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归来的歌 艾青和高瑛都无法说清楚,他们收到了多少来自工厂、来自农村、来自边疆, 来自艾青流浪过的、流放过的地方的热情洋溢的信。这些信,都是真诚的祝愿;这 些信,都希望着归来的艾青不再离去。高瑛总是认真地阅读这些信,有的还亲自作 复。 还有远涉重洋,来自国外的——新西兰女作家玛利·庆说:“艾青的诗确实写 得很美,这些诗给我的感觉超过许多年来任何西方诗人的诗给我的感受。”法国的 一个家庭妇女梅尼也喜爱诗,也是艾青的读者,她有着精辟的见解:“艾青的诗, 虽然是以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人民,但,诗的思想却超越了民族的界线,读来一样 令人生情。”美籍华裔女作家聂华苓说:“艾青的诗,好在那雄浑的力量,直截了 当的语言,强烈鲜明的意象——可以看见、闻到、触到的意象,这也许因为他不仅 是个诗人,也是个画家吧。艾青是一个有时代感、历史感、使命感,同时又有艺术 感的诗人。”美国的罗伯特·C ·弗兰德说:“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艾青孜孜以 求的只有一点:希望他的诗能够给中国——和世界上一切无辜的受害者和被剥夺的 人们‘些许的温暖’、更为坚毅的决心和勇气。当革命开始带来光明的远景时,艾 青希望他的诗能激励人民去建设一个新的美好的世界,”1979 年5 月,艾青出访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五月末的一个晚上,在慕尼黑,与德中友协的朋友们见面。一位德国朋友站起 来,要求艾青为他们朗诵一首诗。在热烈的掌声中,艾青朗诵了他的刚刚在德国写 完的新作:《墙》—— 一堵墙,像一把刀 把一个城市切成两片 一半在东方 一半在西方 墙有多高? 多厚? 有多长? 再高、再厚、再长 也不可能比中国的长城 更高、更厚、更长 它也只是历史的陈迹 民族的创伤 谁也不喜欢这样的墙 三米高算得了什么 五十厘米厚算得了什么 四十五公里长算得了什么 再高一千倍 再厚一千倍 再长一千倍 又怎能阻挡 天上的云彩、风、雨和阳光? 又怎能阻挡 飞鸟的翅膀和夜莺的歌唱? 又怎能阻挡 流动的水和空气? 又怎能阻挡 千百万人的 比风更自由的思想? 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 比时间更漫长的愿望? 听众中的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说:“听了艾青的诗,心里不能平静。 另一个国家的人,如果不是真诚的朋友,怎么能够这样深刻地理解另一个民族 的心头的苦闷?”在她讲完后,整个会场一片寂静——艾青成了大家深思的对象— —因为他的奇特的诗,因为他的真挚的超越了国界及各种障碍的感情。 1980 年夏天,艾青到法国参加“中国抗战文学国际座谈会”。第四天上午, 讨论的主题是:“向艾青致敬!”对于法国,艾青是旧地重游了。 他在发言中说到,他来法国是学画画的。后来却成了诗人,这叫母鸡下了鸭蛋。 “总而言之,还是蛋,只要不是坏蛋。”喜欢幽默的法国朋友,被艾青的幽默 感染,高兴地笑了起来。1980 年初秋,艾青又风尘仆仆前往美国“国际写作计划” 迸行四个月的写作与访问。 在他寓居的北纬饭店里,有一个美籍华人音乐博士叫刘邦瑞的也知道了,这里 住着艾青。 这位爱诗的女同胞,过了几天后,把一首为艾青写的诗送给了艾青——笔者有 幸读到,认为是一首好诗。诗的题目是《北京的雪》: 我看见北京的第一场雪—— 我品味它的沉默、颜色。 片片和星星的 毛茸茸的光彩世界,还有我, 置身在广漠大野中, 说不出话来,因为惊奇和欢乐…… 如果我的笔能起舞成诗, 你就会听到我心里的歌。 艾青以及艾青的诗歌、诗论,再一次赢得了全世界的瞩目、尊敬和荣誉。 《归来的歌》中也有凄楚情深的。 作为世界诗坛所熟知的艾青,人们很自然地将他的名字与一代名流希克梅特、 聂鲁达联系在一起,也会想到、看到他所受的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的影响,以及他 从法国文学、绘画等艺术精华中汲取的营养。 然而,还有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丹娜——捷克的汉学家——毕生传 播中国文化、毕生热爱艾青、盼望着艾青重新执笔的艾青的友人,中国的友人。 