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问道。 “很快就可以了。”现在是星期五的深夜,马雷诺侦探不像一大早那样热情友 好。他脸色很不好看,疲惫而烦躁,沮丧不堪。他在这个平静的南帕萨德纳小镇已 经做了十五年侦探,在这之前,他还当了十年街头巡警。抢劫、杀人,甚至于家庭 纠纷,事事都要他来过问。可是,这么多年来,阮凯才是他受理的第七宗谋杀案。 前不久的财政削减计划刚刚决定,市政厅将正式取消谋杀案的侦破拨款。 马雷诺将利昂和我安置在警察局会议厅,因为在这儿可以喝到咖啡。这里没有 局里的值班人员和巡逻人员进进出出办理公事,我、利昂和马雷诺三个人可以丝毫 不受干扰,整个警察局好像只有我们三个人。四周安静极了,静得令人心慌,只有 值班员和在街上值勤的警车不时通通话,隐隐约约的报话声偶尔会打破会议厅里的 寂静。 利昂撑不住了,他蜷缩在椅子里睡着了,还不时发出阵阵鼾声。 马雷诺让我从头再讲述一遍事情经过,我分辩道:“我从头到尾已经给你讲过 三遍了!” “四遍。” “好吧,四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些东西足够市里的侦探们忙一个星期。” “对不起,”一个值班员手里捧着一个大纸板箱对马雷诺说,“是您要在记录 本上签字取走这个东西吗?” “放到这儿吧!”马雷诺把纸盒放在我们俩中间的桌子上。我闻到一股熟悉的 气味,果然,他从里面拿出那个挤碎了的纸包,里面装着我的晚饭。马雷诺用手指 头轻轻一拨,露出里面凝成一块块的沙拉和鲑鱼,还有碎的果酱饼。 “这东西是你的吗?” “我的晚饭。” “怎么不在饭馆里吃完?”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和以前的丈夫在一起,我感到不自在。我们谈完了事 以后,我就不想再待在那儿了。”我无可奈何地缩在椅子上,拉拉利昂给我的茄克 衫的领子,盖住脖子。“我早就说过了。我已经说过四遍了。” 放下纸包,他又从纸箱里拿出一个公文包,将它打开,把里面的文件一页页展 开。当我跪在斯科蒂身边的时候,所有东西都从我手里滑到地上。所以直到马雷诺 让我讲述晚上的事情经过时,我才恍然想起这事。公文包和饭盒一样,都被水浸透 了。里面的文件边边角角都有点卷曲,不过还完好无损,没有残破。我高兴起来, 因为马雷诺对我说的事情半信半疑,这下我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这也是你的?” 我点点头:“这些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斯科蒂交给我的文件。” 马雷诺伸手在包里摸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以前我没注意有这么一个信封, 不过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是从哪儿来的?”马雷诺问道。 “我跟你说过,斯科蒂给我一笔现金,我没要,又还给他了。” “既然还给他了,怎么会在这个包里出现?”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于是我告诉他:“一定是他在递给我包之前把信封悄俏 塞进去的。这又怎么了?我告诉过你钱的事儿,这不,就在这儿了。” “这又是什么?”他又朝纸箱里看了看,这回拿出了一团脏兮兮的棉纸。“也 是你的?” “我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我探身看了看,说。 “看看吧。”他打开棉纸。里面是一个舞蹈者的玉制雕塑,和那天早上阮凯带 来的掉在桌子上的那个相似。 “这是一个珍贵的艺术品,”我说,“是一套十二件中的一个。这套曾经在帆 港一家博物馆展出过,一直到1975年。博物馆记录过这件东西。我也见过。” “你觉得这东西很值钱?” “可能是。” “那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晚饭里。” 我拿起这个小小的雕塑,凑上去闻了闻,一股鲑鱼味。 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在我脑海里重新闪过,我飞快地回忆着斯科蒂那一晚上所 说的话和他的一举一动。他安排了两个约会,一个是跟我,一个是和另一个人。我 回想起当他走出候车亭时神色紧张,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一个劲儿地看表。我猜 他不愿带着一叠现金和这个精致的小玉人去见第二个人。