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走进了一幢豪华的别墅,我知道这是小娅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我正在 犹豫这样冒昧到来合不合适时,突然发现半开的侧门里,一张下巴上长满胡茬的脸 正在盯着我。这就是小娅的丈夫、正患着恐惧症的夏宇。“嘿,嘿嘿——”他对着 我讨好似的笑了几声。我后退一步,想躲开他。突然听到“吧嗒”一声电源开关的 声音,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我伸手在四处摸索,想找到沙发或门框什么的,以 便辨别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然而,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嘿嘿——”他在黑暗中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想跑开,但那只手像鹰爪一 样扣紧了我肩上的骨头。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根下的一团火映出的。我借 着这亮光侧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 么?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 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根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 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 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 得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哪,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 一样向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 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 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步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 了下来,有点儿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 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 “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下,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 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 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去, 我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哪!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 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里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 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3 点6 分,听得见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 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 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住院楼,在暗黑的林阴道上曾两次遇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 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 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 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 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 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 如果那些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 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 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 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 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动荡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 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 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粘糊糊的。 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 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 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 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 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 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 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扶起那个刚才被我在梦中蹬倒 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 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作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 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 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 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 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4 点15分,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 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 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时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 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 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 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 了进来,那女人返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 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 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 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 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但看见的也是一个自缢 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 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 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 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回到值 班室,我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返身去取。虽说老太 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 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 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 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 这时,又传来了第二次声音,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 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哪,屋 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 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 对另外的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 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 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困了,伏在桌上便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 回到那屋子来了……”“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 黑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 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让我现在就去看看,作 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得有点担心的 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 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 生,而今晚是说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 乱猜了,我已经给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 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 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 :“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地 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 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 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 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 因此我把它当做正常的病房,没有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 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我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 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她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 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 天亮之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心有余悸。在女病区暗黑的走廊 上,接连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挡我接近那间黑屋子。 首先是那间亮着灯光又虚掩着门的病房,我无意地探头往里一望,雪亮的灯光 中空无一人,病床上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虽说有白被单从头到脚地盖着这个 死者,使我看不见死者的面容,但从白被单下凸起的人形却更让人害怕。 我像触电似地缩回头,感到汗毛直立,双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却 迈不开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枫说过这病区死了一个病人还未送太平间,才让这突 然的惊恐慢慢平息下来。这没什么可怕,我对自己说,只是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受了 点刺激罢了。 我继续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老出现那床白被单盖着的 尸体。