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永别了,孩子们 当他含泪闭上双眼,已经是个异常衰老的老人了。 在这个雪花飘飞的日子里,想象着,孩子们正坐在温暖的家里,同家人一起说 着温暖的话。很多时候,讲给孩子们的故事都出自他的心底。故事被人传诵着,他 的心里就感到无限的光明和欣慰。 他觉得自己化作了一阵清风,在每一个有孩子人家的窗前都要停一停。通过透 明的玻璃,只要看一眼幸福中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大人们,他就满足了。 然后悄悄地离去,去一个无人到过的地方,了却美丽的心愿。 也许你小鸟能对我回答我还能得到多少吻活多少年他习惯于发现人的善良,并 且天真地想,纯真迟早会胜利的。他感到幸福的是他为千千万万幼小的心灵打开了 通向真、善、美的窗口,他用他的爱,在孩子们的心灵中播下了美和善的种子。如 果说他的心里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能再去写 出更多更好的童话,不能再去帮助受苦的或者迷茫的孩子们。 我们的躯体注定古老,生命却永远年轻! 要知道,有多少人注定要在暗无天日的贫困和痛苦中度过一生。重重矛盾折磨 着人们,亲眼目睹生活资料分配的不合理。……这些话也是老人心声的写照。 如前章所述: 社会矛盾重重而又得不到解决, 这使他苦闷、徨。 既然找不到出路,他就寄希望于残留在他心中的纯朴的宗教信仰。他的奶奶、 母亲都是依靠这种信仰,在自己辛酸的一生遭遇中寻找慰藉的。这首先便是对死后 生活的一种渴望。 1864年对于丹麦人民来说是一个多难之秋。 战争又来了。战争的结果使普鲁士占领了丹麦。 整整一年的时间,安徒生一个字都没有写,他的心情过分沉重。 在他的脑际老是浮现出一副副阴暗的画面:房子在燃烧、鹳鸟一群一群地在灰 色的天空中嘶鸣、孤儿寡妇们穿着送丧的服装,目光暗淡,面孔苍白……随着岁月 的流逝,他感到自己苍老了,而且疲惫异常。 他曾幻想着,一批新的童话会来扣动心灵之门,然而没有。就连旅行这样一种 获得童话的可靠而且经过考验的方法,都常常不能使他摆脱这种沉重。 在最近这几年当中,死神夺走了他几个好朋友的生命,其实他们都是他生命中 的一部分。尤其是收养了他的老古林的去世,使他异常悲伤。事实上,他自己也到 了垂暮之年。 这时,好事不断涌来:国内外颁发给他的各种勋章和为他举行的各种庆贺会, 加给他的各种荣誉称号, 一篇篇赞颂的文章,一次又一次再版他的书。 每天都有许多起拜访应酬,弄得他眼花头晕,耳朵嗡嗡响。他陷入前所未有的 恭维话的海洋中。人们给他拍照,雕刻家给他塑像,出版社预支他高额的稿酬,维 多利亚女王要亲自接见他…… 安徒生说:“……我压根儿不感到幸福。这种不知足的感情来自我本人,但我 越来越相信,荣誉和名望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无足轻重。”他向23年前曾送给他 一个小小锡兵的德国诗人摩生的小儿子爱力克提出了一个问题:“难道仅仅是一种 回忆吗?”“这个锡兵让安徒生不会觉得自己太寂寞。”爱力克当时说。是的,这 个小小的锡兵一直都在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务,每当安徒生伤心难过的时候,他 总是把小小的锡兵拿在手里,而小小的锡兵总是瞪大了眼睛同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而这时,安徒生最需要的是什么呢?他还渴望着什么吗?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敏 感了。 不错,每个人都需要许多朋友,无论知名的还是不知名的。有了朋友,生活才 会容易一些。……并不是一切都过去了。童话还是要来,而且一定会来。他还会遇 到一些美好的、有趣的事情,世界会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美好,人也会变得更加善 良。 尽管许多老朋友不在人世了,可是他们的儿孙辈都在成长,孩子们也在成长。 有一个大学生寄给安徒生一棵干枯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据民间传说,这种草 会给人带来幸福。 年轻人在随之附寄的信中说:这棵草是他小时候找到的。他常常听从没有见过 安徒生的母亲说过,安徒生曾经受过很多很多的苦。