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难忘的南北之行 “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的当年9 月,巴金来到七年前曾经来过的北平。 在这里,秋季依然是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巴金的心情却并不平静。他当然早 已不是七年前一个晚上那个坐在北海的漪澜堂上,面对海水,孤独而又忧郁地想着 自己前途的青年了;现在他已在一年半时间中,写了十本长、短篇小说集子。他的 朋友正在成倍地增加。一些刊物编辑已不再仅仅通过索非来向他组织稿件,而是直 接找他联系,以致他有时不得不以自己的文章去应酬一些朋友。而那些刊物又经常 登些他见了就感头痛的作者名字,他也不得不让自己作品与这些人的大作排在一起。 这使他感到痛苦。他想起临行时,索非向他转达他的第一本小说《灭亡》的责任编 辑叶圣陶和他的第二本小说《新生》的责任编辑徐调孚对他的劝告,要他慎重发表 文章。他感谢这两位师友对他的帮助,但他竟一时无法停住自己的笔,来解脱这样 的矛盾。他经常觉得似乎有一根鞭子在鞭打自己,那就是多年来自己所感受到的痛 苦,使他觉得非拿起笔来写点东西不可。他简直无法克制自己。满腔的热情驱使他, 要他用笔对黑暗的社会提起控诉。他不仅写文学作品,还在这几年中,著、译了近 两百多万字的各类文章。这些文章大都没有稿费,而有些人却以为他发了大财。他 并不曾想以文章显姓扬名,只求自己的作品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能有更多的读 者听他的申诉。但是现在他的文章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得确实不少了,他的名 字甚至在包花生米的纸上也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读了他的文章对他不满,把他作 为攻击的对象;而有一些人则把他的名字作为广告。他曾经想从此搁笔,放弃文学 写作,去从事更实际的工作,但又缺乏这样的勇气,同时对生活的燃烧的热情,又 使他难以放弃手中的笔,因此,他还是继续写,写,写…… 他是带着矛盾的苦闷的心情,作这次北方之旅的。他的旅行从来不仅仅为了赏 玩风景,或为了留恋山川;而是为了寻访友情。他希望从旅行中接触社会,在友情 中得到温暖与力量。 这一年九月,他先去青岛沈从文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沈是巴金不久前在上海结 识的。当时南京《创作月刊》主编汪曼铎来沪约稿,他请巴金在环龙路附近一家俄 国人开设的西菜社吃饭,席间还有一个客人,那就是沈从文。 巴金去法国前读过他的小说,后来还在巴黎听胡愈之多次谈过他的作品。他俩 一见如故,饭后巴金就又跟着他到西藏路一品香旅社他的住处坐了一会,把他的一 部短篇小说集《虎雏》介绍给新中国书局出版,并当场付给了沈从文一笔稿费。沈 从文约巴金到青岛去玩,说他在青岛大学教书。巴金到青岛,从文把自己的房间让 给他,使他有条件写信,写文章,巴金在那里过了一个星期的愉快生活。然后他又 来到了北平。来到北平则是由于缪崇群的邀请。 他难忘缪崇群今年一月底在南京接待他的热情。那时他因火车被阻重返金陵, 听到日本海军陆战队占领上海北火车站的消息,回到缪的住处看到《新民报》号外, 崇群对他说:“看这情形,上海是没法回去了,你就在南京多住几天吧,住旅馆不 方便,还是搬到我这里来住好一些。”他虽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但是他感激崇群在 他无家可归时伸出的双手。现在,崇群从南京来到北平,是为了料理他父亲的丧事。 他住在一个公寓里,和他新婚的夫人住在一起。他的夫人和他同样善良。为了接待 巴金,她住到自己父母家去,还从家里搬来新缝的棉被,让巴金与她的丈夫睡在一 张床上。巴金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白天,他们夫妇陪他看电影、游故宫;晚上, 他和崇群经常谈话谈到深夜,入睡后巴金又常为崇群的梦呓惊醒,一到早上,崇群 问巴金是否睡得好,巴金却总是说睡得很好。