一般合法的商务谈判中, 双方初次见面,不会如此紧张,所以,他的这次约会一定有问题。 马雷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把手上的玉人还给他:“有没有人问过阮凯的丈夫萨姆,包贡在他们家偷走 了些什么?” “这事有点蹊跷。”马雷诺边说边把玉人用浸着水的棉纸重新包好。“你跟我 讲过有人人户抢劫,可能有这事吧。可是那家的丈夫萨姆却说压根没有这回事。他 说他有二十年没见过这个包贡了。” “萨姆是这么说的?” “要么是丈夫骗我,要么是妻子骗你。”马雷诺像个孩子似地握紧拳头,揉揉 困倦的双眼。“我开始以为是有人想骗取保险金,可后来档案里没发现有这样的声 明。” 我想理清楚这些琐碎的细节,又问:“你刚才说,‘可能有这事吧’。什么意 思?” “你有证据证明阮凯家真发生过抢劫案吗?” “没有。我只是听阮凯说有,而且我还看见她身上的伤痕。” “伤痕,嗯?”马雷诺又在纸箱里翻找着什么。“怎么不能弄出伤痕来?你自 己刚才就伤得不轻呢。” “有人和米丹谈过吗?” “我们还在找他,”马雷诺说,“今天一大早,他就不在旅馆房间里了,你想 看看别人是怎么伤的吗?” 我眼前摆着一排刚刚排好的照片,拍的是案发的现场。左边第一张是一张脸部 特写,这张脸只剩下一半。那人一双黑眼睛,左侧太阳穴的皮肉翻起,活像一个挤 碎了的葡萄。下巴上伤得厉害,骨头都露出来了。剩下的部分没有半点血色,也看 不出眉眼,已经一塌糊涂了。右脸被压扁了,一只眼睛瞪着,没有丝毫表情。 第二张上是一具没有头也没有手脚的尸体,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车门的痕迹, 好像有人用紫色的水笔画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的胸前似的。一只没有伤的胳膊至少断 了两处。头发没了,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这人是那个叫阿尼·鲍尔斯的吗?”我问马雷诺。 “我正要问你呢。” 我看看利昂,他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我拿起马雷诺的钢笔在纸上写道:“他 是让利昂用汽车压死的吗?” 马雷诺也看了看利昂,一丝笑容飞快一闪——利昂的确睡相不佳。他说:“只 差一点儿就要他的命了。要是再晚一点,他的伤足以送他上西天。验尸官验出,他 是让口径9毫米的手枪给打死的。” 我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他是被人开枪打死的?是谁打死他的?” 马雷诺在照片里翻了翻,挑出一张来,看上去像一团柏油路上的泥巴:“子弹 从脑袋后面射进去,开了个大洞。” “没有人身上带枪。如果刀疤和多德两人谁带了的话,我应该早就感觉到了。” 我吸了口气,仔细回忆着,“鲍尔斯自己又不会开枪打死自己。那还有谁呢?” “反正你说的那个刀疤是不可能的。我们从你把他甩下车的地方找到了他。他 现在躺在监狱拘留所的医院里,浑身都包扎着。你说的叫多德的人还没找到,不过 他是逃不了的。” “多德告诉过刀疤说鲍尔斯是他最得力的朋友。鲍尔斯被车撞倒的时候,多德 看上去的确心疼得不得了。他是不会又返回去,把他这个最好的朋友打死的,你说 呢?” “你说呢?” “可能是怕他受太多痛苦,就像打死受伤的动物那样?不过,我又觉得不大可 能。如果多德有手枪,他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斯科蒂呢?这可比用小刀方便多了。” “嗯哼?”马雷诺点着头,等我继续说下去。 “而且,如果他有枪,干嘛不在那儿就杀了我?他有的是机会开枪。” “手枪的声音太大。”马雷诺拿起一根铅笔,在纸片上随便划着。“你想没想 过,多德可能并不要你死?也可能不是他杀的斯科蒂?” “可那四周围没有别人了。”我争辩着。 “你不是说有厨房的工人在那儿出现过吗?你能认出他们是谁吗?” “我只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没看见他们的人。” “他们是厨房里的工人,要知道,他们都有可能到那儿去。” “说的没错。而且我也没看见是谁杀了斯科蒂。” “你刚才说,那辆白色福特车开过来之前,你已经看不见斯科蒂了。可能在多 德和他的朋友们到那以前,斯科蒂已经倒在路上了。” “可是问隔时间那么短。” “但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刀疤对我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我一边说,一边竭力回忆刀疤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是我把这一切都搞砸了的,还说我得还他这笔账。” “你把什么搞砸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把手臂交叉放在桌子上,头垂在上面。