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普林斯顿 当对德国大学进行清洗和对科学横加摧残的活动愈演愈烈的时候,冲锋队和秘 密警察已加害不到爱因斯坦了。从1930年起,他就成了加里福尼亚工学院的一 名“特邀教授”。 1932年春,正值兴登堡当选德国总统之际,爱因斯坦回到了柏林。在卡普 特别墅时,讨论了下述事件:勃鲁宁格的辞职、帕平的任命、推荐施列赫尔上台。 爱因斯坦看出,金融寡头正在为希特勒攫取政权扫清道路。 当爱因斯坦回到加里福尼亚的时候,希特勒上台执政了。1932— 193 3年冬,正值“清洗”德国大学猖獗之际,爱因斯坦从帕萨迪纳到纽约来见德国领 事。领事声明,爱因斯坦在德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新政府是主持正义的。他说: “如果您不觉得自己有罪的话,您在德国是不会遇到什么麻烦的。”爱因斯坦表示, 在纳粹当政时期,他绝不回德国。正式谈话结束后,领事对爱因斯坦说:“现在, 我们可以像个人对个人那样谈话了,因而我可以告诉您,您的行动正是您应当采取 的。”1933年,爱因斯坦回到欧洲,住在比利时奥斯坦德附近的海滨小镇勒科 克。 伊丽莎白王后早就是爱因斯坦的思想的崇拜者,国王和政府竭尽全力保护爱因 斯坦免遭可能来自邻国的谋害。警卫队日夜保卫着他。1933年夏,弗朗克顺路 来到奥斯坦德,并前往勒科克,向当地一个居民询问爱因斯坦的住处。当局禁止勒 科克的居民向任何人提供关于爱因斯坦住处的消息,因此弗朗克的询问引起了警卫 队的戒备。 爱因斯坦在上了黑名单的学者中占居首位,而黑名单上的学者在靠近德国边境 处有经常遭到纳粹间谍袭击的危险。因此,除国家警卫队外,最亲密的朋友们也保 护着他的生命。 在勒科克, 爱因斯坦住在不大的萨沃亚尔别墅里, 除他和艾尔莎外,玛尔戈和 杜卡斯也住在这里。马尔戈住在这儿不太久。她通过法国大使馆把爱因斯坦的一部 分私人档案转寄出国后,才及时从德国逃出来。 瓦朗坦向艾尔莎报告了一桩值得严重关切的新闻,她拿出了一本德国出版的印 有希特勒照片的大画册,画册的第一页就是爱因斯坦的照片,外加附注,上面历数 了他的罪行,第一条罪状就是创立相对论,末尾还有一句话:“尚未绞死。”艾尔 莎害怕奸细。她告诉弗朗克,有一个从前的冲锋队员来访过,他想把一些秘密文件 卖给爱因斯坦这位他想象中的反法西斯的侨民头头,以便得到一笔巨款。她不得不 担心奸细行为,还有偷窃和刺杀。 在同弗朗克的交谈中,爱因斯坦说,离开柏林使他解脱了某种经常的束缚感。 艾尔莎不同意,她说,在柏林爱因斯坦感觉很好,并对同柏林物理学界的交往是满 意的。爱因斯坦承认:“是的, 在纯科学方面柏林的生活是惬意的。但是,我每时 每刻都有某种沉重感, 并且预感到在那种情况下将会有一个坏的结局。”在此之前, 爱因斯坦就退出了柏林科学院。他知道,科学院在纳粹分子们的压力下也会开除他。 这种事态对于留在德国的某些学者,首先对普朗克,也许会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考验。 要是反对开除爱因斯坦,会使他们遭受打击, 要是同意, 又会使他们蒙受耻辱。 为了使自己的朋友免受这种考验,爱因斯坦通知柏林科学院,在现政府统治下 他不能为普鲁士效力,并辞去普鲁士科学院院士的职务。 科学院的人不知所措。能斯特声明,以伏尔泰、达兰贝尔和莫泊丢这样有名的 法国院士自豪的普鲁士科学院,不能强求自己的成员——伟大的数学家满怀德国的 民族精神。柏林科学院在纳粹分子的影响下,指控爱因斯坦从事反德活动:据说他 没有维护国家免于种种责难,却散布在这个国家里发生暴行的消息。 科学院给爱因斯坦的信说:“您为德国讲句好话,就会在国外产生巨大的影响。” 爱因斯坦答复说,要他“为德国讲句好话”会把他终身为正义和自由进行的斗争抹 煞掉,并且会违背使德国进入文明世界的那些原则。