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纪委 杜晓月说出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移步到了一家茶楼。因为我察觉到杜晓月眼神中 流露出感伤的情绪,办公室的环境似乎并不适宜她回忆往事。当然这样做是冒风险的, 我打断了她的回忆,势必可能造成她就此封口不谈,因为既然他们处长不愿谈及此事, 估计也会作为一项保密纪律而有所交待。但是我有两个优势在手,首先我打听此事的身 份不是记者,不是启州记者站的副站长,而是张朝胜的校友、师弟——纯粹是出于私人 的原因。另外就是,我发现,杜晓月做为当事人,似乎有说出此事的欲望。在我再三保 证了我是出于私人目的之后,杜晓月说:“好吧,我们就换个地方谈谈吧。” 于是,在那个红霞烧满天的夏日黄昏,我和这个叫做杜晓月的白衣女子一同走进一 家叫做“proscreen ”的咖啡馆,继续在她那漫漫回忆中探索: 其实这起赌博案件本该就此打住了。跑掉了一个赌鬼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另外三人 已经人赃并获,从他们嘴里套取线索,再进行抓捕没有多大难度,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 事情。两个警察负伤倒是令人惋惜,但是,谁叫他们吃的是警察这碗饭的呢?不过,这 件事后来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赌博案件,或者是袭警案件的范畴。 关于逃走那人,朱云云、李小海的三人口供一致:他们不认识那人,打过几次牌, 都是韩平约的,去了就打,打完就走,私下里没有联系,连顿饭都没有吃过。 韩平,戴着金丝眼镜,理着平头的商人,他端坐在治安大队会议室里,不紧不慢的 说:“不错,那个人正是我介绍给朱云云和李小海他们的。可我以前也不认识他,去年 在澳门‘蒙娜丽莎’认识的。‘蒙娜丽莎’你们知道吧?不知道?就是一个赌场!当时 我正在玩百家乐,那家伙走过来说,韩总,我认识你,我也是启州人。” 韩平讲,赌场里根本没有“他乡遇故知”这么一说,所以当时他根本没在意。后来 在酒店的咖啡厅,那人又出现了,并且主动介绍说他叫莫旭友,平时也喜欢玩两把,问 韩平在家玩不玩。于是韩平留了一张名片给他,说自己比较喜欢打麻将。回启州后,大 约是半年前,莫旭友约了韩平几次,韩平都叫了牌友朱云云和李小海。莫旭友很“豪爽”, 前前后后输了将近二百多万。那天韩平要出国,莫旭友又打电话约他,韩平想他之前输 了那么多,也不好拒绝,只好约旧班子再玩一次。“这个人,除了名字,我一无所知, 也不需要知道。”韩平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喏,这就是他的号码,要找他,你 们查去吧。反正我和他平时没有任何联系。” 莫旭友,哼,莫须有!与此同时,另一件麻烦的事出现了——市局纪委突然介入。 张朝胜在抓赌现场被人击昏后,立即被送去市人民医院。急诊的医师做了简单的包 扎,说没多大问题,但要留院观察。七点多钟,张朝胜苏醒过来,张嘴便问他这是在哪 儿?送他来的钱东还没有走,于是大概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张朝胜摸着头上的纱布, 点了根烟,说:“我就记得我跑上了二楼,后面发生什么事一点都想不起来!” “什么叫想不起来?”钱东背着手问。 张朝胜斜着眼看看他,道:“脑子里一片漆黑,什么概念都没有!” “难道是失忆?” 这时,赶来照顾张朝胜的杜晓月到了病房。 现在杜晓月回忆道:“我一进门就觉得里面气氛比较尴尬!黄炎坐在门口的凳子上, 夹着他自己和钱局长的皮包,气都不敢喘。钱东背着手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 窗外。阳光打在他脸上,白得可怕。张队呢,斜靠在床上,一个劲的抽烟。我估计当时 钱东不太相信张队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钱东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局里。” 出了病房,钱东和黄炎走进医院西区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一个胖胖的医生一边漫不 经心的整理着自己的抽屉,一边以惯常的冷酷口气说:“没什么的,轻微脑震荡,好好 休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钱东撇着嘴哼了一声。 医生瞟了一眼钱东肩膀上的警衔,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 机智灵敏的黄炎抢着道:“这是我们开发区分局的钱局长。” “哦”,医生颤巍巍的震了一下,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又翻了翻桌子 上的资料,“唉,轻微脑震荡,可能这几天患者会有呕吐等症状,不过不要紧,不会有 什么后遗症的。你们干公安的可真是危险啊。” 钱东冷笑了一声,慢悠悠的从包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医生,然后说:“对病 人的脑子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胖医生想了想说:“病人可能会短暂失忆。” 钱东皱着眉头看着医生,黄炎立刻会意,问道:“怎么讲?” 胖医生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衣领:“嗯,嗯,就是说可能会短暂的失去一部分记 忆,或者说失去短暂的一部分记忆——有可能是这几天的事情想不起来,也有可能是最 近几个小时的事情想不起来,但是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能会渐渐恢复。” “那么就是说有可能恢复不了?” “不能这么说,这取决于病人是否主观地想回忆起那部分记不起来的内容。如果确 实失忆了,病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加上外界的一些刺激,逐渐记起来。当然也有可 能,记忆自己恢复。不过站在医生的角度,我倒不建议病人主动去想,因为毕竟脑部刚 刚受过震荡。” 钱东眯着眼睛吸了口烟,喃喃的说:“噢。” 回到办公室,已经8 点多了,钱东先打了个电话给治安大队长魏远方,询问案件的 查处情况。魏远方声音有点飘缈,好像才睡醒:“嗯,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汇报呢。没想 到在坐桌上睡着了。” “哦。”钱东说了句,“辛苦了”。 魏远方说:“很顺利,一切按程序,三个人做完笔录,都已经回了。” “笔录有没问题?” “没问题,三个人都承认了,态度也还可以,就是关于逃走的那个人,有关情况他 们都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魏远方详细汇报了关于“莫旭友”的情况。 “莫须有,莫须有,莫须有”钱东嘴里念叨着,“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得尽快查。” “已经安排人去查了,韩平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 “好,有什么情况及时告我。”钱东放心地挂了电话,开始处理桌上的一大堆文件。 大约10点多钟的时候,他停下来,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盯着桌上的文竹发呆。突然放 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振动开着,文竹叶子跟着颤抖起来。 钱东皱皱眉——他有不好的预感。 手机上显示着市局纪委书记杨清的号码。钱东想,他怎么会现在找我呢?按下通话 键,杨清沙哑的声音传来:“小钱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杨清的办公室在市局四楼,钱东拎着公文包艰难地走在楼梯上,爬楼对他那养尊处 优的身材来说已经是一种负担,而他此刻的心情更是沉重。杨清在电话里不肯说是什么 事,钱东也不敢多问,只得胆战心惊而又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杨清端坐在办公桌后面轻轻地摇着折扇,这个即将退休的纪委书记显得异常的平和。 钱东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烟。杨清笑笑说:“戒啦,戒啦,现在身体明显不行了。” 钱东笑笑说:“您才多大啊!” 杨清说:“唉,都快退休的人了。” 杨清给钱东泡了杯茶,钱东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谁都知道纪委的茶不是茶那么简单。 一杯茶上了桌,就证明真的有事要和你谈——让你先压压惊,想想有没有什么事要主动 交待的。 杨清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问:“昨天你们抓了场赌吧?” “嗯,数目还不小,有近一百万,信息应该已经报到市局了。” 杨清抖开折扇,朝着钱东的扇面上写着“清泉石上流”,字很一般,甚至可以说丑, 但是配上简洁的扇面,还能入眼。杨清说:“按道理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情的,但是 听说你昨晚也到现场的,姑且就算向你了解情况吧。” 钱东“嗯”了一声。 “昨天跑掉的那个人谁?” “现在还在查。” “在查还是在找?” 钱东小眼睛转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杨清笑了笑:“你们现在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就是不知道啊,所以现在还是在查,查到了再找。说是叫‘莫旭友’,估计是假 名。” “你们没有人看见他吗?”杨清好像是在故意问。 “有个人可能看见了,不过受了伤,现在还在医院,当时派人去追,没追着。” “受伤的是叫张朝胜吧——那个刑侦专家?” “就是他,他在现场被人打昏了。”钱东面无表情地说。被问了这么多话,他心里 还是没底,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笑容可掬的纪委书记到底想知道什么,或者说,这件事是 怎么和纪委扯上关系的?从刚才他说的来看,似乎主要和那个逃走的人有关,难道说, 钱东咽了一下口水,难道说是认为我们故意放走那个人? 气氛尴尬,杨清久久不语,钱东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个劲地喝茶。 最后,杨清站起来说:“好吧,暂时就这样,案件的进展情况,你及时报告我。” 钱东拿起自己的公文包,踮着肚子问:“书记,这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清笑笑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吧。” 钱东知道这个快要退休的人缺乏魄力,而且平时和自己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像他 这种年轻干部还没有来得及和这些老同志处关系——所以再问也不会有任何名堂,只得 离开了。 杨清把他送到楼梯口,淡淡的说了一句:“后面的事情还需要你配合呢。” 市局的规矩是办公楼前的空地上不允许停车,车一律歇在门口的公用停车场。所以,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刚刚从楼里出来的钱东,顶着烈日,顺着办公楼前 长方形空地的对角线,向大门走去。钱东又矮又胖,当时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蓝色 的长裤,拎着一个巨大的褐色皮包,走起路来,步伐很快,重心前倾,好像一辆披着白 色迷彩正在急行军的重型坦克。看着钱东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又会让人觉得,这不象是 一个公安局长,倒像是忙着讨生活的福建人。其实公安局长就是这种样子,我们平时想 象中的高大威猛、沉着稳重的形象,并不能代表全国大大小小、各层各级的10万多个公 安局长的全部。事实上,很多人就是钱东这种平凡的样子,甚至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讨 厌,但是,当你的眼神和他碰撞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那种从普通相貌里 产生威严一样会使人手心冒汗。 上了车,钱东反复思考着杨清的话。钱东一直对纪委没有什么好印象,纪委办事总 是神神秘秘,说话问半句留半句,只要得到他们想要的讯息,不管什么时候,说到哪儿 就停到哪儿。今天也是这样,钱东来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去还是一肚子疑惑,还 多了一头的汗和一脸茫然。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司机问他是不是回局里,钱东看了看表,11点,于是决定先 去医院。钱东想:既然刚才杨清提到了张朝胜,估计也少不了找他问话,所以自己还是 在这之前先把张朝胜那边的情况再详细掌握一下比较好。车子开到医院门口时,钱东还 是有点犹豫:如果说纪委真的是在调查我们,那我现在能不能算是妨碍调查?不会的, 我找我的部下了解工作情况,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