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个夏天仿佛夜夜有雨。下午,我看见董枫晾床单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 刚一到黄昏,乌云就升起来了,到我临睡觉时,闷热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难道,今 夜又将发生什么事情?过往的各种怪事,已使我对雨夜产生了本能的警觉和恐惧。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它不论怎么奇怪,一闪而过也就罢了。但是,任何 偶然的东西,如果反复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纳闷。比如,你走在街头,看见一个 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会觉得异样。接下来你一转弯,又遇见一个 戴黑纱的人迎面走来,你仍然觉得没什么。你走进商场,在过道的拥挤中发现一只 这样的手臂正紧靠着你,这时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你拐进商场的卫生间,里 面惟一一个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东西,到这时你会大惊失色。这就是我惧怕雨夜 的道理,任何偶然的东西反复出现足以让人神经崩溃。这一夜,听着雨打窗户的 声音,我没敢再去贴着窗玻璃张望。闭上眼,却看见一把黑雨伞的金属伞尖上滴着 水;我翻了一个身,想强迫自己睡着,却又仿佛看见董枫苍白的脸,在雷雨夜的闪 电中,在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正抬眼看着她……我翻身起床,刚想去书架上抽一本 书来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想起了某本书里夹着的那一张照片,一 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孩。吴医生收藏的这张照片使我联想到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 人单玲,可董枫说长得不像,那么,这女孩是什么人呢?第二天醒来,又是耀眼的 阳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区转了一圈。人不能预测自己的经历,我将双手 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走在病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奇怪。走到严永桥 曾经住过的病房时,我推门望了一眼尚未住进新病人的空房,病床上的白被单铺得 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床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这种对比使室内像一幅木刻画。 我上了二楼,本想到女病区看看的,但突然对一个人去黑屋子感到有点畏惧, 便一返身,向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吴医生的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又 宽敞又凉爽,他说过,他上夜班时,白天那里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里坐坐。 推门而入,我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墙上有很多病人家属送给吴医生的锦 旗,这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所具有的荣誉。桌上叠着几份病历,一定是吴医生昨夜上 夜班时研究的病例。我没有翻看这些病历,因为我对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经没有了。 各种各样的精神分裂、抑郁症、妄想狂等等,想到这些名词我就感到压抑。 当我将眼光从这些病历的封面上抬起来时,看见一个女人已经进了这间办公室。 她进来时一定脚步很轻,以致我完全没有察觉。 “我找吴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是一个 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时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娅,大家都叫我小娅。”她眼光闪闪地对我说。看得出来,这是一 个乐于与人交往并且一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么,吴医生出去了?” 我告诉她吴医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里休息的。她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余。 她说,既然来了,我就给你讲讲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 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 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四十多岁的年龄再加上还算沉稳的神态,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 的。 “他的病情更重了!唉,简直没办法。”她脱口而出,接着抱歉似的“哦”了 一声,接着说,“我是说我的丈夫,吴医生知道的。他开始时是疑神疑鬼,每天睡 觉前要将所有的门窗检查七八遍。