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告别成都 《半月》编辑部的办公室在总府街商业场楼上。这个十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 几个人每夜在微弱的灯光下,辛勤地工作,直到十一点左右熄灯,才各自回家。在 白天,他们有的在学校读书,有的在商店、工场做事,只有晚上才在这里碰面。 时间过得快,《半月》办了五个月,要出第十一期了,经费却发生困难。 “印刷所的老板说,第十期印刷费不付清,第十一期稿件就不接了。”经常联 系印刷所的朋友,为难地向大家说。 “那怎么办呢?”章编辑不禁忧虑地问大家。 “一起想想办法吧。”好像是袁诗荛的声音。 “不要紧,我明天给他们送去。”说话的是吴先忧。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很有 把握的样子。 “上个月的困难,不也是你解决的吗?”大家耽心他负担不了,因为吴先忧为 了办好这个刊物,他花的力量最大,出的钱也最多。最近他连外国语专门学校读书 也放弃了,改到一家裁缝店里去当学徒,他几乎把劳动所得,全部作为办刊物的经 费。 吴先忧是个热心人,他对当时中国著名的安那其主义者刘师复非常钦佩,对刘 师复所订的心社十二条戒约,更为信仰。除了不饮酒、不吸烟、不用仆役、不作官 吏等信奉不渝外,对“不食肉”和“不坐轿及人力车”,他也身体力行,一点不含 糊。他放弃求学去做裁缝,也是为了实行当时很流行的“劳动神圣”“不劳动者不 得食”的准则,以及“人的道德为劳动与互助:唯劳动乃能生活;唯互助乃能进化” 等一些主张。他热心助人,谁有困难,就帮助谁。至于大家的事,那就更不必说了。 这次又是他站出来要为刊物解决交付第十期的印刷费,其实刊物每期印一千份,倒 是都销完的,因为群众很欢迎它的内容。尧棠经常来到华阳书报流通处,看到读者 争买《半月》的情况,特别是登有与现实斗争有关的文章刊物,总是被抢购一空。 就说最近一期吧,他们为了主持正义,刊出了一篇文章,反对军人破坏学生为了办 平民学校筹款演剧。刊物印好后,竟接到省会警察厅通知,要叫他们把这篇文章删 掉。他们商量了一下,接受袁诗荛出的主意,刻了个“本文奉省会警察厅命令删去” 的印章,用朱红印泥盖在这篇文章的中央,送到书店去卖。这样既不妨碍读者阅读 这篇文章,又似乎接受了上面的命令,可以应付公事。事情果然如此:刊物一到, 很快被读者抢光。哪知刊物销路不差,但收回来的钱还是不多。这是因为他们的刊 物售价较低,每本价钱实际只收回一些成本费,而且每期总有不少本刊物,作为赠 书处理。同时他们还在商业场楼上设立了一个书报阅览处,免费供应贫苦读者前来 借阅。一到晚上,这里可热闹了,书报阅览处人群拥挤,使他们得有机会直接接触 读者群众,因而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第二天晚上,吴先忧果真把印刷费付了。他在裁缝店当学徒,收入很少,怎能 经常这样迅速解决刊物的经济问题呢?吴先忧父母早已亡故,依赖姐姐当家,姐姐 待他很好,但不肯让他随便花钱,所以吴先忧临时要用钱,得自己想办法。他唯一 的窍门,就是把自己的衣物送上当铺换钱救急,等领到工资,再把衣物赎回来。这 次他把姐姐替他新制的一件丝棉袍子送到当铺去了。 他从家里出门时,怕挟着棉袍从姐姐面前走过不了关,因此是穿在身上出门的。 走到当铺,已经一身大汗,在柜台前把棉袍脱下来,当了一笔钱,也就感到轻松了。 面对着吴先忧这样一个言行一致,对大家的事肯作自我牺牲的人,尧棠非常感 动。在那个晚上,当尧棠了解到这件事的经过以后,他情不自禁地跑过去,紧紧地 握住先忧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他晶莹的双眼中露出感激的泪光。吴先忧 的言行一致和自我牺牲精神,在尧棠以后的生活中,确实起过很大的作用。尧棠曾 把先忧作为他青年时代的“第三个先生”。他曾说,“母亲教给我‘爱’,轿夫老 周教给我‘忠实’(公道),朋友吴教给我‘自己牺牲’,他还教给我勇气,我虽 然到现在也还不能够做到他那样子,但我的行为却始终是受着这个影响的支配的。” 