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哥与《激流》 从闽南第一次过暑假回来,第二年即1931 年春天,巴金生平的第一次文学创 作高潮就开始来到了。 那时清明节刚刚过去,自然界正处在草木新绿、鸟语花香的季节。随着腊尽春 来,气候转暖,人们似乎也活跃起来了。在江湾路鸿兴坊75 号世界语学会的一幢 石库门房子里,许多世界语学者和爱好者都三三两两来到这里,用各种方式交流学 习世界语的经验,准备参加即将在不久召开的会员大会的工作。在这里从事筹备工 作的巴金,是大家联系的对象,有不少人熟悉他,知道他曾在法国留过学,还在《 小说月报》发表过中篇小说《灭亡》和短篇小说《房东太太》。有个与报界经常有 联系的文化人火雪明,常在当时流行的报纸和杂志上发表文章。那天他见到巴金, 就用浦东乡音问巴金:“你有新作吗?”巴金不知他的用意,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因为当时向他直接约写小说稿的,还不曾有过。去年他虽写了十二个短篇小说,都 是别人通过索非来要去的。火雪明见他愣着,没有回答,就接着说:“事情是这样 的。你知道《时报》的编辑吴灵缘吗?他在那边负责编发长篇连载小说稿件,每天 要发一千字,现在他正需要稿件,你能给他写一部吗?”听了火雪明的话,巴金猛 然想起去年大哥来上海,在一次谈话中,他曾在无意中向大哥透露他准备写一本以 四川老家为题材的作品,大哥回到成都后,还来了一封信,说: “知道你打算写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的小说《春梦》,我欢喜得不得了。”而 他确实为写这个题材的作品,从马赛回国途中开始酝酿,到现在也快成熟了。虽然 现在他正在开始写《灭亡》的续篇《新生》,但他还是觉得写《春梦》更迫切,更 重要。这样,他就对火雪明说:“好吧,我试一试。”那时他还住在宝山路宝光里 14 号楼下客堂间。这一天他回到家里,并没有马上开始动笔,却在书架上拿起一 本托尔斯泰的《复活》,想起当初流着眼泪读这本书时的情景,以及自己在书前那 张空页上写下的话:“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刷。”“生活本身真是一个悲剧吗? “这时他反问自己,他觉得事实并不是这样。因而不免浸入沉思:“生活应该是一 场搏斗。我们生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 ‘为的是来征服它。’他说得不错。”于是巴金坐到方桌边,拿起了笔,迅速地把 自己想的记了下来,并顺着思路继续发挥,写道: “……我的周围无边黑暗,但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 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它的途中,它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 有恨,有欢乐,也有受苦。这一切造成了一股激流,具有排山之势,向着那唯一的 海流去。 “我和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的来征服生活。我也参加在 这个Jeu 里面。我也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受苦。但我并没 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主活之信仰。我的生活并未终结,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 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含糊的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 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东西。 “在这里我所要展示给读者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我不是一个 说教者,所以我不能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寻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我知道生活之激 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他把这一段几百字的短文,作为 他的长篇小说的“引言”,并决定把原来的题目《春梦》改为《激流》,因为“春 梦”这两个字是不能表达他自己对生活的看法的,而“激流”才真正象征了万马奔 腾的生活现实。 