但母亲始终都没有把这件礼物 寄出去,而是非常细心地把这棵三叶草夹进了一本心爱的书里,书是安徒生写的。 现在,这个早已长大了的孩子,遵照母亲早年的嘱托把它寄来了。 此外, 安徒生还有不少青年朋友, 陪他到处旅行,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述往事。 总之,生活依旧是美好的。 也许,真正叫人担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的健康情况每况愈下。饱经沧桑, 坎坷多舛,过份紧张的工作,使他的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牙痛苦苦地折磨着他。 老年的一些症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甚至比常人更严重一些,老是出现一些奇 怪的感觉:他觉得他坐在船上航行,接着一幕沉船的情景就突然清晰地呈现在他眼 前。他刚要慢慢地睡去,而另一种昏睡症的恐怖又向他袭来。在梦中,昔日发生的 种种可怕的事情纷至沓来。这其中,有关于校长梅斯林的事情,直到他逝世,还常 常梦见梅斯林那凶神恶煞般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然而,他要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地振作起自己沮丧的心情, 努力克服病态的易激动的脾性,摆脱种种令人沉痛的回忆。 他开始上剧院访友,对一切都感兴趣,而且还和人不断愉快地、诙谐地开玩笑 ……只有他最知己的朋友才知道,这位“幸福的童话作家”时时都在和纠缠他的可 怕的阴影作斗争。 他外貌的种种缺陷,曾经受到贵族聚会里那些尖刻的“调侃家们”的挖苦和讥 笑。然而随着年华的流逝,这些缺陷不再引起人们的议论了。 这时,如果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大街上走过,总有行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向他致意。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人都是在他童话的熏陶下长大的,他们知道他走过艰辛的道路, 都在自觉不自觉中为他在世界上取得的声誉而感到骄傲。 “他是一个身材高高、体态匀称的人。紧张的精神生活的印记使他的脸变得好 看了。他有许多优点,而且,他对任何人,哪怕是同他素不相识的初学写作者,都 表现出无限的关心和友爱。”这是一位丹麦作家在回忆安徒生时说的。 安徒生深深懂得:如果别人居高临下地对待你,你心里会有多么痛苦,多么沉 重。何况,傲慢不逊如同奴颜婢膝一样,同他的天性格格不入。 自1819年起, 哥本哈根成立了“工人协会”,以文化启蒙为宗旨。现在, 安徒生是第一个愿为该协会服务的丹麦作家。 在协会聚会的大厅中, 挤满了工人和手工艺者们, 他们是前来听取这位著名作 家的讲话的,因为他们和作家有着同样的出身,他们喜欢听他那响亮、柔和而且深 沉的声音。 他也很高兴,尤其是看了工人们的演出,他的心情就十分激动, 并且为他们所 取得的成绩由衷地高兴。 他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朗诵自己的作品。他以惊人的诚挚,毫无“戏剧腔”地 朗诵着自己的童话,每一句话都让听者听得清清楚楚,都能自然而然地充分表达出 作品之中那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因此,听众们每次听着这些熟悉又熟悉的童话,都 会产生一种新鲜感,从不乏味。这些插上了翅膀的小童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作者所 描绘的那个时代的界限了。 童话是没有国界的! 早年,他到意大利去时, 是因为丹麦当时的环境, 限制着他的眼界。他要亲身 去经历各种各样的生活。 远岸的山,山后的烟,异域隔着大海在吸引他。 他每年都要到乡下住一个时期。 丹麦的深秋季节,岛上遍地都是阳光, 金光灿灿, 使得那片庄稼的金黄更加金 黄,发出耀眼的闪光。 这真是一派安静、和平、胜过田园的景象。在这里,农民们常常把他请到自己 的家里去,当做自己最热爱的贵宾和朋友。他无时不刻都在被感动着。 农民们的生活,农民们的想象,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经常出现在他的童话作品 里。 