实际上,巴金脸上露着笑,心里却只 想哭,因为他从崇群夫妇潮红的面颊上,发觉他们都患着严重的肺结核症。而他们 仍带着欢笑在他的面前张罗一切,希望巴金在他们的家里过得愉快。 巴金在这个期间并不曾忘记他的写作,他在缪崇群住的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写 了一篇短篇小说《电椅》,一篇题目叫《灵魂的呼号》的散文的开头。 七天以后,巴金离开了北平。他牵挂着在天津的三哥尧林。三哥在接到大哥自 杀的电报时,曾赶到上海约巴金一起回成都料理大哥后事,巴金唯恐陷入家庭圈子, 无法自拔,没有同意回去。到现在他们俩还不曾再见过面,他必须去看他。在去天 津的火车站上,前来送行的除了卞之琳,还有缪崇群夫妇,他们为巴金抢携行李, 像哥嫂那样频频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就是没有说到他们自己的健康。巴金很想说 几句安慰他们的话,但他讷讷不善于言的习惯,满腔感激心情,竟一时无从表达, 虽深知他们的健康很不好,但仍没有想到这是与崇群夫人最后的一次会面了! 来到天津,三哥正在车站上等候他。尧林自从在北平的燕京大学毕业后,就在 这里的南开中学担任英文教师。他在求学时原是个勤奋苦读的好学生,为了能减轻 家庭的负担,他一边读书,一边兼作家庭教师,毕业那年家庭破产,无法继续提供 他的学费,他就以更好的学习成绩来争取学校的奖学金,并把做家庭教师的微薄收 入来交自己的膳费。毕业后到天津,在南开中学做了教师,本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 生活,但大哥在成都自杀了,留下一个家庭需要他挑起担子,他又心甘情愿地按月 把自己的一半薪金寄到四川去赡养老家。他忍受一切,又放弃一切,至今还是个单 身汉。他把个人的不幸,埋在心底。在学校里,在众多的青年学生面前,他仍是个 开朗乐观的教师,关心大家的学习,也关心大家的生活,经常与同学们谈谈笑笑, 甚至与他们一起打篮球,打网球,一起挤在大食堂里吃包饭,天天凑成八个人,围 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嘻嘻哈哈地把桌上的几只菜吃得一干二净。而他在课堂里教英 文,则有一套自己的教法,他不强迫学生死记文法,而是采用直接教学,注意活的 语文,鼓励学生朗诵,还教大家唱英文歌。尧林在四川老家时本来就爱好声乐,也 喜欢唱歌,学生时代还与巴金一起排过英文剧本。他一向觉得自己寓教于娱乐是个 好办法。他还注意学习与休息相结合,有时课上了一半,他让学生奔出教室去河畔 散步。当然,他不仅是个循循善诱的教师,还是个有正义感的,在原则问题上不肯 随和的人。比如有些人对学生看的课外书,限制得非常严,他们在学生宿舍中发现 一些新书,就在教务会议上作为“危险”现象提了出来,而尧林则和他们进行争辩。 他觉得引导学生自由阅读,必能使学生进步,对学生管得太严,往往适得其反。 巴金与三哥尧林这一次的会面,都免不了引起对大哥的怀念。巴金觉得三哥比 过去瘦了一些,也老了一些,他来到他的宿舍,环顾四周,很为三哥感到寂寞。他 问起三哥对他自己今后生活的打算,三哥却始终没有个明确的态度。巴金直率问他 是否有结婚的准备,尧林却反而关心起巴金的事来。巴金从三哥的脸上看到他的孤 独与疲劳,很想劝他改变一些生活方式,甚至想帮助他介绍个对象,而三哥却无可 奈何地说:“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年,巴金还在北平认识了何其芳。后来何也 来南开中学教书了,当时他还不曾开始写他的《画梦录》,却已写出了以“这一个 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为第一句诗句的《预言》诗。在巴金来到南开中学的这一个 月,何其芳诗作正趋向高潮,他在9 月15 日开始到9 月23 日的八天时间内,共 写成了《罗衫》《梦歌》、《一秋天》、《花环》和《爱情》等五首诗,这些诗后 来发表出来,脍炙人口,倾倒了一批文学青年。它们发表的经过,大都与巴金有关, 多刊登在巴金参加编委的《水星》和《文学季刊》以及后来的《文季月刊》上。