第二个晚上,他就把《激流》的第一、二两章写好了。第一章《两兄弟》,他 写觉民、觉慧两人晚上从学校排戏回来路上谈话的经过。他一边写,一边回忆起当 年在成都外语专门学校读夜书时,经常与三哥尧林深夜走在“正通顺街”的那条寂 静的石板路上,有着方形玻璃罩的清油灯,照着他们的影子走向自己家中的大门前 来,两个永远沉默着的石狮子蹲在门口,等候他俩去敲那扇贴着“国恩家庆,人寿 年丰”对联的黑漆大门。这情景对他是多么熟悉。而在公馆的大门内所发生的事情, 今天回想起来,更使他热血沸腾:有多少哭泣的灵魂在这里得不到安息,有多少年 轻的生命在这里被吞噬掉了! 这里有自己所爱的人在受苦,也有自己所厌恶所憎恨的事情在不断发生。他的 小说一开头就把自己带进家中去,他要把自己的笔去作为攻击那个不合理制度的武 器。第二章《琴》,他写了到家里来作客的表姐,她正为外语学校明年暑假将招收 女生的消息而感到惊喜。这个少女的形象,在巴金的生活中有他一个堂姐当年的影 子…… 他把写好的小说“引子”和前两章文字交给了火雪明,请他转给在《时报》工 作的吴灵缘,看看是不是符合编辑部的要求。回音很快就来了:编者希望他赶快写, 4 月中旬就要上版面。实际上,巴金把前两章交出去后,就没有停止过写这个长篇, 他一连几个晚上把精力集中在继续写这个”家”的故事,他写得很顺利,因为他对 它大熟悉了,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他对这个“家”的忆念和控诉。在这个故 事里,人物都在他心上活着,他和他们一起生活,为他们的悲而悲,为他们的喜而 喜。他写了受压抑中的丫头鸣凤,写了她心中的忧虑;他写了琴,写她怎样为争取 能进外语专门学校而作的反抗。在第六章里,他以《做大哥的人》为题,写了高家 的长兄觉新,那是他自己的大哥的形象: “……他生来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着双亲的钟爱,在私塾得到 先生的赞美。……在中学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又 名列第一。他对于化学很感兴趣,打算毕业以后再到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学里去继 续研究,他还想到德国去留学。……然而恶运来了。在中学肄业的四年中间,他失 掉了母亲,……不过这还不曾在他心上留下十分显著的伤痕。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 东西,这就是他的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梦。 同时他还有一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个表妹。但是有一天他 的幻梦终于被打破了。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你现在中学毕业 了。我已经给你看定了一门亲事。你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 …下个月十三日是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内就结婚。’这些话来得太 突然了。他不作声,只是点着头。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 也没有反抗的思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 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哭。……原来他的相貌清秀和聪慧好学,曾经使某几个有女儿 待嫁的绅士动了心。给他做媒的人常常往来高公馆。……父亲不能决定究竟哪一个 更适应做他儿子的配偶,只得求助于拈阄的办法,姓氏写在小红纸上,把它们揉成 团,拿在手里,在祖宗神主牌面前拈起一个来,李家亲事就这样决定了。……他的 升学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娶的又不是他中意的那个‘她’。对于他,实在是一 个大的打击。……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可是心里却为着自己痛哭, 为着他所爱的少女痛哭……”巴金把他的大哥尧枚的遭遇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搬到作 品里去,还把他的性格一丝不差地刻划了出来。