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她身上有几块青色印记,就像一只被小猫拔掉了羽毛的小鸟一样。这些印记大 都在大腿和髂嵴上面,平坦的小腹上也隐约可见。比起羽毛来,这些印记更像丝绸, 拉伸之后,纬线收缩,露出经纱。总有一天,它们会慢慢褪色,变白。但,现在这 还没有发生。而且,这些印记也不会完全消失。 看到这些印记之前,鲁弗斯和佐茜做过两次爱。一次是在货车后面的车厢中, 另一次是在半人马室的床上( 就像刘易斯和贝里尔·维恩一史密斯经历的平静沉寂 的夜晚一样) 。但,直到第三天夜里,他才注意到她裸露的身体。她躺在他的眼前 等待着,就像一只准备牺牲的供品一样,虽然一言不发,但她的温柔、顺从与耐心 的态度都在对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我是你的——或者不是。我知道,我 必须为这里的食宿付出,为这个容身之所付出。 他看到的印记打消了他的欲望。鲁弗斯并不太在意印记本身,但那印记所代表 的东西却是他在乎的。当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他想着这会关系到什么事情,想到自 己未来的事业,以及目前所冒的风险一一实际上他已经冒了风险一一他没有与佐茜 上床,而是从床上拿了个枕头和一条他很久以前丢到地上的毯子,离开房间,到露 台上去了。 那是她偷银手镯之前,那是席瓦和维维恩到来之前几天她做的事。他们在福来 雅街那家店后面卖掉鱼刀和船形酱油碟的时候,佐茜就从一个珠宝展台拿了一个手 镯。因为她穿着个枕套,看起来不太体面,就从亚当口袋里偷出十英镑,买了一条 牛仔裤和一件T 恤衫。然后,把手镯拿到了根兹巴罗街的一个商贩那里,卖了四十 英镑。 当然,那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鲁弗斯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在想,接下来佐茜 还会做什么。对他来说,这就是个病历,他甚至想把它记录下来。她偷东西的模式 十分有趣,一点也不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偷窃狂,而是有预谋地偷窃一些可以卖掉的 东西或者可以吃的食物= 她掏出了大量的食物,堆放在戈布兰德的后面。罗宾汉的 追随者很可能会因此劫富济贫的。 当然,这种认识只是在小男孩事件发生之前适用一而小男孩事件,或者与之相 近的事情,可能早该预见到。毕竟,与此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一位神秘的女人,他这样称呼她。作为一个女人,佐茜几乎就是可笑的代名词。 她是个孩子:然而,当然,她又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他们谁都大,见识 更广。亚当会说,她也的确说过,她曾经遭受过痛苦。他们都曾经询问她的生活, 她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你是学生吗? ”维维恩想知道。 其他三个人都是,佐茜为什么不能也是个学生? 她的口气荒唐而幼稚,听起来 有些不太真诚。可事实上不是,佐茜就是这样一种风格: “我就是个人。” 维维恩继续追问: “你有工作吗? ”正如亚当所说的,她戴着一顶“社会工 作者的帽子”。 “我没有工作,也不是学生。”佐茜略微停顿一下,想了想,然后又说道, “我在学校里。” “我们全都在学校。”席瓦说, “在这个现代社会里,大家都得去上学。这 是强制的。”他愉快地笑了笑,因为他把别人都逗笑了。 “那你想干什么,佐茜·” “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嗯,我什么也不想做。我愿意永远住 在这里,住在这个房子里,什么也不做。但,我真正想做的是嫁个有钱人,也许他 会买下这套房子,亚当。也许,他会为你和我买下这套房子。你喜欢这个想法吗? ” 他们想知道她为什么叫佐茜: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全称是什么? 她回答说, 是因为俄语书里有一个人名叫佐茜玛:“你说的是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 ——”亚当问道,“佐茜玛老爹是个男的。” “我妈妈没什么学问,她不知道。她可能就是喜欢这个发音。” 于是,亚当又想知道佐茜的父母住在什么地方。:但她不愿意告诉,只是说她 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又改嫁了。佐茜坐在露台上,用膝盖支着下巴, 双臂搂紧膝盖,像一只紧张的动物一样东张西望= 鲁弗斯一向自认为并不敏感,对 别人不太关心,但突然觉得,他们大家都在困扰着佐茜。于是就转换了话题,开始 谈论那天夜里他们该去哪里了。 大慨是个酒吧,或许是他们在柯彻斯特发现的那家饮酒俱乐部。 不管怎样,那里和他现在要与亚当会面的地方大不相同。要在平时,亚当会在 沃伦街从维多利亚换乘北线地铁。但这次,他却同意在牛津马戏团站下车,然后在 离朗豪酒店不远的一家酒吧与他见面。 鲁弗斯本是认他不出来的。但,那里别无一人,座位上就他在。 胡子没有了( 鲁弗斯想,那胡子也许早就没有了) 。剃了胡子后,往往会显得 年轻一些。而亚当却比实际年龄要显得老些。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心情烦燥地坐在 那里,面前是一杯饮料,也许是杯滋补的杜松子酒,也许是杯百悦酒。鲁弗斯记得, 亚当的额头不像现在这样高高隆起。