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大惊雷(1917) 天津《大公报》一月九日号外:蔡孑民先生于上午九时,慷慨向全校 作《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并以拳拳之心勉励职教员,必须具备两 种特性,即坚忍心和责任心。其演讲如动地惊雷,震醒沉闷之校园。会后, 蔡先生向记者透露初步改革大学计画。一曰延聘人才,清除积习;二曰改 革讲义,购置图书;三曰缩短预科修业年限,专办文、理两科……北京大 学的校史,将揭开崭新的一页。 1 今天真是个吉祥的日子。 短暂的寒假结束了,就在这新学年的第一个清晨,马神庙里参天的古槐上,叽 叽喳喳飞来一群喜鹊,闹得人心里一片春意。 新校长要来就职演讲的消息已传遍校园。尽管人们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但还 是被好奇心诱惑着早早地来了。 校门口,门房老刘头正将一大红布告张贴上墙,师生们争相观看,反把喜滋滋 的他围在了里面。一位戴瓜皮小帽的老先生,摇晃起脑袋吟诵着。 本校为二十世纪全国高等学府,非封建旧式学堂,自今日起取消呈文 制度。今后学生有事向校方反映应用公函,也可直接上校长室面谈。 “好!新校长不愧是位革命翰林。” “要改朝换代了!师生平等了!” “师生平等,成何体统?”老先生丢下个白眼,讪讪地走了。 范文澜却朝傅斯年会意地一笑,只见这位傅大炮,正得意地冲着那背影直嚷嚷: “让那种繁褥的冬烘气,见鬼去吧!” 蔡校长是五天前来校视事的,没多久,就把三人叫来了校长室。那是个风和日 丽的中午,他们一来到门口,又开始战战兢兢起来。还是傅斯年胆大,见门房者刘 头领着学士居的小伙计送饭来,忙随后跟了进去。 这就是他们仰慕已久的蔡先生?颧骨外突的脸上戴一副金丝眼镜,留着短短的 山羊须,正静坐在案前注视他们。这就是堂堂一校之长的午餐吗?只见从提笼里端 出的是一盘木须肉丝,一盘京葱豆腐和一碗米饭。刚才他们这帮穷学生在饭铺凑份 子海吃时,还比这多几道荤腥呢。 蔡先生只沉沉地一瞥,便准确地报出三人姓名。他显得很高兴,还和范文澜攀 起了同乡。摸出一把苞浆银亮的方形锡壶,问他想喝加饭吗?见他们已吃过饭,就 顾自个儿打开了一瓶绍兴酒。他忙上前侍候。这锡壶内呈圆形,大约可盛四两酒光 景,中间是个夹层,正好装开水温酒。 蔡先生就这样浅斟低饮地吃着最简便的午餐,却用温如醉酒的面容,静听着他 们畅谈学校的弊端和建议。临别时,又淡淡地问范文澜: “你若有意,今年暑期毕业后,做我的校长室秘书如何?” 他先是一愣,又受宠若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蔡先生却笑了,摆摆手说:“先 不忙,待想好了再说。” 校门口,被围在里面的老刘头却急红了脸,叫道:“快让我出去,蔡校长要到 了!”人们一惊,忙闪出路来。 老刘头像个东北人,大脸膛大耳朵,还是光绪创办京师大学堂时来做校役的。 在门房里一呆就是二十年,也不知迎送过多少校长?他今天咋了?一脸络腮胡修得 干干净净,像过年似的穿上了那身狗皮夹袄,满脸全是喜气,正吆喝着校役快站好 队列。 “蔡校长就要到了,主子给下人脸面,咱更要懂得规矩。” 在他的眼里,校长大人就是老爷和一校的皇帝。这些年来,每当校长的专车进 出校门时,他们都要谦卑地弯腰陪笑,仰起脖子向那些高贵冷漠的头颅敬礼。他从 来没见过这样和蔼可亲的老爷,就在蔡校长来上任的那个早晨,当他们胆怯地摘帽 敬礼时,奇迹出现了。只见身穿棉袍的新校长,举止过缓地走下车。先抬头看了眼 过厅正中“国立北京大学”的隶书横匾,也亲切地摘下礼帽,向弟兄们回鞠了一躬。 见他紧张得连狗皮帽子掉在地上都不敢捡,还微笑着弯腰拾起还给了他。天底下咋 会有这般没架子的老爷?这世道难道真要变了?以后当他听说蔡校长还点过翰林, 当过总长留过洋,更是激动得拉着一帮校役喝了顿酒,还面色酡红地夸下海口: “这大学堂我看是要变了,以后咱一切听蔡校长的!” 古色古香的大礼堂里早挤满黑压压的人群,来自北河沿预科的几位洋教师,正 西装革履地用洋文与他们的学生聊天。那种目不斜视漫不经心的神情,显得有点高 傲和不合群,惹得在旁的师生不太愉快。听说他们中有的还是公使馆介绍来的失意 政客,把北大也当成了帝国的殖民地,不是喝酒胡同就是泡女人解闷。 “蔡校长来了,快看!” 上千名师生一齐抬起了头,蹬足脚尖直望着讲台。 只见一位雍容静穆的学者,在胡仁源陪同下,迈着沉稳的脚步出现在台上。他 是那样地宁静,像一位久经修炼的处士缓缓抬起头。又是那样和蔼,没有一点大人 物在场面上惯有的疾声厉色的腔调。他的身材又是那么瘦小和文弱,而这文弱瘦小 的人物却用一种平静慈祥的语调,开始了他在这座全国最高学府里的就职演讲。 他从五年前严复主长北大讲起,历举了办学的艰辛和苦衷。他低微的嗓音因为 饱含着真情,像一道磁电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在一片肃静中,胡仁源的脸色显出了 苍白,他觉得面对凛然正气的蔡元培,自己的心已开始哆嗦起来。他的眼前闪过民 国历任校长的面容,严复这校长当得不长,又请来了章士钊。章士钊一看这乱糟糟 的局面,以年轻不能胜任为理由,很快一走了事。这以后是马相伯,马相伯的时间 也不长。再以后的代理校长是数学家何燏时,大约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五年吧。 可不久又辞职回浙江诸暨老家去了,辞职的原因不外也是人事之争。外间传闻是他 赶走何燏时的,他当时正在预科学长的位上。他代理校长后,就将预科的位子让给 了留美回来的好友沈步洲。可是不久两人又发生了矛盾,据说沈步洲在外面骂他做 人太刻薄,连开玩笑都带着刺,无法共事。而沈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久前刚 调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正好成了北大的顶头上司。