他在这一章里,后来还写了“五四” 运动发生时,觉新怎样地和他的两个兄弟每晚上勤读书报,讨论各种问题。他一方 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仍依顺着旧的环境的安排生活下去。当他的孩子渐渐长大, 他就把对自己的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巴金在这一章里还描写觉新是这样一个人: “他变成了一个有两重性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 少爷;他跟他的两个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新青年。这种生活方式当然是他 的两个兄弟所不能了解的,因此常常引起他们的责难。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他依 旧继续阅读新思想的书报,继续过旧式的生活。”巴金这样满怀热情地严肃批评觉 新,是为了希望他的大哥读到它时能有所警觉。他想这样挽救他,可以免致掉到万 丈深渊里去。大哥在上海的时候,他要他从旧的生活轨道里脱离出来,不要再在虚 伪的绅士堆里混日子了,但是他没有能够说服他。现在想用小说作武器,将他的大 哥从封建力量的俘虏队里争夺过来。他为此订了一份《时报》,打算按日剪报,把 它们贴在一本硬面的练习簿上,每隔一个时期,给大哥寄去。 4 月17 日深夜,巴金把第六章写完,第二天早上,《时报》已经把连载小说 《激流》的“引言”和第一章《两兄弟》的前面一部分刊登出来了。他从来没有在 报上发表过连载小说,这是第一次,他心里有点兴奋。这家报纸在当天还发了个启 事,大字标题称作者为“新文坛巨子”,因而人们特别注意这个专栏的新作是写的 什么内容。而他却觉得心中不安,他想:我还只写了一、二个中篇小说,和几篇短 篇小说,怎么能给我这样一个称呼呢?可见得报纸宣传有时是夸张的。当时《时报 》刊出的《激流》,文字分四栏直排。 题目上边有个很大的头花,头花下边有“长篇小说”四个小字,然后才是“激 流”两个横排的大字。题目下面署着“巴金作”,旁边还排了两行“版权所有,不 得转载”的六号字。巴金觉得这两行字也有些多余,他应约为报纸写稿,只是为了 想改变人们的命运,同时实现对大哥的诺言,想帮助他跳出在封建专制统治下的火 坑。大哥赞同他写“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的长篇小说,目的在于责备人;而巴金 的目的则在反对吃人的封建制度,推翻长期统治人们心头的封建魔王。他想他一定 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写进去,甚至把自己都写进去,不是写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 而是写自己可能做的事情。写自己,不是为了装点自己,而是要描写一个幼稚而大 胆或者有点狂妄的青年的形象。他后来又细细想想,他写觉新的形象不单是为了劝 告大哥、挽救大哥,而说实在,也在鞭挞自己,因为大哥的性格固然属于大哥,但 从自己身上有时也还是可以找到大哥的影子。他要把觉新的形象,当作一切与旧思 想妥协的人的一面镜子。 他把第一批原稿送去时很有信心,也终于见到了一次《时报》编辑吴灵缘。吴 灵缘是上海郊区青浦人,当时大概三十刚出头的年纪,比巴金大三、四岁。他穿着 随便,不修边幅,在当时是个写流行小说的才子,还出过一本新诗集《穿红衣的女 人》。他曾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与邓散木、沈禹钟、火雪明三人一起当过学徒,和 他们是所谓“同出窠兄弟”。因为他聪颖,工作中很能出新点子,在接替毕倚虹当 《时报》文艺编辑后,在版面上有过不少新的贡献。当时《时报》的副刊《小时报 》虽已取消,但新闻版上的连载小说却很受人欢迎。这时候,民国初年的一般言情 小说已不大为读者所喜爱,吴灵缘就想出要接纳“五四”运动以后的新文学作品进 入这个专栏。所以《激流》第一天开始连载,他就在版面上刊登启事,强调作者是 “新文坛巨子。”巴金对这样的称号当然有些反感,但他确想把在这里写连载小说 之事写信告诉大哥,打算先将第一天刊出的报纸寄去,并附信告诉他已在日夜赶写 原先题目叫作《春梦》的那个长篇,而且已开始在《时报》上连载;并向他解释为 什么要把《春梦》的题目改称《激流》。