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受难的灵魂 可怕的是这样的形势还在发展。“一月革命”开始,”中央文革”发动并支持 造反派夺权,各基层换了一批更“革命”的“左”派人物上台。上海作协没有例外。 新的造反派领导班子建立,首先是把巴金等几个老作家从资料室赶出来,让新的一 批刚靠边的人聚在那边反省;另在楼下西厅后面五平方米宽的煤气灶间,开辟了一 个环境更糟的“牛棚”,给他们从早上八点钟到晚上八点在一起学习“红宝书”, 写思想汇报;并随时听从监督组命令,出去应付外单位点名批斗。当然,他们每天 还要按时打扫厕所,或参加其他劳动。 “一月革命”在上海的另一标志,是张春桥、姚文元沐猴而冠,成为“上海公 社”的第一、二把手。“上海公社”不久又改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他们就成 为“市革会”主任和副主任。不论称“公社”还是称“市革会”,反正上海更趋向 混乱。到处夺权,到处打砸抢,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开批斗大会,到处下跪和喷气 式,到处有虐待狂。只有愚昧、自私和野心勃勃;没有真理,没有正义,没有怜悯 和同情。一句话,只有兽性,没有人性。 不少原来看似和善的人,一下都变成残忍的杀手。过去与自己曾友好的人,现 在也来拆你的墙脚;过去自己曾尽心扶植的人,现在都来投石。至于本来与你为敌 的人,现在更千方百计想趁此时机,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而那些即使与自己原无 任何关系的人,这时也想从你身上捞取一点好处:有的想从批判你的过程中显露一 下自己的才能;有的想通过打击你来打击别人;有的则纯粹出于想发泄一下自己原 始的兽性,便在揪斗你的时候,用尽心力虐待你。 “牛棚”里的作家,大都变得又老又瘪。本来头发花白的巴金,现在全白。而 且头发被强迫“自动”剪成平顶。任何人都可以到这里来把他叫出去示众,进行责 骂。有时萧珊也被叫来“陪斗”。她的性情变得优郁起来。人也瘦了,再也看不到 过去那种高高兴兴的样子,笑容在她的脸上完全消失。 她从不曾在尔虞我诈的旧社会混迹过,很少应付复杂的人事关系的经验。她一 直争取有机会在实际工作中锻炼自己,改造思想。甚至在“四清”运动开始时,她 还到铜厂参加运动,每天从早到夜,和大家同样工作。“文革”一开始,人家却把 她这个义务编辑当作正式编制人员作为审查对象,并诬蔑她是巴金在作家协会的 “坐探”。 突然而来的“文革”形势,对巴金十分陌生;对萧珊来说,更是完全出于意外。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起初,她听到北京、上海许多熟人靠边,还庆幸巴金还在接 待亚非国家的外宾,暗暗祈求命运之神能让巴金顺利过关;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 巴金落到那个深不可测的网里,但萧珊还是幻想“上面”对巴金有些特殊照顾,因 为她最了解巴金,他这十几年来一直听党的话,跟着党走,即使对某些党员思想作 风有些意见,但从没有反对过共产党,更没有对社会主义制度有过抵触情绪,两人 总是抱着改造思想的决心,“向共产主义理想迈进”。“文革”既是毛主席发动、 毛主席领导,怎么有可能让巴金受难吃苦?北京来的红卫兵深夜闯入,任意搜抄书 物,她溜出门外,向对门的派出所报告,也无非是信任毛主席、共产党,相信他们 能保护一直与毛主席、共产党站在一起的作家起码的人身安全。但是结果派出所不 敢出来保护他们,并为此她反给红卫兵当场抽了一下铜头皮带,以致左眼内出血, 眼圈四周发黑,伤痕很长时期没有消退。她想不通,但还是安慰巴金:“我们要坚 持下去,精神不要垮掉,真理总在的。”就在这个时期,电影院在放映根据巴金小 说《团圆》改编的影片《英雄儿女》,萧珊悄悄地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遍,看到银 幕上还有“根据巴金原作改编”的字样,她很高兴。到了晚上,萧珊就把这件事告 诉了巴金,巴金心头露出一线希望。