后 来还都由巴金把它们编在何其芳的诗集《预言》里。 在巴金到北平、天津后的第二年即1933 年春天,尧林又来到上海看望四弟巴 金。这是江南最美好的季节4 月初旬,也正是学校春假期内。尧林一到上海,巴金 就与他一起去杭州同游西湖。西湖两岸柳丝飘拂,一片新绿,春天在这里确比别处 更为秀丽。但是他们兄弟两人逗留时间最久的地方,还是在岳王坟前。对于宋代的 民族英雄岳飞,他们在少年时代就熟悉他,《说岳全传》曾是他们开始课外阅读的 第一本小说。这一次他们还在岳坟附近找到牛皋墓,好像看到了这个一千多年前曾 经“气死金兀尤”的老英雄。同时这个老将军在舞台上撕毁圣旨的形象,也在巴金 的心头浮现出来。巴金从1930年开始,每年都来一次杭州,每次都要在这里徘徊, 怀念这些爱自己祖国,爱自己民族的英雄。对跪在岳坟前的几个卖国贼,特别是对 那个身踞重位的秦桧,则觉得他们卑鄙可耻。这次来西湖,是在“一·二八”事变 之后,他们已亲身经历了外敌入侵,民族受难的灾祸,深知一旦敌人占领了我们的 国土,人民将处在怎么样的水深火热之中。面对古代的民族英雄,更加深了敬仰。 兄弟两人还到秋瑾的“风雨亭”前凭吊。他们把这位现代女英雄的形象与鲁迅小说 里的描述联系起来。他们背诵张煌言“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 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的诗句,一边还在那里找到了于谦墓。 三哥尧林回天津时,巴金送他到南京,当时他们的妹妹李琼如已与他们的表弟 高惠生结婚,住在南京城里。巴金特地去看了他们,并和高惠生一起去为三哥尧林 送行,看尧林从浦口乘上北去的火车,巴金才回上海,在上海过了一个月,又与西 江乡村师范的陈洪有第三次到闽南泉州。那时吴克刚、陈范予等都早已离开,叶非 英因操劳过度,健康情况比过去更差。巴金却在这个时期的平民中学认识了在那边 教书的陆蠡,当时他们讲话的机会不多,两人又都不善于交际,还只停留在一般相 识上。直到几年以后,陆蠡进了文化生活出版社,他的创作才能,和善良的品格, 才逐渐为巴金所了解。 离开泉州后,陈洪有又陪同巴金去广东旅行了一个月。那时《家》(即在《时 报》发表的《激流》)早在开明书店出版,与《家》同时开始动笔写的“爱情三部 曲”的第一部《雾》,在胡愈之主编的《东方杂志》刊登完毕;第二部《雨》正在 缪崇群编的《文艺月刊》上刊登,他是带着“爱情三部曲”的第三部《电》的腹稿, 去广东旅行的。不过在这次旅行中,他被沿途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并不曾动笔写 《电》。 他们是从泉州往香港再进入广东的。在闽南搭小火轮先到香港上岸。陈洪有经 常往来闽、港、粤之间,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一到香港,他就带领巴金去游览。 巴金尽管那年去法国,轮船停靠香港时也上去观光过,但由于人地生疏,所见不多。 这次有陈洪有作向导,去了许多地方,他们先坐登山电车到太平山顶,看香港的全 景。在这里看到了美丽平静的大海,海水碧清,大小轮船在海面上飘浮着,景色如 画;看到整齐的市街,房屋象积木一样排列在一起,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群象蚂 蚁似的在街上流动。接着,陈洪有又陪同巴金下山去街市搭乘电车,这里的电车与 上海不一样,都是双层的,他们从先施公司门口上车,一直乘到筲箕湾,……到了 晚上,他们又搭小火轮离开香港去广州,陈洪有又请巴金到船舱外,站在甲板上看 香港的夜景,巴金抬头向前面望过去,只见香港越来越远了,越远越见得那夜景的 美丽: 千万盏像星星一样的灯,点缀在山上,街上,建筑物上,四周却是一片诱人的 神秘的大海,这诗一样的境界,使巴金几乎为之沉醉。 当他进入船舱内,大自然给他的诗样的幻境立刻消失了。他们是在二等舱过夜, 每个人一张帆布椅,座位排得密密麻麻。但这并不妨碍小贩叫卖各种零食和药品, 他们一会儿叫卖牛肉干,一会儿又叫卖“十灵丹”,而躺在邻近帆布椅上的四个姑 娘,却又摆起桌子叉起麻将来。这使他想起“一·二八”事变时,他从南京乘轮船 回上海时那受难的一夜,而现在竟然又好象历史重演了。