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作者:周德东 那年夏天,班上来了一个叫刘洋的女生。班主任把她领到教室时,我们全都惊 呆了:她穿着一条好看的花裙子,她的脸又白又嫩。很漂亮,一看就是城里的小公 主。她站在教室简陋的讲台旁,用十分好听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我叫刘洋,是从 北京转来的新生,希望各位同学今后多多关照。” 班主任安排她和我同桌,因为我在班里普通话最好,各科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 而刘洋根本不懂湘西方言,我就成了她的翻译。 听说她爸爸在北京是个不小的官,可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正在接受审查,母亲去 了国外,她就被叔叔临接到乡下来读书。 尽管她对老师那口“湘西普通话”不能全部听懂,但由于她聪明,悟性高,所 以学习成绩比较稳定,尤其是外语,遥遥领先,口语发音标准,在这方面,我又成 了她的补习生。 过不久,我发现班里的同学有点排挤刘洋。有一天几个男生搞恶作剧,嘻皮笑 脸地用挺难听的方言土语欺负她,当时很多同学都在场,有一些人故意提高嗓门大 笑。 刘洋听不懂,认真地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我无法忍受了,用家乡话大声呵斥他们:“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外地的女生,算 什么好汉?” 有一个男生指着我的鼻尖,怪声怪气地说:“李兵,你怎么这么气愤?莫非她 是你的……” 我怒不可遏,揪住这个男生和他扭打到一起,刘洋不知发生了什么,在一旁尖 声叫:“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另外几个男生立即围上来,有的假装劝架却抱住我的腿,有的则在我身后打 “太平拳”,不一会儿我就鼻青脸肿了。 班主任及时赶来,把我们都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狠狠把我们批评了一顿,尤其 是我,因为是我先动手的。 从办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天色已晚,刘洋没有走,她站在操场的蓝球架下等 我。 我沮丧地走过去。我的扣子被扯掉了,衣服着,十分狼狈。 “到底发生了什么呀!”刘洋生气地看着我,像姐姐一样,“怎么能说动手就 动手呢?” 我看着无边的晚霞,半晌才说:“他们骂我。” “你可以跟他们讲道理呀!” “你不要这里说教!我烦透了!”我不怎么忽然很恼火,冲她大叫。 她没有生气,把头转向另一边,过了一会儿才把头转加换了个话题:“你不是 想将来当作家吗?我借给你一本书。” 说完,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古典文学精选》塞给我。 “谢谢你。”我低声说。 “谢什么,我们不是同桌吗。” 那时,我家里生活很困难,弟兄五个,我是最大的。父亲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 天的老实农民,一家人只能靠地里的出产生活。而班里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心眼灵活 跑出山外挣回大把大把的票子,这些同学自然穿得好,有皮鞋、手表,有的甚至还 有西装。 全班只有我穿得最寒酸,口袋里也从来没有零花钱。 一次,刘洋去县城回来时,竟然给我买回一条牛仔裤! 那天她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乡中学和乡粮库毗邻的树林里,把牛仔裤交给我说 :“穿上,看看肥瘦长短。” “现在?” “怎么啦?” 我着脸走到一棵树后把牛仔裤换上,走过来之后刘洋哈哈大笑,笑得双手进腿 间弯下腰去。 “笑啥?”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双腿跟麻秆似的!牛仔裤穿在你的身上成了老板裤啦!” 班上有几个男同学穿着一条所谓老板裤,有两条背带,很肥那种,我的脸更红 了。 “假如给你买一条老板裤,穿在你身上就成两个裙子啦!”她又大笑。 从那天起我每天穿着那条肥肥大大的牛仔裤上学了,引来同学们不解的眼光。 我的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我能为刘洋做点什么呢? 她的叔叔家离乡中学有五里路远,每天上学放学她都要步行。五里山路对于我 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在城里长大的她就很漫长。 我决定给她买一辆自行车! 我被这个念头冲撞得心乱跳。假如我真能亲自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送给她, 那一刻我将会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啊! 可是我没有钱。 正巧要放暑假了,乡里正在修路,需要大量劳动力砸石头,我便来到十里外的 凤凰堰道班,和大人一起吃住在帐篷里砸石头。 石头要砸成像鸡蛋那样大的研讨会石块。我挥着沉重的大锤,顶着烈日干,手 上的皮,被靡掉一层又一层。 半个月熬下来,我已经挣到了三百块! 我兴冲冲地搭道班的车来到县城,到商店买了一辆很结实的自行车,又搭道班 的车回到凤凰堰。 从凤凰堰到乡里的十里路,我舍不得骑这辆新自行车,一路把它推回来。我不 能到刘洋的叔叔家把它送给刘洋,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想等到刘洋上学时再送给 她。虽然只有十几天没和刘洋见面,但是我十分想念她,恨不能一下子就见到她的 笑容。我有些为自己内心的秘密害臊…… 回到家刚刚吃过晚饭,刘洋就来了,她吃惊地看着我说:“你的脸怎么黑成这 个样子?” 我说:“晒的。” 然后我小声说:“一会儿你在那个小树林等我,就是你送我牛仔裤的那个地方, 今天我送给你一件你想不到的礼物。” 我推着自行车到小树林时,刘洋已经等到那里。她一见我推的崭新的自行车, 明白了一切,她像大姐姐一样看着我,然后说:“你是不是去砸石头了?就为了给 我买这个?” 我说:“是啊。” 她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你怎么啦?” “我说出来你别伤心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不了这辆车了,因为我要走了,我爸爸去丹麦工作,我们一家都去,明 早就要走了。” 我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扔开自行车靠在树上。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再也不回来了。我叔叔也卖掉了房子搬到北京去。” 说到这里,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呆呆地说:“你走了,我不知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眼泪流出眼眶:“亲我吧。” 一声炸雷,雨随即倾盆而下。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紧紧抱住她,看不见四周, 看不见她的表情,看不见这个世界…… 刘洋离开我们的那天,阳光十分明媚,我没有去送她,我坐在没人的草地上, 朝着太阳流泪朗读那本《古典文学精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