他想大哥也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使巴金震惊的是他的信还来不及寄出,第二天下午却接到来自故乡成都老家拍 来的一个电报:大哥尧枚服毒自杀了! 万万没有想到听说巴金要写“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的小说而表示“欢喜得了 不得”的大哥,最后竟然对这部小说连一个字都没有看到!茫茫世间,人事是多么 难测!巴金把电报捏在手里,禁不住手指微微发抖,这时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 梦?!啊,为自己爱得最多最深的大哥,你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线割断?前年你 知道我回国,特地千里迢迢,从成都老家赶来看我,你对我是多么关切。父母去世 后,你为了我在大家庭中受了多少闲气,但你并不怪我,还是在经济非常拮据的情 形中,资助我和三哥离开成都来上海,最后又送我出国。你是这世上最体贴我也最 能谅解我的人,我却对你的处境如此隔膜,万想不到连我劝你放弃旧的生活方式, 重新建立生活秩序的话都没有讲完,你就离我而去!“没有你在,纵有千万的人, 对于我也是寂寞”。 在1927 年3 月,我在巴黎时给你写的信中,我就这样说过。而现在,我到什 么地方去找你呢……? 巴金在自己的房间里痴愣了一、二个钟头,竟一时意会不到 在他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帮助他烧饭的那个中年娘姨把晚饭端了上来,可他 一口都咽不下,话也一句不想讲,他独个儿走了出去,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孤 独! 他走在北四川路上,这条曾被他称为“神秘的街”,依然灯火辉煌,电车、汽 车、黄包车在马路上奔驰,各种颜色的人影在他的眼前晃过:有西洋兵挺直着腰站 在横浜桥两边,连眼睛都不闪动;有一些狐假虎威的华捕正在搜查从电车车厢里走 下来的乘客,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过往的行人也都慌慌张张,一切都呈现着恐怖 与不安。 这些景象对巴金已经非常熟悉。在上海的马路上,特别在这条街上,什么事情 都可能发生的。此刻他仍茫茫然地走着,好像走遍了人心的沙漠。但他耳边却噪音 四起,无限喧闹。眼前忽然出现大哥的面影,他好似仍像前年来上海时那样走在他 的身边,向他诉说老家这几年来的变迁,一桩桩人事的纠纷,一些不幸的人们的悲 惨遭遇,和一些封建遗孽利用权势在虚伪的礼教下所作的恶行;他又好像在成都正 通顺街老屋的一个小房间里,含着眼泪和自己谈话,讲他怎样难于抵挡各处射来的 暗箭…… 巴金十分悲愤,他好像还是在老家,在离家前夕忿激地站起来对大哥说道: “我们决不屈服!让他们也来做一次牺牲品吧!”但是他又觉得此刻明明是在北四 川路上,在那条“神秘之街”行走,他怎么会和大哥在一起?他真是在做梦吗…… ?他这才感觉大哥真的死了,电报还在他的身边。他知道大哥的死,是封建势力压迫 下又多了一个牺牲者!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动笔写这个长篇,也许早些动笔, 可以让大哥看到,让他在迷梦中苏醒,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下挽救过来。但是现在已 经迟了,来不及了!他终于又走回到家中,推开房门,禁不住痛哭了一场。 然后他揩干眼泪,坐到方桌边来。“死了的人不能复活,但是对那吃人的封建 制度,我一定要打击它,用全力打击它!”他想着,并记起了法国革命者乔治·丹 东的一句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他摊开稿纸,拿起笔,开始写《激流》 的第七章《旧事重提》,他决定把觉新作为这部小说的最主要角色来写。现在大哥 死了,他写这部小说更没有什么顾虑了,他觉得揭开环绕在大哥周围的那一层层薄 膜,就会暴露出封建大家庭的种种丑恶来。他对这个家的一切太熟悉了!从高老太 爷到高觉慧,每一个人的思想、性格、脾气,以及他们各人的经历和相互之间的关 系,他都十分了解。他觉得写这部小说毫不困难。这以后,他每个星期都到《时报 》社去送一批稿件,足够一周或十天之用。他在写作时经常动感情,经常是一边信 笔疾书,一边禁不住淌眼泪,有时十分忿怒,有时又非常悲哀,他与作品中的人共 同生活,一起受苦受难。他有时还丢下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朗诵刚写好的字句; 有时又倒在吴克刚离沪时送给他的那只小沙发上叹息呻吟,感到痛苦。