“讲这样的话,我就是间接地 支持道德败坏和文化价值的毁灭。”1933年夏天爱因斯坦是在勒科克度过的。 9月初,比利时警察局宣称,他乘私人游艇去南美了。 发布这一消息是故意迷惑可能盯梢的纳粹间谍。实际上,爱因斯坦启程去英国, 在诺福克下船后坐上一辆严密遮盖的轿式马车被带到一位英国仰慕者的领地。 在这儿,爱因斯坦住在一所僻静的用大圆木建筑的房子里。周围有武装骑兵队 巡逻,为了不引人注意,巡逻队由姑娘们组成。 9月底,埃伦费斯特自杀的消息使爱因斯坦惊呆了。爱因斯坦认为主要原因不 是纯粹个人的悲剧,而是现代物理学思想的要求同满足这些要求的可能性之间的脱 离。也许,早在1933年,在爱因斯坦丧失最亲密朋友的感受中,已经掺入了对 科学必须经历孤寂而艰难道路的看法,还掺入了他因社会不和谐和欧洲各国灾难而 产生的痛苦思想。要知道在爱因斯坦那一辈自然科学家中,像他这样强烈具有社会 责任感的人是少有的。 在1933年底见过爱因斯坦的人,在回忆中把他描绘得极其抑郁寡欢。前德 国领事的太太格拉茨娅·施瓦茨1933年10月在美国见过爱因斯坦,她回忆说 :“在他身上仿佛有某种东西死去了。他坐在我们家的沙发上,一面把自己的一绺 绺白发缠在手指上, 一面沉思默想地谈各种话题……他再也不笑了。”在德国,恐 怖现象继续着和加剧着。1933年3月,在卡普特别墅已经出现了警察。爱因斯 坦的财产被没收了,这些财产好象是打算用来给共产主义运动提供财政资助的。不 久,爱因斯坦的著作连同其他“非亚利安和共产主义的书籍”,在柏林,在国家歌 剧院前面的小公园里被当众焚毁了。 在纳粹制度统治的年代里,某些教授向学生们宣讲过相对论的内容。他们绝口 不提爱因斯坦的名字,也不提这一理论的名称,不讲述理论的基本概念,只引用大 部分公式和结论。在某些物理学家中,曾流传过一个摆脱勒纳德的反相对论监督的 方案:他们曾指望戳穿勒纳德本人出身清白的自诩,于是就在卡拉迪斯拉伐的档案 中寻找材料,因为这位亚利安物理学信仰者的祖先曾在那里居住过。 当能斯特和其他德国学者从威廉二世那里获准在柏林建立一个专门科学机构的 时候,他们有美国的类似机构作样子。科学技术进步的新阶段要求在所有的国家建 立这类研究所,但它们的形式适应于各种条件和传统:在德国,柏林研究所是以德 意志帝国皇帝的名字命名的,它关心的是钱;在美国,研究所要是不直接隶属于商 业公司,也要靠工业巨头们资助。在20年代中,科学的发展要求把理论家的课题 研究从组织上分化出来。1930年,路易斯·巴姆伯格和利克斯·福的遗孀,拥 有亿万资本的兄妹俩,请了美国著名的教育家和改革家费莱克斯纳出主意,帮助建 立一个新的科学研究所。弗莱克斯纳发现,普通的研究所在美国已经够多了, 于是 建议创办一个新型的机构, 他就成了这个名为高等研究院的实际组织者。 费莱克斯纳想让一批科学家摆脱教学、行政上的职责及物质上的操劳。他们应 当研究最高级的和普遍的问题,并组成研究院的核心。弗莱克斯纳设想,在他们周 围将会聚集一批杰出的年轻学者。在通告信中说明了研究院的宗旨,特别强调了应 聘到筹建的研究院的学者享有完全的独立性。照弗莱克斯纳的话说,研究院应当成 为“一个自由港,学者们在这里可以把世界看作是自己的实验室,而无一日三餐之 忧。”1932年1月,在帕萨迪纳,米利肯建议弗莱克斯纳跟爱因斯坦谈一谈高 等研究院的计划。弗莱克斯纳说起过自己是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才决定去找爱因斯坦 的,可是很快就感到他那平易近人的魅力。 不久,他们在欧洲的牛津大学相遇。这一次,弗莱克斯纳请爱因斯坦去高等研 究所工作。他们约定要继续已经开始的交谈。 这次交谈进行了,爱因斯坦已经明白,继续呆在德国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他 还幸存一线希望,所以对弗莱克斯纳说,也许一年中有一段时间他将在柏林度过, 但这种希望十分渺茫。