这个晚上,他实际上也只 睡了三、四个钟头。第二天早上一起身,走出船舱,却听见一阵锣鼓声,抬起头一 看,原来有一只龙船从对面划了过来,这才使他想起今天正是旧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上了码头后,陈洪有陪同他乘车到了新会,洪有他们办的西江乡村师范也就到 了。这里也跟福建泉州的黎明中学、平民中学一样,是一些献身于教育事业的青年, 凭着他们自己的理想办起来的一所学校。它座落在一个山脚下,房子是由三个祠堂 改建的。教师和同学打成一片,相互的关系是兄弟和朋友。为了表示亲切,教师改 称辅导员,像大哥哥一样,与小弟弟们经常一起说笑谈心。巴金住在堆着杂物的庶 务室里,他的床放在陈洪有的床对面。 这间屋子阴暗而闷热,他只能在那里过夜,却不能在白天工作。所以他在白天 总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进城去找朋友聊天。还有不少时间,在学校里观察师生之间 的关系,分享他们真诚的友谊。陈洪有曾经向他诉述自己患病时,同学们向他流露 的关切之情,这些年轻同学总是三三两两轮流来看他,为他煎药,扶他上诊所看病, 有时还来到他的病床边谈天,消除他病中寂寞。 巴金还由朋友陪同到附近的城镇和乡村观看那里的农民活动。这些地方当时虽 非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管辖区,但思想影响还是有的,他看到一些农民怎样 组织起来,和一些土豪劣绅进行斗争。他们经常集会听一些可以信任的教师讲话, 同时又自己上台控诉一些一向骑在他们头上的土豪的罪行。巴金还旁听了一次农民 的小组讨论会,听他们发表对组织农会的意见。 他虽无法完全听懂他们的广东话,但他从他们受昔的脸上所表达出来的诚恳和 信任的表情,可以看出农民心中渴望翻身的强烈愿望。已金的朋友还当场向他介绍 了两个中年农妇,说她们曾经面对面地与上豪劣绅进行辩论,是这里的勇敢的战士。 而她们在巴全面前却显露着羞怯的微笑。 在从新会城到公益的新宁铁路线上,火车由轮船载着缓缓地驶过潭江,这一不 平常的景象吸引了巴金。他禁不住走下车去看船工们的劳动。他看到轮船的甲板上 铺着铁轨,火车正躺在铁轨上喘气。有些工人在扛抬铁链,有些工人则全神贯注地 掌握着机器,他们一边操作,一边抬头望着前方。前方是平静的江水,四周也是一 片汪洋。远处才是江岸,岸上有树林和房子。巴金看到这样的景象,觉得有一种喜 悦得使他内心震颤的力量在支配他,使他感到这里的诗情画意。他觉得从机器产生 出来的诗,是十分有力的。他默默地想着:“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 布生命。真正的诗人一定能认识机器的力量。”他想起他在上海经常看到一些工人 修建大楼,他们把一根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到土地里面去,这时他们和周围的群众 总是脸上洋溢着微笑;此刻,他们掌握着机器,把铁轨和火车以及千百个乘客一起 载向对岸,他们的脸上也浮起微笑。这微笑,就是机器的胜利,机器的力量,也就 是机器创造出来的诗! 巴金在这次旅行中,从农民朴实的脸上,和工人坚实的双手里,都看到劳动者 的力量。他的心中得到满足,他感到生活充实,身心愉快。在离开西江乡村师范前 的一个晚上,他又参加了学校里的一次谈心会,许多教师和同学都发了言,最后大 家请巴金也谈一下自己的感想,巴金从一个名叫汤·苦卜尔的英国诗人谈起,说这 个诗人有一天碰到一个女孩,请他在纪念册上题签,他就给她写了几句诗,一开头 就写,“爱真理,孩子,爱真理吧;它会使你青春的早晨欢欣!”接下去就对生活 的态度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 “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 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自己行为的裁判官。”后来他又引用了法 国一个青年哲学家的一段话,然后发表自己的结论,说: “所以我们的生活信条应该是:忠实地生活,热烈地爱人民;帮助那需要爱的, 反对那摧残爱的;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 …”第二天黄昏,巴金离开了这个乡村师范。