虽然舆论都说是范源廉和 教育部次长袁希涛抬出蔡元培的,但凭直觉,沈步洲一定在里面起了不小作用。他 知道范源廉虽是蔡的密友,却为段看中之人,与黎元洪素来不和。蔡如果大刀阔斧 地治理北大,必为段势力不容。但自己作为下台人物,眼见着校内将人心向蔡,今 后又如何做人呢? 他神思恍惚地叹了口气,却被台下那无数双如痴如醉的眼神震呆了。这是心灵 被感动后进发出的情感火花呵,会挟着电,带着光,化作希望之虹,成为激励人生 的精神动力。他忙强打着精神,注视起蔡元培的风仪。只见他正纹丝不动地站着, 双目灼灼如一尊威严的塑像。下颏的山羊胡子随着手势的摆动轻晃着,用一种灵魂 深处迸发出的激情,抒发着他的办学理念。 “一曰抱定宗旨。诸位来北大求学,必有一定宗旨。要求宗旨正大,必先知大 学的性质。我以为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间讲本校腐败,总是说我们把读 书当做升官的阶梯,说北大是一所旧日官场养习所。所以毕业预科的学生,都抢着 要进法科,因为法科为做官捷径也。由于做官心热,对于教员也不问学问深浅,只 问官阶大小。现在我国精于政治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非常少见。所以连我们 聘请法科教员,也不得不去请兼职的官员,这实在是一种不得已的举措。洱谤莫如 自修,人讥我腐败,怎样才能不腐败呢?惟有抱定宗旨,坚定求学的信念。宗旨一 定,就会爱憎分明,就会立志、立德、立言。否则,平日放荡冶游,考试靠熟读讲 义过关,不问学问有无,惟争分数高低。文凭一旦到手,就去钻营社会。担任讲席, 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贻误国家,这难道不是与求学的初衷大相背驰了吗?想 想我们这些辛亥过来的人,为什么会去投身革命?因为清廷的官吏太腐败了。就是 在今天,我对当局仍很不满意,也因为这道德沦丧已到了极点。所以我再一次呼吁, 要像坚守贞操一样坚守这宗旨啊!” “讲得好!向蔡先生致敬!” 预科的学生张国焘是位激进分子,方脸盘上鼻隆眉阔,一举手喝彩便引来一片 掌声。国学门的学生罗家伦,瞥了眼身边的陈汉章和崔适,却发现两位老先生已热 泪沾襟,感动不已。他想起这些天经历的事,那闪亮的眸子也不禁潮湿起来。 他平时睡在校外,但每天上学前都要去一次傅斯年的房间。有时见他睡过头了, 还会掀被子拉胖子起床。那天傅斯年他们一从校长室回来,西斋的四号宿合便成了 新闻中心。他是傅胖子的好朋友,见老兄辩才过人,还送过一个“傅大炮”的雅号。 他少年时最崇拜辛亥英雄,一听傅斯年吹嘘校长室的玻璃柜里,还陈列着几枚炸弹, 便向往也能早日结识这位传奇式的大人物。机会总算来了,就在前天下午,第三宿 舍不慎失火,当时北风劲烈,房屋顿时焚为焦土,学生的被褥书物救出甚少。他见 蔡校长带头向教职员集资捐助,凭着一身胆气,勇敢地闯进了校长室。他口才好, 点子又多,马上建议由全校同学组织一个救济会,还打算拉一批票友去青年会演戏, 以门票钱捐助受灾同学。蔡校长真是位谦谦君子,一见学生进门就站了起来,还听 得笑眯了眼。风趣地说不错嘛,北大还有位智多星呢。亏他机灵,回答得更妙,说 有您这位宋公明主长北大,只要一打出杏黄旗,还怕没有一百零八将前来替天行道? 沈尹默见蔡元培谈起了任职的改革措施,正好是自己提的,顿时来了情绪,忙 小声向马叙伦嘀咕起来。这蔡先生还真有股书生气啊,汤尔和没介绍时他们尚无一 面之雅。那天他正在上课,门房跑来通知,说有位蔡元培要进来看您。他大吃一惊, 一则素昧平生,颇觉意外。二则外间已哄传他将来上任,凭他的阅历和身份,就算 想见,也该上家里去呀,何必亲自跑来露脸呢?事后他去见蔡元培,郑重地说: “蔡先生,这次政府是想借您的牌子来办北大。但有一条必须清醒,您的主张 万一和他们不合,马上会赶走您。所以您每改革一件事,都要拿得稳。不然的话, 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先生挺正经地点点头,说:“我一定会拿得稳的!” 那天他提了几点建议,一是北大的经费要有保障;二是你当总长时制定的《大 学令》,规定了教师可以组织评议会,北大的章程也写上了,但教育部始终没有答 应。蔡先生,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它交给教授们。让教授治校,就是将来您 走了,学校也不会乱。蔡先生连声叫好,还说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法国和德国的 大学,都是这样办的嘛。 见蔡先生这般好说,他先是有点高兴。可仔细一想,又担扰起来。看来蔡先生 很容易受人包围,这北大的积习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初来乍到,如大家都来 这般做谋士,北洋政府能容忍吗? 范文澜却摊开速记本,“沙沙沙”地记个不停。承蒙蔡先生看重,他自然当全 力效劳。蔡先生今天在演讲中忠告师生,一共是三条: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 行。三曰敬爱师友。他还不时地打量一眼会场,注意起各种人物的表情。只见先生 的演讲如故乡蕙兰的芬芳,给混浊的校园带来一阵清新的空气。令人仰之弥高,如 沐春风。先生那充满魅力的声音终于在礼堂消失了,但先生的思想和信念,却随着 上千双脚步流进了校园。 当他跟着马叙伦、沈尹默和钱玄同出来时,却见黄侃教授正指着他们,大声训 斥傅斯年。 “现在是浙人治校了,要你跟在后面曲学阿世个屁?”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脸面上自然有点尴尬。还有,事后听门房老刘头说,那位 徐树铮的张外甥,当太阳老高乘着洋车来听演讲时却被挡住了。