门反锁上没有,他会‘吧嗒吧嗒’地在门后检查 多次;窗户的插销插上没有,他要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只看还不行,还要用手 摸摸、推推,好像这样才能证明窗户锁定了。临睡前又问我,门窗都关好了吗?我 说你不是都检查过了。他说不行,还得再去看看。于是又起床,到各处重复检查一 遍。” 我插话说:“这是强迫症,很多人都有的,程度不同而已。”说这话时,我为 我少得可怜的医学常识刚好派上用场而高兴。当然,作此判断还来自于我的一个实 际经验,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就有这种倾向,具体表现是每次出门后走出不远,总会 突然想到,门锁好了吗?这疑问一旦发生,自己便完全不能肯定,非要走回去看了 心里才踏实。“这没有什么,”我说,“轻微的强迫症还算不上已患了精神病。当 然,如果觉得有必要,到医院来作作心理治疗就可以了。”“不,余医生,你不知 道,”小娅说,“如果仅仅是反复检查门窗倒没什么,他现在是发展到连人都认不 清了。我家有一个小保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有一天,他看见小保姆在 擦地板,便说,‘鬼,鬼,那是一个鬼!’小保姆听到后惊慌失措地跑进房间里大 哭一场,可我的丈夫听见后说是屋里有人在唱歌。现在家里完全乱套了!”在小娅 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的低胸装的边缘露出的乳沟老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因为她的细 项链上坠着一个小十字架,就在这乳沟里摇晃。我在猜测,这坠在胸前的小小十字 架与她正在讲述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当然,”我说,“你的丈夫已经是精神分裂了,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有恐惧 症的倾向。也许,他先期的强迫症里已经潜伏着恐惧的因素,这导致了他的分裂。” 靠着我这段时间在精神病院里的耳濡目染,我勉强地向这位年轻的太太陈述着我的 看法。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位本来是找吴医生的病人家属,实在是因为 我的好奇心驱动。 接下来,我想了解一下她丈夫的病症出现多长时间了,最开始有没有什么诱发 的因素等等。然而,她的讲述中却突然出现了“卓然”这个名字!是十四年前的卓 然吗?我无比震惊。 “我丈夫叫夏宇,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小娅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说。在 她移动身体的时候,项链上坠着的小小十字架便在她乳沟里晃荡。“他比我大十岁, 今年三十五岁了。”她说,“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这之前我在宾馆做迎宾员,夏 宇常到宾馆来会客人,我们都叫他夏总。两年前我们结了婚,他便让我辞去了宾馆 的工作。他说女人回家做主妇是新的潮流。我们住在月光花园的别墅区,房子很大, 他的工作又忙,确实需要有人在家照料。 “当时,婚礼后我们去了欧洲作蜜月旅行,家里就交给叫英英的小保姆照料。 旅行结束回家后,英英拿出一个小包裹对我们说,几天前在家门口发现的。早晨一 开门就看见了,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礼品(英英想当然地把它看成是礼品了)。 “我接过这包裹,不太沉。纸包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月光花园夏宇收' , 落款是’卓然'.卓然是谁?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这个人。夏宇看着这个包裹,脸色有 点发白。我问谁是卓然,他摇头说从不认识。我撕开了这个纸包,天哪!是一大叠 冥钱!我一撒手,这包毛边纸钱便沉重地掉在地上,有几张被风一吹还在地上卷动, 我的背上顿时出了冷汗。” 此刻,听见这个叫小娅的女人讲出这个离奇事件时,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 卓然?是郭颖给我讲过的那个十四年前的女生吗?我仿佛看见医学院女生宿舍的走 廊上,一双从浴室里走出的光脚正在梦游;在漆黑的寝室中,她说着吓人的梦话直 到精神分裂后死去。 我忍不住问道:“你丈夫以前是学医的吧?读过医学院吗?” 对这个提问,小娅感到莫名其妙,她摇头说:“不,不,他是学建筑的,对医 一窍不通。” “那么,这个卓然是什么人呢?”我故意追问道。 “我们都不知道。”小娅说,“夏宇惊吓得手指也有点发抖,我从没看见他这 样虚弱过。我要他认真想想,这个叫卓然的人既然敢将冥钱送到我们家门口来,总 会是一个和我们有关系的人吧,并且这人对我们一定充满敌意,是想用这种方式诅 咒我们。 “夏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在沙发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才说也许是商 业上的竞争对手干的。他叫来小保姆英英,怒气冲冲地问这包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 门口的。我从来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小保姆能说什么呢?早晨打开门,那包裹就 放在门口,这怎么能责怪小保姆呢?” 小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我:“这里能抽烟吗?”我说行,并抽出一支烟来 递给她,她礼貌地拒绝了,说她习惯抽自己的烟,看着她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夹在 好看的手指间,我猜想这也许是长期呆在家的主妇所需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我感到卓然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娅吐出一口烟后说,“会不 会是夏宇婚前交过的女友来报复我们呢?