但不过两三天时间,作协造反派的一个战斗队 就赶到电影院和电影发行公司造反,说放映《英雄儿女》的片头上竟然还出现老反 革命巴金的名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还把大字报贴在电影院门口,巴金头上的 “反革命”帽子就在马路上传开了。萧珊的脸更加显得凄清了。 每天一早上班,萧珊总把巴金送到公共汽车站头上,车厢人挤,巴金年迈挤不 上,又怕时间错过,勉强上车,挤在门口,车门关不上,萧珊就在车外用手使劲推 巴金的背,让他挤进去,直到车子开了,萧珊才离开车站回来,又是一整天惦记着 他的安全,不知会不会碰到什么恶运。到了晚上,巴金能按时回来就好;有时却让 萧珊等到八点钟、九点钟,甚至十一点、十二点才回。这时她就在黑暗中,偷偷把 大门打开,跑到路口去守候他,直至看到巴金在昏暗中,迈着蹒珊的步子一步步走 来,这才舒口气。这时她还给他弄泡饭吃。“日子难过啊!”巴金叹了一口气。于 是萧珊也就忧郁地应声说:“日子难过啊!”但又接着鼓起勇气劝他:”要坚持下 去,不要灰心啊!”有时还说自己了解他,别人对他误会,她对他决不会误会;别 人诬陷责骂他,她劝他都不要计较。“坚持下去就好。”她总是这样说。她相信一 切道理总有一天会弄清楚。她在巴金面前,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耍小孩子脾气了。她 显得老练成熟起来。 巴金因为有萧珊对他的信赖与安慰,而不致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完全绝望。 但是萧珊心里苦。因为形势越来越严酷。一九六七年五月,北京一家大报首先 发表文章,点巴金的名字,题目是《大立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绝对权威》,说巴金 “是最典型的资产阶级精神贵族”,“写的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据说 张春桥、姚文元接见上海作协造反派头头时,张春桥曾说:“巴金完全应该批,特 别是他的思想影响很大,应该好好的批!”他还说:“你们要从两个阶级、两条路 线的高度来考虑问题!”接着,姚文元也说:“说批巴金要中央点头,没有这回事!” 于是上海作协造反派的头头们,就在批巴金的大旗下,几派联合起来,加紧批斗巴 金。这样,第二个月,就有上海两家大报批巴金《灭亡》中无政府主义的文章。 隔了两个月,“中央文革”进一步迫害彭德怀将军,将一九五九年八届八中全 会上公布过的《关于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决议》,忽然又在《人民日报》上 重新发表,这更使巴金觉得自己的问题火上加油,因为他在朝鲜战场上曾访问过彭 德怀,还写过一篇《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的文章,当时起过很大影响。果然不久, 上海作家协会造反派又出版了《文学风雷》期刊,连续发表大量文章,对巴金进行 批判。上海报上也出现了一篇批判文章,题目叫《评彭德怀和巴金的一次反革命勾 结》。复旦大学“巴金专案组”的红卫兵为此来到作家协会揪斗巴金,不让巴金回 家,强迫他住在作协三楼走廊上,住了两个星期,还把巴金的日记本作为猎物抄去。 巴金在“牛棚”从一九六七年七月开始写日记,当时除了接受批斗,他每天工作是 清扫厕所,在花园里掏阴沟、拔野草,在厨房里拣菜、洗碗、揩桌子,所以所写的 日记实际是劳动日记,当然还有一些自我批评和思想汇报,无非是表示“真心悔改”, 争取”坦白从宽”。这样的日记,起初每天让监督组拿去挂在走廊上,但挂出去, 就让人拿走了,也不知是造反派拿去作“批判”材料,还是有人偷走作“作家墨迹”保 存。这样,巴金就不再每天把日记交出去审查;虽然这样,他还是知道有一天仍难 免要被迫交出去,所以他写这些日记,总把它当作坐在造反派面前写的东西,一丝 不苟地写些认罪的话。果然,两个月以后,复旦大学红卫兵一到,就先抄“牛棚” 里的抽屉,把巴金这一时期日记全都抄去。