在这些可尊敬的朋友的影响下,十七岁的尧棠每月参加他们召开的会议两三次,还 印了一些小册子送到邮局去寄发。五一节到了,他还在深夜到街头去张贴传单,这 些传单大都是宣传“劳动神圣”之类内容,还有一些则是针对当地军阀的罪恶统治。 那时四川军阀仍在成都进行着你争我夺的拉锯战。北京的北洋军阀政府任命刘存厚 为四川督军,熊克武为四川省长。两个人到了四川,又互相火拼。熊克武唆使川军 将领但懋辛、刘成勋等发出通电,宣布在民国南北政府未统一以前,四川实行自治 ;而刘存厚正是四川自治的障碍,因而与刘存厚开战,终于将其赶往川北南充一带。 不久,川军混成旅一批军官又推举刘湘为川军总司令兼省长,因而熊克武、但懋辛 与刘湘又发生对立,展开激战;结果熊克武又联合刘成勋击败刘湘,逼迫刘湘下野, 退出成都、重庆……这些军阀混战的后果,是生产破坏,市场混乱,人心浮动,民 不聊生。在混战中的这些军阀,仍没有忘记对言论的控制,当《半月》出版到第廿 四期,刚满一年的时候,被他们注意起来。 事情是从成都市区西边的那个少城公园(即现在的人民公园)开始的。 这个少城公园当时是成都市民经常集会的场所。“五四”运动前后,这里曾举 行过反对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个卖国贼,要求拒签“巴黎和约”的集会;也 有过谴责北洋军阀、要求抵制日货、收回青岛的运动。在平时,则有一些群众团体 举办的座谈会;也有些基层在这里举办读书会、研究会。更多的是一些教师带着学 生在这里聚谈。在《新青年》等刊物上写文章的外国语专门学校的教师吴虞,曾被 人称作“四川省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他是这里的常客。现在正是成都城内 青年群众谈论妇女解放问题最起劲的时候,有不少青年学生经常在这个公园里,站 在游客坐凳上,向群众宣讲女权解放,要求实行男女平等。同时,还传出消息,说 成都城里已有三个妇女剪去辫子,不少人还拿着《半月》杂志,指着里面登的文章, 一字一句读给别人听,说辫子是封建意识的象征…… 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公园墙上出现一张布告,那是省会警察厅刚刚张贴的。 一群人正围在那里高声地念着: 查为政之道在于民风端正,本省治安向赖全省人民体察上情,各安本分,奈近 日邪说纷纭,以提倡男女平等为名,行违背我国固有道德为实,致使民风败坏,出 现妇女剪辫,男女不分之怪现象。经省军政官员多方研究,为挽救世风,以求各方 安居乐业,一致决定严禁此类现象再有发生,违者一律查究,不予宽贷。切切此令。 看了这张布告,有唉声叹气的,有鼓掌拥护的,也有批评省会警察厅不是的。 这样一连半个月,这张布告前面经常议论纷纷。有一日,几个青年学生,各拿着一 本新出版的《半月》,对着围观这张布告的人宣讲起来: “你们看,《半月》杂志登出了文章,明明白白地批评了省会警察厅这个禁令, 他们说这张布告,不合时宜,阻碍历史前进,它反映了今天的当权者思想的封建性!” 学生的宣讲,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人们知道了有这么一篇反对剪辫子禁令的文章, 登在《半月》上。在总府街发卖的刊物,很快就给抢买一空。 再过了半个月,《半月》又登了三篇响应上一期那篇专文的小言论,其中一篇 的作者还是那两个带头剪辫子的妇女中的一个。这样就轰动了全市,省会警察厅的 老爷们警觉过来,派人来警告编辑部,不要在这个问题上随便发表意见,尧棠他们 不接受警告,与来人进行了辩论,结果来的两个人竟不答话,把几十本未及发售的 刊物带走。《半月》社的几个编辑年少气盛,不甘心屈服于他们的压迫,三天两头 写信去查询,得不到回复,他们就索性跑上门去质询,结果只换得一纸禁令回来。 几个人没有办法,只好准备散伙。但在散伙以前,他们又偷偷地编了一期“停刊号”, 这次是袁诗荛动笔,把事情经过通过他那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笔调详细叙述了出 来,变成了一篇对封建统治的血泪控诉书。