾经在工党组建的政府中担任过职务。想必她是在 寄宿学校上学时,学会了用现在这种声音说话:做作、尖锐、刺耳。她这个人总是 吹毛求疵,经常抱怨他们的汽车不好,鲁弗斯的衣服不好,又可笑又不体面,而且 他抽烟太凶,太爱酗酒,生活方式应该改变。因为亚当听取了一个可耻的建议,要 卖掉她所说的家传银用器皿,就跟亚当吵了一架。太可怕了! 太可耻了! 对叔祖父 交给他的那些美妙的东西,他本该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的。 “叔祖父不会再回来了。”亚当说道, “就算我不履行自己的责任,他也不 会看到的。” “他在坟墓中也会不安的。” “不会的。他的骨灰都不会动一下。” 他告诉玛丽,叔祖父希尔伯特的骨灰就装在一个骨灰瓮形状的糖果罐里了,放 在客厅的壁炉台上面。她也许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有一次,鲁弗斯看到她掀起盖子, 往罐子里面看了看。其实,罐子里装的是木灰,是亚当从那个头戴手帕的花匠燃放 篝火的地方收集来的。虽然玛丽一点也不随和,但她却是鲁弗斯所遇见的最美丽的 女孩。和玛丽待在一起的时候,要是给人看见,鲁弗斯就十分得意。如果鲁弗斯觉 得有所成就,又有靓女相伴,自然会得意洋洋的。玛丽长得十分迷人,而她也清楚 这一点,因此便有些任性,难以相处,事事要求完美。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 都是她应该得到的,因为她的模样简直赛过年轻时代的伊丽莎白·泰勒。深棕色的 卷发垂到腰际,深蓝色的大眼睛,凝乳一样光滑的皮肤,还有一副迷人的身材。 他们回来的那天,已经是6 月20日了。戈布兰德汽车的窗户全部打开。那是夏 季最好的天气了,好像在南欧一样。每天早晨起床都可以看到明媚的阳光和万里无 云的天空。正如亚当所说,那个时候,要是气温下降或者下一场阵雨,人们就会大 吃一惊的。 “你甚至会觉得,去希腊没有什么意义。”他说, “我是说,今年夏天可能 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我们会错过它的。希腊的天气也不过如此。” 他们带来了食物,许许多多的食物。亚当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希尔伯 特的冰箱运转起来。当然,这是他的冰箱了。但,他还是习惯这样说,好像他的叔 祖父还会回来一样,正像玛丽曾经提到的那样。 鲁弗斯心想,亚当知道他拥有这里的一切,但却不知道都有哪些东西,这些东 西都搁在哪里。这一定是一种奇怪的经历。这里的东西他们的父辈一定也拥有过, 亚当曾经不自觉地把这些老人叫做“大人”。他不曾自觉,但鲁弗斯已经在笑话他 了。这里的东西有床单、毯子、刀叉、罐子、平底锅,还有更加复杂的生活用品。 需要这些物品的时候,一般都得自己去一样样地凑齐。而亚当则不然,这些用具已 经有人替他准备好了,现在就放在那里。他们在一个步入式壁橱中找到了几条床单, 是用亚麻做的,上面还绣着LVS 字样。床单有些潮湿,于是玛丽就把它们搭在露台 上晒干。然后,他们到露台上去吃饭,还喝了带来的一瓶葡萄酒。 他们在威维斯别墅喝掉了许多许多酒。第一天,他们只能买得起两瓶安爵玫瑰 红葡萄酒。后来,他们在房子四周转来转去,看看还有什么可卖的,清点一下亚当 究竟得到了什么遗产。鲁弗斯看到屋里那么多零七八碎的东西时,大吃一惊,有装 饰物、小摆设,还有像花瓶、烛台、烟灰缸、玻璃、黄铜之类的玩意儿,都是希尔 伯特夫妇多年积攒下来的。玛丽对他们的做法十分气愤,指责他们不该这样做,说 这是对前人的不敬。但亚当立即反驳说,现在这都是他的了,她明白不明白? 亚当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这里的东西就像他脚上的凉鞋和口袋里买玫瑰葡萄酒剩下的零 钱一样,由他随意处置。然后,玛丽又说,当他们翻箱倒柜时,她感觉希尔伯特好 像就在那里,站在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夜晚已经降临。威维斯别墅座落在树林和小河之间,距 离最近的道路也有半英里远,距离最近的住房则有两个这么远的距离。因此,这里 一片寂静。天空明朗,好像深蓝色的宝石。湖面上映着星星的倒影。他们打开灯, 没有关上门窗。屋里飞进了许多飞蛾。当一只蝙蝠飞到玛丽身旁时,她发出一声尖 叫,说蝙蝠会飞进头发里面去.以前就有一只蝙蝠钻进了一个亲戚的头发.咬伤厂 她的头皮。在这宁静的黑夜中,玛丽的尖叫显得十分响亮。回声在威维斯别墅回荡, 从树林、墙壁、繁星点点的水面上也传来了回声。 