在文青重新执笔写作后的大量作品中,有气势、深度堪与抗战时期的“火把”、 “向太阳”比美的长诗,如“古罗马大斗技场”,“光的赞歌”等;也有一些描绘 红豆、贝壳的精细含蓄的小诗,但,我们不能忘记他的另外一首《致亡友丹娜之灵 》。 在这首74 行的诗的前面是一行短的题记——谨以哀诗一首呈献于布拉格奥尔 桑一号公墓九区三十八号丹娜的骨灰盒前。 紧接着的诗是这样开头的: 动乱不安的年代, 友谊象阴天的芦苇, 在风中哆嗦着, 发出听不见的哀叹…… 五十年代初期,捷克汉学家、诗人丹娜·施觉维契科娃应中国政府的邀请,到 北京大学讲学。飞机从明丽的白云中穿过,很快就要降落在北京的机场上了。她一 踏上中国的土地——那是已经解放了的开着鲜花的土地——就想起了一首诗。艾青 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她在离开自己的祖国前刚刚翻译好,译作的题目是《 手推车》,她在猜测着诗人的模样,她期待着对诗人的更多的了解…… 她的期望是现实而又富于成果的。丹娜在中国结识了一批朋友,其中就有她在 万里之外的祖国便敬仰着的艾青。她在教学之余翻译了鲁迅、闻一多、郭沫若、朱 自清等人的作品,也翻译着艾青的作品,她成了传播中国文学艺术的一位辛勤的耕 耘者。她回布拉格探亲的时候,艾青正好去智利访问,路经她的祖国。艾青和丹娜 的会见是极为亲切友好的。在丹娜的完全是中国式的书房里,陈列着精装、线装、 平装的许多中国书籍。她对珍藏着的《鲁迅全集》格外自豪,她让艾青看了由她翻 译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新儿女英雄传》,以及别的译著。随后,在 布拉格一家著名的小餐馆里,丹娜设便宴招待艾青。1957 年底,丹娜聘期已满, 要回国了,从此后,是真正的山高路远啊,什么时候才能重回中国,重新看到中国 的朋友呢?她在机场上与朋友们一一道别。她从不算太多的人群中授寻着一个人, 她找不到艾青了,她在焦躁不安的预感中询问着,她知道了:此时的艾青己非往日 了——人生、世事怎么会变幻得如此无情、而又如此使人痛苦与迷惘呢? 在漫长的回国旅途中,在青天白云之间,她的思绪久久地牵挂在中国的土地上。 丹娜仍然认为艾青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她是从艾青的诗中丢发见艾青的心的, 并且相信自己的眼力。她给艾青写信,她希望知道艾青在命运的驱使下,过着怎样 的生活?是不是还在写诗?仅此一点,丹娜较之于深通人情世故的一些中国人,也 许是因为真诚而显得更加可爱的。 艾青在诗里写道: 我在甩袖无边的大荒原,收到来自布拉格的明信片,我褥躇很久没有给你回信 ——不相信蒲公英会飘到你身边。 生活,无一例外都要成为往事;有一些往事将要被岁月的沙尘埋没;而另外一 些往事,则会袒露在回眸的视野之中。艾青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 当艾青在自己深爱着的祖国的大地上,在年长的、年轻的同胞中间,遭受着流 放之苦时,身在异国的丹娜尽管没有看到来自遥远的天山脚下的蒲公英,连艾青的 音信也一无所知,但,她仍然在为艾青默默地尽她所能地伸张着正义和良知,翻译 着艾青的二些名作,如《船夫和船》、《笑》、《公路》、《冬天的池沼》、《旷 野》等。这些作品再由捷克文转译出去,传遍了整个欧洲。 一方面在抹煞。一方面在流传。 丹娜思念着艾青,思念着中国。在布拉格,每逢每年的十月一日,中国国庆节 的那一天,她都要来到中国驻捷克使馆,默默地在来宾留言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写过任何对中国不友好的文字——在那不平常的年代里——在她的一生 中。 1976 年10 月30 日,维尔塔发河涛声隐约,布拉格市内大雾漫,丹娜驾车 前往市区,一个庞然大物吼叫着向她冲来——她死在布拉格的雾中。 这个时间,正是文青渐渐地看到一点生命的新的亮光的时候。后来,当艾青重 新成为一个自由的、仍可写诗的艾青,而渴望着想知道丹娜的近况时,丹娜却已悄 悄地离开了人间——带着她对中国、对艾青的深深的眷恋——她在遭车祸前曾申请 来中国访问而未获批准。 丹娜的死讯,是从丹娜的姐姐的远方来信中传来的,这封信的最后两节是这样 写的——我愿通知你们,丹娜的骨灰已安放在家人的墓中,地址是:奥尔桑一号公 墓九区三十八号。你们当中认识她的人偶尔路经那里,请到她的墓前停留一下,向 她表示怀念。或点支小蜡烛以志哀思。