尧棠和其他几个人读后,禁不住热血沸 腾,都说写得很好,很有感情。这样,出了整整一年的《半月》就停办了。袁诗荛 不久在高等师范毕业,也就在他们之间消失了。最初人们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几 年之后,尧棠在上海从一个朋友嘴里才听说袁诗荛后来不再满足于空谈革命,放弃 了对无政府主义的信仰,而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1928 年被成都军阀逮捕,最后 竟被枪决在反动军阀的刑场上。 《半月》停刊。尧棠他们又曾与另一批人合办了一本叫《警群》的月刊,但由 于双方对革命的理想不同,尧棠和他的几个朋友就发表联合声明,一起退出了。半 年之后,这已是1922 年了,他们又办起了《平民之声》周刊,这次是尧棠担任主 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担任主编,社址就设在正通顺街的李公馆里,发行部则在另 外一个朋友家中。刊物每期出版的时候,尧棠和施居甫几乎天天到印刷局去发稿, 看校样,有时两个人一起去,有时去的人更多。 尧棠看到自己编好的稿件,被一个字一个字排出来,版面拼成后,上架子印刷, 印张一页一页地从平架机上掉了下来,经常兴奋得忘记吃饭。当然,工作过程是兴 奋愉快的过程,也是十分痛苦的过程。成都的军阀统治,对言论控制愈来愈严,他 们规定稿件必须送审,而且还在印刷局派了人,监督刊物编辑把稿件送到省会警察 厅去审查,如果不送,他们就不给印。这样因送审而不断产生纠纷,使尧棠他们的 工作经常受到挫折。第一期为了争取及时出版,稿件不得不边送审边排印,结果刊 物刚印好,而警察厅派来送信的人已经来到李公馆门口。尧棠把信拆开来一看,原 来是警察厅认为刊物“言论过激,对于国家安宁恐有妨害”,所以不许发行。但是 他们为了不使自己的劳动成果白费,还是把刊物送到书报流通处去,让它半公开地 发售。以后,几乎每期警厅检查官都要给刊物带来麻烦,使尧棠他们非常愤怒,但 也更进一步认识了这些统治者的反动和他们为人的卑鄙无耻。《平民之声》出了十 期,最后还是在不堪忍受的打击下宣告停刊了。 由于“五四”运动的深入发展,各地文学社团陆续成立,主张“提倡为人生的 现实主义文学”的文学研究会也早开始活动,郑振铎负责编辑的会刊《文学旬刊》 (《时事新报》副刊),一边发表现实主义作品,一边与复古的“学衡派”和以文 学为消遣的“鸳鸯蝴蝶派”展开斗争。十八岁的尧棠虽然远在四川成都,但已读了 鲁迅、朱自清、夏丐尊、叶圣陶等人发表在上海、北京两地报刊上的作品,他自己 也开始了文学写作,新诗《被虐待者底哭声》(署名李芾甘)发表在《文学旬刊》 第四十四期上,这就是他在公开的报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同时,他还在《 文学旬刊》的“通信”栏上写信给编者,对鸳鸯蝴蝶派文学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编 者复信表示支持。 虽然尧棠已迈步走向社会,而相互倾轧和仇视的大家庭仍笼罩在一片沉闷、忧 愁的气氛之中。自从尧棠的父亲死后,商业场上的工作已由二叔接管,但不少人都 不愿与他合作,以致与他家有关的商行纷纷倒闭;再加上场内两次大火,损失惨重。 当初祖父、父亲在世时,兴旺发达的景象,早已成为明日黄花。这就不能不影响李 公馆在这一方面的收入。加上连年军阀混战,捐税名目繁多,四川经济遭到严重破 坏,农村中由于战死、饿死、冻死和逃亡的灾民多,人口急剧下降,出现大片无人 耕作的荒地,农业产量锐减。农民过着“三月杂粮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的生 活,无法向地主按期交租,声势显赫的李公馆经济来源也因此大受影响,“内囊空 虚”起来。这就加剧了家庭内部的各种矛盾,公馆里几乎每天都有争吵、打骂、诅 咒之声。