中国作家金近先生曾在《安徒生童话的成就》一文中提到:“童话尽管是幻想 和夸张的产物,但它决不能完全脱离现实,凭空编造胡扯, 一种低劣、庸俗, 甚至 荒唐的东西。安徒生那些最好的童话,都是和他当时的时代脉膊相联系的,和广大 群众的思想感情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值得我们写童话的作者好好学习。”这话极 是。 在乡村里,除了鸟声和风声以外,他听不到任何咒骂他的声音。他可以安安静 静地写东西,可以在松树下的石上沉思默想。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首用生活和感 情织成的美妙的诗画。 渊博的书本知识和安徒生所独有的人民生活的教养,以及民间文学的众多形象, 其中有许多形象从他的儿童时代起就在他的幻想之中生根了,教养和众多形象溶合 在一起,铸炼成一种奇异的合金,他的童话就是由这些闪着光辉的合金重新铸造成 的。 在童话形成的漫长岁月中,关于美与善、关于统治阶级与人民大众,关于邪恶 势力被正义最终战胜的观念,等等,溶在童话里, 它们创造了人民的世界观, 而人 民的世界观又丰富了童话的创作,它反映出人民群众祖祖辈辈的经验。以上就是安 徒生童话的基础。 然而安徒生和那些民间文学的搜集者、创作者、研究者不同。为了不至于对 “原文”横加歪曲,搜集研究民间文学者是无权随意改动的。而安徒生是民间文学 宝库的合格的挖掘者和继承者,他给故事注入了新的血液,使之成为具有永久魅力 的童话。 丹麦的学龄儿童们的课本里,可以找到安徒生的童话和诗,可以读到他的生平 事迹。 虽然世界上各个地区的亿万读者,大人或孩子也许从来都没有见过安徒生的故 乡,更没有见过安徒生的纪念碑、纪念馆和座落在海岸边的人鱼公主的塑像,但是, 凡是读过他的童话的人,都会很快地把安徒生当做他们最好的朋友, 自然而然地想 了解一下安徒生, 了解一下从前的欧登塞的这个相貌不漂亮的男孩子所走过的坎坷 道路以及这个从前吃不饱饭的衣衫褴褛的少年沿着林荫道郁郁漫步的故事。 那时,十四五岁的安徒生被赶出做工场的日子,他就走到圣安妮广场。尽管这 个小广场的面积不大但绿草如茵。这些绿草中间还有些关于历史人物的塑像, 寂然 地耸立在岁岁年年的凄风苦雨中。 他就曾在这里度过他的黑夜,品尝着对人生最初痛苦的深刻感受。 ……在他走进老年的日子里,有人告诉他,说他后期的童话不如前期那样有意 义。这些话使他有些伤心。 丹麦宗法制农民和手工业者的种种弱点,如对仁慈上帝的信仰,对好皇帝的信 仰,评价阶级关系时的暧昧态度,对寻求解放道路的模糊认识,不能不反映在他的 作品中。这些受着历史的制约,但却和小小的丹麦的命运休戚相关。 在安徒生的时代,资本主义在丹麦刚刚开始发展。 基于安徒生本身的弱点, 有许多童话作品是不成功的, 至少平平。但这不妨碍 他的童话大师的荣誉。单是一篇《皇帝的新装》就足以使安徒生获得社会讽刺大师 的称号。他不但是《海的女儿》、《丑小鸭》、《皇帝的新装》、《母亲的故事》、 《影子》、《夜莺》等童话的作者,同样也是《看门人的儿子》、《古教堂的钟》 的作者。 风磨、旧茶壶、银币、小鸟和小蝴蝶,等等…… 他还记得小时候跑到街上去,长时间地看着人间。生意人、手艺人、店员、乞 丐、洗衣妇和他们那衣衫破烂的孩子、坐在四轮马车里横冲直撞的贵族和大地主, 伪善的市长和牧师……有的人装腔作势,挥霍无度;有的人一天到晚劳动还吃不到 一顿饱饭。那时,小小的安徒生当然对于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找不出一个答案,可现 在,竟痛苦地叫他写不出一个字! 安徒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非常美丽的幻想。那是关于欧登塞河的,那是家乡的 小河,那是母亲几乎一生都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挣钱养活他的小河。 他幻想着,从这条小河挖下去,挖下去,挖到地球的另一面,就会来到另一个 美丽的国度,她就是中国,可是至死他都没有到中国来过,尽管他的名字在中国几 乎家喻户晓。 后来,为了纪念安徒生,在这个小公园里竖起了一个安徒生的铜像。它的旁边 还修了一个雕塑,是根据安徒生童话《野天鹅》的故事雕塑的。 故事里的艾丽莎正睡在11只天鹅的背上,飞向天空……因此,在安徒生的故 乡欧登塞,人们把这个小小公园叫作“安徒生公园”。 小公园里的许多事物,都和安徒生有过联系。 安徒生得到社会的认可、世界的承认时他已经60多岁了。 