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十年前他的脑门不这 么高。可在这段时间里,亚当的头发脱掉了。一想到这儿,他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走到桌子前,站住,俩人对视了一会儿。令鲁弗斯吃惊的是,亚当的脸竟然 红了,慢慢变成了紫色。他们谁也没有打招呼。最后,还是鲁弗斯开了口: “好 啊,好啊,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又说, “我得去弄杯喝的。” 滋补的杜松子酒,不过补品不要太多。这种东西总会令人振作起来的:鲁弗斯 坐了下来。这是惟一一把空着的椅子。那个地方烟雾缭绕,十分闷热,人们大声笑 着,聊着,可以十四个小时摆脱工作的劳役使他们有些歇斯底里。 “我不想说那些寒暄、客套的话,像什么‘你好吗? ’ ‘最近怎么样啊? ” 亚当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谁也不是真想知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变,鲁弗斯心里想,甚至,他比过去更加粗鲁,不 拘小节。他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慢慢品尝着杜松子酒,心里想着,人生需要遭 受那么多苦痛、烦恼与压力,自然应该好好地享受一下这每天一次的第一口美味。 “没人联系过我:我还以为他们会找我呢。”亚当挪动着自己的酒杯,在木头 桌面上留下了圆形湿印,后面的圆圈和前面的连接起来。 “我想,他们会很想知 道我对警察都说了些什么的。我是说,他们会关心我说了什么涉及他们的话,是否 提到了他们的名字。” “那你有没有向警察提到别人的姓名呢? ” “没有。”亚当说, “我没有提到。” “他们跟你提了名字吗? 他们盘问你了吗? ” “是的。但我没有提到你,也没有提到他们。” “我明白了。”实际上鲁弗斯并不明白。不过,他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像不知 道自己曾经多么焦虑的时候,会令人吃惊地感到放松一样。他觉得自从进入酒吧后, 他这才认真看着亚当,看他那疲惫的、红红的、粗糙的皮肤,向后移去的发际线, 还有眼睛下面暗黑的标记,以及嘴角出现的一颗小豆子。他有一种并不协调的失落 感,感到过去都被毁掉了,友谊被破坏了、荒废了,一股愤怒油然而生。他甚至想 把桌上的酒杯都扫到地下,再把桌子掀翻,然后再到另一张桌子,把酒杯横扫到地 上,把桌子掀翻,把这里弄得乱成一团。但,他像往常一样,控制住了自己。 “为什么不? ”他问道。 “我告诉他们我不在那儿。我是说,他们问我是否曾经在那里居住过,我说没 有.只在那里待了一两周。”亚当抬头看了看鲁弗斯,然后又扭向一边。 “最开 始的时候,我们真的在那儿:他们没有问我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就没必要说。 他们问我,是不是有个女孩和我在一起.我就说没有.当然没有。” 鲁弗斯禁不住开始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好笑的。天啊.这不可笑= ” “从某一角度来看,每件事情都有可笑之处。”鲁弗斯说。 “你还想再来一杯吗? ” “当然想了。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变化。还是杜松子酒里加点什么东西:我可不 管他们加的是什么,加什么都没关系。” 亚当回来时只拿了一只杯子,是鲁弗斯的。鲁弗斯心想,和这样的人生活,一 定很不舒服。 “你结婚了吧? ” “是的,你呢? ” “结了。”他们从来没有谈过这样的话题。这都属于应该回避的个人隐私。鲁 弗斯听到亚当说这句话时有一点吃惊: “我有个女儿。” “你? 真想不到你和孩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谢谢。”亚当说着,看起来不太高兴。他两眉中间出现了两条皱纹,然后, 整个额头也起了皱纹。他好像屏住了呼吸。然后,一边呼气,一边匆匆地说, “我已经基本同意在本周末之前去当地警察局做一份口供,并且签字。嗯,不是基 本上。我说过我会去的。” “如果你已经回答了他们的问题,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对吗? ” 亚当像个暴躁的学童一样,说道: “你当然没事了。你又不用为自己做伪证, 因为事实确实就是那样的。和自己的朋友在起居室里聊天是一回事,在誓词上面签 名但另一回事。我没有把你们卷进来一一目前还没有。” 鲁弗斯不相信什么利他主义。 “得了,提到我们,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如 果你始终坚持说过的话,他们就会相信。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他们之所以找 到你,只不过因为你曾经是那儿的主人。不管你把房子卖给了谁,买房的人也会一 样受到讯问的。” “但愿你的话没错。”亚当说道:他的情绪看起来已经不那么低落了。 “你 说我需不需要联系席瓦——他姓什么来着? ” “他姓什么? 我压根都没想记住。你是不是担心他会主动跑到警察局去陈述? 我想他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说出口。鲁弗斯不太喜欢幻想.总是吹嘘自己没有 想象力,但他知道,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丁。似乎除了他们之外,又有一个人来了, 在桌边坐下了。