“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片不祥的气氛,在这个即将崩 渍的大家庭中游荡着。 幸而大哥发病的时间不多,仍能去商业场股份有限公司办公。他的第一个孩子 庆斯患脑膜炎死了,这使他很伤心,也使尧棠感到悲凄。尧棠欢喜这个孩子,曾经 常逗着他玩,不料军阀混战时期所流行的传染病,把这个不到四足岁的小生命也夺 了去。这几年中,尧棠死了母亲、父亲、二姐、十妹和侄儿庆斯,几乎平均每年有 一个人去世。这是一个多么使人忧伤的世界。第二年,即1923 年,4 月,三姐尧 彩要出嫁了。三姐由于祖父和父母死亡,连年服丧,耽搁了她的婚姻。其实那年她 也不过二十三岁,但在那个年代,人们已经把她作为“老姑娘”来看待,所以只得 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做继室。 她出嫁那天,尧棠跟着大哥、三哥一起去参加婚礼。他看见他的三姐那张苍白 的没有表情的脸,临上轿时痛哭失声,苦苦挣扎的情景;后来又在拜堂仪式时看到 新郎那世故庸俗的神态,禁不住预感到三姐命运的悲惨。他想到二姐的死,以及二 叔家的四姐嫁后的遭遇,他为三姐担忧,心头上罩上了一片阴云。他要离开这个家 庭的心情也更迫切了。 隔了一个月,他与三哥尧林争取到继母、大哥和二叔的同意,告别了故乡成都。 这件事,经过他们兄弟俩多次互剖心腹,交换意见,才下这个决定。 自从祖父死后,尧棠就想冲破封建牢笼,离开这个大家庭,但他从来不曾想到 自己去上海或北京读书;相反,倒是尧林,他性格开朗、乐观,很有理想,在中学 毕业时就想到北京考大学,现在外专学习又告一段落了,便决心出去。 他鼓励尧棠和他一起走。尧棠希望出去,但又有点放心不下在封建牢笼受苦的 大哥和其他几个亲人。幸喜大哥身体比以前好了一些,三姐出嫁了,继母身体也还 健康,而且他们都同意兄弟俩出门求学的打算。首先是大哥,他觉得自己到上海考 大学的志愿没有完成,现在要让两个弟弟到京沪进大学深造。尧棠虽然因为在外专 是旁听生,没有中学文凭,但他功课好,以同等学历去北京或上海考大学,也还是 可以的。 离家的那天早上,尧棠和尧林到二叔房里去辞行,二叔也显露出亲人离别之情, 从衣箱里掏出二十块银元来,交给他们兄弟俩,再三叮嘱在外要小心谨慎,要保护 好自己的安全。三叔三婶那时已搬出公馆(后来又迁回),暂住在正通顺街另一幢 房子里。当他们去辞行时,要想看望平时要好、久不见面的六姐,出来接待的却是 堂弟尧格,也就是现在还健在的李西舲老人。 他为人老实,经常被父母打骂,性格有些忧郁,看见他们来告别,不觉有些恋 恋不舍,因为他只比尧棠小一岁,童年时经常在一起游戏。至于曾与尧林他们共同 参加读书会的六姐,因继母与三婶闹翻,这次却没有出来。他们没有能够与六姐话 别,心里感到遗憾。虽然以后三哥尧林还曾常与六姐通讯,但一个很有勇气、力求 上进的六姐,三叔、三婶竟把她关在家里,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几年以后,尧棠 听说六姐的生活过得并不愉快,处境寂寞,曾写出过这样的诗句:“往事依稀浑似 梦,都随风雨到心头”。她后来竟终生未嫁。 尧棠和三哥尧林上码头的时候,送行的只有大哥尧枚一人。大哥看着他们登上 木船,含着眼泪对他们说:“上海离成都有几千里路程,从此我和你们离开得远了, 希望你们勤写信,不要忘记家。我会觉得你们仍在我身边的。 生活如有困难,就写信来,家中经济虽然不比以前了,但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们。” 他讲完这话,沉吟了一下,又说:“希望你们学业完成,就回家来,帮我重振家业。” 尧棠知道大哥的心愿,他是一直期望他们兄弟俩能刻苦努力,为家庭“争口气”, 以求有个“出头”的日子。大哥还希望尧棠能考进大学读工程系,做个工程师,回 家来参加建设。大哥以为有了工程师这样的职业,生活就比较稳定,不比他们上代 人捐官买爵,到头来个个无一技之长。 他把自己当初的理想,转移到他的兄弟身上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