丹娜在九泉之下,将会感到欣慰。 我不知道,你们可否把丹娜去世的消息告诉诗人艾青。如果可以,那么请你们 向他转告:丹娜一生都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是一位她最喜爱的诗人。 艾青在诗的结尾写道: 我们这个时代的友情多么可贵而又多么艰辛——像火灾后留下的照片,像地震 后拣起的瓷碗,像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一场浩劫之后的一丝苦涩的微笑,永远无 法完成的充满遗憾的诗扁…… 安息吧,亲爱的丹娜。 在这样的诗行里,我们能听到“魂兮归来”的呼唤,能看见一根血红色的、遥 祭的腊烛——那仿佛也是艾青的流泪的心。 他的作品被译成俄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日文、罗马尼亚文、捷 克文、匈牙利文、保加利亚文、芬兰文…… 全世界有多少爱好诗歌的人,都知道艾青,都在读艾青的诗;艾青——我们中 国的艾青。 文青说:——“这些荣誉,是给我的祖国和我们的人民的!”1982 年初夏, 在杭州西子湖畔他下榻的大华饭店里,他对满座的朋友说:“农民种地,在他们的 稻子上留下名字了吗?我算什么呢?一个普通的诗人,不过是写了几首还有人愿意 看的诗罢了。”有人对艾青说,杭州有很多人想来看你。 艾青说:“那有什么了不起?从公园里跑出一只猴予来,也会有很多人围观的。 艾青在西湖边上散步的时候,正好是玉兰花开放的时候。 艾青想到了在西湖艺术院的时光。 他是从这里出发,开始流浪生涯的。 他走了半个多世纪,连湖山也变了。 他说,西湖过去多的是弱柳,现在有了很多的阔叶木。 他指指玉兰花,随口说出了一句诗:“就像是我手里抛出的一块白手绢。 归来以后,在新的生命的肮程中,艾青一如既往:凌晨两三点起来,用手蘸一 点凉水擦擦眼睛,趁着晨曦与箱珠将要出现,都市或乡村万籁俱寂的时候,奔放着 形象思维…… 艾青写出了多少属于这个时代、属于广大群众的好诗! 《在浪尖上》的最广泛、最迅速的传播者,是读者,尤其是千千万万的青年读 者。 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待句: 正义被绑着示众,真理被蒙上眼睛…… 总理是大家的,空气是大家的,太阳是大家的,大地是大家的。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得到过这么多诗篇;历史上没有一个人得到过这么多花圈! 继《在浪尖上》之后写的《光的赞歌》,则融注了诗人更多、更深、更为久远 的思考,以更加凝练的光的艺术形象,歌颂了科学、文明,歌颂了人民、未来。 《光的赞歌》就象是巨大的冲击波一样,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传诵着。 她是诗人举起的又一个火把——这一个火把,只是更具有现代科学与文明所赋 予的更亮、更美、更为持久的光彩。 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样的诗行: 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天文学数字中的一粒微尘即使生命像露水一样短暂即使 是恒河岸边的细沙也能反映出比本身更大的光我也曾经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在不自由 的岁月里我歌唱自由我是被压迫的民族我歌唱解放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我曾经为被 凌辱的人们歌唱我曾经为受欺压的人们歌唱我歌唱战争,我歌唱革命在黑夜把希望 寄托给黎明在胜利的欢欣中歌唱太阳我是大火中的一点火星趁生命之火没有熄灭我 投入火的队伍、光的队伍把“一”和“无数”溶合在一起进行为真理而斗争和在斗 争中前进的人民一同前进…… 就在这首《光的赞歌》里,诗人对他所挚爱着的古老的、多灾多难的民族,倾 吐出来的是多么年轻、多么动人的祝愿:让我们以最高的速度飞翔吧让我们以大无 畏的精神飞翔吧让我们从今天出发飞向明天让我们把每个日子都当做新的起点或许 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我们最勇敢的阶级将接受光的邀请去叩开那 些紧闭的大门访问我们所有的芳邻让我们从地球出发飞向太阳…… 太阳,人民,光明,火把——这些象征着人类发展与追求的形象,也是艾青毕 生为之沤歌的一切。 