毕竟,我和夏宇当时刚刚结婚,去欧洲度 蜜月又惹得不少人羡慕。可夏宇发誓说除我外他绝没与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我将 信将疑,但毕竟气闷得很,我冲上楼上的卧室,关上门大哭了一场。他竟然也不来 安慰我,一直在楼下的客厅发呆。小保姆上楼来给我倒水喝时说,他呆在沙发上的 样子很可怕,我叫英英别理他,谁知道他在外面惹上了什么女人,这包冥钱不是好 兆头。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来时,发现仍是我一个人睡在卧室里。窗帘在飘动,风 有点凉,我起身去关窗子。关窗时我随意往外望了一眼,突然发现楼下的花园里有 一丛火光,火光边还蹲着一个黑影。我心里一惊,辨认出蹲在火边的人正是夏宇! 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来他正在烧那堆冥钱。 “我又惊又气,穿着睡衣便‘咚咚咚’地跑出房子,对着正在烧钱纸的夏宇大 吼道,你在给哪个臭女人烧纸?夏宇回过头来,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挤出一种呆笑, 嘴里喃喃地说,‘死人,死人,烧点纸给她就好了。’ “我大叫一声跑回房子里来。太吓人了,我从没见过夏宇那副表情,冥钱的火 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我猛敲保姆的房门,将 英英叫醒。我说,‘你快到花园里去把主人扶回来,他一定中邪了。’ “英英跑出门到花园去了后,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客厅侧面的走廊和通向卧室 的楼梯,突然觉得这房子又大又空,有一种阴气沉沉的感觉。命运真是多变,就在 这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女友们也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丈夫,又有钱, 又爱我。可是,转眼之间,这包冥钱将什么都破坏了。想到夏宇在花园里烧钱纸的 表情,我想,他要是疯了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伏在沙发上痛哭起来,直到英英带 着夏宇回到屋里,我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夏宇用手来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哭了。他的手竟然也让我一惊,我条件反射 似坐起来,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夏宇说,不用怕,那包莫名其妙的冥钱,烧掉 了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去想卓然是什么人,或者是谁想恐吓我们,说到底,这世界 就算有鬼,我们给它烧了纸也算是回报了。 “听着夏宇这番吐词清楚的话,我望着他说,‘你好了?’他说他不会疯的, 说完便拉着我一同上楼去休息。刚睡下,他便起身说,他去各处看看门窗关好没有。 从这天起,他就犯下了这毛病,而且越来越严重。”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说:“两年了,吴医生也尽了力, 可他吃了药就是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呢?他又拒绝住院治疗,反反复复对我说, ‘别送我去精神病院,去了那里,我就真完了。’他从来就固执,我拿他没有办法 ……”小娅的嗓音哽塞起来,眼圈也有点发红,项链上的十字架仍在胸前晃荡。由 于极度震惊,我也一时无法回答她的咨询,因为我的头脑里此刻全被卓然的形象挤 满了。没想到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的故事,在这里发现了离奇的线索,这会是 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卓然,十四年前死于精神分裂的医学院女生,到今天居然有 人以她的名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去冥钱,这事实让我无比困惑。 小娅的丈夫夏宇早年毕业于建工学院,这使我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人——严永桥, 这个桥梁工程师不是也毕业于建工学院么?想到这点我感到背上有了寒意,这个拎 着黑雨伞的幽灵难道读了我那部未完的小说手稿吗?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卓然这个 名字?“我想,是不是能请一些专家给我丈夫会诊?”小娅的问话将我从思考中带 回现实。“哦,这要看吴医生的意见。”我说,“吴医生是非常有经验的医生了。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难以确诊,是没有必要会诊的。这样吧,明天将你丈夫带到医 院来看看,也许住院治疗效果好一点。” “不,不可能!”小娅连连摇头说,“夏宇他坚决不到医院的。”“从没来过 医院?”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到医院来请的医生去出诊?”“不,我开始也没 到医院,遇见吴医生纯是偶然。”小娅又抽出了一支烟来吸上,然后说,“两年前, 正是那包冥钱把夏宇搞得精神混乱后不久,一天下午,我从超市出来时,一个中年 男人向我问路,他要找名仕公寓,很急的样子,说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请他上门去 看病。我说你是医生?他点点头,说他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我突然想到,何不请他 给夏宇看看病。因为凭我的感觉,这个医生一定有点名气。可他当时并不接受我的 要求,让我带病人到医院去找他。