1933年,希望破灭了。10月,爱因斯坦已经着手在普 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了。爱因斯坦认为自己在研究院的地位有些不妥:用他的话 来说,不承担教学任务,凭内心要求做研究工作而拿钱是不行的。爱因斯坦习惯于 讲课,同学生们的谈话、考虑、开会等等之后的剩余时间才看成是属于他个人的东 西。在柏林,他的这些任务比在布拉格和苏黎世少多了,但始终还是有的。在普林 斯顿,这些任务几乎都没有了。他仅指导一小批年轻的科学家, 他们中有:瓦特· 迈耶尔( 他是从德国带来的助教) 、纳坦· 罗森、彼得·贝尔格曼和瓦连丁·巴 尔格曼等人。恩斯特·施特劳斯、约翰·凯曼尼、罗贝尔·克莱赫曼和布鲁里亚· 考夫曼也曾在这里。 在1936— 1938年,爱因斯坦的助教是英费尔德。爱因斯坦与普林斯 顿的老一辈的同事很少见面。他对凭纯科学工作领取薪金感到难为情,这种感情也 许有无意识的、但却是很深刻的理由。他总想干些与基本的研究活动无关的事情作 为生活费用的来源。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认为与其当教授挣钱,不如在除他之外不属于任何人的 空闲时间里搞研究。统一场所问题强烈地吸引住爱因斯坦,以至他不能放弃抽出全 部时间研究这些问题的可能性。他也愿意把全部时间都用于此。每天早晨,爱因斯 坦都去范氏堂会见自己最亲近的同事,了解他们做完了什么事,讨论下一步工作的 路子。然后,他就回家继续思考那些问题。 他的这些思考经常被人们打断。许许多多人期待爱因斯坦的忠告、帮助、演说。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既得到忠告,又得到帮助,还听到演说。曾经造成一种非常 复杂的局面:一个向往孤独的人在同大量的人打交道,这在全世界科学家中是绝无 仅有的。这种局面不仅同科学家的外部环境有关,而且是同他世界观的内在基础联 系在一起的。 有一次,爱因斯坦必须在伦敦讲演,当时那里正在讨论德国移民科学家们的命 运,必须替他们找到工作。爱因斯坦建议说,看守灯塔的职务对科学家来说是最合 适的职位。要是旁人提出这种出乎预料的建议或许是极不妥当的。但因爱因斯坦说 过,孤单一人在灯塔上有助于研究思考,这就表达了他自己早年的梦想。 爱因斯坦想去看守灯塔,也是为了逃避访问和邀请,这些访问和邀请使他失去 工作时间。他对人们的爱并不带抽象的性质,爱因斯坦不属于那种虽对人类命运感 兴趣,同时又对日常生活中有关个人的命运漠不关心的思想家。他说: “我对社会正义的强烈兴趣和社会责任感与我对接近人们抱有明显的成见发生 了矛盾。我向来是一匹拉单套轻车的马,我也不曾全心全意地献身给自己的地区、 国家、朋友、亲人和家庭。所有这些关系引起我对孤独的向往,而且对摆脱这些关 系和与外界隔绝的意向与年俱增。我尖锐地感觉到缺少理解和同情,这是由于孤独 造成的,但同时我也感觉到与未来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一个具有这样性格的人会部 分地丧失冷漠和同情心。而且这个损失不为种种意见、习惯和闲话所左右,也不为 把自己的内心平衡建立在不牢靠的基础上的诱惑所左右而作为补偿的。”一个孤独 的和向往孤独的观察者,也是社会正义的狂热捍卫者。在同人们交往时思想开朗、 诚挚爽快,同时又急不可待地渴求离开人们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爱因斯坦的 形象显得非常矛盾。可是就在这些矛盾中,你总能猜测出一种深刻的和谐。 爱因斯坦一生中的普林斯顿时期有一个特点,就是明显地缩小同“亲者”的直 接联系,并同样明显地扩大同远离爱因斯坦的职业兴趣的“远者”联系。在30、 40和50年代,爱因斯坦对占压倒多数的物理学家感兴趣的问题置身度外。