他们在作协审查巴金,审了两个星期还 嫌不够;后来索性把巴金揪到江湾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宿舍关了起来,让他们把他 当作拳击师的练球标,谁都可以对他进行批斗,即所谓进行“大批判”,以壮各派 声势。等这些青年人对他虐待够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他才被释放回来。接着是一 九六八年开始的各种“游斗”。巴金和吴强等都无一例外地经常应各处的“勒令” 而不得不去作“反面教员”。场面最大的一次,是全市批斗市委书记陈丕显与宣传 部长石西民。巴金与上海文艺界其他知名人士赵丹、白杨、吴强、贺绿汀、丰子恺 等都被揪去一起陪斗,地点在上海杂技场里。大家都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资 派”弯腰屈膝,造反派耀武扬威,震天响的口号一阵又一阵,看来“运动”已经达 到了最高潮。 但是过多的批斗场面,反而使群众的情绪逐渐下降。“杂技场”的这样演出, 并没有超越杂技场演出杂技的规律:杂技这玩意儿,一次看过,第二次看就没有味 道了。相反,群众经历了够多的批斗会,逐渐发觉批斗的内在真相。犹如看魔术, 看多了就识别了戏法的虚假。复旦大学红卫兵把巴金批斗了一个月,有的人反而因 读了巴金作品而成为巴金作品的热情读者和研究者,转而觉得姚文元的批判文章写 得实在勉强,实在蛮不讲理。而巴金呢,他也因为参加了过多的批斗会,在这时开 始逐渐认识了造反派,原来他们也在做戏。“他们要整我,我大拍马屁也没有用处。” 他把“文革”的真相一步一步地看穿了。 最痛苦的还是萧珊。看到巴金的问题一天比一天严重,揪他去批斗的地方越来 越多,造反派对他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更恶劣,她的心里也就一天比一天沉重。有一 天,她上街买小菜,看到淮海路上作协造反派的大字报,不但把她和巴金名字写在 一起批判,还把巴金全家的姓名都上了榜,加了各种罪名。她觉得日子难过,健康 情况也越来越坏。自从不要她按日去作协上班后,作协造反派却通知里委对她进行 监督,要她每天早上清扫马路。萧珊不得不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戴着口罩上马路扫 地。有一次,她到作协学习,傍晚与巴金一起回家,那天总算造反派没有留难,他 们六点左右就到家了。萧珊比较高兴,一到家便到厨房准备晚餐。巴金像往常一样, 在走廊里的饭桌旁坐了下来,他随手拿起报纸,忽然看到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 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心里顿时大吃一惊,还不及细读,就忙把报纸藏 了起来,怕萧珊看到,影响她的情绪。萧珊果然面露笑容,端着饭菜出来了,巴金 只好故作镇静,陪同萧珊匆匆把饭吃好,但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只见萧珊放下碗筷,就找报纸看。巴金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的地方,但一转 眼,她还是想到要看报,终于把报纸找到了。她看着,看着,忽然一声不响,笑容 没有了,就走到房间里去,这一夜就再也不讲一句话。巴金的心,像被谁割了一刀 那样,他看到萧珊躺在床上,脸朝里面,小声地哭着…… 一到夏天,巴金又让造反派揪去参加上海文化系统召开的斗争巴金的电视大会。 作协造反派还以“上海作家协会造反兵团”与“上海工人革命文艺创作队”名义出 了两本《彻底打倒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巴金》专刊,反映这次批斗大会的内容。与 此同时,上海两家大报又各以《斗倒批臭文学界反动权威巴金》和《清算反共老手 巴金的滔天罪行》为通栏标题,发表整版文章对巴金进行批判。第二天,又分别以 类似的通栏标题发表消息,报道文化系统举行电视斗争大会的内容。这一时期报纸 本来已经像中了邪一样,题目越用越大,文字字体也从五号字放大到四号字,唯恐 吓不倒人家。