那辆车也真够气派 的,不光一路踏铃叮挡,车内还装有四只雪亮的干电池电灯。蔡校长上任后规定学 生一律不能乘洋车进校,头一天就让这公子爷倒了霉。听说他还挺张狂,顾自摔下 一句话,掉头就走。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2 在北大,要想听见些真议论,得上教师休息室去。 虽说在天子脚下,但自前清以来,这里就是清流们的聚散之地。谁让上苍在这 所最高学府里,容纳了如此多的怪才、做才和自命不凡的奇才呢? 大约就在蔡元培演讲后的第四天,校门口先是贴出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本 校文科学长夏锡棋已辞职,兹奉教育部令派前安徽师范学校校长陈仲甫任本校文科 学长。”也就在这天上午,一本小小的刊物,又在这本不太平的校园里,溅起不小 的风波。 真不知是谁的神力?一批刚从上海运来的第一期《新青年》杂志,悄无声息地 流进了北大。翻开扉页,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如一道闪电,赫然在目。 整个上午,各学科的教师休息室里,都在议论此事,尤以文科最为激烈。 “这胡适居然要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还说要不用典、不避俗语、不作无病呻 吟,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们没听过‘胡适体’的诗吧?来!我给你们胡诌几句。” 那位刚从哥伦比亚大学回国的教师,持了一把油亮的分头,拿腔拿调地朗诵起 来: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 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众人听了一阵嘲笑,那位留洋学者来了兴致,又点燃一支雪茄,卖弄起来。 “这位胡先生一生有三大优点,爱演讲、爱社交、爱给女人写信。到哥伦比亚 大学不到一年,据他自己统计,收信999封,发信874封。其中给任鸿隽的女人陈衡 哲通信五个月,发信40余封。还给一位洋女人叫韦莲司的,写了100封信。另外,和 一位瘦鹃女士通信也不少。如此看来,这位凯约嘉湖畔的蝴蝶诗人,在回国前夕, 又想借文学革命来暴得大名了?” “这陈仲甫一来,咱们文科真要改朝换代了。他可是蔡元培打着灯笼请来的大 红人哩,这下北大热闹罗!” “看样子,这‘黄蝴蝶’也快飞来北大了。这么说,咱北大该成了‘卯字号’ 人物的天下了。” 说这话者是刚辞职的夏锡祺一派的,见众人不解,又诡谲地一笑。 “孤陋寡闻啊!据兄弟得知,这蔡元培、陈独秀和胡适,各相差一属生肖,都 是兔子命。” “哼!兔子尾巴长不了。” “不过,咱这桐城派的日子是好不了罗。我看章门弟子也太平不久了。若要吃 香,还得拜‘黄蝴蝶’学白话文呢。” “哼!这种引车卖浆者无师自通的白话,用来骂人倒挺通畅。今后学生厕所里 攻讦的壁报,一定会更多更白更痛快淋漓了!” 与人声鼎沸的教师休息室相比,这里倒是宁静多了。 学监主任张思秋低垂着脑袋,与愁容满面的庶务长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份手 稿,写着蔡元培近日交办之事。 这张思秋是何等练达之人,祖上入过张之洞幕府,凭着一身精明和从善如流, 这些年不知处理过多少难题。那沙滩的红楼就是他一手帮胡仁源谈下来的。今天, 他却两眼呆滞着,不停地吸着闷烟,像面对一局神秘莫测的险棋,无法决断。 以往,这北大的一切事务,都是校长找他和庶务长商定,学长不得染指。蔡元 培一来就说通了范源廉,要搞评议会,指定要各科学长和名教授参加,还说这是为 将来的教授会做准备。为了从全国延聘一流人才,还催着拿方案成立什么教授聘任 委员会。这些苦差事烦点累点也罢了,问题是几天来,他俩受尽了窝囊气。总觉得 被一双无形的手,推上了一条本不愿走的歧路,变得越来越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这位温文敦厚的宿儒怎么了,是不懂谋略还是得了什么尚方宝剑?在北大也没 丁点儿根基,却只顾自己单枪匹马地瞎撞。先是叫他俩以道德败坏名义,开除了那 位引诱学生堕落的徐佩铣。这人搞“探艳团”,咎由自取也就罢了。但昨日那件事 却弄得人很狼狈。北大因外籍教师多,以往各学科开教务会议,一般都要求用英语 发言。昨日随蔡校长去预科开会,见一些不懂英文的教授都往角落里挤,蔡元培竟 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也不打个招呼,就顾自作了决定。 “从现在起,开教务会议一律改用中文!” 他的声音虽很文弱,却似平地惊雷震得人心里发颤。预科学长徐崇钦也是位狂 狷之士,书生气十足地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推了下眼镜。 “蔡校长刚来可能不懂规矩,这是学校多年来的制度,不能改!” 几位外籍教授也起来抗议,两手一摊道:“我们不懂中国话,无法交流。” 蔡元培先是一愣,突然,金丝镜片里射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固执,声音低沉 却很严厉地责问道: “假如我在贵国大学里教书,会不会因为我是中国人,开会时就都说中国话呢?” 他见对方哑口无言,又面色沉雄地坐了下去。但这条实行多年的旧制,就这样 随一纸通告烟消云散。 最棘手的还是眼前这件事,有两位英国教授还是当年驻华公使朱尔典介绍来的, 由他俩亲手办的聘约。蔡元培不知从哪听说品行不端,说有一位还是不学无术的传 教士,常带学生去逛八大胡同。见二位聘约已满,就决定不再续聘了,要他们今天 去找洋人交涉。这不是成心叫人为难吗?