爱因 斯坦致力于建立统一场论,在这种理论中根据统一的规律得出粒子的相互作用及粒 子自身的存在。这一想法的实现得不到物理学家们的赞同,外行人又一窍不通,并 且整个说来连爱因斯坦本人也不满意。但这一想法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在彼此更 替的解题方案十分复杂的情况下,始终存在一个普遍公式:世界是统一的,世界是 合乎理性的,世界服从于存在的统一规律。爱因斯坦的这一公式是同范围广大无比 的物理和数学理论的概括联系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妨碍广大公众猜测这个想法之伟 大。 爱因斯坦对这个非常广大的听众的感情越来越强烈了,这些听众不理会细节和 专门问题,但追求宇宙和谐的思想。 相反,爱因斯坦的直接意义上的“亲者”却越来越少了。在这方面,爱因斯坦 感到自己非常孤独。 对他来说,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艾尔莎。 艾尔莎来普林斯顿后不久需要回欧洲一趟,因为她的大女儿伊丽莎在巴黎去世 了。 自从大女儿死后,艾尔莎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她撇不下女儿的骨灰,把它带 回了普林斯顿。玛尔戈陪伴她。艾尔莎的双目出现了病变。 这是心肾严重疾患的症状,艾尔莎卧床不起了。 玛尔戈离开几天去了一趟纽约,发现自己的母亲完全变样了。爱因斯坦非常沮 丧、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无限哀伤,他说:“她差点没放下武器”。 后来, 艾尔莎的病情急转直下, 终于带来了不幸。 1936年,艾尔莎去世了。 爱因斯坦继续过着像从前那样的生活,他常在普林斯顿的林荫道上散步,这些 房子使人想起古老的英国。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研究统一场论的数学工具。但 爱因斯坦的变化很大,在艾尔莎死后,他更时常流露出孤独感和忧伤感。这种感情 在40年代更增加了。爱因斯坦在1949年3月他做了胃部大手术后刚康复,长 期都很虚弱。爱因斯坦的身体状况并不妨碍他惯常的幽默、诚恳、对周围事物及首 先是对统一场论的兴趣,但总的情绪是忧郁的。 1949年3月底,爱因斯坦在回复索洛文对他的祝贺信时说: “您那由衷的来信使我十分感动,同由于这件令人烦心的事寄给我的无数别人 来信相比,您的信完全不同。您以为我心满意足地回顾着我一生的劳作,靠近看却 不然。没有任何一个概念的稳定性是我深信不移的。一般说来,我并没肯定我走上 了正确的道路。 当代人认为一个邪教徒,同时又是一个反动分子,真是活得太长了。当然,这 是一种时髦的短见而已,但确有一种不满情绪从我内心不断滋长。不这样也是不可 能的,只要一个人有批判的头脑并且是诚实的,幽默和谦虚也克服不了外界的影响 ……”上述信件说明了爱因斯坦的情绪,整个一生中内心和创作的一般特点。对研 究统一场论搞出的结果不满,但同时,这封信也说明了爱因斯坦的全部研究道路。 爱因斯坦同那一劳永逸地阐明绝对真理的先知相距甚远,爱因斯坦的科学思想本身 就排除了它们的绝对化。批判的头脑、诚实、谦虚和幽默——所有这些反教条主义 的力量与这一内容是相吻合的。因此,在这个普遍重新评价价值的时代,爱因斯坦 的理论所引起的共鸣才如此广泛。 但是,对价值的重新评价并不意味着抛弃价值,相对性不是绝对的相对主义, 它本身也是相对的,批判的头脑、谦虚、幽默不会导致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似的否 定。真正反教条主义的思想不会使否定本身教条化,它创造着永恒的价值,不是静 止不动意义上的永恒,而是在变化着的形式中守恒意义上的永恒。 