他作品里的 人物,许多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高觉新是其中一例。(有关觉新的事,几乎一 大部分都曾在尧枚身上发生过。)有些人则以几个人的形象揉成一个典型,如梅表 姐就是这样。他写得很快,因此他还有时间同时写另外两部小说,这就是《新生》 与《爱情三部曲》中的《雾》。 至于巴金的大哥,究竟是在怎样的情景中自杀的?直到巴金接到成都发来电报 后两个月,他才看到从老家转来的大哥临死时所写的遗书。 遗书的原文是这样写的: “卖田以后……我即另谋出路。无如求速之心太切,以为投机事业虽险,却很 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本钱是借来的,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 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一则利息也轻些, 二则不受时间影响。用自己的钱来做,果然得了小利,于是通盘一算,帐上每月只 有九十元的入项,平均每月不敷五十元,每年不敷六百元。不到几年还是完了。所 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作贴现之用,每月可收百数十元。做了几个月,很顺 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了。…… 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 已经化成了水。好,好!既是这样,有什么话说!所以我生日那天,请大家看戏后, 就想自杀。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现在混不下去 了。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骗人呢……我只恨我 为什么不早死两三个月,或早病两三个月,也就没有这场事了。总结一句,我受人 累,我累家庭和家人。但是没有人能相信我,因为我拿不出证据来。证据到哪里去 了呢?有一夜我独自一算,来看看究竟损失若干。因为大病才好,神经受此重大刺 激,忽然把我以前的痰症引发,顺手将贴现的票子扯成碎纸,弃于字纸篓内,上床 睡觉。到了第二天一想不对,连忙一找,哪晓得被倒了。完了,完了……”这时巴 金才了解大哥临死时的悲剧是如此令人痛心!他为了做封建家庭的孝子贤孙,放弃 自己与一个表狙的爱情,放弃自己到京沪进大学读书的锦绣前程,肩负起家庭“管 家”的重担,受尽各房亲戚的倾轧和闲气,却仍在入不敷出的经济困境中暗暗挣扎, 他东补西贴,耗尽心力,只求能在绅士堆里维持一个“面子”。他始终没有决心改 变旧的生活方式,只求与各处妥协,维持原状。而别人却总是利用他的懦弱,处处 占他的便宜,使他越来越进入困境。在巴金离成都老家前,在祖父和父亲还活着的 时候,他就因为受各种刺激,曾经精神错乱过,但时间很短,不久就痊愈了。这次 在一场投机市场的风波中,恰好逢到他旧病复发,等到精神恢复,已经一筹莫展。 他在学校里对化学有兴趣,进入社会后又曾从事与西药有关的行业,对药物有研究, 那个不幸的晚上,他正是运用他仅有的这点知识,吞服毒药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抛弃。 他死时神色安定,旁边还安睡着他的一个小女儿,人家是在第二天看到他的遗书后 才发现他的嘴边有些粉末,原来他已抛弃他的妻子和五个孩子离开世界了。 巴金后来写觉新,始终没有把他的大哥自杀这一点写进去,他还是对着这个人 物寄托着希望,他不忍让这个善良的人有这样阴暗的结局。巴金对他大哥深切的同 情心,读者是能够理解,并欢迎的。 在大哥自杀后的第二个月,即1931 年5 月中旬,巴金的一个在苏州中学教书 的朋友杨人楩,知道了巴金因大哥去世,心境不佳,特地来信约请巴金和他在沪的 另一个朋友毛一波到苏州欢聚。杨人楩是研究法国革命史的学者,又是京剧艺术的 爱好者,他经常以票友身份参加当地的京剧演出,这次巴金、毛一波应邀来访,杨 人楩就以京剧演出招待他们。他们看了戏后,又到东吴大学去看一个在那边读文科 的文学青年朱雯,当时朱雯正在课余编一本叫《白华》的文艺旬刊,并写过一篇评 介毛一波创作的《少女之梦》的文章,毛一波这次来苏州顺便前来看他,并把巴金 介绍给朱雯相识。隔一天,杨人楩更邀约三人共游虎丘,并在吴苑品茗。朱雯还带 他的未婚妻同来,这就是后来成为女作家的罗洪。这次与巴金一起游览虎丘,毛一 波事后还写过一篇题目叫《春天坐了马车》的散文,刊登在上海一家报纸的副刊上。 不久,“九一八”事变发生了,日本军队侵占了我国东北四省,全国局势非常 紧张,上海闸北一带靠近日本海军陆战队驻地,他们随时可以对它进行袭击。