困倦、疲乏 快把我折磨疯了。 “休息一会儿吧。”马雷诺说。 “好的。”我合上眼睛。 马雷诺翻了翻文件,我听见他把东西放回到纸箱里。然后他起身,走出这间宽 大的会议厅。利昂的呼噜声变成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做梦,或者是继续回忆着发生过的一切。 那天晚上早些时候马雷诺带我穿过一条漫长、阴森的走廊,来到县里的认尸所。 我们在门外等着,直到验尸员把斯科蒂的尸体处理好后才进去。时间已经不早了, 所有白天送来的死尸都冷冻在冰箱里了。可是我还是闻到一股异味。四周的墙壁和 通风管道总弥漫着这种特别的味道。 在门厅绿色荧光灯那冷冷的灯光下,马雷诺的脸被照得惨白,他不断地问我: “你没事儿吧?” 我说“还好”。其实我感觉坏极了。 停尸房巨大的门打开了,斯科蒂躺在停尸床上被推到我们眼前。车床是纤维玻 璃做的,而不是垫子。值班的老头叫利普斯基,他向马雷诺打招呼:“探长,这次 自己带桶了吗?” 马雷诺立刻捂住嘴巴,似乎忍不住要吐了。 “夫人,离马雷诺远点。”利普斯基提醒我说,“他可是经常这样。” 斯科蒂被裹在一张厚重的塑料布中,当利普斯基把塑料布从他脸上拿开的时候, 有人上前把尸床的支架放下来,使得床微微摇晃了几下,斯科蒂的尸体也随着前后 晃了晃。就好像睡梦中的人被打扰了,动了动身子似的。马雷诺终于呕吐起来,他 脸色铁青,伸手想扶住点什么,却错抓住斯科蒂的腿。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嘴上拿 开就昏过去了,像一只沉甸甸的袋子一样栽倒在我脚下。 我很高兴能照顾马雷诺而不再看斯科蒂的尸体,再看下去,我自己也要崩溃了。 马雷诺醒过来,十分尴尬,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对不起,开着小玩笑。 “我已经看完了吧?”他说着,坐在地板上,背紧贴着墙壁,“想看的差不多 都看了吧?” 利普斯基递给他一杯可乐饮料,拿他取乐:“看完了,马雷诺?你得一辈子看 下去呢。这工作就像男女间的事一样,你让它弄得一团糟,还是忍不住要做的。” 马雷诺笑着说:“什么男女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着朝我看了一眼。我身 边就停放着前夫的尸体。马雷诺突然脸红了。 “对不起,”他很懊恼自己的举动,“我没有别的意思。” 斯科蒂看上去就像个蜡人。我在等马雷诺回会议厅时,把脸埋在胳膊时里,尽 力想忘掉斯科蒂的那张脸。 真是不可思议,我和斯科蒂有过那么长时间的交往。一开始我们常常在床上翻 云覆雨,快活极了。后来,我们的爱更深刻,更耐人寻味。我们不再那么多地纠缠 在一起,但爱意却丝毫没有减弱。我回过头再看那段日子,总想回忆起从什么时候 起,斯科蒂开始没完没了地忙碌并对我冷淡下来。我肯定,在搬到旧金山之前,我 们的感情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我想起有一个周末,当时我们刚买下旧金山那幢房子不久,我们两人一起收拾 屋子。我在刮餐厅里的橡木墙围上斑斑点点的黑印。斯科蒂在地下室,不知在于什 么。我们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都各干各的,让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极 不和谐了。 斯科蒂从不喜欢动手干点什么。他是个极端完美主义者,从不满意自己做的一 切。“你别下来。”他干活之前就告诉过我。他不愿意我看到他大发脾气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下楼去了。我借口要件什么东西用用,实际上,是想和他谈谈我们 这所房子的押金问题,我们已经为这房子欠了不少钱。我已经决定要和斯科蒂离婚。 我们一天到晚谁都见不到谁,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天,当我走下地下室时,到处都找不着斯科蒂。后来我听到榔头敲击的声音。 我大声喊他,他竟然是从墙壁的夹层里回答我的。没错,墙的夹层里面。 他出来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表情让我琢磨不透。