爱因斯坦的这个总的立场是乐观主义的,但站在这立场上不可避免地产生动摇、 怀疑,把活生生的、探索的思想与刻板公式区别开来。爱因斯坦欣赏的是单一、清 晰地反映世界。他理解世界图象中的中间色和半阴影,但不是它们,而是精确的画 图给他以最大限度的满足。当半阴影闯入画面的时候,画图就不再是可信的、单一 的和精确的了,这就使他不满。相对论的精确画图和量子力学的半阴影之间的冲突 心理就产生于此。 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由于一再失去亲人,心理上的张力松弛下来。他们 使他回忆起早在30年代去世的朋友们和战友们。爱因斯坦这时常常追忆起193 3年自杀而死的埃伦费斯特。爱因斯坦认为,埃伦费斯特的自杀在某种程度上是两 代人的科学兴趣冲突的结果,在更大程度上乃是科学向科学家提出的问题和科学家 能够找到答案之间的冲突的结果。埃伦费斯特自杀的直接原因纯系私人性质,但更 深刻的原因却在于科学家的悲剧性的满足。 1934年,爱因斯坦在埃伦费斯特去世后不久为纪念朋友和评述这位学者而 写的文章中曾说过,杰出的人们由于无法抵抗生活的打击和外部的冲突,比较起来 常常是自愿地离开人世。 这种冲突在于,科学家对解决科学在他面前提出的任务感到力不从心。埃伦费 斯特对这些任务有异常清晰的理解,但他认为,自己的构造能力与批判能力相比是 很小的。 爱因斯坦说:“最近几年中,由于理论物理学经历了奇特的飞跃式的发展,这 种状况更尖锐了。一个人要学习并且讲授那些他并不衷心赞同的东西,总是一件困 难的事,这对于一个耿直成性的人,一个认为明确就意味着一切的人更是一种双重 的困难。况且,加上年过半百的人知道新思想总会碰到愈来愈多的困难。我不知道 有多少读者在读了这几行之后能否充分理解这种悲剧。然而主要地正是这种悲剧使 他厌世而自杀。”在爱因斯坦,建立统一场论和单值的、清晰的答案的可能性之间 的脱节,并没造成像任务和解决之间的脱节在洛仑兹、埃伦费斯特身上那样的悲剧。 爱因斯坦的乐观主义是深刻有机的,它是同坚信世界的和谐与可知性相联系的。在 1916年建立相对论所克服的困难,和建立统一场论中没有克服的困难,给爱因 斯坦带来了不少痛苦的感受,但是他有不可动摇的信念,科学的道路无论多么复杂、 紊乱,它们终将达到与实际相符的认识。爱因斯坦的精神世界不像一个平静的湖面, 它更像海面,在它上面翻动的不只是涟漪似的鳞波,而且还有汹涌的骇浪。爱因斯 坦也不是安详的天仙,就像人们有时把歌德看作是天仙那样。 当爱因斯坦写下建立统一场论中的“数学烦恼”和不可能使统一场论达到可以 同观察进行比较时,这些就成了意识中的问题,成了找到答案的真正思想的烦恼。 在普林斯顿时期,爱因斯坦常常回忆埃伦费斯特的悲剧。他对来到普林斯顿的 安东尼娜·瓦朗坦谈起过这一悲剧,并且再次谈起埃伦费斯特所特有的跟新一代人 的冲突感。 1951年夏,爱因斯坦的妹妹去世。现在,爱因斯坦最亲近的人只剩下玛尔 戈和杜卡斯了。 他们住在离高等研究院不远的一幢二层楼里。早晨,爱因斯坦沿着这条街去研 究院,再拐进一条枝叶更加茂密的林荫小道,穿过小树林和草地直达研究院的大楼。 普林斯顿研究院被一个大公园环绕。草坪间杂着榛树丛和长满梧桐树、槭树、椴树 的小树林。这里还有许多果树,特别是苹果树。秋天,林荫小道上满是树上掉下来 的果子。小道渐渐变成街道,两旁是普林斯顿教授们居住的住宅,要不是照片使梅 塞街上第112号住宅为全世界许多人所熟悉的话,它在这种住宅中并不显眼。 甬道的两边是修剪整齐的灌木绿篱,它直接通向住宅的大门。进门朝左,靠近 用玉米杆装的墙壁是上二楼的木梯。 在爱因斯坦的工作室,四面墙壁几乎全被书架占满了。同房门对着有一个临花 园的大窗户,窗户左面的墙上挂着甘地的肖像,右面有一扇通向阳台的门和一扇通 向爱因斯坦卧室的门。在这面墙上挂着约瑟夫·沙尔的美丽油画、法拉第和麦克斯 韦的肖像。 