鲁弗斯多年住在城里,从未到乡下居住过。他以为这叫声会惊扰别人,激怒邻 居,甚至已经断线的电话中会传来人们尖刻的抱怨声。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就算他们把房子吵塌,就算玛丽被蝙蝠咬死,也不会有 人来。 而麻烦就出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才促成了事件的发生。如果威维斯别墅不 这么偏僻,不这么宁静…… 鲁弗斯现在但今非昔比,不再开着那辆戈布兰德汽车了。现在,他每周有两个 上午要去医院,开着买了不到一年的梅塞德斯。经常光顾的加油站免费赠给他一只 喝雪利酒用的高脚酒杯,因为他已经加了三十多升汽油了。鲁弗斯没有接受这个赠 品。他汽车后座上还放着两个呢,开车的时候总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但, 当他看到玻璃杯时,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他本以为已把过去从脑子里面全部驱 逐了出去,但各种联想又勾起了零零散散的回忆。他曾经把房门锁好,一个人坐在 房间里自言自语,既是医生,又是病人,一遍一遍地说个没完。他的思绪又回到了 令他深受伤害的地方,又一次重温那段往事。其实,他大可不必为此而烦恼,因为 他根本没有忘记过那段往事。那是一段不能忘却的往事,除非有这么一天,人们知 道怎样用手术刀把记忆从大脑中割除。 鲁弗斯向左急转弯的时候,后排座位上的两只玻璃杯又发出了“叮当”的响声。 那天夜里( 应该说是第二天凌晨) ,他们睡觉之前,决定卖掉叔祖父希尔伯特的十 二只沃特福德雪利酒杯。正如亚当所说,他们没人喝雪利酒,而且他也从没见过五 十岁以下的人喝这种酒。他们在屋子里面转了一番之后,来到了餐厅。那儿的柜子 里装满了玻璃杯。在另外的一个碗橱里,他们找到了半瓶威士忌,还有装在库瓦西 耶酒瓶里的一丁点儿白兰地。凌晨两点,坐在巨大的椭圆形红木餐桌前,喝着威士 忌,感觉一定十分畅快、兴奋。月亮已经升起,湖面上闪着淡淡的绿光。月光皎洁, 星星已经无影无踪了。为了不让小虫飞进屋里,他们关上了窗户。然后,又熄灭了 用假蜡烛装饰的黄铜吊灯:柠檬一样的月光,好像桌布一样,静静地铺在光亮的木 桌七:业当把十二只雪利酒杯放在月光下。杯沿上都刻着希腊钥匙的图案:亚当说, 明天要把这些杯子装在盒子里,拿到萨德伯里的一个古董商那里卖掉。他的古董店 就在他们曾经路过的根兹巴罗街边。 那时候,他们都有点天真,鲁弗斯心想。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只是在消磨时 光,在朋友的乡间住宅度过几天。但,从另一层意义来说,他们感觉( 正如玛丽所 说的那样) 就像一群窃贼一样,在房子里面逡巡,寻找财宝,还担心主人会出其不 意地突然返回来。 “要是希尔伯特的脸孔突然在窗边出现,那该怎么办? ”他们沿着后楼梯走向 卧室的时候,亚当这样说。 楼梯平台上面有一个窗户,窗外是蓝宝石一样的夜空。他们全都睡得很沉,如 果不像那种正义凛然的人那样,至少也像清白朴实的人一样熟睡。他们最终一定会 去希腊的。这一点大家都不怀疑。在那段时间,6 月的最后一周,他们只有一个问 题:如何筹措足够的钱。可这并非易事。萨德伯里的那个古董商不愿意过来,他心 存疑虑,希望了解他们是怎么搞到那些玻璃杯的。 “他把你当小偷了吧? ”玛丽问道。他没有上车,而是留在戈布兰德汽车的外 面。 “他当然会这么想。你瞧瞧你自己的样子! ” 亚当穿着截短了的牛仔裤,裤边还垂着穗,头上戴着黄红两色的头巾,他管这 个叫发带,好像一条鱼似的。还有,他们都留着长发,赤着脚。 “你觉得我应该穿上希尔伯特的衣服,是吗? ”亚当问道。 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开车去了哈德雷,找到了一位古董商。这位古董商愿意 开车到威维斯别墅来,看看那儿的家具、吊灯、装饰品值多少钱。过了两天,他真 的来了。这个古董商已经上了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岁。他给两个柜子估的价是每件 五百英镑。亚当听到这个价钱后,又不想出手了。因为他确信它们的价值一定比这 还要高。结果,那个古董商买走了一个黄铜灯座,两张桌面雕刻有水果和花的小桌 子,还有雪利酒杯。总共付给亚当一百五十英镑。 鲁弗斯已经记不清那个古董商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是到威维斯别墅去的第 二个人,那个花匠是第一个。那么,这个古董商会不会还记得呢? 