一个隐身人坐在一把隐形的椅子上面,带来了她自己的味道,又干, 又咸,而且年轻,还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的胳膊上,就像一只飞蛾落在胳膊上一样。 他掸了掸袖子。当然,那里没有人,那里根本没有地方让任何东西留在那里。 他看了看亚当。 “女人结婚以后就会改变姓氏。这就难了。” “电话号码簿里没有她的名字。”亚当说。这些话就像从他的嘴里撬出来似的。 附近有人大声笑着,鲁弗斯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做个口供? 完了以后,你或许就会放松的:” “你觉得这是一种渲泄,对吗? ” “为什么不是呢? ” “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不过,我们曾在那里住过,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或 者能够猜到。” “不是很多。” “有花匠,还有来自哈德雷的古董商。” “对,他叫什么名字? ” “埃文斯,? 欧文斯? 反正就是这两个威尔士名字中的一个。 他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甚至可能死了。还有虫害控制公司的,我们称为捕河 狸鼠的人,还有那次送来催交房税账单的女邮递员,她也……”亚当犹豫了一下, “她也是最后一天来的。” “还有那个农夫。他可能住在派特农场,也许现在还在那儿住着呢。” “在侦探小说里,”亚当说, “像我们这种处境的人,会把所有可能的证人 都给干掉的。” “我可没看过什么侦探小说= ” “还有玛丽·盖奇和贝拉= 那天,你是不是坐出租汽车回来的? 还有那个出租 汽车司机。他很年轻,现在还死不了。那个女邮递员看起来大慨十八岁左右。” “玛丽·盖奇结婚了,到巴西去了。”鲁弗斯想说说他们几个共同犯下的罪行。 现在,他要开口了, “我想,按照法律来裁决,我们全都有罪。这你是知道的。 我是说,我们全都在场。我们之中谁要想被判无罪,当时就该马上去警察局报案。” “像维维恩那样。”亚当平静地说着。 “维维恩没有任何罪过,这一点是肯定的。你做完陈述之后,给我往温坡街打 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好吗,亚当? ”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亚当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你太太对此一无所知吗,鲁弗斯? ” 鲁弗斯摇了摇头, “那你太太呢? ” “也不知道。” 沉默笼罩着他们。鲁弗斯感到一种安静,同时又感到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 亚当看着他。回忆真是个不速之客,又让他想起了方迪格摩度过的夜晚。那时玛丽 ·盖奇也在那里。她离开露台上床睡觉之后,鲁弗斯想和亚当亲热一番。要是有人 说他是个同性恋或者双性恋,他会嗤之以鼻的。但那天夜里,他就是想要亚当。因 为他爱亚当,就这么简单。他对亚当产生了强烈的爱,就像一股热浪扑向身体,惟 一的自然反应就是与所爱的对象去亲热一番,到亚当身边,拥他人怀。鲁弗斯从来 没有和任何男人做过那样的事。那天夜里,他也没和亚当做。因为他喝醉了,后来 满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爱,愉快的温柔。最后,他睡着了。 他站起身来,把椅子往后面推了推。 “坚持下去。”鲁弗斯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对这件事,他不太可能再听到别的话了。去找汽车的时候,鲁弗斯意识到,他 对那把猎枪,那把十二口径猎枪只字未提。亚当一做完陈述,就会再次和他通话的。 那时候,有的是时间来问这件事。是谁建议把枪卖掉的? 是席瓦,他想,要不就是 维维恩。不,不是维维恩。她看到枪的反应就和别人在房间里看到刑具一样,真正 的中世纪时代的架子和轮子做成的刑具。玛丽·盖奇看到捕捉河狸鼠的人表现出来 的惊慌,和维维恩看到猎枪以及想到枪的用途的紧张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你 甚至会猜想,要是看到把枪整个卖掉,而不是一部分.她会十分高兴的。她不会奢 望从这次交易中得到多少好处。席瓦从墙上拿下那把女士猎枪,并对亚当说: “我想,这把枪一定非常珍贵! 你应该把它和那把一起卖掉,而不要卖掉那件漂亮 的银制餐具。” “我不想把枪卖掉,我还要用呢。” “什么? 你要用枪打鸟吗? ” “打鸟,打野兔——为什么不呢? 肉挺贵的。” “你要是真这么做,请一定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好到别处躲一天去:”维维恩 说道。 她是那种鲁弗斯觉得非常可笑的人。以前他是这么想的,现在依然这么认为。 她来到方迪格摩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药箱。里面装满了各种药物,都十分神秘,有 几分玄妙,包治百病。制作这些药物所需要的植物和花朵,需要等月亮到了某个相 位时才能采摘,才能发挥最好的功效。鲁弗斯对这一切既怀疑,又不屑,又带着一 种对传统从业医生的厌恶。在维维恩的行李中,还有一种“急救药物”。有人遇到 意外情况,比如被昆虫叮咬,或者受了轻微烧伤,她就会劝人滴上几滴:她还笃信 许多其他治疗方法一一鲁弗斯把它们称为江湖医生的骗术一一比如虹膜学、反射学、 芳香疗法。她喜欢坐禅。鲁弗斯觉得,她信奉印度教,是大彻大悟的捷径。