他就是吴医生。第二天我到医院找到他时,果然 不出我所料,他还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呢。 “当时,他问我为什么没带病人来。我说他不愿意来,我来替他讲讲病情,看 能不能开点什么药。他说不行,看不到病人无法诊治。他是个负责的医生。我只好 再次请求他到家里去出诊,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他同意了。”吴医生到我家给夏 宇看病时,了解到那包冥钱是夏宇生病的起因,他说这很荒唐,他反复问夏宇认不 认识这个叫卓然的人,他要夏宇认真回想,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搜索一遍,有没有 叫卓然的,他说只有解除疑虑,病才会慢慢好转。 “不过,我们确实都不认识卓然这个人,为何在送来的冥钱上写上这个名字让 人莫名其妙。吴医生开了些药,叫我到医院药房去取,说是服后看看效果再说。 “夏宇服药后安静多了,开始有想吐的感觉,吴医生又开了些止吐的药。整整 一周,夏宇几乎都在睡眠中,醒来时,看见小保姆英英在打扫卫生,便问我,‘她 是谁?’我说‘是英英’,他咧了咧嘴,表示不认识这人。 “我急了,再次将吴医生请来。这次夏宇已经不能正确回答吴医生的询问,只 好由我在旁边述说他近来的病情。吴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非得住院治疗 不可。我说不行,夏宇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他就对我说,不能去住院, 去了后别人都会叫你疯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吴医生说这是偏见,是不懂科学。 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想到要送夏宇去住院,想到让他挤在疯疯癫癫的一大群人中间, 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吴医生只好同意继续在家给他治疗,又开了些药。我讲到 夏宇最开始看见那包冥钱 时很暴躁,但当晚他去屋外烧了那些纸后走进屋来时却显得清醒和冷静。吴医 生说,这也许是一种暗示,民间所说的烧点纸就送走了鬼。如果这种暗示对他有作 用的话,不妨继续试试,常买点冥钱来烧烧,看看对他的精神有没有缓解的作用。 吴医生说,当然,医学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还是要以服药为主。 “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每隔两三天,便拉着夏宇到屋外去烧冥钱。夏宇总是 表情呆滞地望着火光。风将纸灰吹到空中时,他的眼光便跟着纸灰跑。有时,烧着 烧着,我心里不禁毛骨悚然。有一次,这种境遇让我怒火中烧,便盯着夏宇问道, ‘你老实说,卓然是谁?是不你在外面养着的女人来缠你?’这样骂了他后我又知 道无理,因为我找很多人了解过了,在夏宇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确实没有叫卓然的 女人。”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我讲得太多了,不过, 夏宇染上这样的怪病,我心里确实闷得慌。”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我认识这个卓然!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因为在这 个不幸的病人家属面前,我若讲出卓然是一个十四年前的死者,那后果不堪设想, 人的神经毕竟不能承受太离谱的混乱。 这时,有护士的头在门边伸了一下又缩回去。我意识到这个病人家属在这里已 呆得太久了,便说:“吴医生最近上夜班,你还是晚上再来找他吧,夏宇的病情他 最熟悉,还是由他继续治疗最好。你今天讲的情况,我给他转达转达,当然,如果 有必要多请几位专家来会诊,他也会安排的。” 小娅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说:“请你转告吴医生,请他最近两天再 来我家看看,晚上我就不来找他了。我现在夜里都不出门,我得守着夏宇,怕他出 什么危险。” 我送她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小翟护士迎面走来,我看见她认真地盯了小 娅一眼,那眼光有点儿敌意。 在楼梯口送走小娅后,我便将小翟从护士办公室叫了出来。 “你认识她?”我问。 小翟左右看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她说:“这人又来找吴医生?嘿,这妖精快 要把吴医生迷住了。” 我说:“你可别乱讲,这是病人的家属,来讲她丈夫的病情的。”我知道小翟 喜欢过吴医生而未被接受,见到这女人常来找吴医生难免吃醋。 “才不是呢。”小翟摇摇头说,“来讲病情穿得那样性感干什么?女人的心思, 你们男人不知道。” 会是这样吗?我的头脑里更加迷糊了。 56 小娅的出现使我朦胧地感觉到,一种幽暗的力量正在牵引着我,它要将我引向 更幽暗的深处,而我已经身不由己。本来,我只是要将听来的故事写成小说而已, 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宿舍、后山、死于精神分裂的卓然……而一个拎着黑雨伞 的幽灵打断了我的写作,让我深入到这精神病院来探寻究竟。到今天,居然又发现 卓然的名字出现在冥钱上,并且由一个精神病人的妻子来告诉我这个信息。不可思 议,在看似偶然之中,我感到幽暗之中脉络隐约。 中午睡了个午觉,然后在精神病人的几声怪叫中醒来。我没关窗户,病区的很 多声音这里都能听到。我翻了个身,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卓然曾经住过这医 院吗?是的,卓然精神分裂后曾被送往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何教授还去看望过她。 我立即给何教授打去电话。这个语音干涩的老人对我的询问大惑不解。