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小偷 作者:周德东 香瓶儿坐在沙发上,两眼迷离,脸颊红润,她向我招手:来呀,你来呀!此时 已近子夜,窗外一片广博的阒寂,残月 猩红。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香儿在说: 你来,来呀!我俩刚刚喝完一瓶白酒,都有些醉意。我俩从喝酒之前就开始聊,一 直聊到现在,内容是爱情与婚姻,单一而深刻。我俩是一个礼拜前在某公司的新闻 发布会认识的,好像很谈得来,香瓶儿说恋爱真好。我说但是不要结婚。香瓶儿问 为什么?我说,夫妻关系的实质就是一种摩擦。香瓶儿的脸在那刻竟然还有些红, 可是现在她说:来呀,你来呀!我像所有面临这种情况的男人一样渐渐地呼吸急促, 血往上涌。我一步步逼近了她。她开始喝酒的时候,就脱去了外衣,只穿了一件无 袖的丝质小褂,双臂如雪。香瓶儿说:先把门插好。我就把门插了。香瓶儿又说: 把蜡烛吹灭。我就把蜡烛吹灭了。黑暗中,我隐约看香瓶儿的眼眸熠熠闪光。我奋 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像钳子一样箍住了香瓶儿丰腴的身体,脑子里的一片花红柳绿。 这时,一支又冷又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肚脐上。赁感觉那应该是一支不正规的自制火 药枪,我打了个寒噤。窗外突然起风了,“呼啦啦”地响。同时,我的老座钟沉稳 而晦涩地响起来。它敲过十二下之后,我听见香瓶儿异常冷静地说:把你口袋里的 钱全部掏出来。那口气像一把尖锐冰冷的锥子,刺进我灼热的花心。我陡然想起了 一个问题:这个女孩姓什么?我叭在她的身上,尴尬地怔忡了许久,才缓缓地爬起 来,说你这种玩笑让人好没有情绪。香瓶儿冷笑一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我最崇 拜的作家先生,我的枪还没有放下呢!我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叠准备买摩托 车的钞票,扔进了她的怀里,她没有动,老练地厉声喝道:你退到厕所去,再锁上 门。我轻轻应了一声,转身大气凛然地走进了厕所。一股淡淡的骚味儿冲进我的鼻 孔。喝酒的时候,香瓶儿进来解过手,也没有放水冲洗。她手忙脚乱地在外面捣鼓 了一阵,最后过来敲了敲门:别想不开,为这点钱就寻死的话可不像个男子汉。我 说:滚吧,你滚吧!香瓶儿没再说话,迅速离开了房间,转眼就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了。 十三天后的那个天气非常明媚。我来到江边的一家冷饮厅坐下来,看江水里的 人游泳,沙滩上,支着许多花伞五颜六色,里边有人说着话,露出了一条两条或白 嫩或粗壮的腿来。 一个女孩走进了冷饮厅,没有空位子,她径直走向了我的圆桌。我看见她的胯 部凸起来,不由想起被香瓶儿抢劫的那一幕,眼睛就直了。 她坐在我的对面,要了一杯汽水。我主动搭讪,问道:你是警察? 她笑了,竟透着几分孩子的调皮味道。笑过之后,她说你的眼力挺厉害,不会 是黑社会的人吧? 我急忙说不是不是,我是一个常常受人欺负的好人。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给警察递了一支烟,这有一点讨好的意味儿。警察没接, 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十分同情地说:你是不是从小就害怕警察?我说:不, 我怕狗。我又说:我的一个朋友就养了一条十恶不赦的狗,每次我去他家,都得从 它身旁蹑手蹑足地溜过去,那情形就像它是一个警察,我是一个小偷……呃,对不 起。后来朋友对我说:它的名字叫阿馨,如果它咬你,你叫它的名字,它就不会咬 你了。有一天我悄悄走进他家返身闩门时,背后有一点动静,我惊惶至极,连忙喊 了一声阿馨,哪知它正在睡觉,倒被我惊醒了,大吼一声冲将出来,把我的腿咬得 鲜血直流……警察根本没笑,淡淡地说:武松喝了十八碗酒还能打死老虎呢,可你 连一条狗都对付不了!另外,你别把警察都想得像阿馨那般凶恶,比如我,不就是 一个很柔和的女孩吗?我的眼神立即变得迷离,说:我就喜欢不凶的警察。 聊着聊着,我就提起了十三天前的那件事来。警察像局外人一样安闲地听罢, 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一个作家。警察又问:你是不是在编故事逗我玩儿? 我说不是,松花江作证。警察突然爆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使得许多人扭过头来看, 警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你有没有这个女孩的照片?