1867年12月初,在他的故乡欧登塞。人们一下子涌到街上,把欧登塞的 大街小巷像过节一样打扮起来。 随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歌声、欢呼声。火炬游行、彩灯及焰火,一眼望 去,好像为迎接皇帝驾临而举行的盛大庆典。不过这种迎接官方要员的庆典应该是 官方举办,它不会激起万民欢腾的情绪,人们的脸上也不会洋溢着高兴和骄傲的神 采。而现在,万民欢腾,欢迎的不是国王,不是官府要员,而是人民自己的儿子安 徒生。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记得,他就是在欧登塞剧院门口跑来跑去张贴海报的那个 衣着褴褛的男孩子。 那还是1819年的秋初之时,安徒生决定离家远行时,那个算命的老女人就 曾经向这孩子预言过,说有一天出现了盛大的节日焰火,那是他诞生的城市为他准 备的,这个城市将要张灯结彩欢迎他。 从预言到实现整整过了48年。 聪明老太婆这一次没有算错。欧登塞的人们从《我的一生的童话》中知道了这 个预言,现在人们正把这个预言变为现实。 安徒生满脸微笑, 站在市政厅明亮的大厅的窗口, 望着下面激动的人群。市长 和其他显贵们围着他。他们的儿子前些天还在谈论着他的童话是多么的感人,叫人 想哭呢。 窗台边的桌子上堆着一堆来自各地的贺电。这当儿,欧登塞市长授给安徒生荣 誉公民的称号和荣誉奖状。安徒生从市政厅的窗子里探出头去,广场上成千的人拿 着火炬,挥舞着帽子,举起手臂向他欢呼。这其中,有他少年时代的老同学和他们 还在上学的儿子、孙子们。 他同情着人们的遭遇,丰富了人们的想象,人民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誉。 安徒生曾多次回到欧登塞过,特别是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但是,熟悉的狭窄的 街道,曾经度过了童年时代的破旧小屋,年久失修的曾经停放过父亲棺木的教堂, 这一切并没有唤起他多少回忆。那个固执的,不想认作亲姐姐的卡伦的身影在他的 记忆中一闪而过。35年前,在哥本哈根,卡伦来找过他,他跟她谈了一小会儿, 给了她不多的一笔钱,可他仍是没有从童年时的阴影中走出来,陡然升起的是一种 厌恶感。 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到她。 今天,他想用一种友好的心情和态度和她见面。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任性、固执而又苦难了一生的卡伦早就安息在 哥本哈根贫民公墓里一个无名的坟头下面了。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开始牙痛了。激动和疲劳引起了剧烈的急性牙痛。 当儿童合唱队为他唱歌,当各种祝福、赞扬、歌颂之词向他涌来,当隆重地授 予他欧登塞荣誉公民的时候,牙痛都在折磨着他。 牙痛使他想起了一个老太婆, 面目可憎而且干瘪, 她曾恶狠狠地说:“伟大的 牙痛是献给伟大的诗人的! 这是不会白给的。为了这一切必须付出代价!”“好吧,别急,看我给你写个 童话!”他暗暗记在心里。后来这个老太婆的形象就出现在童话《牙痛妈妈》里了。 唉,如果头发还没有斑白,脸上还没有出现皱纹…… 18世纪70年代初,安徒生在他老年的日子里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次旅行。 这是他自己强迫自己的。 先去巴黎、挪威、瑞典。 这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虚弱,咳嗽,双足浮肿,常常使他走走停停,甚至 不能动身上路,但是他总是怀着一种“一切都会过去”的希望,又再次订好了新的 生活计划。 “不要紧,等我身体好一些,我们再去旅行,再找个地方去!”他这样安慰着 小约那斯·古林,老古林养了他少年,青年甚至壮年。而这老年的时光将由小古林 陪伴着度过了。小古林什么也不问,免得使老人伤心。可老人自己心里也明白,他 的这些新计划恐怕未必能如愿了。 这期间,他在万分的怅然中完成了最后一些童话的创作。 《牙痛妈妈》、《跳蚤和教授》、《老约翰妮讲的故事》、《蜗牛和玫瑰树》 等。 在瓦尔德玛尔的庄园里做客时,其实他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用圆木搭 建的小屋隐在一片树林中。