许多 居民搬到租界,有的干脆迁回家乡,整个宝光里几百户人家差不多搬走一半。索非 因为妻子要生第二个孩子,也全家迁移到与开明书店相近的提篮桥去了;房东则早 就搬走,所以宝光里14 号一幢两层楼房只剩下巴金一个人居住。他把书和书架都 放在亭子间里,自己搬到二楼。楼上房间比楼下客堂间大,而他除了一张床,一张 书桌和一只凳子外,只有那只破沙发。 这样,他写稿时,来回踱步的面积就更开阔了。楼下客堂就让给一个为他烧饭 的中年娘姨兼做裁缝铺。 《激流》在《时报》连载了五个多月后,忽然停刊了。原来编辑吴灵缘这时已 把自己的兴趣移向开店经商。他为了征集资金,让自己的夫人在杭州西湖边开设一 家洋货店,曾一度到自己家乡青浦去拍卖房子,把报纸版面之事暂时丢开不管。而 且由于东北义勇军抗战的讯息增多,报纸刊登长篇小说的专栏让出篇幅,提供给战 地新闻。但是巴金还是继续把这部小说写下去,他觉得应该对读者负责,因为自从 这部小说在报上连载后,他和报社都收到过不少读者来信,对小说中人物的命运都 表示过关心和同情,他不能让广大读者失望。而战局形势却仍十分紧张,巴金住在 这个区域内,不得不随时准备逃难。同时他唯恐小说写得太长了,报社会有意见。 果然,不久报社编辑部来了信,埋怨小说写得长了一些,虽没有明确提出准备“腰 斩”,似乎已经是一种暗示。他只好匆匆收场,好在瑞珏离世一节已写好,大家庭 崩溃的局面已形成,“家”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觉得“激流”却并不曾完, 需要继续向前发展。这时他已经意识到需要写三部曲,目前的《激流》只能改称《 家》,应是“激流”的三部曲之一。后来《激流》出书时就改书名为《家》,由开 明书店出版发行,封面仍由《灭亡》的封面设计者钱君匋设计,他是索非的同事, 有时从宝山里开明书店出来,也到宝光里来看巴金。 隔了几天,《时报》编辑部接到了巴金的回信。他告诉他们:《激流》已经写 完,在他身边还有几万字的未刊稿。现在他把它寄去,为了对读者负责,他希望报 纸尽可能把小说登完。至于稿费,他不要了。这样,《时报》终于把《激流》登完。 他们后来果然没有再寄稿费给巴金。 虽然《时报》编辑对待《激流》的最后态度并不令人十分满意,但读者群众中 对这部小说的反应却非常热烈。《激流》在开始发表时,就有人阅读过巴金的《灭 亡》而对它感到兴趣;他们还因为这是一部写家庭的小说而觉得十分亲切。在《激 流》发表之前,在中国除了《红楼梦》之外,还不曾有过这样全面写一个家庭变化 的大作品,许多人对小说中一些直接或间接受迫害的人表示同情,并且产生了对封 建礼教的反感。后来《激流》改名为《家》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书的初版本很快 销售一空,许多学校受过“五四”洗礼的进步教师都把这本书介绍给学生,作为课 外书阅读,以此来教育青年认识封建制度的罪恶。广大读者还把觉新作为“作揖主 义”“投降主义”和遇事讲妥协的人的代表,来比喻自己周围懦怯怕事的人。他们 又把高老太爷作为封建统治者的象征,而把觉慧作为勇于斗争,敢于反抗的叛逆者 形象来形容当时的进步青年。这三个艺术典型,与鲁迅小说中阿Q 、孔乙己等人物 一样,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经久流传并作为比喻运用的性格典型。不少青年还直接 写信给巴金,向他诉说自己的遭遇,争取巴金的同情,要求他指引前进的方向。长 时期来,巴金几乎没有中断过接受这类读者的信件。可以说,他是“五四”以来, 中国作家中收到读者来信时间最长、人数最多的人。他把心交给读者,许多读者也 把心交给他了! 这一年初冬,他乘《时报》暂停刊登《激流》的空隙时间里,写完比《激流》 还早开始写的中篇小说《新生》,然后又应熟人李少陵的邀约,乘了火车,到他担 任科长之职的浙江长兴煤矿去参观。巴金在矿山住了一个星期,并由一个矿工陪同 走到矿井下面去看了一次。在这里,一个多月前发生过一次爆炸事件,十五个矿工 牺牲。他当时并不曾想到要把这个题材写成小说,只是为了要了解一下矿工的生活。 直到两年以后,才因《大中国周报》编者之约,把在这里看到的矿工生活写成小说 《萌芽》让他们在刊物上连载。这作品由现代书局出版后,却被国民党政府禁止发 行,后来他重写结尾,改题为《煤》,想在开明书店发行,哪知又接到停印通知。 直到1935 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这本书才因国民党的“图书审查委员会” 不复存在而得到公开发售的机会,不过那时的书名已改作《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