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租车在雨中飞驰着,池翠坐在后排座位上,搂着小弥向车窗外望去,黑色的 雨幕覆盖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几道耀眼的霓虹灯,穿透车窗 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只为了一封可能是无聊 广告的信,而在一个倾盆大雨之夜,坐着出租车去那栋让她感到恐惧的房子?密集 的雨点打在车玻璃上,让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池翠拉着儿子走下出租车,一边匆忙地打 开了伞,但雨水还是立刻就打湿了她的肩膀。几滴雨点溅到她的脸上,一阵冰凉彻 骨的感觉渗透了进来,她茫然地张望着四周,黑色的雨幕几乎遮挡了路灯的光线, 视线里一片水淋淋的模糊。 她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才依稀看到了那栋楼房的轮廓。雨 水似乎要把那栋楼给溶化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池翠走向了楼下的信箱,眼前一片漆黑,她几乎是用手才摸出了自己信箱所在 的位置。 但她还不太确定,又问了声小弥:“是这儿吗?” “没错。”儿子大声地说。 她把伞交到了小弥手里,弯着腰掏出那把小钥匙,好不容易才塞进了信箱的锁 眼里。信箱很久没有开过了,那把小锁锈迹斑斑,钥匙在锁眼里很吃力地转动了几 下,终于打开了。她拉开信箱的小门,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塞满了各种广告纸, 但确实有一封信。她小心地取出了那封信,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楚信封。 就在这时候,小弥突然带着伞冲进了大楼。 池翠吓了一大跳,大声地叫着小弥,但却没有反应。望着这栋黑沉沉的楼房, 她的心口仿佛压了一块铅。然而,现在她必须要把儿子找出来。 于是,她硬着头皮跑进了这栋曾让她恐惧的大楼。 池翠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就连额前的头发也柔软地粘在头皮上。楼道里的灯 没有亮,眼前依然一片黑暗。 这里是底楼的走廊,池翠立刻就想起了楼梯后面的那扇小门。自从这栋楼底下 挖出了那么多尸骸以后,仅有的几户居民都搬走了,这里就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楼。 其实,警方已经用混凝土把那扇小门给封死了,但依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烂气味, 现在又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让她的呼吸困难了起来。 “小弥!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通过黑暗的楼道传遍了整栋大楼。 突然,楼上传来了小弥的回应:“妈妈,我在这儿。” 池翠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迅速地冲上楼梯,一直跑到了曾经住过的三楼。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走廊尽头亮出了一线幽暗的光,里面的房门似乎开着,那 是卓紫紫过去的家。池翠知道那家的男女主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孩被杨若子 收养着。看着那扇门里闪出的微光,她犹豫着不敢进去。 但几秒钟后,门里面传出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虽然池翠对那房间感到恐惧,但为了小弥她已无所畏惧了。于是,她小心翼翼 地走进了这扇门,一片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房间里,使她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池翠第一次踏进这房间,却有一种早已来过的感觉,客厅里飘荡着一股她 所熟悉的气味,只有满地的灰尘,提醒她这里早就人去楼空了。 小弥就站在房间的中央。 池翠气得几乎要打他了,但手刚一举起来,看到儿子那双眼睛,就又软了下来。 她摸着儿子的头说:“妈妈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你为什么不听呢?” 小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却并不回答。 池翠感到有些害怕了,她低下头问儿子:“你怎么了?” “是谁寄来的信?” 小弥突然伸出手,指了指池翠手中的信。 池翠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把信封放到眼前。她看到信封上只写了四个字“池 翠亲启”,没有写地址和邮编,也没有寄件人的落款,更没贴过邮票。显然,这是 写信的人自己把信投到信箱里去的。 看着信封上的四个字,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抖。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黑色 的雨夜笼罩了一切,耳边只有天籁的雨声。 “信里写了些什么?” 儿子催促着她。 池翠一时有些犹豫,突然,心里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读这封信的冲动。 她终于忍不住了,深呼吸一口气,小心地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落出了几张信纸。信是用黑色的钢笔写的,字迹稍微有些潦草,她轻轻 地读了出来—— 池翠: 你好。这是一封来自地狱的信,如果你现在感到害怕了,那就立刻把它给烧掉 吧。 还记得我的眼睛吗? 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其实在七年的岁月中,我一直都希望你不再记得 我了,希望你彻底地把我给忘记了。但很遗憾,你并没有忘记我,恰恰相反,你还 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想我永远都无法补偿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池翠,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错误。当我们第一次在地铁书店里相遇的时候, 这错误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我想逃避这错误,但是,我无路可逃。我承认,当我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 走进地铁书店,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我的感情和我的理智在做着激烈的搏斗, 最后我失去了理智。 理智一直都在警告着我,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因为——我是一个“瞳人”。 所谓“瞳人”,就是眼蝇蛆细菌的人体试验品。1945年的夏天,日本军方制造 了夜半笛声事件,他们用笛声控制了一百多个孩子的精神,然后将眼蝇蛆细菌注入 了孩子们的眼睛里。眼蝇蛆很快就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孩子们的脑细胞被吞噬,迅 速地惨死在地下。