那个被称为“林子博物馆”的地方,是这片土地上残存 的古老农舍。独立在一片荒郊旁,颇有中世纪的味道。 他常常一个人走到这里来。 踏着菩提树林荫道, 湖岸和鲜花盛开的林中草地, 去寻找新的童话。 看,那边有一棵苹果树,正在开着奇异的花,树下还有一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 蒲公英。 他曾经说过,它们各自有各自内在的美。 他说:“在人类中间,正如在植物中间一样,也存在着区别。有些东西是为了 好看;有些东西是为了实用;但是,也有些东西却是完全没有用!”绿草茵茵的沼 泽地上,倏然升起了一缕白烟。在烟中变出了一个狰狞的老太婆,她就是沼泽之神, 在向老年的安徒生讲着一个关于鬼火的故事。鬼火阴险毒辣,良心丧尽,它有时扮 成牧师,有时扮成国务活动家,有时扮成作家,而且不是一个,是许许多多的鬼火 扮成形形色色的人——然后到处去散播仇恨、谎言……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小姆指姑娘就在宽宽的睡莲丛中漂荡;两只蜗牛,爬 在玫瑰花枝上郑重其事地宣称,它根本不在乎大千世界如何,它能信赖的看到的依 靠的只有自己的壳…… 现在,冬天终于到了,到处都是飘飞的雪花。风儿一阵又一阵地吹响老橡树的 枝子,那上面曾经挂满了生机勃勃的绿叶子,它们曾向这位前所未有的神奇的童话 作家讲述过关于一个骄横一世、挥金如土的瓦耳德马·多的童话,后来这个高贵的 家族,不但没落而且绝种了。 他用老人的心感觉到,在风的喧闹声中,他就感觉得到了,再也听不到新的童 话了…… 是这样,哪儿也找不到一个新的童话了。这叫他不愉快,心情忧悒。 不过,那些老童话却向他微笑、致意。他从一份英国报纸中读到一则消息,说 他的童话是世界上拥有读者最多的读物。嗨!还真不少哩!——应该以此得到安慰。 有一个年轻人对他说,童话已经过时了,作家应该冷静地、准确地去描写现实 ——不必选择,写所见到的一切——而虚构是不必要的!据说,这是所谓严格的科 学态度……安徒生微笑着摇摇头,他的眼前出现了大批大批的孩子都在微笑着摇摇 头,不对不对,童话活在人们心中,永远是不会死的! 小孩有小孩的童话,大人有大人的童话。 1875年4月2日,安徒生接到通知说,为他建造纪念碑的认捐事宜已告结 束,并送来一份由雕塑家拟定的草图。上面,安徒生的雕像四周簇拥着一大群孩子。 安徒生否定了这个草图。 他激动地说:“我的童话与其说是为孩子写的,不如说是为成年人写的!要是 后来,每当我朗读我的童话的时候,孩子们都趴在我的肩膀上,我简直无法忍受。 为什么要把本来没有的东西画出来呢?”最后,雕塑家还是按照他的意愿重新设计 了一张草图。 以后,安徒生很少露面,除了身体上的原因外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这是 属于安徒生一个人的秘密,因为他没有结婚,一生都没有结婚。他没有妻子和孩子, 但是几乎所有读过他的童话的人都把他当做亲人了。 为纪念安徒生七十寿辰,人们又为他举办了隆重的纪念会,他来了。这是他生 前最后一次参加的纪念活动。同时,他的童话《母亲的故事》用十五种语言出版了。 不久,为了躲避烟尘及夏季的闷热,他离开哥本哈根,来到了他朋友的“憩园” 别墅休养,走向他生命中最后的驿站。 无论清新的空气,海峡的旖旎风光,还是女主人亲切殷勤的款待,全都无济于 事:安徒生病倒了。 他真的不能对他的环境,对他所接触到的东西,再生出很大兴趣。他也不能再 用各种方法来表现它们,记录它们了。而此时, 他又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歌声, 这 是从小时喜爱的梦寐以求的舞台上传出来的。 ……从幕后传出歌声,悠扬的,像游丝一样的歌声。看,舞台上的人不是走出 来的,而是从歌声里飘出来的……安徒生看见了一轮明月,这月亮正对着他微笑。 他靠着窗子向月亮凝望。四周是一片静寂,他几乎可以听到露水的下降声,其实, 这是用心听到的。 他有一颗明朗而伟大的心。它还在微微地跳动。 一颗好的心是永远都不会骄傲的。何况他是那么渴望着和大自然溶为一体。 真的要和孩子们永别了吗? 他知道,世界上不幸的孩子太多了。而他们是最需要安慰的。 必须再次振作起来。“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还在七月底,由他口授,请 看护着他的佣人代笔,给小约那斯·古林写了一封信,再次提起旅行的计划。 可是,1875年8月3日夜里, 他开始发高烧, 辗转呻吟。