总的来 说,她对自己的信仰谈论并不多,也没有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其他人。这一点他必 须承认。信仰是她的一个部分,甚至是她的全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 她都会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 如果让他决定的话,他是不会让她留下的。就算她和席瓦在刚刚到达的时候不 被赶走,那么,第二天也肯定不会被收留的:鲁弗斯一向喜欢有趣、狂热、甚至另 类的人们,或者说他那时是这样的,而这些品质维维恩却一样都不具备,席瓦更是 不沾边。但.在亚当还没有接受鲁弗斯这种思维方式之前.维维恩已经巩固了自己 的地位,第二天早晨就做到了,接管了方迪格摩的管理工作:鲁弗斯从来没有想过 .他们还需要有人做饭、清洁、种植草药、操持家务= 阳光这么明媚,有酒喝.有 大麻吸,谁还需要那些? 显然,亚当想的跟他完全不同:不知不觉间,亚当正在变 成一户之主,他需要一套干净、整洁的房屋,要在家里开伙,把饭钱省下来。然后 一一虽然鲁弗斯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从未梦想过,而且对这个发现充满了惊 诧,还有一丝反感一一亚当和佐茜似乎都需要母亲。他们在维维恩身上找到了母亲 的化身。他们就像兄妹一样( 虽然那是一对乱伦的兄妹) ,来到维维恩的围裙边来 寻求一丝安慰,或者一起咯咯笑着嘲笑她。而席瓦,一个笨拙的大哥哥,看着这一 切的时候,露出了忧虑、愁苦的笑容。他搓着手,希望自己能够被人接受,不知道 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满足你们的期待;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为 了满足我的期待。我是我,你是你。如果我们能发现对方,那是美妙的;如果不能, 也没有办法。”好像是这么说的,他也许记得不十分准确,可能比这还要多。这叫 “完形的祷文”。维维恩把它钉在厨房墙壁上。鲁弗斯大声笑着说道,谁会知道那 才是生活的理由呢? 怎么可能不是呢? 但佐茜非常喜欢这几句话,说她希望人们都 能那样去生活。席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爱就是宽容。”维维恩说, “爱就是让人们自由。你打开鸟笼,如果小鸟 爱你,就会再次飞回你身旁。这是惟一值得拥有的爱。” 鲁弗斯曾看到一件T 恤衫上印着这样的话。因此,他听到维维恩这么说时,并 没有像别人那样露出一脸的敬畏与庄严。他在维维恩身后对亚当偷偷眨了眨眼。亚 当也微微向他咧嘴一笑。 “可你却不让我打鸟。”他说。 “那是两码事儿。”维维恩皱着眉头说道。她很没有幽默感。因为对道德问题 的忧虑,她那小小的认真的脸孔上总是出现皱纹。她考虑着诸如虚伪的回答、伪真 理之类的问题,以及为了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品德高尚而暗中行善, “我 只是说我要出去,又没说阻止你。” 她想把大家组织起来,分派家务,就像一个大家庭或者集体农场一样。墙上 “完形的祷文”旁边应该再钉一张值日表。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禅,每人涌 读适合自己的咒语。当然,谁都没有同意这样做,就连一向温顺、随和的席瓦都表 示反对。采摘水果,拿到坡道顶端去卖掉;到树林去砍柴,好在冬天生火用,学习 编织;养只山羊;种点土豆……对维维恩的这些想法,人们起初持怀疑的态度,转 而坚决反对。那么做太热了,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卖掉希尔伯特的银制餐具更容 易些。 大家谁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继续抽烟,喝酒,躺在日光下,到湖 里去游泳,到酒吧去狂欢,买卖迷幻麻醉品。大家都认为,一旦维维恩看到大家对 真正的社团生活并不感兴趣,不愿自食其力,就很可能会屈服、让步的。但她没有。 虽然没有得到一点点支持,甚至没有一丝感谢,她却主动为大家做饭,烤面包,清 洁房间,把床单、被罩拿到萨德伯里的洗衣店去清洗。她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 这么做,直到有一天有人问她。 “我要用劳动换取生活费。我拿不出钱来。” 其他人从没想到这一点。然而,维维恩并不打算在方迪格摩留下来。如果那里 换个样子,更加接近她想象中的社团,也许她还会留下来。但,那样的话,她就要 放弃已经申请的工作。席瓦也不会留下,因为无论是继续学习药理学课程,还是放 弃药理学而改学医学,他都要回去,温顺地回到父亲身边。而鲁弗斯的打算是,最 迟在10月的第一周就回去,到大学学院医院去开始第四年的学习。只有亚当愿意留 下来——还有佐茜。亚当和佐茜,风暴中的孤儿,丛林中的婴儿。 一天下午,鲁弗斯在寻找自己偷偷藏起的酒。他记得酒是藏在窗台或是书架上 了,要不就是在窗帘或者一排装饰品的后面。这时,他发现他们搂抱在一起= 他俩 躺在沙发上,挨得很近,非常忘情地脸挨着脸,两张嘴互相找寻着,吸吮着。他看 了一会儿,心中有点嫉妒。 这样的场面,若非是常能得到满足的人看来,都会引起反感的。不过,这种心 情稍纵即逝,他对着他们咧嘴一笑。但,他们却并没有注意到他,没有看到他。两 个人紧紧地粘合在一起,要把两个身体融合成一个。那天,很长时间里,大家都不 知道他俩到哪儿去了。直到深夜,他们才回来跟大家团聚,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 透,眼睛却在微笑、发光。露台上点着蜡烛,蜡烛放在组雕之间的碟子上。