本来,十四 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事已随风远去,而今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对此反复询问,老 教授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回忆出卓然当初住的正是这家精神病院后,忍不住问道 :“你老是打听这些旧事,究竟有什么意思?”我一下子语塞,慌忙答道:“没什 么,随便问问罢了。” 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的事实让我震惊,并且,我在电话中要何教授回忆一下她 当初住的是多少号病房时,何教授说,记不清房号了,只记得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这又让我打了一个冷颤,黑屋子,十四年前,它就开始吞噬鲜活的生命了吗?尽管 卓然是出院后在家里去世的,但这种结果是否与沾染了黑屋子的气息有关呢?而后 来,陆续住进那病房的女病人便开始自杀,最近的一例便是三年前的单玲,她僵硬 地吊在门背后……而更要命的是,这些死者消失了,而她们的影子还在飘荡。吴 医生给我住的这间小屋里,一本书中就夹着一张很可能是单玲的照片,尽管董枫认 为照片上的女孩脸型与单玲不一样,但都是丹凤眼。这难道是巧合?已死了十四年 的卓然就更奇怪了,小娅家里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至少表明早已逝去 的卓然与这世界还有着某种藕断丝连。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夜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将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咚咚响,吴医生 却一直没来。按习惯,他每天上夜班时都要先到我这小屋来坐一会儿。尤其是这窗 玻璃上在夜半出现过一次陌生人的面孔后,吴医生每次到这小屋还要到窗户边看看, 以便发现有无异常的现象。 我想,今晚他也许因为忙,直接到办公室去了。我上了二楼,在廊灯的映照下 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吴医生的办公室门口。门仍是虚掩着的,我探头一看,里面没 有开灯,仿佛弥漫着黑暗的雾气。我走进去,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刺眼的光 线下,室内与我上午呆在这里时没有变化,包括小娅掐灭过烟头的烟缸位置都未被 移动,我看见几个烟头上还粘着口红的印迹。这说明,吴医生一直就没来过。 “你在这里找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董枫正站在我的身后。她也许正从病房护理了病人出来,穿着护士 衫,戴着大口罩。我是从口罩上沿那双好看的眼睛认出她来的。 “我来找吴医生,”我说,“他不是上夜班吗?”董枫摘下口罩说:“吴医 生病了,可能好几天都上不了班。怎么,又 发生什么事了吗?“ 董枫略带惊恐的警觉合情合理,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和我周围的这几个人都 被莫名其妙的怪事纠缠着,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心里发紧。但董枫今夜的脸色 好了许多,这是她退掉了租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的结果。毕竟,离开那里后心里 踏实了。 我将今天上午小娅来这里的事讲给董枫听。她说,知道这个病人家属常来找吴 医生,但不知道其中有这样多离奇事。看来,以前对吴医生有点误解了。因为她和 小翟护士出于女人的敏感,以前总认为吴医生和小娅的关系有点特别。这一是因为 每次吴医生和小娅谈话时,总是要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小翟曾经故意去敲门问些医 院的事,吴医生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像是受了干扰似的。另外,那个找他的女人穿 得也很性感,线条毕露的,这样出现在医院里显得很刺眼。当然,董枫说现在明白 了,小娅真是病人的家属,吴医生也许只是在履行职责罢了。 不过,董枫对小娅家里发生的事感到还是有点骇怕。联想到黑屋子的阴影,她 要我晚上如睡不着觉常到这里来坐坐,以便给她壮胆。她说张江已放暑假了,答应 常来这里陪她,但今晚有事没来,而听了我的讲述,她感到今晚特别害怕。 我一边打趣她的胆小,一边还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说我得先去吴医生的家里 看看,他生病了嘛,应该去看望一下。并且,还得转告小娅来找他的事。 “你快点过来啊。”在我们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时,董枫又再次叮嘱我。听 她那口气,就像今晚真要发生什么恐怖事件似的。 我走出住院楼,穿过了大片林荫,从一道侧门进入了宿舍区。吴医生的窗口没 有灯光。我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没有回应。这时是晚上9 点5 分,他不会这样早就 睡觉的。况且,这长久的门铃声除了死人都应该听得见。 我觉得纳闷。回住院楼的路上,暗黑的林中小径竟让我处处生疑。人有时没法 控制自己的感觉。一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对面走来,她双手抱在胸前,那姿势既 像是悠闲又像是防备。我和她擦肩而过,没看清她的脸,因为她的长发遮住了半边 脸颊。我沿着林中小径拐了一个弯,继续向住院楼的方向走。不一会儿,那女人又 从我的对面走来了,我是从迎面飘来的白裙子辨别出还是这个女人的。 我站了下来,不知道是我走错了路还是她走错了路,总之,我们中有一人是在 这里转圈。我在暗黑中咳了一声,用这可怜的声音来给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