现在所有“大批判”文章都处理得这样突出,这次也不例外。 巴金面对这样的遭遇,一如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炼狱中受罪那样,他唯一 祈求的是净化自己的心灵。他承受一切冤屈,承受一切罪过,承受一切魔鬼对他的 各种迫害。然而到了秋天,他又不得不离开萧珊去郊县松江辰山公社参加“三秋” 劳动。这时,工宣队与军宣队已经“占领上层建筑”,这次下乡,统由工宣队员带 领。这些工宣队员为了表示自己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巴金和他的难友们大都要 求很严厉。因此,在劳动中,巴金和他的难友们又不免被派去干最重的活,吃难以 下咽的“忆苦饭”,并听取造反派的任意造谣和无端训斥,如说他“每月领取上海 作家协会一百元的房租津贴”等等。这类精神折磨,大半是在“田头批斗会”上进 行。每当大家流着汗努力挑泥挖土的时候,忽然一阵笛声,大家便放下铁鎝,集中 起来,在男女社员们的围观中,听贫下中农对旧社会的控诉,然后就由造反派或工 宣队员出来向“牛鬼”训话,不是指那个人干活不够积极,就说这个人跑路精神不 佳,最后就随便拉出个“罪孽深重”的人来作重点批判,要他低头认罪。在这种场 合,最合适的常常是巴金。因为他的名气最响,谁都知道他出身地主家庭,又写过 “大毒草”《家》。而且在革命群众批判他的时候,加给他的罪名,一般他都能接 受,因此批斗会也最容易获得“巨大成果”。 后来回到上海,形势似乎有些缓和,巴金、王西彦、魏金枝等似乎都得到“宽 大”的处理,可以允许与革命群众一起参加学习了;工宣队员看到他们,也开始露 出了笑脸。萧珊也因为身体不好,得到里委允许,可以不再每天一早上街打扫马路, 而由巴金的妹妹代劳。但是也就在这个时期,社会上忽然又掀起一个“知识青年到 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高潮,巴金和萧珊不得不流着眼泪 把刚从初中毕业的十七岁的儿子小棠,送到安徽省嘉山县农村插队落户。风雨飘摇 的时代,从不幸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子女,饱尝了时代的艰辛,也看够了世态炎凉, 人情冷暖。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共同承担了社会对他们不公平的待遇。当时巴金的女 儿小林已在不久前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了,学校被既残忍又愚昧的造反派所控制和 占领,毕业学生的去向谁也无法作主,年轻的毕业生都像失群的蚂蚁,到处乱碰。 小林得到同学祝鸿生的照应,在患难中结成良伴。这使病中的萧珊,在巴金下乡和 小棠务农的时期,总算有了半个依靠。 但是不久,巴金他们从“三秋”劳动回来后所受到的“宽大”待遇。又很快改 变了。据说是工宣队准备先把他们几个人“解放”的打算,受到张春桥的批评,理 由是:“上海作家协会没有一个好人,不存在解放人的问题!”于是第二年他们又 被“下放”到松江去劳动,边劳动边“斗、批、改”。虽然,他们通过去年“三秋” 劳动,对割稻打谷之类的农活已经比过去熟练,但这没有用,他们仍是“牛鬼”, 造反派依然对他和他的难友们保持着敌对的眼光,对他们的工作、生活,依然经常 进行无理的挑剔、刁难,在他们的名字上仍然打上红色的大××;巴金也依然是 “黑老K ”和“死敌”。这就使巴金逐渐意识到,所谓“在认真劳动中争取宽大处 理”原来是一句假话。 看来一批知识分子在封建统治压迫下天生成的奴隶命运已成定局。 偏在这时林彪的“一号通令”下来,说是形势紧张,全国进行战备,在乡下劳 动的人,谁也不准回来,这样他们就又留在松江辰山。巴金只好写信给萧珊,打算 在农村过冬。一到冬天,不像“三秋”那样忙碌了,于是又加紧“斗、批、改”。 有的造反派为了立功,仍想在“牛鬼”身上找岔子,他们甚至在巴金一九三一年写 的一篇题目叫《给一个中学青年》的文章中,发现了“腹地”两字,就硬说这是鼓 动人们去苏区搞破坏。这篇文章曾收编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一卷 里。