但是,有一个男孩出现了异常情况,当眼蝇蛆细菌入侵他大脑以 后,并没有吞噬脑细胞,而是在大脑半球的顶叶部位停留了下来,并且长期寄生在 这个位置。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男孩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并在眼 睛里留下了重瞳的印记,日本人故而将他称之为“瞳人”。不久以后,日本就宣告 了投降,这个男孩趁着日本人内部的混乱逃了出来,成为了夜半笛声中的唯一生还 者。但当他回到家后才发现,他的父母因为一起轮船沉没事故而遇难了,而他已经 没有其他亲戚了。 可怜的男孩成为了流浪儿,他只能回到了地下,生活在一间地底的小屋子里, 依靠捡食人们丢弃的食物为生。五十年代所流传的“鬼孩子”故事,其实指的就是 这个男孩,因为他总是在黑夜里出没,而且行为诡异,所以被别人误以为“鬼孩子”。 当这男孩长到二十岁的时候,终于离开了地底小屋,他隐姓埋名地生活在茫茫人海 中,甚至后来还结婚生子。 现在你应该猜出来了,我就是“瞳人”的儿子。当我一出生的时候,我的眼睛 里就有了重瞳。小时候当我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感觉出他人内心所想的事情,也 许这就是所谓的读心术。我从小就能令人大吃一惊,但我并不感到快乐,因为,我 脑子里的东西常常给我带来痛苦。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脑中的眼蝇蛆开始发作了, 他每夜都痛苦万分,没有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在父亲临死前,他把他少年时代的 可怕经历全都告诉了我。父亲死去的第二天,我来到了那片被当地人看作是禁忌的 围墙前,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个小女孩警告过我,但我还是进入了围墙里。当时下起 了大雷雨,一个闪电击中了我身边的一棵小树,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 长大以后,我考入了医学院,后来又获得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在美国科罗拉 多州的一所大学医院里,我接受了脑部CT扫描,确认了眼蝇蛆寄生在我的大脑半球 的顶叶中,并且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其遗传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更可怕的是, 这种病无法治愈,再用不了多少年,我的整个大脑就会被眼蝇蛆所吞噬,就像我父 亲的死一样。我彻底绝望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死去少一些痛苦。 当时,我已经拿到了绿卡,但我还是选择了回国,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也 就是为自己准备后事。回国以后,我终日像一个活死人那样在地铁中游荡着,只为 了消磨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说这是一个错误。 但是,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眼蝇蛆细菌从 我的脑子里扩散了开来,侵入了我全身的皮肤,我的脸上逐渐开始腐烂了,就像被 浇过了硫酸一样。 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变成了电影《夜半歌声》中的宋丹萍,镜子里的我变 得面目全非,就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腐烂尸体的脸,我只能戴 上了口罩生活。我这个样子还能再见你吗?不,我和你在一起,只会加深你的痛苦, 我决定永远地离开你。 为了让你断绝对我的思念,我必须让你以为我早就死了。我甚至为自己买下了 一块墓穴,在墓碑上刻着一年以前的日期。我还猜到你一定会来我家找我的,所以 我花了一大笔钱,请来了一位专业演员。我让这位演员冒充我的父亲,他在我的家 里住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你来了,他编造了一番关于我早已死去的谎言,并指点 你去我的坟墓。 就这样我欺骗了你,我希望你就当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然后再彻底地忘记我。 我知道这样你会很痛苦,也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已别无选择。或许,我的前世就是 《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不久以后,我又回到了美国,隐居在科罗拉多州的高山 上。 在那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我与世隔绝地度过了七个年头,唯一接触的就是当地 的印第安人。我也努力想要忘记你,但我始终都做不到,许多个夜晚都会梦到你。 我感到深深的内疚与痛苦,我欺骗了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虽然我离你有万里 之遥,但我感到我的心就在你身边,我终于意识到,我只是在逃避而已。七年来, 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脑子里的眼蝇蛆不断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在我死以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而且,我也不愿意死在 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于是我决定回家。在一个星期前,我终于回到了祖国的土地, 当通过边检的时候,我揭下口罩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中,但我 已不能生活在人们中间了, 我被当作了一个幽灵,一个活着的死人。反正我是快要死的人,我索性潜入了 地下,这里的地下管道如同迷宫一般。但我很幸运,意外地发现了几十年前我父亲 住过的地下小屋。于是,我就住在了这间屋子里,头顶束着古代男子的长发,穿着 白色的长袍,就像古墓里的尸体那样昼伏夜出。 就在昨天晚上,我在地下游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眼 睛。我把他从地下又送回到了他家里,却发现他的妈妈就是你——他是我们的儿子。 天哪,我到今天才刚刚知道。那晚的错误,使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如果在七 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我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当年我不应该欺骗你,但现在已无法挽回了。七年来,你一定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 代价,独自承受了这个痛苦,而我却在科罗拉多的山上虚度光阴。我真恨我自己。 那个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床上,你依然那样美丽,而我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幽 灵,我没有资格再来打扰你的生活,就让我在地下自生自灭吧,也算是命运对我的 惩罚。