窗前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旁边是放烟斗的小茶几。靠近门口放着圆桌和沙 发。 爱因斯坦坐在沙发上,把纸放在膝盖上写东西,并把写完的纸张扔得满地都是。 在战时和以后的年代里,爱因斯坦关于社会政治内容的讲话是非常独特的:其 中表达了并非某种明确的纲领,却是一种为人们、为使人们免遭苦难的要求。 罗素于1943年迁居普林斯顿,关于爱因斯坦他写道: “我认为,爱因斯坦的学问和提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幸福,而他对人们的深切 同情和对他们命运的关怀使他预先避免了不应有的失望。”罗素注意到了爱因斯坦 的一个特点:他的社会思想具有他心理上和道德上的特征;就其实质,它们就是对 所有人的幸福和自由的不断追求,对人的个性价值的承认。因此,它们最鲜明地表 现在直接的交往中。 大多数物理学家对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的科学兴趣是陌生的,也不为广大公众 所了解。但是,他们还是可以更具体地感觉到大家早在20年代就已经猜到的东西。 爱因斯坦在竭力勾画一幅合理的、客观的、丝毫没有任何人类中心论和神秘主义的 世界图象,揭露自然界中的理性王国。普林斯顿的居民日复一日地观察爱因斯坦, 逐渐猜出了他的历史功勋。从未见过爱因斯坦但了解他的研究精神的人们,也能猜 出他个性的一些特征。 有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对爱因斯坦限制自己需求的意愿有重大意义。爱因斯坦在 《我的世界观》一文中写道: “我每天无数次地提醒自己:我的外部的和内在的生活都依赖于我的同时代人 和我们先辈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份量来报偿我正在领受和将要领受的东西。 我深感必须俭朴,并且时常痛心地发觉占有了同胞的劳动产品。”爱因斯坦十分俭 朴的衣着同他的内在生活的基本特征联系在一起。生活、习惯、爱好的每个细节, 归根到底同思想家的基本理想联系着。从而产生了爱因斯坦形象的统一印象。 爱因斯坦和英费尔德一起研究关于运动方程问题。 在古典物理学中有一个场方程,依据它,知道场的来源,就可以确定场在每点 的强度,场以这种力作用于处在这一点的单位电荷。例如, 已知带电物体的分布, 就可以借助电磁场方程知道,处于该点的电荷将以什么样的力被吸引或被排斥。可 见,如果重力质量的分布是已知的,由引力场的古典方程就可以知道每点的引力是 怎样的。在古典物理学中,与场方程并存,还有一个运动方程。这里,场强是给定 的量。当这个量是已知的时候,可以借助运动方程找到物体在以后每时刻的位置。 场方程和运动方程在古典物理学中是独立的,相反,在爱因斯坦引力理论中,不可 把场方程和运动方程看成是独立的。运动方程可以从场方程推导出来, 但这是一个 极为复杂的课题,在30年代末, 爱因斯坦在自己学生们的协助下解了这个课题。 从场方程得出运动方程是一个艰巨的数学课题。 但是,克服数学困难伴随着某种物理直觉,伴随着关于上述课题对物理世界图 象的初始意义的直觉的、纯物理的观念。 在广义相对论中,引力场或时空弯曲被看作是物质体在时空中存在的结果。场 方程表明,时空怎样变曲,或者也可以说,在场源给定的条件下,在引力中心,物 质体的分布在给定的条件下怎样,引力场的强度也怎样。粒子在引力场中运动着, 如果它的运动定律依赖于场方程,那末这就涉及两个实在:场和在场中运动并产生 场的物体。如果说运动方程不是独立的,而已经包含在给定的场方程中,那末除开 场之外就没有别的实在了。如果粒子的运动归根到底取决于场方程,并且只取决于 场方程,这就意味着,可以把粒子看作是场的某个中心浓缩点。 这一思想过程同从场方程提出运动方程课题的解决,是单值地联系着的。但是, 爱因斯坦的这种推论大概含有上述潜台词。