临行,学校门前站满了送别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临别依依,有的人两眼噙着泪花。有人问巴金:“你还有话要说吗?” 巴金说:“没有了,我反正还要来的。”他确曾想以后还要去,但他也知道再去的 机会是不多的。有两个老师陪着他穿过草径向河畔走去,半途中却听见背后有人喊 :“等一等,我也来送你。”巴金回过头去,却是个姓林的孩子。两个老师让他一 起送了一程,到了码头,叫他回去,他仍不走,直到船开了,他还站在岸上望着他 们。 巴金上了小船,在船舱里望着那三座祠堂越来越远,想起这一段时间在这里所 得到的友谊,心里不禁有点凄怆。他觉得他在世间所获得的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 应该怎样付与。在这段日子里,他走了许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得到朋友的爱,包括 孩子们对他的感情。他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全靠着朋友的情谊而能愉快地活着,他差 不多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感觉到好象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在上海闸北被日本 侵略者毁坏了的宝光里旧居。他从朋友的感情里得到的是那样多,而自己将怎样为 别人贡献一点力量呢?他愿意自己成为一块木柴,在阳光下感受光,感受热,让自 己燃烧起来,粉身碎骨,也要给人们增添一点暖和,加上一点温馨。 当然,他在旅行中,不仅得到知识,得到力量,得到友爱;同时还看到人间的 不幸,世态的炎凉。 告别了乡村师范的朋友们以后,他就应邀到西关赴一个朋友的宴会。在那里他 从一家酒楼的热烈场面上,发现到一个惊心动魄的社会阴暗面:在美丽的楼台亭阁 里,在喧闹的舞台歌榭中,在山珍海味的盛宴酒席上,竟在一次次地演出一幕幕贩 卖妇女的丑剧。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脸妇女,牵着一个个青年女子,向一桌桌筵席上 的人兜售,有的索价一千三百元,有的索价一千五百元。那些可怜的默默无言的弱 女子,颈后拖着长辫子,并且能写几个端庄的毛笔字,却在当众估价出卖,这是一 个怎样的社会,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社会制度?巴金目睹这样一个黑暗现实,心里极 不愉快,他知道自己的祖辈父辈都买过姨太太,在同辈中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但是像现在这样在茶馆酒楼公开兜售女人,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感觉到一股猛 烈的怒火在心头燃烧,他要控诉! 到了广州,他住在珠江的南岸,寄宿在机器总工会的三层楼一个小房间里。这 里住着许多因参加工潮而被开除的失业工人,环境十分嘈杂,一到晚上,因为楼下 是个娱乐场,经常演出粤剧,声音就更加吵闹,因此常使巴金无法入睡,即使他拖 迟到每晚九、十点钟回来,这里也还是很不安静。但是巴金还是坚持阅读和写作, 因为暄闹只能影响他的睡眠,却不能阻拦他的工作。 在他住的楼房对面就是架设在珠江南北两岸的海珠桥,他每天早上去河北,或 每个晚上回河南,总要经过这条像上海外白渡桥那样的大铁桥,不同的是桥下有一 条长堤,是人们在河北的一个游览胜地。每晚,巴金总是从那条长堤迈着石级走到 桥上。沿着长堤停泊着一艘艘船艇,天黑时,船上的姑娘就从船舱里来到堤上,向 这里的行人或休息乘凉的工人轻声地问:“要不要乘船艇玩去?”这些为生活所迫 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香云纱衣裤,像鬼魂一样躲在黝暗的灯光里,出卖着自己的身 体。从她们没有表情的脸上,巴金再一次看到这个社会罪恶的黑影。 