几年来的圣诞节,他们曾应邀出席过公使 馆的鸡尾酒会,还或多或少地受过洋人的礼,托人家办过些事。再说洋人的面子可 以不买,但朱尔典是能随便得罪的吗?这位中国通,从大清到中华民国,不知做过 几届政府的座上宾,与主宰海关的那位总税务司赫特一样神通广大。万一惹出些外 交纠葛,你蔡元培吃得消吗? 张思秋终于长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落帆正好顺风时,看来老朽也只好归隐山林了。唉!” 庶务长是位精干巴瘦的广东人,当年曾在万木草堂向康有为执过弟子之礼,脑 瓜子自然开通些。他大度地劝说道: “兄弟以为,这蔡元培只是个过于理想化的人。他刚从德国回来,满脑子的新 东西都想试一下,但骨子里还是个儒生。待他新鲜劲头过了,再碰些钉子,自然会 明白过来的。” 正在议论时,校役送来份电报。庶务长接过一看,是陈独秀拍来的。 北京大学蔡孑民先生大鉴: 仲甫于1月13日抵京后即去箭杆胡同寓所,不必接站。 他冷笑一声扬起电报,意味深长地感叹道:“真正的对手来了!” 话毕,径直往校长室走去。 蔡元培正静坐在红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翻阅范文澜送来的《新青年》。也许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读书很快,几乎可以说是一目十行。他的手长得很小,只见 那轻捷的小手,不停地翻着书页。就在这期杂志上,还刊出了他在中央公园信教自 由会上的演讲。记得那天,他提出孔子是孔子,宗教是宗教,反对统治者将孔子和 宗教强作一谈。这些话可能很合仲甫胃口,这一天又是他俩见面之日,所以陈独秀 招呼都不打先编进去了。他看得很快,又记忆过人。不一会儿,就情绪亢奋地取下 眼镜,站立起来。 “好一个胡适之,真像位高举义旗的急先锋。他这八条主意,句句直逼黄龙府 呢!他说古文是死文学而白话文是活文学,他是想让白话文取代古文而成正宗呢。 一场新旧文学的论战,看样子要在我这里拉开帷幕了。” 他见庶务长送来电报,又笑着说: “看!刚读完先锋的檄文,主将就紧锣密鼓地出场了。这仲甫不愧是老革命党, 还真懂得先声夺人这一招呢。人未进京,就先让《新青年》在北大投石问起路来。 他不想要我去接站,我倒偏要去看看他。他把我的演说词校对时弄错了好几处,我 还要找他呢。” 趁他高兴的来回踱步之际,庶务长先知趣地退了出去。 蔡元培见范文澜一直恭敬地站着,忙请他入座,还沏了杯酽酽的绍兴珠茶给他。 “来!说说外间的反映,我尤其想听听你们学生的看法。” 说实话,当时的北大学生,像范文澜、傅斯年、顾颉刚、罗家伦之辈,也都是 些幼小古文扎实,又潜心学问者。尤其是傅斯年,他在预科读书时,虽身体羸弱, 时常闹病,成绩总是第一。听说有一次他对沈尹默说: “张皋文在清代学者中,文章和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却都不是第一。” 沈颇惊骇其弱冠诵读的广博,逢人便说再没见过比他天资更好的人了。进入文 科后,黄侃看他文史各科都已升堂入室,既收为弟子,又视为畏友。他们听说胡适 才二十六岁,还是个留学生,对古文如此口出浪言,心里自然不服。范文澜是个老 实人,见傅斯年被黄侃骂得不便来校长室,面对着敬重的先生,也就实话实说起来。 “我们总觉得这人有点浮,爱出风头。他可能看康、梁和太炎先生过时了,想 振臂一呼,来做中国思想界的领袖了。其实用白话写小说早在清代就已流行,像 《红楼梦》等。民国后鸳鸯蝴蝶派更是用白话大写爱情小说,为市井津津乐道。听 说他的白话诗淡而无味,类同笑话,全凭形式的新奇包装吸引人。像有一句‘匹克 匿克来江边’,这‘匹克匿克’英文是指野炊。英文本来已经奇了,又能入诗,当 然更奇了。” 蔡元培倒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但他觉得学生的见解有些偏颇。他们往往容易被 现象所迷感,而缺乏对一种思想潮流本质上的把握。 “这奇文我看好得很啊!” 钱玄同不知何时进了门,高声朗笑着。他身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腋下夹着 一个黑皮包。见他大大咧咧地把包往桌上一放,拖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好!你来的正是时候。又是章门弟子,又是音韵训信大家,正想听听你的宏 论呢。” 范文澜顿时来了兴致,这钱玄同也是个有怪癖的人。平生最喜欢串门清谈和混 饭局。他进京后家安在西北园的高师教职员宿舍,但每天只是抽空去看一眼三位公 子和夫人,就心安理得地走人了。在学生眼里,他本应是黄侃一路人物。传说他十 五岁前全是家学,四岁时每天要站着读父亲书写的《尔雅》词条,从早到晚,直读 得两腿僵直被家人抱上床为止。平时上课,也喜欢显示自己精通《说文》,又写古 字,又用典故,处处卖弄小学家的知识。由他来谈胡适,倒是挺令人信服的。 范文澜忙给他泡了杯茶,没想到他几口水入肚,便瞪起双眼劈头教训起范文澜 来。 “你想想,从辛亥到今天,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有何起色?末代小皇帝还在紫禁 城里,那位民国大总统就急着黄袍加身了。如不拿起白话文这种新形式做思想武器, 又如何来一举清扫八股旧习、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 钱玄同说得兴起时击掌拍案,两人却被他的气势震呆了。都说章门弟子是复古 派,推翻满清后就主张恢复汉家传统,晋宋文风,而且越古越好。这一来,自然视 处正统地位的桐城派古文家为大敌。但要称敌手为“妖孽”和“谬种”,倒是从未 耳闻。再说,其音韵考据之学,不也同样因袭古人,不同属《新青年》的扫荡范围 吗? 钱玄同像是揣摸到了对方的疑虑,又激动地阐述下去。 “我在给《新青年》写稿前,曾仔细拜读过仲甫在创刊号上的文章。