就在这必然的、小小的往复中,读者蓦然感到:艾青的诗的创作,在他的诗心 不老的晚年,又登上了一座——第三个风景壮丽的高峰。 如果说他的五十年的创作历程,就像是一片茫茫的、起伏的、布满了荆棘同时 也留下了攀登者种的波斯菊的山岭的话,那么,他的第一个高峰,应是在抗战初期 的离乱岁月中。 与这两座高峰相呼应,互为引证的是他的第二个高峰——《诗论》——那是一 座格外陡峭、从险峻中生出美感的高峰。 高山都是起于平地的。 高山都是由无数的、不规则的石块垒积而成的。不能说他的诗都是珠玑宝玉— —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欢珠光宝气的。 他的关于诗的格言是: 单纯。 朴素。 集中。 明朗。 他明确而又坚定地指出:“看不懂的诗,我是不放恭维的。”朋友送他一根很 漂亮的拐杖,他让它靠边站着,他不喜欢它。 他喜爱各种树根,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 他说:那是坚实的,那是美的。 那么,就把他的一些小小的抒情诗比作是石头吧——裸露着,风吹着,雨打着, 虽然有时也剥落着,但,总不失自己的形态,并且以自己的骨胳,支撑着大山的美。 他的《回声》: 你不理他她不理你你喊她,她喊你你骂她,她骂你千万不要和她吵嘴最后一声 总是她的他的《海水和泪》: 海水是咸的泪也是咸的是海水变成泪? 是泪流成海水? 亿万年的泪汇聚成海水终有一天海水和泪都是甜的他的《仙人掌》: ……养在窗台上梦想着海洋他的《希望》: 像窗外的飞鸟像天上的流云像河边的蝴蝶既狡猾而美丽…… 他的《时间》: 时间长着一副利爪它会抓破娇嫩的脸…… 有的时间不能估价有的时间一缕青烟活着就要和时间赛跑一切速度都在争取时 间她的《花样滑冰》: 冬季的花朵寒冷的狂欢…… 用飘动着的点画出飘动的线有大的弧线的徐缓有小的急促的旋转…… 力学的梦幻几何学的迷恋没有休止符的音乐没有标点号的诗篇…… 他的《镜子》: 仅只是一个平面却又是深不可测它最爱真实决不隐瞒缺点…… 他的《山核桃》: 一个个像是铜铸的上面刻满了甲骨文也像是黄杨木雕刻玲珑透剔、变化无穷不 知是天和地的对话还是雨雷电的檄文这些捡不胜捡的小小的“石子”,却一样灌注 着艾青在沉默多少年之后的情操,感怀;一样毫不逊色地与他的宏篇巨制一起,闪 发着这个年轻的老诗人的心灵的火光、才华的魅力;也是高峰上的一个个细小、具 体而又扎实的部分。 艾青并没有把自己孤立在高峰上。 他总是告诫别人:“每一个诗人都有一条道路,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世界,不 要贬低别人来抬高我。”他说:“棒得愈高,摔得愈重。”他喜欢真诚的谈吐。 他喜欢真诚的诗。 真诚。 坦率。 幽默。 是艾青的魅力的一部分。 是迷人的艾青的三根祖线条。 真诚,可以见心灵。 坦率,可以见肝胆。 幽默,可以见真情。 他从来不想掩饰自己,他说:“我是有缺点,有错误的。”他坚决地宣称: “我是马克思主义者,我相信世界大同!”他不吃糖,也不吃水果,他说, “我习惯了。”他的生活照例是俭朴的,喜欢吃炖得烂一些的肉,喝一小杯治眼睛 的“蛤蚧酒”。 他喜欢抽烟。 他抽了半个多世纪的烟,心灵却没有被污染。 他对朋友的友好的表示,是紧紧地握住你的手。在那样的时候,你会感到他的 力量,他仿佛握住了你的心。他特别喜欢在延安时,和运盐队的民工一起照的照片。 他还唱过从民工那里学来的歌。 他的嗓音并不动听,但,他是认真地唱的,他自己失被陶醉了的。 一支是: 你妈妈打你,你跟哥哥说,为什么要自己吃洋酒,你妈妈骂你不成材,露水地 里穿红鞋…… 另一支是: 骑白马,挎洋枪,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呀,打日 本,顾不上! 他一直忘记不了,在新疆的一个地窝子里,那些悄悄地掀开门帘给他送过粮票、 大米的不知道姓名的青年人。 他常常说起在金华老家一个土地庙里,见到过的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笑脸笑遍人间可笑之人。 去年,艾青有一次回到了金华故乡。 回到了大堰河的身旁。 男女老少都把他当作乡亲。 艾青把一粒糖剥掉纸,送到他的亲人、大堰河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手上。 每次回乡,他从来不去看父母亲的坟。 