维维恩 盘腿坐着,席瓦点了一支蜡烛,读着数学书。鲁弗斯刚刚打开一瓶葡萄酒。这是何 等的乐趣啊,拔开瓶塞,倒上第一杯酒。空中有许多飞蛾,长着柔软的翅膀,昏暗, 像羽毛一样,飘浮在烛光之中,似乎暖意使烛光也变得倦懒了。月亮慢慢升起,像 一个巨大的红球,从暗淡的小山顶上的黑树林爬了上来,那么沉稳,那么神秘。亚 当从房间里出来,坐在他的身旁。然后,他看到佐茜站在摇曳的烛光中,双臂绕在 宙斯头上,绕着他那石头做的卷发和飘动的胡须。佐茜抬起头,注视着红色的月亮。 在皎洁、光滑的月光中,她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只不过是用青铜雕成的,脸上的 表情古怪,像个精灵,不太真实。 “‘哦! 她比满堂的火把更明亮! ’” 那天夜里,他没有在露台上过夜,因为他知道,半人马室里是不会有人的了。 当他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手里拿着最后一瓶葡萄酒的酒底,看到佐茜的东西全不 见了。他打开了所有窗户,放出她的气味,那种像婴儿一样咸咸的、像花一样的气 味。 在家里吃完饭后,鲁弗斯走到柜橱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和他刚才放在“玛 里戈德的书房”里面的第一杯一样。电视就放在那个房间里,玛里戈德正在观看 “书签”节目。节目和一个著名诗人有关。 她母亲曾经与这个诗人做过邻居。在又矮又粗的酒杯里,他的第二杯酒似乎被 稀释了。这杯酒将是今晚的“秘密饮料,”要抓紧时间品尝,然后就藏在窗帘的褶 边后面,或者放在玛里戈德房间里迅速增长的花盆的中央。上床睡觉之前,他可以 时不时地尽情痛饮一番。当遇到压力的时候,鲁弗斯就会沉溺在这种神经质的行为 中.他并不因此而希望改变。有时候,当那秘密藏起的酒杯中的酒达不到中间标记 时,他就会偷偷倒满,再放上一份伏特加酒 O法的( 或者说桌面上的) 那杯酒是 当着玛里戈德的面小口小口地呷的,那样可以喝上整整一个晚上。真正令鲁弗斯感 到不安的,是不成比例的兴奋与真正的幸福,能够享受偷偷拿来的一杯藏好的饮料 给他带来的这种狂喜。 他在沙发上挨着玛里戈德坐下。他对诗人不太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在 经济上并不成功,也不好玩,在知识上也比别人渊博不了多少。这位诗人,个子小 小的,长着胡子,站在讲台上,正在读着自己的作品。就鲁弗斯所知,亚当从来没 有写过诗歌。但他常常背诵诗歌。维维恩曾经想专门拿出一个晚上,让他们每个人 都念一下自己最喜欢的诗歌。不久.鲁弗斯推翻了这个提议。他们在花园里躺着, 直到深夜,大家谁都不想上床睡觉,直到天空出现了一道光亮,淡淡的光亮慢慢弥 散在整个天空。亚当用胳膊搂着佐茜,她已经睡着,头靠在他的胸前。亚当用一种 模糊而遥远的声音说: “我得了黎明恐怖症。” “什么? ” “对黎明的一种不理性的恐惧。” 鲁弗斯纳闷,他怎么会想起了这个,也许是因为电视屏幕上的诗人说了什么。 就在那天,或者说第二天,维维恩接受了罗宾·塔蒂亚恩的面试。当然,他们全都 希望再多睡会儿。鲁弗斯本想一直在床上睡到下午的,但维维恩进来把叫弄醒了, 是把他摇醒的,然后又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早餐,提醒他说,他答应过开车送她去 伦敦的。 结果那天他、维维恩和佐茜走了,而把亚当和席瓦留在了家里:这是不是有些 奇怪? 这倒不是说席瓦有去的可能。那天下午漫步的时候,他发现了动物墓地。鲁 弗斯似乎想起来了,亚当曾经拒绝到伦敦去,到伦敦北部,理由是他可能在那里碰 到他的父母,而他们还一直以为他到希腊去了呢。 维维恩来到方迪格摩之前,曾经申请了一份工作,是为一个男人照顾小孩。那 个男人住在海格特,名字叫罗宾·塔蒂亚恩= 塔蒂亚恩是位建筑师,根据他在景观 路的住址来判断,很可能成功而且富有。 鲁弗斯和亚当对那一带都很熟悉。因为他俩曾经在海格特学校学习过。鲁弗斯 从来没有见过塔蒂亚恩.但仅仅凭着维维恩面试回来后的描述,就知道他是什么模 样:“他个子挺高,皮肤都被太阳晒黑了,还长了一头棕色的卷发,年纪大约是三 十五岁:” “听起来不错。”佐茜说道。 “我并没有看到他。”维维恩说, “那个女人给我看了一张他和孩子在一起 的照片。她是他的姐姐,她说她‘为他打理一切。” “一听就知道是个目空一切的女人。” 塔蒂亚恩可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者工作室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建筑师工作场 昕。那天是星期四,是7 月的第三个或第四周,鲁弗斯心想。炎热的天气还在延续。 他们把戈布兰德的车窗全都打开了,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们沿着A12 公路把汽车开 得飞快,依然于事无补。 两位女孩坐在后面,因为她们不确定谁该坐在鲁弗斯身旁。 “我在攒钱,以后好去印度。”维维恩说, “只要攒上六个月的工资,我就 有钱到印度去了。如果我不乱花钱,我也不需要花钱,我就能在这里住下去。” “你到印度干什么去? ” “有个神秘的一哦,一位高僧。我曾经读过介绍他的文章。人们都去向他求教, 许多人都去。”维维恩沉默下来了,十分尴尬。但她仍在继续解释,声音也压低了, “我要到那里去,住在那儿。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也许会留在那儿, 也许会回到这里。 这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不去,我就会觉得错过了一次机会,会后悔一辈子 的。” “那儿有地方住吗? ”鲁弗斯问道, “我是说,你还要身穿黄袍,手摇铜铃 吗? ” 当他表示嘲笑时,她的反应就是,把他的话都当成非常严肃的说法来对待。