他是想发 起一场声讨旧势力的思想革命。今天,我一见胡适的文章,就觉得仲甫又前进了一 大步。他是想借白话文做钟馗,来打封建思想余孽这只恶鬼啊!所以,我们谈文论 人要看趋势,做人处世要讲大义。我们都是从旧营垒中走来的人,仲甫的《字义类 别》等书,在训诂音韵上的造诣不可不高。所以打起旧事物,更懂得要害在何处。 听说老兄今日进京了,我正想去会会他呢。我要正告他一声,在中国做官的到顶了 就想称帝,老百姓的心里也总有个皇帝在作祟,好像那膝盖骨没处下跪就会心慌。 如不能从思想上清除帝制余孽,一有机会还会复辟。” 蔡元培听了甚为高兴,他历来主张做人可以恪守传统,但思想一定要跟上潮流。 他知道钱玄同说话幽默,一开口常喜欢说过头,就打趣地调侃道: “想不到见了当大总统顾问的长兄要行跪拜之礼的人,竟有如此新见解?有你 保驾,仲甫来当文科学长我也放心了。” 钱玄同像被抓到了痒处,脸顿时红了。钱家为吴兴望族,那位同父异母的长兄 钱恂要大自己三十多岁。父亲死后全凭兄长照料调教,自然患重如山。他也悻悻然 地反讽起蔡元培: “这还不是跟您学的?您是历来主张‘互助论’和中庸调和说的。所以翰林公 和革命元勋,法兰西和孔老二,空想社会主义和三民主义,都被您蔡公兼容并包进 了北大。” 蔡元培知道他的脾气,又是有世交的小同乡,见到了吃饭时间,便学他平日咬 文嚼字的腔调说: “待会儿一同去见仲甫,就在我这儿酸酒苦饭随便‘雅’一回吧?” 钱玄同听了哈哈大笑,他平时以不回家为常,又不吃学校的包饭,常称与人相 约上馆子找雅座为“雅”一回,没想到又被新校长逮住了。 范文澜忙帮着去学士居叫菜,蔡元培又摸出那把方形锡壶,还端来一罐夫人黄 仲玉烧的霉干菜焖肉。两个人抿着醇香的绍酒,谈起了许多家乡的旧事。校长室内, 不时爆出钱玄同爽朗的笑声。 范文澜却沿着刚才钱玄同的话题,思考起许多复杂而又矛盾的问题。像作为一 代学人,譬如黄侃和钱玄同,在同样的文化背景和学术思想下,为何会产生不同的 甚至对抗的政治见解呢?还有那隐藏在白话和文言之争背后的新旧思潮的较量,都 是那样神秘和令人费解。他觉得有必要晚上与傅斯年他们好好地探讨一番。 蔡元培平时偶尔也吸烟,但瘾头不大。临行前,他摸出钱,特地让范文澜去校 门口买回两包梅兰芳牌香烟。还轻声关照道:“仲甫烟瘾大,今后去看他,别忘了 带点香烟去。” 小憩片刻,三人乘坐孙宝琦送蔡元培的那辆旧式马车,趁兴驶出了昔日的四公 主府。 3 哭号的老北风,厉鬼般地追逐着行人。这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灰暗的大街 结满了薄冰。远远望去,蔡元培的马车,像一只冻僵的甲虫,艰难地在路上哆嗦着 前进。当车驶进东安门的箭杆胡同时,只见陈宅门前的那对石狮子,也似乎冻得缩 成一团,失去了昔日的威严。 开门的是一位清丽女子,病恹恹的瓜子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他们的行李刚安顿 下来,怎么就会有人来拜访呢? 蔡元培自报了名号跟随而进。虽是初次见面,但有关高君曼的排闻倒是听说了 不少。陈独秀与这位多情的小姨子,还是七年前在杭州同居后结的婚。这是个普通 的四合院,陈独秀租居了三间北房,用雕花木隔扇一分,两边先作了卧室,中间用 来供他会客和写作。 屋子里没有生火,像个冰窟。陈独秀却正襟危坐地趴在案前写作,嘴角叼着根 纸烟,任一管狼毫疾如游龙地在纸上挥洒。 “好一个仲甫,真是个工作狂呵!” 一声轻喝唤醒了主人,陈独秀目光如炬地侧过脑袋。先是一惊,见三人眉间沾 满晶莹的霜花,突然感动起来,一把上前拥住了蔡元培。 “大老冷的天,怎能如此劳您大驾呢?”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对方的镜片和山羊胡子,神情严肃地打量了好久,那宽厚有 力的嘴里终于爆出一声大笑。 “像!你真像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啊!” 蔡元培面对着那张棱角分明,浩气凛然的脸,也感慨地说:“那你就是大风雪 中,我们迎来的普列汉诺夫罗!” 一屋的人,都被这幽默而又充满象征的调侃惹笑了。 陈独秀一见钱玄同,就急切地问:“第一期《新青年》,看到了吗?” 钱玄同故弄玄虚地仰起头,说:“你让胡适之从美国来放火,咱北大这座老炕 都快被你烧通了!” 陈独秀快活地大笑,忽然,他像悟到了什么,又正色地说:“蔡先生,你是想 让我来帮忙的。但兄弟可能只会给你添乱!你怕吗?” 蔡元培也神情肃重地摇摇头:“不怕!” “说句心里话,只要你犹豫了,兄弟立马打道回府。我是准备先试三个月的, 北大的旧派人物大多,我这脾气又寸步不让。” 蔡元培见他吸的是劣质烟,忙摸出带来的好烟。陈独秀历来不拘小节,但见老 先生如此真诚,还是感动得叹息起来。 高君曼给客人上完茶,便退了下去。听说她正在咯血,也受不了满屋子的烟雾。 双方很快谈起了《新青年》。 陈独秀猛吸口烟,神情严肃地说: “说实话,对胡适这篇文章,我并不很满意。这小老弟或许是洋墨水喝多了, 反而有点瞻前顾后起来,文风也不像当年与梅觐庄和任鸿隽论战时那般痛快了。你 们看,连标题都不敢提文学革命,一口一个讨论和尝试。为了补救他的书生气,我 正在赶写一篇声讨檄文,准备抢在第二期发稿,正式在全国亮出‘文学革命’的旗 号!” 他说完,颇为得意地拿来案头的手稿,递了过来。 最早领教陈独秀那种凌厉文风的还是他的《扬子江形势论略》。当时令他惊异 和钦佩的是,这位才18岁的年轻人,除了因乡试去过一次南京,并没到过其他地方。 但在文中竟然对长江水文及两岸地貌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并进而提出了他对建设 江防的方案。好像他对长江及南北两岸做过实地考察似的。今天,当他一看到标题 上“文学革命论”五个大字,又不禁怦然心动。他被这位领袖欲极强的人的霸悍文 风所吸引,忍不住一气读了下去。他不得不佩服此公的气魄和才情,你看,文章一 开始,就以磅礴之势,纵横中外,点明了发动这场文学革命的初衷大义。