当然,也有许多只供游览的小船。有一个晚上,他和两个朋友一起在长堤上走 着,只见许多女人正在问过路人要不要雇只小船游江,朋友中的一位是当地一家旅 馆的会计,对四周环境非常熟悉,当时他就叫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大家乘一条小船去 游览。船由那妇女的丈夫撑着,她自己则在后面荡桨。 他们熟练地转了几个弯以后,很快就把小船撑到了一个四周都是画肪的热闹中 心。巴金从小船的舱口上望出去,只见那些水上画舫里,有的男人抱着一对姑娘, 有的则是一个年轻女人陪着几个男人,各种不文明的景象使人感到吃惊,但奇怪的 是这些画肪还紧紧挨拢在一起,各不相涉,好像司空见惯,毫不知耻。巴金见了这 些现象,不免发愣,但就在这时,他们的小船已被船夫摇到一条灯光辉煌的大船边, 巴金回头一看,见船头上,挂着一块招牌,写着“花捐征收处”几个大字,招牌边 还站着一个警察,正在奉命执行征收“花捐”任务。巴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靠妇 女出卖肉体吃饭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了! 隔一天他又见到了那个做会计的朋友,谈起那天晚上游江的事,那朋友告诉他 说,“你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吗?它叫‘鬼棚尾’。因为它接近租界,所以大家给 它起了那么一个名号。”巴金住的广州珠江南岸,当时还是个赌场的集中地,在那 里有大大小小的公开赌窟十多家,多以什么“公司”为名。这些“公司”也和“鬼 棚尾”的画舫一样,要向当时政府纳税交捐。这不能不引起巴金深思,他想:不合 理的社会制度,使发横财成为人们的普遍愿望。连穷人都幻想以极小的代价,获得 最大的酬报。因此他们也参加摇花会,买彩票,但是他们本钿最少,最后吃亏上当 的还是自己,而由此获利的,却是谁呢? 在一个多月的游历中,巴金看了许多丑恶的众生相,加深了他对社会的认识。 那些日子他还经常到中山大学生物学教授朱洗的家里作客,有时则到朱教授的实验 室里闲谈。他认识他们全家人,也看到过朱家的一个女佣,她是从顺德乡村来的劳 动人民,平时一张黄脸上总是笑容满面,还欢喜讲话。 她的样子很粗鲁,却爱时髦,常打扮成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传说她常在主人 给她的买菜钱中捞油水。巴金对她的印象并不很好。那天,天下着细雨,巴金和陈 洪有一起在中山大学生物实验室里和朱洗聊天,时间已接近黄昏,天色快黑了,却 见那女佣送了伞来催朱洗回宿舍去吃晚饭,这次竟看不见她的笑脸,似乎话也不多, 把伞递给朱洗后就走了。朱洗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后,悄悄地对巴金和陈洪有说: “她回乡三天,杀了一个人,今天一早回来了。”两人听了,很为惊奇,就向朱洗 探问经过情形,据朱说,那女佣回到顺德农村,听说她的兄弟给一个当地经常欺压 农民的土豪打伤了,她就跑去和他论理,那土豪二话不说,竟也把她打了一顿,身 上还留下不少伤痕。女佣挨了打,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夜,心中越想越不服气,第二 天就拿了一支手枪去找土豪,那土豪正在河畔踱方步,看到她走来,就嘲笑她,问 她挨打挨够了没有?她一气就拿起枪,连开了三枪,把这个仗势欺人的恶霸击毙了。 这时,邻近的农民听见枪声,都跑了过来,她也不逃,说,“你们去报警吧,我杀 人偿命!”那些农民互相望了一望,也不说话,心里却很觉痛快,过了一会,有个 人说:“你走吧,我们不会抓你的。”她就回城来继续替朱家做佣人。 巴金听了朱洗的叙述,脑海里很快浮起了那个在高尔基的《草原故事》中出现 的女英雄形象。他想:要了解一个人;多么不容易!我几乎把一个英雄看作一个不 光采的贪财的女人了! 这件事,也给巴金积累了平时观察人的经验。 许多人旅行,总把注意力放在游山玩水上;巴金的旅行,却是这样的不平常。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