我说有,放在家里。警察说 :哪天我去看看。 分手的时候,警察告诉我她叫仝丽,并且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 次日清早,电话响起来,是香瓶儿。 我说: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香瓶儿说:没有确切地点,四处撒野呗。我说 :那些钱花光了吧?香瓶儿很羞郝地说了句:嗯。我说:那以后怎么办?她说:我 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我说:香瓶儿,你能不能换一个活法?香瓶儿沉吟了半晌, 才悠悠地说:我最欣赏你文中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抢劫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 为。我说:可是你连干这种坏事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呀!你是个女孩,你的双肩那 么瘦削,你的双手那么纤细……怎么去与人打打杀杀?我真怕有一天你被抓进监狱。 香瓶儿诡秘地笑了:不会的,有母亲保佑我。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嗨,你谈过 恋爱吗?我说:谈过,谈过一万个。你呢?香瓶儿说:没有。不过我接触的男人也 不少,老中青都有。说到这儿,她放浪地大笑起来,笑够了,她又说:在我六岁的 时候,有个道人路过我家门前,进屋讨水喝,母亲那时候还没过世,就请他为我算 卦。道人说,我未来的爱情像海洋一般动荡,好多男人都将弃我而去。这是命中注 定,不可改变。然后他又指了指母亲手腕上的那银手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正爱上 了哪个男人,就把那对银手镯分别戴在我和他的腕上,作为定情物,只有这样,才 能天长地久……我说:这卦真动人。香瓶儿说:我才不信那些鬼话呢!我也不信这 个世界上有什么永远。我说:香瓶儿,你什么都不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香瓶 儿说:我觉得你就太善良了,你不适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一句话捅到我的心灵 深处,过了半天我才木木地说:有空儿来我这里玩儿吧。 夕阳沉进西山的时候,仝丽来了。午后她打来了电话,询问了我的住址。 她依旧没有穿警服,一件棉织T 恤,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双高帮帆布靴,左 腕上还戴了一只打网球的护腕,顶盔贯甲,显得很精干、很利落。只是她的脸颊和 初次见面时有所不同,涂了些淡淡的脂粉,嘴唇也有描过的痕迹。 我急急忙忙把沙发上的一堆书刊移开了,然后说请坐你请坐。 仝丽微微一笑,说:你把那个女流氓的照片给我。 我说:八小时以外也不闲着? 仝丽把眼睛移向别处:为人民服务。 我从影集里抽出香瓶儿的照片,递给了她。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了句非常 漂亮,然后就随手放进了黑色的公文包里。 我猛然间好像看见正在甜甜微笑的香瓶儿被人关进了囹圄一样,心不禁怦然一 动,伸长脖子说:动真格的了? 仝丽反问:怎么,后悔啦? 我说没有没有。接着我站起身,点燃了茶几上的四根蜡烛,关掉了电灯。仝丽 的容颜在幽幽的烛光里平添了几分柔静、几分娇媚。她问道:这是为什么?我说: 凡有女孩来我这儿,我总是要点蜡烛的。仝丽笑了,说:这真是毛病。我说不,是 特点。仝丽说:玩这些小情调早晚都来得及,重要的是,你这样一个天马行空的作 家要想在这个充满荆棘的世上好好地活下去,必须得首先学会一点男子防身术。否 则的话说不准哪一天连人都得让人家抢去。 我说:像我这类除了写字儿连土豆都不会种的臭文人谁希罕呀! 仝丽说那可不一定。仝丽说那可不一定的时候眼眸里流露出珍贵的温柔,那温 柔无边无际,如波如浪,转瞬就淹没了我。我受宠若惊,心猿意马地说了一句:你 喝点咖啡吗?仝丽仍然软软地注视着我,安详地摇了摇头。那晚的月亮是银白色的, 并且很圆。一阵清爽的风从窗棂吹了进来,拥着烛火摇。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香瓶儿 那令人神魂颠倒的迷离眼神,不由得有些沮丧。我甚至怀疑眼前这份来自警察心灵 深处的温柔是否又是一场骗局。正当我心神不定的时候,仝丽明朗的说:作家先生, 我该走了。 把她送出房门,我朝她做了个鬼脸:借你一双小手,把香瓶儿捉拿归案。那时 候,我要罚她……做我老婆!仝丽把双眼一眯,说:原来你爱上她了。我鄙夷地撇 了撇嘴。 