一个多月了,我们一直 没有过性生活,斯科蒂说他太累了,不是工作让他操心,就是房子让他烦心。要么 就是新卧室的窗户不好,光太刺眼。 可是那天,就在刚刚砌好的冰凉的水泥地上,我们重温了以前那种我以为早就 媳灭了的热情。我们给这座新房起了名字。后来,他在我们身下的地方画了一颗红 红的心。他说,要为这个完美的时刻留下点纪念。 可能我是在警察厅里睡着了,做着梦,等待马雷诺回来。可当我回忆起地下室 的那一幕时,心头浮现的却是麦克的脸庞而不是斯科蒂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早就不认为斯科蒂是我的丈夫了。那天可真是奇怪至极。 在我的记忆里,斯科蒂以前只有一次这么高兴过。那次是因为他敲定了一笔大生意。 按理说在房间里干活只会弄得他烦躁不堪,到底是什么让他那天下午那么心花怒放 呢? 还有一次,斯科蒂也显得十分温柔体贴,跟那次差不多。那是旧金山发生地震 的那一天。地震发生的时候,他出差不在市里——他常出差。我们当时已经分居了。 那天为了看凯茜和我是否安然无事,他急得乘飞机回到旧金山。 我们俩没出什么事。只是地下室的地板裂了条大口子,正好穿过那颗红心,一 堵后墙也倒了,地基得再打,屋顶破了,下水道出了问题,要修复这幢房子得花费 不少钱。不过比起邻居们,我们这些问题算不上严重。可斯科蒂还是飞回来,帮我 们修房子。地震那晚,我们最后一次睡在一张床上。 有人亲吻我的脖子后面,我睡着了吗?真有人在抚摩我?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睛,面前是麦克·弗林特疲惫的脸庞。 我坐了起来,问:“奥斯卡没事吧?” “已经安顿好了。”他上上下下地在我身上查看着,从我乱蓬蓬的头发一直到 靴子上撕破的小洞。然后他又温柔地抚摩着我脸颊上的青肿的瘀块儿,他的手指凉 冰冰的,“想我吗?”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斯科蒂死了。”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颤抖,“你没事吧?医生检查过吗?” “我不需要检查什么。”我强忍住泪水,可还是禁不住哭了出来,因为我所依 赖的人就在我身边,保护着我。“我得告诉凯茜这件事,我不想在电话里说。我和 爸爸通过话,爸爸说小凯茜已经睡了。我想在她睡醒之前赶到伯克利。” “你打算对她说些什么?” “婉转地告诉她真相,你说好吗?” “很好,别直接告诉她,慢慢说。”他亲亲我的头,“谁去给琳达打电话呢?” “马雷诺说他去。我想,从警察局那儿听到恶讯总比从前妻那儿听到好一些, 是不是?” “我想没有什么好办法来通知别人一条坏消息。斯科蒂还有家人吗?” “没有了,”我说,“就我们两个。这个该死的斯科蒂,他到底惹上什么麻烦 了?他为什么把我们也拉进去?” “什么时候你想清楚,再告诉我吧!”麦克转身对马雷诺说:“现在我可以把 玛吉带回去了吗?” “如果你和她待在一起,这样也行。我们还没有找到嫌疑犯。谁知道他下一步 要干什么呢?” “这事完了以后,我们马上去订票。”麦克说,“玛吉得到伯克利那儿去。” 马雷诺点点头,表示同意:“告诉我怎么和你们联系。” “放心吧,我们会告诉你的。” 马雷诺拥抱了我,算是最后的告别,这种方式对这样一位铁石心肠的老警察来 说,似乎不大谐调。他叮嘱我:“多保重。” 我们走的时候没叫醒利昂,睡在椅子上比他在空荡荡的单身公寓里还好些。 我们把轿车停在停车位上,这时仪表盘上的时钟正指向凌晨。 麦克打了个哈欠,说:“我们可以睡上几个钟头了。” 我们朝家里走去的时候,我对麦克说:“佩德罗是个冒牌的艺术家。他赚钱全 凭脑子里的鬼主意。” “那钱是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也正在想,”我说,“佩德罗身上带了一大笔现金,谁给他的呢?” “也许是他赚的。”麦克打开后门。 “那他为什么不存在银行里?难道他平常总是用现钱付账而不开支票?难道他 会把一大笔钱塞在袜子里,又在每一个伸手可及的口袋里放上一点钞票?” “如果他一直穿着外衣,钱就不会出问题。” “如果他一直存在银行里钱也不会出问题。”我打开厨房灯。“可是他根本不 是什么艺术家,他是个骗子。那些钱是他用来做诱饵的,他本想钓上几条小鱼小虾 就行了,没成想钓到了一条大鲨鱼。” “佩德罗真是个钓鱼好手,嗯?我们干嘛谈他谈个不休呢?” “我正在谈斯科蒂。”我握住麦克的手臂,恳求他:“我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趁现在我们还没离开这地方。”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