我把儿子悄悄地放在你身边,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你。 两个小时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个人。也许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写在 信里吧。 那个人是我的孪生兄弟,池翠,真对不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父母很早 就离婚了,我跟了父亲,而我的双胞胎哥哥跟了我母亲。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地下 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我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我只能把我们兄 弟小时候的事情都说出来,他才相信了我。命运是多么不公平,我从父亲那里遗传 了眼蝇蛆病,而我的孪生兄弟却非常健康。科罗拉多的医生说过,“瞳人”遗传给 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双胞胎中有一个遗传,而另一个不遗传,而我正好是 遗传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诉了他。请原谅 我,我只是想有一个当着别人的面倾诉的机会,说出来以后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现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让我在地底静静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愿 望是让你知道,你儿子的父亲不是一个幽灵,告诉他一切的真相,并且找一个好医 生看看他的脑子,但愿他没有遗传我的病。万一他真的是最后一个“瞳人”的话, 你一定要给他做脑神经手术。趁着他现在年纪还小,脑子里的眼蝇蛆还不是很深, 或许还有机会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这封信终于写完了,我很快就会把信投到你楼下的信箱里,但愿你很快就会收 到。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伤心和痛苦。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终于 可以摆脱关于幽灵的阴影了,你可以大声地宣布,你儿子的父亲是个人。你也不要 到地下来找我,第一,这地下管道太复杂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写完 这封信后不久,死神就会来把我带走。我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生命还剩不了几十个 小时了。还记得我送给你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 吗?好好地保留它们,将来留给我们的儿子。最后,祝你幸福。 或许,我永远都不能偿还我对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这封信,当作是我向神的 忏悔录吧。 永别了,池翠。 爱你的肖泉 念完最后一个字,池翠的眼泪已经缓缓地滴落到了信纸上,她的手轻轻一抖, 信纸飘落到了地上。小弥捡起了信,轻声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她怔怔地看着儿子,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因为世界上最爱我 的一个人死了。” “他是谁?”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儿子揽在怀中,她浑身都瘫软了,眼前浮现出了地下军火库里的 那一幕。 当风桥扬夫按下定时炸弹以后,她喊出了绝望的救命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 突然出现了一个幽灵一样的人,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腐烂,头顶束着长发,穿着白 色长袍。这个地下幽灵砸开了紧锁的铁门,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风桥扬夫扭打在一 起。池翠还记得他刚冲进来时,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当时她只感到一种恐惧,根本 就没有察觉出,在他那双眼睛里饱含着一股深深的爱。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 个“幽灵”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黑暗的地底,他为池翠打 开了那扇逃生的铁门,又紧紧地和老恶魔风桥扭打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深 爱着的女人。 此刻,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咽着眼泪对儿子说:“小弥,过去我一直对你说 ——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 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 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现在妈妈告诉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你爸爸确实来过, 在黑暗的地底,妈妈最危险的时刻,他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像一个 真正的英雄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们。” “他是我的爸爸——那个幽灵?” 池翠捂住嘴巴点了点头。小弥也想起了那间地下小屋,在幽暗烛光的照耀下, 那个脸部腐烂了的“幽灵”,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他,男孩忽然明白了,这种目 光叫做父爱。 “我记起来了,那天也是他把我从地下送回到了家里。”小弥的重瞳紧紧地盯 着妈妈,“我觉得,他的眼睛和我很像。” 池翠看着儿子的瞳孔,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子说清楚这件事。但她明白,这一回 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处的军火库里,同老恶魔风桥扬夫一起被炸得粉碎。 瞬间,她的耳边似乎依然回响着地底的轰鸣,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仿佛夹杂着肖 泉的声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让池翠认出他来,最终成为埋葬 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