有一天,仝丽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已经发现了多次行骗的香瓶儿的行踪。我的 眼睛一亮:你们有没有搞清她姓什么?仝丽从牙缝儿挤出了三个字:她姓何。就在 那天傍晚,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跑去打开了门,香瓶儿精 灵一样闪了进来。多日不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只是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反身 锁住门,极其冷静地说:后面有警察,我走投无路了。 我像木桩似地愣在原地。楼道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直奔我的房间而来。我回 过神,拉起香瓶儿的手冲到窗前,又取出了一团绳子,一头系在暖气片上,一头从 窗口甩了出去,说:这条绳子是你的生路。香瓶儿诧异地问道:你准备这些干什么? 我随口说道:预防地震的。别再废话了,快跑吧!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仝丽的叫喊 :开开门,你开开门!香瓶儿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她闲暇经地捏了捏 我的下巴,说:胆小鬼,谢了!然后一跃跳上了窗台,顺着绳子滑了下去,肖失在 无垠的黑夜里。我手忙脚乱地把绳子收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打开门,仝丽轻捷 而麻利地跳进来,目光在房里机警地巡视了一圈,最后射向了我,我感到,那冲天 的愤怒已经和她的职责毫无关联。 终于她伤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总是觉得香瓶儿就像一颗来无影去无踪的流星,很飘忽。我想抓住她,却没 有把柄。我真希望有一天她再次穷途末路,然后满脸落魄地走进我的房子,乘乘地 坐在我的对面,永远不再离开。然而她像一尾狡猾的鱼,投进那片罪恶的海中,就 寻不到她的踪影了。老实说,我开始牵挂她。 一天,香瓶儿打来了电话:那天晚上那个可恶的女警察没把你铐走吧?我说: 差一点儿。她说:这姐们儿最近才冒出来,百折不挠地把我追捕,像是和我不共戴 天似的! 我说:第一因为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警察,第二因为你是她的情敌。 香瓶儿咯咯地笑:我又没有抢她的老公,这不是冤枉吗? 我不想把这话题再继续下去,便问:你现在在哪儿? 她说:我不会告诉你。 我叹了口气,就不再问。香瓶儿说:那天晚上我本想搞来一辆摩托车,计划却 被那个姐们儿破坏了。那车主是大款,他把车停在了一家歌舞厅的门口,挎着一位 妞儿走了进去。我靠上前刚要动手,她就从一旁扑了过来…… 我说:你偷摩托车干什么? 她沉吟半晌说:还你。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没有香瓶儿的音讯。我书读不下去了,文章也写不下去了, 心情一天天地烦躁起来。我第一次很不理解自己。香瓶儿总是在我眼前稍纵即逝, 昙花忽现,我总是追赶不上她的脚步,捕捉不到她的眼神…… 当仝丽告诉我,何香瓶已经被抓获并且投入了监狱的时候,我竟茫然若失。我 说:仝丽,你能不能帮忙让我见她一面?仝丽久久地注视着我,没有说话。我说: 求你了。 见到香瓶儿的寻卫万里无云。 我和她隔着铁牢门静默而立。 是我先开口的:香瓶儿,这回你终于再也跑不掉了。 香瓶儿高高地抑起了脑袋:遗憾的是,那辆摩托车我到底没有偷出来…… 过了会儿,我又问:判了几年?香瓶儿撩了撩额前的长发:十年。 我的心一黯:香瓶儿,十年不算长,我等你,等你出来和我好好过日子。 香瓶儿的眼角湿了,颤颤地说:佻还记得那个道个多年之前为我算的卦吗?接 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银手镯,递给了我:其实,我知道自己不配和你结婚。可是, 在这个世上,我再没有一个对我好的人。你戴上这只银手镯,以后能时常想起我, 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别骂我丑恶,你相不相信,到如今我仍然还是处女…… 我的心狠狠地酸了,说,我相信。 香瓶儿一下子转过身云,倚在铁牢门上,号啕大哭。 我从铁条间伸进手去,抓紧了她的双肩。 香瓶儿,香瓶儿,你记不记得曾经有一天,你说我世上最不坚强,我说你世上 最不善良?实际上,我们都错了! 走出监狱的大门,仝丽跟了上来。 她和我并肩走着,终于说出了一句:你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