它的内容是:“九·一八”沈阳事变后,一个中学生写信问巴金:“怎么办?” 巴金回答说:“第一,我们没有理由悲观;第二,年轻人还有读书的权利,倘使不 得不离开学校,应该去的地方是中国的腹地,是人民中间。”原文这样说:“我们 的工作是到民间去,到中国的腹地去,尤其是被洪水蹂躏了的十六省的农村。”这 本来的用意是很清楚的,所谓“腹地”,就是内地,一九三七年出版的《辞海》也 有这样的解释:“腹地,犹云内地。”但是造反派硬说那是指苏区,要巴金承认这 篇文章旨在反共。虽然他几次辩解,都没有用,在班组会上受到围攻,有些人存心 要诬陷巴金,有些人虽知道冤屈,但在这样的场合也不敢不随声附和造反派,因为 怕自己受牵累;有的人则是为了表示自己“革命”,要与巴金斗争到底。 巴金被纠缠得头昏脑胀,但造反派仍不放过他。班组学习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造反派就召开整个连队的批判会。会前,两个“革命左派”找他谈话,要他老实交 代,承认反党,并对他进行威胁。巴金已经看透了这些人用美丽辞藻装饰起来的谎 言和恶毒用心,他忽然感到恶心,终于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坚持“腹地”是“内地” 的解释。批判会召开了,一个一个人的厉声“揭发”,一个一个人的厉声“批判”, 使巴金感到十分气忿,也十分厌烦,然后又听一个人连声问他:“腹地是不是心腹 之患的地区?”接着又有不少人连声追着催:“说,说,说!回答,回答,回答!” 巴金忽然感到十分厌倦,他真想躺下来,离开这个烦嚣的令人无限厌倦的世界,他 像驱赶一群鼓噪的麻雀,或者嗡嗡地叫着的苍蝇离开自己的身边一样,对他们说: “是,是,是!”对方又追着问:“你以前为什么不承认?”巴金迟疑了一下,然 后回答说:”以前我害怕。”对方听了,非常得意:他们这些人似乎全都非常得意。 因为巴金放弃了争论,他们打了胜仗。 但是真正胜利的,并不是那些不讲理的造反派。恰恰相反,巴金这次终于发觉 原来这些人都在演戏,而不是在追求真理,也不是在为“正确路线”斗争,他们是 在装模作样地骗人,他们都不过是一群骗子!真理并不属于他们!因而,他现在开 始有了这样一个疑问:“我们的日子真会这样过下去吗? 难道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真会让这些骗子们长期欺骗下去,长期横行不法下 去吗?”可怕的六十年代过去。一九七○年的春节就要来到,大家回上海休假,各 人都巴望有个喜讯传到自己身边。哪知工宣队传言下来:“上面”统一布置,全市 文化系统要在奉贤办“五七”干校,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接到通知,编为文化系统 “五七”干校第四连,大家回去要作好长期在“五七”干校改造的思想准备。 萧珊在上海,身体愈来愈坏。巴金看着她消瘦的脸,无可奈何地把准备赴干校 的实情告诉她。“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呢?”萧珊优郁地问他。 他也只好叹息,但怕伤她的心,便说现正在写检查,看来不久可以告一段落。 “总不能这样下去吧?”他像自问,又像回答萧珊。同时告诉她,他已与”革 命群众”一起学习,几个人不再蹲“牛棚”了。萧珊听了,似乎心放宽了一些,就 帮着他整理行装,为他缝被头,补衣服,当时家里的楼上房间早被查封,全家都挤 在楼下两个房间里生活。巴金在走廊上整理旧书,却意外地发现了解放前在上海海 格路旧书摊买到的一本居·堪皮的汇注本《神曲》的《地狱篇》,不觉顺手翻阅了 一下,读到几段文字,好像发现了一件宝贝,便誊抄了第一曲在一个小簿子上,因 为原书太厚,带着太显眼,好在现在已不像过去两年那样,除了“红宝书”之外什 么都不准看了,在地里劳动感到疲乏时,或者在批斗以后,默诵一下但丁的诗句, 可以鼓鼓自己的勇气。他相信但丁所描写的灵魂在地狱中受苦的情景,对照着现实, 可以使自己心灵得到净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