但,他一定要去看看大堰河安息的地墓——没有墓碑,只有小草与黄土的墓地 ——那里葬着一个“紫色的灵魂”,一个用奶汁养育了艾青的真正的母亲。 大堰河,你笑吧! 你是真应该笑的。 艾青还想起了一件往事:《大堰河——我的保姆》发表后,居然也传到了他父 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对艾青说:“你写了乳妈,却没有写生下你的妈。”艾青什么 也没有说。 艾青告别了金华故乡。 火车开动时,一个大学生一边追,一边喊:“给我一个火把,给我一个火把… …”艾青笑着,指指天空:“现在是白天,还要什么火把!”艾青归来之后, 曾经带领四十余人的诗人访问团,寻访南方海港,从广州至海口,一直走到海南岛 的天涯海角。 大家都去拾贝壳时,他却一直在海边走呀,走呀——卷着裤腿,一只手里拎着 两只鞋。 后来,他说:“海浪打了我一巴掌。”同行的诗人回答他说:“那是因为大海 爱你!”大家都在写天涯海角的诗。 他说:“追你到天涯海角,这是爱情的誓言;流放你到天涯海角,这是苦役的 极限。可是,地球是圆的,生活和事业永远是天外有天……”那时,笔者望着艾青 的身影,曾感叹过:他是站在时代前列的,他又是追求美的;他是虔诚地信仰革命 的,他又是拒绝一切标签的。 在天涯海角,在呼啸着、奔突着潮水的海边,他的思路是断然不会平静的。他 一定想起了1954 年7 月25 日在智利海边逗留的情景,他看见了礁石,他写了一 首题为《礁石》的诗,而现在,他自己站在大海之滨的时候,却使人蓦然想起:艾 青和他笔下的礁石何其相像: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放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 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他在海边并不是作一次悠然的散步。自然,当长期的流放生涯结束,心灵上的 重压一旦消除,尽管在回味中的苦辣会更深地灌注到心灵中,但,现实毕竟已不同 了。从此后,他会有一本久违的北京的户口簿,会有另一本可以买到豆制品及粉丝, 麻酱的副食供应证。高瑛就可以向四邻八舍的、关怀过艾青的父老们说:“谢谢了, 谢谢了,我们自己也有副食本了……”哦,真的,他是在这南海之滨,在这古代的 流放之地,在传说和诗歌中的一处既被人歌颂、也叫人害怕的天涯海角,作一次人 生的、如海水一样苦涩的回味,拾取着如贝壳和云母片一样的过去的岁月;或者竟 如他后来所写的追记聂鲁达的文章里所说的,思绪久久地穿行于往事、沉船、和友 谊之间…… 他依然是朴素的。 他依然是带点忧郁的。 他早在1939 年7 月于桂林写的《北方》序中,就说过:“我是酷爱朴素的。 这种爱好,使我的情感显得毫无遮蔽,而我又对自己这种毫无遮蔽的情感激起 了愉悦。很久了,我就在这样的境况里继续着写诗。”在这一段话里,艾青对于朴 素的注解是别有一格的,即“情感的毫无遮蔽。”而在同一篇短文里,艾青又指出 : “近来常常有一种企图抹煞刻画现实面貌的任何诗作的恶劣倾向。”毫无疑义, 艾青的情感的源泉是生活,是“中国新文学之忠实于现实的战斗的传统。”因此, 才有艾青的名言:“我生活,故我歌唱。”他的忧郁,在很多评论家的笔下是曾经 被指责过的,当成了资产阶级或知识分子的伤感情调。至今还有这样的论者写道: “我们不否认艾青存在一些时代的浪子的不健康情调……”笔者本不想涉及这 一些话题的,也无意和别人争论。只是纵观艾青半个世纪的生涯和创作,以为:忧 郁之于艾青,是流浪者的心灵发出的真实声音,也是时代和生活所赋予的,又在艾 青这一个具体的在流浪中寻找光明、在流浪中成了诗人的人身上,得到了天然的结 合和反映。 我们果然可以变忧郁为不忧郁,但,这一种变化是革命者肩负重大使命的奋斗, 是长期的改变生活和时代的努力,而不是像变戏法一样,让本来忧郁的心灵,本来 忧郁的时代,蒙上一层玫瑰色的面纱。 更何况,艾青的忧郁在漫长的追求着人类解放的岁月中,是不断地有所变化的, 是渐渐地显得轻淡了的。这一种淡淡的忧郁,对于读诗的、好激动的人来说,无异 于是一种清醒剂,是可以使人想起生活之大、之深、之杂的启示;由此还能在呼应 的心灵上点出亮光——那是可以烛照未来的。 