我伸手摸着墙壁,停了下来,让自己再次镇静镇静。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 以便清除刚才的视觉印象。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别出了走廊的轮廓,我用手摸 着墙壁向走廊尽头移去,我摸着墙壁的手还会等距离地触到一扇扇病房门。突然, 我顺墙移动的手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与一个站在病 房门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冲着我的脸冒出一句话来,是一种 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 我本能地往后连退几步,看清了这病房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影。“你要毒死我!” 这句话解除了我的恐惧,因为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妇人 爱念叨的,她是一个典型的疑虑症患者。我镇静下来,本想吆喝她进屋去睡觉,又 怕我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病人,干脆不理她罢了。 我走过她身边,来到了黑屋子的门口。我这时才真正有点紧张了,因为这长期 闲置的屋子里如果真有人影出现,如董枫看见的那样,才是真的恐怖,无法解释的 东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将脸凑在门上,看清了锁得牢牢的门锁。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贴在 门与门框之间的小纸条,是完整的,没有破损。这是张江出的主意,纸条完整说明 这门确实没有开过。 接下来,我将脸向窗口移去,屋子里很黑,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 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要怀疑董枫看见的人影是否真实时,我已习惯了暗黑 的眼睛突然辨别出屋里似乎确有一个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定睛细看,真是一个人影,坐在屋里那张废弃的黑沙发上, 头埋得很低,头发好像很长,是一个女人!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真正在这种情境下目睹这一不可 思议的现象,都不会做到镇定自如的。当时,我是怎样穿过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区门 口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听见董枫不停地问:“你看见了?看见了?” 如果说,董枫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见黑屋子里有梳头的女人是幻觉,那么这次出 现在黑屋子里的人影却是我亲眼目睹了,两个人都看见的东西还会是幻觉吗?这绝 对不可能。 最令我后悔的事是当时没能再次去黑屋子证实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进屋去看 看,并且让董枫去值班室取来了手电筒和开门的钥匙。然而,董枫将这两样东西交 给我时双手却不停地哆嗦,并且,喃喃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别吊死在 里面啊!”这句毫无道理的话让我彻底丧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气。我恐惧地全身一震, 抓住董枫的手说道:“你说什么呀?难道,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枫的这句话给我暗示出另一种可能, 这就是我走进黑屋子以后,会突然丧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种指令做事,如果那 指令叫我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此办理。难道,董枫预感到了这 种恐怖吗? 董枫的手冰凉透骨,我摇着她的手不停地追问,她却像做梦似的反问我:“我 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呀。” 我完全昏了头,不管怎样,我去黑屋子的勇气已彻底丧失,这使得黑屋子的恐 怖继续存在,并且在后来发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 当时再次去了那里,打开门,遭遇了那个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恐怖事件 呢? 我承认我当时胆怯了。我说:“那就天亮以后再进屋去看吧。”董枫如释重负 地出了一口气,说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楼梯口,董枫又从值班室追 了出来,塞给我两粒白色的药片,说是吃了好睡觉。 回到小屋,台灯依然亮着,我夜里出门时都这样,以免推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上床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瓜子脸型,长着 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的女孩,二十来岁吧,我曾猜想她是吴医生的恋人。因为这间小 屋本是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他提供这屋子给我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 就不便向他询问这照片的来由,因为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我为什么会将这晚的奇怪经历与这张照片联系起来呢?当时确实也没多少道理, 我只是觉得要再一次看看这照片,这举动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因为我打开那本 书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没有了。我不甘心地反复寻找,确实没有了。难道是吴医生 来取走了这照片吗?不可能,吴医生根本就没来上班,并且家里也无人。 睡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就是天黑后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 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直到梦中看见的自缢身亡的女人,还有黑屋子里的垂着长发的 女人,是否就是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后,那照片又回到书中, 那就太恐怖了! 这想法有点儿像《聊斋》故事,荒诞透顶,我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窗帘上已经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枫给我的那两粒药片,我 得睡去才能逃避这一切。 醒来时已是下午,夏日的暑热透过窗玻璃逼进来,室内像一个蒸笼。我推开窗, 有凉风和着林中的蝉声一起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晚的惊吓,有点儿 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去找董枫。在这种阳光明亮的时候去黑屋子察看应该是最好的时机。董枫还 没到值班室来。 下楼时遇见吉医生。他瘦削的下巴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显得精神。“27 床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说,“本来已经恢复得比较好了,可前几天消防部门来病 区检查防火设置,他们的穿着与警察很相似,27床的病人看见后就往病房角落里钻, 还不断地说‘我没杀人,没杀人'.要不是他是个精神病人,还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潜 逃的杀人犯呢。” “27床,是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我记起了那个满口“文革”语言的胖子, 我第一次在住院楼外遇见他时,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正是他,”吉医生说,“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医生一起进了男病区,走廊上仍然满是游动的人,使这里有点儿像一个 集市。这是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老老实实 地躺在床上。 进了病房,床上没人,龙大兴正蹲在墙角,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们。“该对他 用电休克治疗了,”吉医生说,“让他的意识中断后形成空白,这样才能解除他的 惊恐。可吴医生却认为应该用催眠疗法,让他回忆出惊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 杀过人等等,回忆出根源后病情才会好转。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惧完全是莫须有的, 或者是遗传基因,回忆解决不了问题,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这吉医生老是在学术上与吴医生较劲。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么说呢?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走出来,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望了一眼。这是严永桥曾经 住过的病房,自从他夜里偷跑出医院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以后,这病房一直空着。 “还没有新病人来。”吉医生在我身后说,“很多家属不愿意送病人到这里来, 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偏见。”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接着便 称我还有其他事要出去一会儿。因为我心里惦记着找到董枫赶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区,我站在住院楼门外的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通向住院楼的林 中小径上,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正向这里走来,我心里“格登”一跳,这不正是我昨 夜在林中遇见的女人吗? 她走近了,约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脸型较阔大,所以她用披肩发遮住了一部分 面孔,这是一种女孩常见的装扮方式。 “你找谁?”我以医生的口吻询问道。 “我是守护病人的家属呗。”她对我的询问有点儿不以为然,“27床的,龙大 兴是我父亲,是你们叫我来守护他的,说是亲人的谈话,对他有好处。”“哦哦, 是这样是这样。”我略带歉意地点头。同时,心里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见她时 的惊恐。看着她进了住院楼,我想,但愿黑屋子里发生的事也这么简单。 我在台阶上等到了董枫。她远远走来时,我看见林阴道边几个修剪花木的工人 一直对她行着注目礼,我知道这是由于她高挑匀称的身段所散发的魅力。 “对不起,多睡了一会儿。”她说,“我去值班室取钥匙。”看来,黑屋子的 人影也让她没睡安稳。她面容有些苍白,一连串的怪事确实让人很难承受。 我们走进了女病区。这里的走廊上比男病区安静得多,因为抑郁型的女病人更 多一些,她们不怎么行动,病情发作时一般也就呆在病房里哭或者笑,有的在盆里 反复洗一条手绢,有的整天数自己袖口上针眼的数目。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间被称为“黑屋子”的长期闲置的病房,门上的挂 锁依旧完好,贴在门缝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也没有损坏。我移到窗边往里张望, 董枫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室内除了一些杂物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开门进去后,室内潮气依旧,我首先走到那张废弃的黑沙发边,弯腰细看,这 沙发上确实没有灰尘。在这到处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的室内,只有被人使用过的东 西才会这样干净。昨夜,我看见的人影就坐在这沙发上,看来这事千真万确。 “你看,这假发也被人动过了。”董枫指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团长长的假发对我 说。因为上次我们进这屋里时,曾将这假发的发梢与沙发扶手对齐放好,这样,如 果有人动过,就不可能放回原样。 我很后悔,昨夜应该进屋里来,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终会有个结果。而现在, 一切都是悬案。 “不过,单玲死后,这假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我问。董枫说:“单玲 吊死在这里时,头上就没戴这假发。后来吴医生来从绳索上解下了她,尸体就运走 了,也许假发就这样一直扔在这里。” “吴医生后来进过这屋里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推想吴医生看见这假发后, 也许会将它扔掉的,因为他是为这位脱发的女病人买来的这东西,人死之后,看见 它会让人心里不快的。 “谁知道呢?”董枫盯着那团假发说,“总之我没看见吴医生进来过。”我想 起了昨夜看见的人影,垂着头,长发一直散落下来,难道,进这屋里来的人迷恋这 假发吗?“我明白了,”董枫说,“我第一次看见坐在这屋里梳头的女人,也许就 是梳理的这个假发……”“我们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枫的肩头说。这一拍让她惊 叫了一声。我说:“别太紧张,我已经有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