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来乎?日,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 为革新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 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 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 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然我国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 而黑暗未尝销减,大半原因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 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文学。 最令他叹息的还是陈独秀那种狂飚突进,一锤定音的性格。与他淋漓酣畅的文 笔相比,胡适之确实太温和了。他隐隐觉得,随着以下主张的提出,沉闷的中国将 掀起一场精神风暴。 文学革命之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 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声援。旗上大书 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 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 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有 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 炮,为之前驱! 蔡元培被这激扬文字所感染,情绪先亢奋起来。他把文稿递给钱玄同,仿佛又 回到了当年的上海,回到了他办《警钟日报》时的日日夜夜。他像喝了杯快酒,面 色潮红地感叹道: “仲甫不愧是位老革命党,始终不忘文学革命是启迪民智,改造社会的利器。 嗨!与仲甫在一起,浑身的血都会燃烧呵!” 他环顾一眼这凌乱狭小的房间,面容闪现出一种慈祥恺梯的感情。 “想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革命军司令部。哎!你那要拖四十二生大炮宣 战的十八妖魔,又是何物呢?” 陈独秀受到赞赏,来了情绪。他快活地眨着眼睛,卖弄起来。 “主要指明中叶以后的前七子和后七子,还有桐城派的归有光、方苞、刘大白 和姚燮。这前七子以李梦阳和何景明最著名,那后七子以李攀龙和王世贞为代表。 他们都是文学的拟古主义者,自然列入扫荡范围了。至于归有光,虽然也反对拟古, 但因太推崇唐宋八大家,也必须炮轰。还剩下的三位妖魔最为可恨,虽是同乡,因 一味吹捧拟古的骄文,非用重炮炸得血肉横飞才肯鸣金收兵。” 众人听了大笑,钱玄同却一反常态,故意抬起杠来。 “不对,你对桐城老乡还似乎留着点面子。如要我参战,就干脆直呼为‘桐城 谬种、选学妖孽’!” 陈独秀先是一愣,见他怒目圆睁,气势逼人,倒真有点心怵起来。说实话,他 和胡适发起这场文学革命,又把《新青年》迁来北京,最担心的就是北大。在北大, 又最担心这帮国学深厚的章门弟子,如能把这位疯态可掬的钱玄同拉过来,阵容将 为之大变。据他所闻,这位章门弟子也快谢师了。章太炎是古文经学大家,在辛亥 前就写文章痛斥过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而钱玄同却在六年前改弦易帜,拜同 乡前辈崔适为师,研究起今文经学来。最近还为康有为的文章写了序文,说了许多 好话。 陈独秀瞥了一眼这位性格多变的小老弟,用一种带点儿鼓动的口吻说: “完全接受批评,咱们一言为定如何?你马上来一篇重磅级的。” 钱玄同是个爽快人,最喜欢热闹。看了两位的文章早已心痒,略一沉思,就答 应了。 “好!我来给胡适写一封信,搞点小批评大帮忙的招式助助威。” 正当陈独秀面露喜色时,钱玄同又冷不丁地捅来一枪,弄得他好生尴尬。 “不过,要搞文学革命,旧瓶装新酒不行。你看看胡适和你自己的文章,口号 叫得震天响,却满嘴的之乎者也腐儒腔。我提议,今后《新青年》的文章一律改用 白话。说实话,我对孙文本来印象不错。但一见他老是用文言大谈革命方略,入党 还要捺手印,搞宣誓效忠那一套就反感。” 陈独秀倒从心里佩服起他来,感慨地对蔡元培说:“我自认为是个激进派,想 不到当今世上惟玄同的思想最激进,又最清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鼻隆脸阔的沈尹默。 “好个沈二,听说刘三也快来北大了。兼士兄弟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嫂夫人呢?”见沈尹默叫得亲切,高君曼忙从里间出来陪客。因是 熟人,三人谈起往事,倒很随便。 沈尹默向蔡元培介绍道:“仲甫是1909年到杭州定居的,刘三当时已是江南著 名文人,两人又同在陆军小学任教。当时大家正逢年少,过的又是诗酒豪情的生活, 正像仲甫在诗中描绘的让人难忘呵!” 他显然动了感情,用一口与钱玄同相似的吴兴话低首轻吟起来。“垂柳飞花村 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陈独秀也逸兴遗飞,仿佛又回到了西子湖畔。他风趣地说:“记得我第一次见 面就骂你字写得不好,多年不见,来!写个条幅看看。” 当时在北大,沈尹默的字已小有名声。见众人不解,他又调侃起来。 “我与仲甫相识还真可谓文坛趣事呢。记得有一天,我和老大沈士远到刘三家 饮酒。回家后即兴写了首五言古诗,翌日送请刘三指教。刘三张挂于壁间,正好被 来访的仲甫看见了,便问这沈尹默何许人也。第二天,他就找到我寓所来了。一进 门,就大声地说,我叫陈仲甫,昨日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却其 借入骨。当时我听了颇觉刺耳,但转而一想,我的字确实不好呀。也许是受了他当 头一棒的刺激,从此就发愤钻研书法了。” 蔡元培轻声地开导范文澜,说:“这就是仲甫的可爱之处,事先没人介绍,又 是第一次上沈二家,就敢给主人当头一棒。这种坦率挚诚的性格,已不多见了。所 以我们看人处世,都要抓住本质。” 沈尹默还言犹未尽,又接着说: “仲甫也有一大缺陷。他工宋诗,每当革命低潮心情苦闷时,诗做得极好。像 在杭州时,他常以香草美人自况,有时于脆就以屈子自喻。如他的‘湘娥鼓瑟灵均 泫,才子佳人共一魂。’还有‘坎坷复踽踽,慷慨怀汨罗。’但到他政治活动顺利 时,就只有政论文了。我看今日的仲甫,只会议论文学革命,绝对写不出好诗。所 以,我对他的评价也是,诗第一,文第二,演讲最差。此公一口安庆土话,到北大 教书,怕要误人子弟呢。” 一席话惹出满屋子的笑声,驱散了心头的寒气。陈独秀指着沈尹默的鼻子骂道: “你这人好损呵,人家刚到就这般待我。记得当初我还为你写过《杭州酷暑寄怀刘 三沈二》两首诗呢。” 沈尹默笑着拱手作揖,“小弟有礼了!不过,你那首‘夜雨狂歌’倒真写得瑰 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惟仲甫也。来!笔墨伺候。我将 它誊写出来,一则请你指点书法,二来也让诸位领略兄的诗才。” 范文澜忙上前磨墨理纸,沈尹默略一沉思,便一气默写下去。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到海势蝴囗。 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扁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灭帝朽骨,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峋嵝,江上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栗泣鬼母。 黑风吹海艳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钱玄同率先喝彩道:“好一个‘笔底寒潮撼星斗’,气势不让古人呐!” 蔡元培不愧是位老翰林,也咬文嚼字地评价起来。“仲甫作诗意境绝高,胎息 亦厚,高傲愤世之情,非时人士流所能窥也。” 陈独秀自嘲地摆摆手,说:“我可只是个八股秀才,不登你那大雅之堂。不过 多年不见,尹默老弟的字倒是大有长进了,工力之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但字外无 字这一点,与几年前无大异也。你是学二王一路的,据我所知,存世的王献之数种 近真,王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序之下。就是刻意去学, 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不知尊见以为如何呢?” 那天下午,大家谈兴甚浓。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蔡元培原想与陈独秀商议些学 校的事,他是想从文科入手,整顿校务的,又觉得今天不是时候。见时辰不早,便 起身告辞了。临走时,又意味深长地关照陈独秀: “请以我的名义给胡适写一封信,听说他七月份将通过博士论文,请他务必来 北大任教,待遇尽可能从优。” 快出门时,钱玄同又叫嚷着回转身直奔案头,将那张条幅折好放进了皮包,得 意地说:“仲甫的诗,沈二的字,数百年后传给子孙,可能还是件宝物呢。” 是夜,范文澜在日记上写下如下印象—— 《新青年》同仁提倡白话文,却用文言文写作; 钱玄同见长兄要行跪拜之礼,却是当今中国最激进,最清醒之人; 沈尹默当初字极俗入骨,如今仍字外无字; 陈仲甫革命低潮时诗极好,如今只写政论文,且文风霸悍。 他将日记拿给傅斯年看,众人都觉得好笑。 当时这四号宿舍,除傅斯年和顾颉刚外,还有两位怪人。一位是狄君武,当时 名福鼎,是个专心研究词章的,有时唱唱昆曲,不大关心政治。另一位信佛,叫周 烈业,整日阿弥陀佛地钻研佛经,一心想去名山古刹做方丈。傅斯年鬼点子多,眨 眨眼睛说: “我看还可以加上一条,蔡孑民中西合壁,满脑子办学新思想,却是位好好先 生,很容易被人左右。”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傅斯年却正色道:“我今后真要给蔡先生提个建议,一是 北大应办份日报,把每天的事公布于众,让大家都来关心学校。二是有可能的话, 让我们学生也来办份刊物。北大历来有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风气,法国的 大学就很重视培根的‘集团研究’。” 范文澜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很是佩服,便充满自信地说:“凭蔡先生的胸襟 和气局,一定会答应的。” 4 寒夜上空,悬一轮硕大的白月亮。恍如那灵性的上苍,用慈悲之眼,俯视着无 数仰天浩叹者的心事。 蔡元培正伏案在给吴稚晖写信。银色的月辉,洒满了信笺。他仿佛又回到了巴 黎,在午夜的咖啡馆,在寂静的乡间小道,与老友娓娓交谈心中之隐。 写着写着,他无奈地搁下笔。只觉得那颗焦虑的心正满渗出惆怅。来北大已近 半月,整日地杂务缠身,许多想办的正事却一筹莫展。