这 也不算什么不好的技巧,他必须承认这一点。如果这算得上技巧的话。如果这不是 技巧( 他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技巧) ,那她就是缺乏最起码的幽默感。 “我会在村里找个房间住的。”她说。 “那样会生病的。”作为一名医生,鲁弗斯劝道, “吃不健康的食物,饮用 经过污染的水,很可能会感染阿米巴痢疾。” “我想不会的。我会小心的。” “那好吧,至少你没有说.和灵魂比起来,这副皮囊又有什么用处呢? ” “我又不傻。”维维恩说道:然后佐茜又说: “但愿我能跟你一起去。” 鲁弗斯看不见维维恩的样子,因为她坐在后排,而他在开车:但他能够想到, 她此刻一定像僧侣一样伸开双臂,抬起眼睛,微笑着说出两个字: “来吧! ” 面试地点是在塔蒂亚恩家中,时间是三点整:维维恩穿着那件鲜艳的蓝色长裙, 长裙的上面绣了花:她把头发编成了辫子,盘在头顶,看起来就像罗塞蒂一幅画中 的次要人物,好像《但丁之梦》中一个高举华盖的少女,而不是位未来的保姆。这 幅画是鲁弗斯所能识别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画中的一幅。在他父母的房屋里( 现在是 他自己的房屋) ,挂着这幅画的一个复制品。他第一次带玛里戈德回家时,她对这 幅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后来,她告诉他,她那样做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但结果, 他的母亲把那幅画送给了玛里戈德,做了她的一部分聘礼。现在就挂在大厅的角落 里。当那个诗人从电视屏幕上消失的时候,鲁弗斯站起身来,走进大厅,中途又停 了一下,从偷偷藏起的酒杯中喝了一小口。 鲁弗斯再也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相似之处了。油画里的两个女孩全都是红发, 其中一个穿着淡绿色长裙,另一个则穿着较暗的、偏蓝的长裙。她们那苍白瘦弱的 面孔,以及那愁闷的表情,更像佐茜,而不像维维恩。鲁弗斯闭上眼睛。维维恩只 有那两件衣服,一件是乳白色粗棉布长裙,另外就是那件蓝色的。这两件长裙都是 方领,还有长长的袖子。在那炎热的天气里,她常常把袖子卷到肘部以上,甚至卷 到肩膀。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双腿。但她的脚他还记得,还有她那瘦 骨嶙峋的脚踝。她常常都是光着脚的。但,那天,她却穿了一双蓝色的棉布便鞋。 “你有介绍人吗? ”佐茜问道。她所表现出来的世故令鲁弗斯大吃一惊。 “我以前给人看过孩子= 她会给我做介绍人的,我想一如果需要,我会提供她 的住址的。” 正像他没有办法看到维维恩一样,他也没有能够看到佐茜的样子。事后他才想 起,当她犹犹豫豫地问到下面的问题时,脸上一定露出了愁苦的表情: “你喜欢 小孩吗? ” “当然。我是女人嘛。” 鲁弗斯大声笑了起来。 “这没什么可笑的。女人当然喜欢孩子。” 佐茜说话总是非常简练。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比孩子还要率直、天真, “他太太为什么不照看孩子呢? ” “我想她是太有钱了。”维维恩说, “孩子现在有个保姆。不过,保姆很快 就要走了。另外还有一个孩子,比这个稍微大一此.” 鲁弗斯再次回到玛里戈德身边时,在帘子后面偷偷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然后, 他决定再把那杯倒满。他拿着酒杯走到酒瓶跟前,而不是把酒瓶拿到酒杯跟前。偷 着喝酒的人都是这样做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或者说不大容易被人看到手里把着 酒瓶的样子。然后,他把那个玻璃杯又放回到了窗帘后面。 当他们驶入伦敦东部郊区、罗姆福德、伊尔福德和纽伯里公园的时候,他想让 佐茜开口讲话,让她回答几个问题。时机似乎已经成熟,对话在沿着正确的方向进 行。他是这样开始的: “那不适合你.佐茜。你不会去照看小孩子的,对吗? ” 长长的沉默。三条车道上,车辆越来越多。佐茜像是水中快被淹死的人一样, 猛地露出水面,口里快速喘着粗气,想要抓住救生索.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把头扎在 水下的人发出来的, “我会的。我要六个,我要十二个:” 这把他逗乐了。前面是红灯,他们把车停下来。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那两个女 孩。维维恩用胳膊紧紧搂着佐茜。天气十分炎热,汗水浸透了佐茜的T 恤衫,后背 湿了一片。维维恩一双有力的大手( 对她这样娇小的女孩儿来说,这双手是够大的 了) 搂住她的肩膀,像母亲一样安详。而不像许多人在不得不与人拥抱时,非常尴 尬地拍拍对方。 他们把她送到景观路:那座房屋叫格兰马小屋,房子是白色的,屋顶上铺着绿 瓦,阳台安了绿色的铁栏杆。正门两侧是修剪过的~层层树木,就像一层层叠起的 盘子一样,形成了锥形。正门是熟铁做成的,门柱上面装饰着石刻菠萝。 佐茜一直默默地坐在后面,只是偶尔发出低低的声音,好像哭泣似的。她说: “我喜欢那座房子。多可爱啊! ” 鲁弗斯心里想,这座房子的确很大,有些气派,有点矫饰:他只回过那里一次, 那是一个半小时后去接维维恩。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最多也只到过北山。 那次,他离开伦敦,前往北环路。