要是他还活着, 现在也该有七十多岁了。他依稀记得,自己走进餐厅时,古董商已经在那儿了,正 对玻璃柜橱吝啬地估着价。 古董商说声早上好,鲁弗斯回答你好,然后就和玛丽继续干手头的活,把卧室 里的被子搭到露台的石板上。露台朝南,阳光晒个正着。 昕以那里白天很热,待不了人。而到了夜晚,却十分惬意。他们另拿了一床已 经打过补丁的拼缝起来的被子,又从未名室里拿了一床粉红灯心绒的被子,从惊奇 室拿了两床白棉布被子,还从针垫室的一个柜橱里拿了一个深黄色缎面床罩。玛丽 又摆了几个枕头,从客厅拿了几个垫子。等他们干完活后,那个古董商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出去花掉一部分钱。开车经过纽恩斯村时,有没有人注意到 他们呢? 鲁弗斯常听人们说,村庄里消息传得快。要是他们在村里的街道走过,或 者坐在草地上,或者在当地的酒店里喝醉,这个说法也许对他们适用。但他们并没 有这样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不太喜欢这里酒馆的样子。这家酒馆叫杉树酒 馆。靠近酒馆的时候,车速稍稍减慢了一些,却并没有停下来。那个村庄他步行去 过一次。令他吃惊的是,对那里的布局,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一座教堂耸立在青草碧碧的山上,要上山就得爬上陡峭的石阶。 一条大街两旁长满了紫杉树。大街后面有一排榆树。可惜那些榆树都因为害荷 兰榆树病死了。村里一条街道两旁是住房和村舍,一个修车厂,一个杂货店,但却 连一家古董店都没有。绿地的形状是个等腰三角形,草地上一棵树也没长。酒馆旁 却长着很多树木,和亚当的房子附近松树林里的树是同一个品种,鲁弗斯想,要么 就是差不多的品种:或许,酒吧的老板或者酿酒厂觉得,只有种上这样的树木才配 得上酒馆的名字。 镇公所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它办公的房子都涂成了浅绿色、蓝色、粉红色,好 像小孩画的画一样:在小路的拐弯处,本该是片开阔的田野,却出现了十二座20世 纪五、六十年代的房屋,装修豪华,花园也非常漂亮。房屋外面还有宽大的车库和 大汽车。 “汉普斯泰德花园村属于萨福克郡。”亚当说道。 后来,他们看到,那个捕杀河狸鼠的人的汽车就停在了一座房屋前面的车道上。 于是,他们又是一番讨论,猜测他是不是住在这里,还是到这家去捕杀老鼠、鼹鼠 或者什么其他害虫。一向看不起人的鲁弗斯认为,他这种人是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的。但,为什么不行呢? 毕竟,在乡下捕杀害虫,还是有钱可挣的。 鲁弗斯开了一家诊所,后来又加了一问病房。那天下午,有一位温坡街的妇女 来这里看病。她心中非常恐慌,需要他的劝慰、他的彬彬有礼、他递过来的香烟, 还有他的支持。在等候这位患者的时候,他吸完了今天的第一支香烟。她被领进来 前两分钟,他刚刚把烟熄灭。他必须告诉她,她的子宫颈涂片检查结果表明,她有 癌症的早期迹象。 但又有谁能来劝慰他、安慰他呢? 没有人,他想。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奇怪的 需求,他因此鄙视自己。警察未必会认定墓地尸骨的主人曾经在威维斯别墅居住过, 他们也未必认为导致他们死亡的人曾经在此居住过。但,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而且可能性不小。一般人是不知道那里有块墓地的,而且在靠近小路的这一侧,松 林里的树木和草地之问还隔着一道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的篱笆:他们会到村里去做 一番调查,会到派特农场和那间叫做派特磨坊的房子里去询问一番。他们会以某种 方式找到可能以商人或眼务人员的身份去过威维斯别墅的人,包括:清洁工、抄表 员、园丁、古董商,或许还有捕捉河狸鼠的人。对了,当然应该有他。亚当也会接 受讯问,而且可能此时此刻正在接受讯问。如果他们没有什么大的改进,是不会给 人留下什么好印象的。 现在是不是该忘掉他们之间的约定,忘掉他们之间彼此不再见面、不再说话的 保证? 鲁弗斯把手伸向了蓝色的电话号码簿,翻到v 字母开头的部分,查到维恩一 史密斯一杜奇尼。当护士喊着病人名字让她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拨号。 鲁弗斯放下听筒,尽量咧开嘴巴,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