一些断断续续的 画面在他面前掠过……他向奶奶告别,到哥木哈根去,搭乘的是一辆载货的马车; 爸爸死去,妈妈嫁人,他渴望的是想突破这个寂寞凄惨的境遇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艺 术家,可是遭到了多少白眼,听到了多少嘲讽的言语!他甚至看到了后人为他建造 的陈列室,就在他出生的小房子隔壁,它们是几间比较高大的,格调不大相称的陈 列室。 在陈列室里, 可以看到好多细小然而有趣的东西, 他的剪纸幽默而富于想象。 还有许多画技不很高明的小幅速写画,看上去明快、爽朗;还有他给孩子们画的奇 奇怪怪的图画以及在书本里压干了的草花,它们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了……弯弯的月 牙,什么时候曾经见过的?哦,对啦,那是在君士坦丁堡,在意大利—— 后来在 多瑙河畔,坐在由几头白犍牛拉的吱吱作响的大车上……雾,居然雾蒙蒙的了,一 切都被这雾遮住了。校长梅斯林的脸孔是从牧师老婆骂他时的那张脸上转换过来的。 校长正向老古林告状,报怨这个学生不务正业, 太懒散而且喜欢吹牛。应该把校长 叫住, 告诉他, 他错误地理解和看待自己的学生了……然而, 听不到声音,梅斯林 已不知去向…… 接着,传来的是一阵提琴声,这次他听见了,是提琴声!并且越来越清脆、响 亮。提琴声如怨如诉,弦上迸出小小的蓝色的火星,火星越来越多,越变越亮…… 忽然,门开了,一位温柔、可爱、目光明亮的姑娘走了进来。她,正是常常在幻觉 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姑娘。她走进来了,向她嫣然一笑。 “我等你等得太久太久了!”他对她说。 这就是幸福。这幸福是巨大的、透明的、五彩缤纷的——不断涨大,彩虹般色 彩鲜艳,突然又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姑娘的脸变得模模糊糊起来,让人捉摸不定。 时尔像莉葆,时尔又像露易莎,但更多的时候竟像燕妮·德林这位有着夜莺一样美 丽歌喉的歌唱家。孤独又回来了。 寂静和孤独重新笼罩着他,只有影子歪歪斜斜地映照在墙壁上。黑暗重新吞没 了一切。不过,声音又回来了,是他自己的。 我把你的名字刻在最高的树上 只有鸟儿能够看见 也许你小鸟能对我回答 我还能得到多少吻活多少年 一生中你总应一度感到年轻 把爱情的玫瑰送给一位姑娘 晚祷的钟声在空中飘荡 它来自远村告别夕阳 让万物在睡眠中休息和生长 静静的树林 空气是多么清新 天空是多么明静 无数歌唱能手在里面飞行 我来到它们中间 一颗忧郁的心 如今,这颗忧伤的忧郁的心,正在向孩子们,向童话般的世界告别。黑暗浓重 浓重的时候,唯有音乐声依稀可辨,但那已经不再是提琴悠扬的声调而是母亲为他 低声哼着的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了。 一遍一遍地,轻轻地哼唱,催他快入梦乡。他动了一下身子,轻一点、安静一 点,再好好舒展一下。 睡入梦中,在梦中入睡吧…… 第二天,即8月4日上午11时,通宵达旦守候在安徒生病榻旁的别墅的女主 人刚刚离开房间,安徒生就沉入了最后的梦幻之中。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嘴角动了一动,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完全 地停止了呼吸。 只有童话是永生的! 一阵清风从海的方向吹来,飞进房间,带来了阳光,也带来了大海和航船的消 息,甚至还有海的女儿那忧伤、无助的叹息,这些都是有着生命和情感的清风所赋 予“睡熟”中的老人的。因为老人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心而且坦然地睡过每一 个宁静的夜晚。 风儿吹过去了。又一阵风轻轻地吹进来,轻柔地抚摸过这张饱经患难的沧桑的 面孔,然后退出去了。 风儿还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这次,清风所到之处,谁都听不到他亲自朗 诵的童话和故事了。 不过,在人们善于幻想,渴望光明的脑海中,总也抹不去这样一幅画面:在夕 阳映照下的青山的预端, 拄着拐棍的白发斑驳的老人正含着泪,始终微笑着站在瑟 瑟的风中,向生命的这边凝望了许久许久,然后才举起衰老的手来——不停地挥着 :永别了,孩子! ……永别了,孩子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