读者也许会记得艾青写在1941 年冬天的一首诗《时代》,其中有这样一些诗 句: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并不是节日的狂欢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却是 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而我却依然奔向它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更不可解的怨恨,和更致命的打击——都为 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在 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 云密布的天空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 的东西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交付给 它从我的肉体直到我的灵魂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微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让它的 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这是一首曾被姚文元竭力攻击、污蔑,并企图永久地打 入冷宫的一首诗。 可惜,棍子毕竟不是真理的对手! 在这首诗里,诗人面对变化着的时代的发自内心的剖白,也是献给这个时代的 一支颂歌。但,艾青之所以为艾青,在这首诗里也一样表露得淋漓尽致的——他是 以自己的观察来写这个时代的,他是以独特的感受来歌唱这个时代的;而这一切又 因为他的诗人的敏锐感觉或预感,还使他想到了“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恨,和更致命的打击”——这又可以说是一种淡淡的忧郁了——然而, 一切的一切,都毫不妨碍诗人跟随着时代而前进的脚步——“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 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难道这还不够真诚吗? 难道这还不够感人吗? 难道这还不是诗人心灵的高亢激越的呐喊吗? 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诗人是时代的歌者,是人民的儿子吗? 是的,也许有人会说,倘若这首诗中没有了那忧郁的几句不就更加尽善尽美了 吗?笔者不想回答这个天真得近于无知的问题,而只是想顺便指出: 恰恰就是这忧郁的几句,不幸均被诗人言中,夫复何言? 但,艾青是有言在先的,为着这个时代,为着这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的到来, 他是可以牺牲自己、牺牲一切的——“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微/ 甚至想仰卧在 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这就是艾青啊! 这就是人民中间的艾青! 这就是不管在多么曲折的路途上,多么厚重的压力下,也期冀着曙色和光明的 艾青! 随着一连串的归来的歌,艾青,回来了。荣誉和地位也回来了,真诚的赞扬和 不真诚的赞扬也一起涌来了,而“更大诽谤”和“更不可解的怨恨”也并没有从此 绝迹;生活,真是迷云重重的。而在这个时候,他又来到了天涯海角。 艾青,有没有新的忧郁? 走到了天涯海角的艾青啊! 他还在寻觅着——已经过去的岁月。 正在喷发的灵感。 一切,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有海鸥来寻他。 有风帆在唤他。 他用目光在和海鸥、风帆交谈。 新鲜的、带着咸味的海风里传来的声音一如往常,舒缓而沉重——“诗人的劳 役是:为新的现实创造新的形象,为新的主题创造新的形式,为新的形式与新的形 象创造新的语言。”在离开天涯海角后,在大轿车穿过一片又一片橡胶林时,车轮 在呼唤着,它们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而笔者想起的却是艾青自己曾经引述过的那两 句话: “安明! 你记着那车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