它同爱因斯坦在“徒劳”时期的物理学 思想的发展线索是联系着的。 爱因斯坦对宇宙的思考是一股急流,不仅一些比较无谓的琐事,就是个人和社 会的悲惨事件也无法使它停止。但这决不说明他对个人或社会的命运漠不关心。爱 因斯坦对他亲近的人所发生的一切事是异常敏感的,社会灾难使他深感悲痛,但他 总是那样紧张地坚持工作。英费尔德回忆在爱因斯坦妻子病危的日子里,他是怎样 生活和工作的。一楼变成了家庭医院,她就躺在那里,而爱因斯坦在二楼工作。他 极为沉痛地感到将要同他最亲近的人永别了,但他像往常一样地非常紧张工作。妻 子逝世后不久,爱因斯坦就来到了范氏堂,他面色腊黄,消瘦,也苍老多了。可是, 他立即就着手讨论运动方程工作中的困难。看来,极端抽象的思维对爱因斯坦来说 就像呼吸一样是不可间断的。 在英费尔德的回忆录中,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爱因斯坦的诚恳的智 力起源问题。爱因斯坦的道德品格处于理智中深邃的、虽然还不清晰的和谐中。很 难找到一个学者,其思想能在这样的程度上充满情感,能具有这样明朗的表达激情 的声调,能在这样的程度上“为超个人的东西服务”同样,也很难找到一个人,对 人们的诚恳态度、对人们的爱、对人们的责任心,能在这样的程度上出自他的思想。 1937年初,英费尔德在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之后,决定同爱因斯坦商量一个 纯个人的问题,他在普林斯顿得到了一年的奖学金,该考虑一下和爱因斯坦下一步 工作的可能性了。尽管爱因斯坦力争,英费尔德延长奖学金的申请还是遭到拒绝。 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同爱因斯坦一起写通俗读物的主意。只要对任何一个出版社说 这是爱因斯坦同意的,预支一半稿费,就足够英费尔德在普林斯顿再呆一年。英费 尔德勉强克制住难为情,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向爱因斯坦说明了这个计划。 爱因斯坦静静地听着,直到英费尔德终于讲出了他想干什么。最后, 他小声地说: “这个主意不错。很不错!”然后,他向英费尔德伸出了双手,说:“我们来干吧!” 爱因斯坦没有想到写关于相对论的通俗读物。吸引他的,后来甚至使他着迷的是另 一个计划:说明逐渐纳入科学的世界图象的基本物理学概念的逻辑,只是物理学概 念,而不是数学工具。对物理学的历史的阐述, 不可避免地要抓住走在前面的、纯 物理的图象, 这些图象在进一步严密、系统的说明中才被公式计算所代替。探索以 及思想冲突的罗曼蒂克就会从历史的观点中清晰地展现出来。 爱因斯坦谈到将要写的那本书的内容时说:“这是一出戏剧,思想的戏剧。我 们的书应该是一本对每一个热爱科学的人都有意思、极感兴趣的书。”1938年 4月,《物理学的进化》一书问世了。 该书序言中写道: “在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关于我们所想象的读者的特征,曾作过很长的讨论, 并且处处都在替他们想象,他完全缺乏物理学和数学的实际知识,但是却具有很强 的理解能力,足以弥补这些缺憾。我们认为他对物理学和哲学的观念很感兴趣,同 时他对努力钻研书中比较乏味和困难的部分很有忍耐性。”爱因斯坦对已出版的书 的态度是特殊的。《物理学的进化》一书的准备工作使他全神贯注,然而一旦写完 手稿,他就对它毫无兴趣了,无论对清样还是印得的样书他看都不看一眼。为了不 得罪出版者,英费尔德负责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说爱因斯坦对书的装帧是喜欢的。 实际上,他连翻也没翻过这本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