每次到那个地区,都令人感到不愉快,似乎那里 到处都是眼睛和记忆——亚当比鲁弗斯更经常有这种感觉。学生年代都已忘却,后 来的时光却还记得。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采纳玛里戈德的建议,搬到海格特去。 在玛里戈德身旁坐下,他使劲想着他们去了哪里,佐茜和他。那时维维恩留在 那个房子里,而他们一定找地方去消磨时光了。那里有家大商店,要不就是许多家 大商店,形成了一个商业区。可能是布兰特购物中心,也许是约翰巴恩斯商场。 “布兰特购物中心是什么时候开业的? ”他问玛里戈德。 她向他扭过头来,非常吃惊, “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开的? ” “我那时还在上学。”她说, “只有十一岁左右,我想。” 这么说,那里可能就是布兰特购物中心。在他遥远的记忆中,那里开着空调。 在英国过夏天,一般是不需要使用空调的。但,那年却不同。他把汽车在附近停好, 可能是个停车场。这更说明那里是布兰特购物中心。现在,他又回忆起一个中央大 厅和自动扶梯,还有一种既兴奋又期待的心情,腹部肌肉揪紧的感觉。佐茜会偷东 西的。他想看看她是怎么偷的。看她偷东西,就好像观察接受药物实验的小动物一 样。他对她的欲望全都已经死去了。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碰她一下,他们在商店出出 入入,或者说他们穿过了一家又一家商店。他依然记得一家食品店,还有许多衣服、 拥挤的人群,还有炎热的天气一这么说,也许根本没有开空调.或者空调没有开到 最大功率一要是佐茜从装满了长筒袜、紧身衣或者内衣的货架上,或者箱子中拿了 什么东西,他是没有看到的。他刚点燃一支香烟,就有一个身穿西装、翻领上别了 徽章的男子走了过来,让他把烟熄灭:然后,广播喇叭里面传出一条通知,虽然确 切的词句他已想不起来了,但大意仍然记得:“现有一位三岁左右男孩,身穿白色 衬衣,蓝色短裤,蓝色凉鞋。请他的父母或者看护人到……” 广播嗽叭又播放了如何到某某经理办公室去认领小孩。鲁弗斯还清楚地记得, 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那则广播的:那个记忆就像照片,像油画一样,印在他脑子里 面的墙壁上。记忆似乎非常武断地选择让他记住这些,而对那些他最需要回忆起来 的内容却忘得干干净净。他那时正待在一排摆满化妆品的货架旁,可以看到黑色和 银白色的玛丽官化妆品包装一佐茜在货架的另一边,虽然只隔了六英尺的距离,可 他却看不到她:当他听到那个失踪男孩的通知以后,马上转身去找佐茜。但,她已 经不在了,她也失踪了。 他寻找着她。那里十分拥挤。奇怪的是,虽然佐茜很美丽,但并不十分引人注 意,看起来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像她这样的女孩何止千万。确切地说,很多女 孩都有一点像她,从远处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她们全都穿着牛仔裤,T 恤衫,凉鞋, 都不化妆,头发或长或短。 和他一样,她也知道汽车停在什么地方。她也知道时间——她知道吗? 她根本 没有手表。但他并不在乎,最多只能等到四点十分。四点半还要去接维维恩呢。要 是把佐茜一个人丢在伦敦,她还能够回去。家,就是在你别无去处的时候,所要去 的地方。家是惟一的避风港湾。 鲁弗斯坐在车里抽着烟。他看到佐茜沿着停放汽车形成的长廊,朝他走来。汽 车的金属外壳反着光,在热气的作用下,柏油路扭曲着、抖动着一她的身影,还有 一个又黑又矮的小男孩的身影,在舞动着.那个男孩的头发金黄,眼睛碧蓝,一副 不知昕措的样子:男孩身上穿着白衬衣、蓝短裤、蓝凉鞋,拉着佐茜的手。 “开门.鲁弗斯,快点。让他跟我坐在后面。快走吧! ” 一般情况下.鲁弗斯是不会恐慌的。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的轻松自如, 悠然自得,泰然自若。但这次,他却害怕了,心中感到了恐惧= 这就是他那一刻的 感觉。他从车里跳了下来,砰地关上了车门。 “你疯了吗? ” 他知道她是疯了。这句话根本就算不上问题。 “快把这孩子送回去。你怎么把他给弄来了? 不过,没关系,我不怪你,只要 你把孩子送回去就行了。甭管哪家商店,把他往门里一放,转身就走。” “我想把他带走,鲁弗斯。他叫安德鲁。他说他叫安德鲁。说安德鲁要找妈妈, 我就走了进去,说妈妈在这儿,安德鲁,你怎么了? 我说,来吧,跟我走。他们也 没人拦我,也没人问我,这下子就让我给领来了。瞧瞧,这孩子多喜欢我。咱们可 以把他带回方迪格摩,让他跟我们住在一起。” 从一开始,鲁弗斯就非常清楚,要追求自己未来的事业,就必须保持清白。至 少,他要让人觉得他是清清白白的。这个原则约束着他,使他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席瓦也信奉这一原则,可他是个失败者,因为他不够无情,最终就会沉沦。鲁弗斯 曾经做过噩梦,梦到自己干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使他无法获得资格证书, 进而无法继续自己的事业。虽然这些只是噩梦,但他在完全清醒的白天,也会做这 样的梦。 “把孩子送回去! ” 那个孩子可能被发生的事情给吓坏了,开始大声哭了起来。鲁弗斯抱起他,把 他扛在肩膀上。他真的感到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好像要窒息了一样,好像马上 就要恶心、呕吐一样。他怀里抱着孩子,穿过了柏油马路。那个孩子一直在大声尖 叫。他跑过露天道路,穿过双层玻璃门,走进了第一家商店。那是个鞋店。他把孩 子硬塞到一个店员的怀里,喊道。 “他就是那个走丢的小孩,叫安德鲁。刚才有 个通知……” 孩子差点被他扔在地上= 孩子的哭声似乎把空气都打碎了。鲁弗斯转身就跑。 他跳上了汽车,听到自己在大声骂着,什么难听骂什么,对佐茜咆哮着说要杀了她, 她一定是发了疯了。佐茜在哭泣。她靠在座位上,低着头在默默哭泣。他尽快地把 车开了出来,心在砰砰地跳着,手在不住在颤抖。现在想起来,他的心都会狂跳。 他端起了桌上那杯酒,那杯可以名正言顺地喝的酒,把它送到了嘴边= 伏特加酒已 经变暖了,变甜了。但怎么也无法和初次品尝的味道相比。 他俩默默地开了很远。除了佐茜的啜泣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他早该知道,早该有所警觉。他曾经看到她身上的印记,那蓝色的、最近形成 的萎缩纹。他曾经看到她看那幅油画,现在又想偷人家的小孩。她自己的孩子怎么 了? 他没有问,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接维维恩的时候已经晚了,现在令人难 以置信的是,他似乎更在乎接维维恩会不会迟到,而不太关心佐茜,也不关心她已 经做的和以后可能做的事情。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怎么做。 已经接近交通高峰了,路上变得越来越拥挤了。他沿着艾尔默路开着车,然后 上了拱廊路,进入了北山,。一路上总是遇到红灯。这样,他就有机会转过头来, 警告佐茜不许出声,控制一下自己 s面没人跟着他们。当然没有。他觉得谁会跟 着他们呢? 警车? 一队挥舞着警棍的警察? 人们可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鲁弗斯看 到那个小孩在第二次被抛弃后四处游荡,就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佐茜抬起头看着戈布兰德破旧的装饰,然后蜷起双腿。那姿势就像个胎儿。她 已经不再哭泣。鲁弗斯把车开上_ 『景观路,看到维维恩正在前面等着。她坐在园 艺墙上,和身后的绿色、灰色,以及亮得刺眼的光线和已经凋谢的草坪相比,她那 身鲜艳的蓝色长裙显得极不协调。 她在他身旁坐下,看了一眼佐茜,然后谨慎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 “你怎么样? ” “我今天见的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太太 "子刚刚出生,他太太就死了,大 概是得了栓塞。” “少见。”鲁弗斯说, “但这种情况确实会发生。”他开始朝着北环路的方 向开车回去。 佐茜抬起了头, “什么叫栓寒? ” “血管里形成了气泡,如果到了心脏或者大脑,人就完了。对吗,鲁弗斯? ” “差不多吧。”他说。那时候,他就已经不愿和外行人谈论这些深奥的知识了。 “你得到那份工作了吗? 知道吗? ” “他们会通知我的。那个姐姐还要再给几个人做面试,然后再回美国。她住在 美国。他们本来有个保姆的,她叫内奥米.负责照看尼古拉一一就是那个婴儿一一 还有一个小姑娘。但那个保姆要走了,她要结婚了。” 佐茜说。 “那个婴儿有多大? ” “只有九个月大。” “长什么样? 可爱吗? ” “当然可爱 \漂亮。”维维恩犹豫了一下。她轻轻地碰了碰鲁弗斯的胳膊, “你知道吗? 我觉得自己办了件傻事。她说她会给我写信的,我就告诉她我的地址 是萨福克郡纽恩斯,方迪格摩。但这不是那里的正式的名称,对吗? ” “正式的名字叫威维斯别墅。”鲁弗斯一边大声笑着,一边回答道, “你得 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改过来。” “过一两周再打电话也行。她说大约两周以后才会告诉我结果。” 回忆到这里,鲁弗斯想到,至少通过邮局是没有办法查到一位叫维维恩·戈德 曼的小姐1976年7 月住在威维斯别墅。就连记性最好的、最认真负责的邮局工作人 员,也不可能回忆起信封上的内容。何况那位漂亮的女邮递员从来没有把来自罗宾 ·塔蒂亚恩的信送到正门,也没有投进坡道顶端的邮箱里。这样的信件一定写了, 收信地址写的是方迪格摩,可能最终却退还了发件人.还加上“地址不详”的字样。 在方迪格摩,只有亚当收到过来信,就是那封催交房税的通知,还有最后一天 收到的电费账单。有时候,鲁弗斯会打开松林旁边临近道路的大木邮箱的盖子,看 看里面有没有信件。从伦敦回来的那天,他就这么做了,看到里面有一份纽恩斯教 区杂志,上面盖着一片枯叶。 在坡道半路,他们碰到了亚当和席瓦= 他俩迎面走来,要到席瓦刚刚发现的动 物墓地去。鲁弗斯把戈布兰德汀C。那时,佐茜给他看了看她偷的另一件东西一一 一架小型照相机。他们三个全都下了车,跟着亚当和席瓦向松林走去。维维恩像个 慈祥的母亲一样责怪着佐茜,责备她不该当“小扒手”。鲁弗斯还记得佐茜闷闷不 乐的脸孔,像跳舞一样迈着脚步,双手摆动着。他还记得,阳光斜射进树林,归巢 的鸟儿低声叫着,毫无韵律。 “你要再喝一杯吗? ”玛里戈德问道。 他摇了摇头。玛里戈德关掉电视,拿起空酒杯。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又爱抚地 拍了拍鲁弗斯的肩头。鲁弗斯拿出自己偷偷藏好的酒,心里在想,她会不会知道, 是不是她早就知道了? 但成熟老练的他,到底没有说出来。曾经有一两次,他忘记 把酒杯收起来,也没有洗干净。第二天,酒杯就不见了。 电话铃开始响起来了。鲁弗斯拿起电话听筒,说了声“喂”。电话里传出了他 并不熟悉的声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鲁弗斯,我是玛丽·帕桑特。原来的名 字叫玛丽·盖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