他并不是没有思路,又强打 精神继续写道: 大约大学之所以不满人意者,一在学课之凌杂,二在风纪之败坏。救 第一弊,在延聘纯粹之学问家,一面教授,一面与学生共同研究,以改造 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救第二弊,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 学风。近日北大前任学监主任张君坚欲辞职,意欲请先生惠然肯来,屈就 此职。校中本有言语学概论一科,每周三时,无人担任,并欲请先生主讲, 兼可于国音统一之义同时研究,渐组织一言语学研究所《文科本有言语学 一门》,傥亦先生所许可与…… “敬恒兄真能来吗?” 他恺然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吴稚晖长他三岁,为江苏常州人氏,他们可是多年的挚友。记得最早认识他还 是在本世纪初叶的日本,蔡元培第一次抵达东京,就碰上了吴稚晖率领的留日自费 生与清驻日公使蔡钧的冲突。蔡钧怕他是革命党,拒不保送他们入成城陆军学堂。 火冒三丈的吴稚晖就带着二十六人到公使馆请愿,蔡钩也不是等闲之辈,先勾结日 本警察厅出动警力弹压,后又请日方将他驱逐出境。孙中山怕日方在海上将他交给 清廷发生意外,便请蔡元培设法相送。他毅然中止游历,承担起护送之责。 以后,他们相濡以沫地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在南洋公学退学风潮中他顶着压 力创办爱国学社时,吴稚晖毅然出任学监,并在此时认识了心存大志的李石曾。当 《苏报》案中章太炎怀疑因吴稚晖告密,害他和邹容锒挡入狱时,又是蔡元培挺身 而出为其辩白,维护了老友的声誉。他是在1907年去德国的,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 他和吴稚晖、李石曾可为志同道合的密友。他们曾一起和张继创办《新世纪周刊》, 竭力推崇无政府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当武昌起义胜利的喜讯传到莱比锡大学时, 蔡元培又频繁地与客居伦敦的吴稚晖通信,分析袁世凯复出后的种种危险,并亲自 给中山先生写信,建议在德国购买最先进的火炮装备革命党人。 辛亥革命胜利归国后,又一起和汪精卫、张继等鼓吹“八不主义”,组织了 “进德会”。在“二次革命”中,又商议创办了《公论》报,撰文讨袁。直至前年, 他们还共同在法国倡导过勤工俭学。并在去年与法国教育界的社会名流欧乐等成立 了华法教育会,他自己亲自出任中方会长。 “敬恒见真能来北大吗?” 他又在心底喃喃自问,如吴稚晖真能来北大他将如虎添翼。几天来,汤尔和、 沈尹默、马叙伦还有远在上海的张元济等一帮浙江同乡,都不断地向他荐人。他也 曾为此排过一份长长的名单,这些人中有他在上海教育会和南京教育部时的旧友, 如蒋维乔、王云五等。还有与《新青年》关系密切的章士钊和他的《甲寅月刊》同 仁,如高一涵、刘叔雅和李守常。但在心底里,他更想引进一些精神领袖式的模范 人物,一些曾在本世纪的中国政坛叱咤风云的大学者,他们中自然闪烁着吴稚晖、 李石曾和汪兆铭的身影。他是多么留恋昨夜的梦境呵,天亮时还在嗔怪唤醒他的黄 仲玉。 那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大场面,迎着早春的霞光,在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他 领着上千名师生站在大门口,欢迎刚应聘到校的学监主任吴稚晖和庶务主任李石曾。 还有与当今政坛要人关系密切,又精通逻辑和法学的新任图书馆主任兼教授章士钊。 在一行长长的新教授队列里,多半都是昔日的革命党人和新派人物。 头戴白礼帽胸系黑领结的翩翩美男子汪兆铭,拄着文明棍飘逸而来。当年随他 在暗杀团制造炸药的钟观光也来了。还有帮他在南京教育部独撑门面,治理事务井 然有序的蒋维乔,也拖着曾任中山先生秘书的王云五跟在后面。在这队列中,他还 欣喜地发现了穿着黑色旧布长袍,前额方正,眉骨突出,个头瘦小的周豫才,正带 着精通希腊文学的二弟周作人,迈着他那不太合群的外八步走在后面。对于这位极 亲密的小同乡,他一直寄予很大的期望。记得还在日本时,周氏兄弟就编译了《域 外小说集》,率先向国内沉闷的文坛介绍西方文学。这次来北京后,他曾暗示过豫 才,想请他来北大帮忙,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瞧!还有那位拖着棕色辫子的辜 鸿铭,也孤傲地穿着他前清遗老的奇装异服,乘着自备的包车来了。尽管仲甫和一 些激进教师可能会很不情愿,但因他的执意坚持,最终还是让这位老古董来教英国 诗了。但好梦不长,当他满嘴呓语的被夫人摇醒后,等待他的仍是烦闷难眠的长夜。 吴稚晖、汪兆铭依旧在国外奔波,刚想聘请的章士钊不巧去了日本,蒋维乔和 周树人仍在教育部混日子。还有像高一涵、刘叔雅、钟观光等虽一口答应了,却因 种种原因一时不能到任。他历来不擅长事务,但这些天,却真被几件事缠得精疲力 尽。一是社会活动实在太多,记事牌上排满了应付不完的各界集会、演讲和稿约。 二是找上门来的人也实在太多,他又习惯事必躬亲,一一接待答复,自然累得够呛。 三是清除积习,改革教育说说简单,真要实施又举步维艰。不说别的,光要解除那 两位不称职的英国人克德莱和燕瑞博的合同,就惊动了教育部和外交部。公使馆又 是抗议又是恫吓,搞得报界也跟着沸沸扬扬地瞎凑热闹。 他终于百无聊赖地搁下笔,起身离开了书案,他觉得思绪很乱,需要静下心好 好地梳理一番。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嘴角漾出会意的微笑。他喜欢这人的深沉和 冷峻,更喜欢他那清澄的目光里的那份大真诚。记得还在教育部时,每当自己举棋 不定时,他常会以那过人的清醒帮着拿个主意。这个人自从年初探亲回京后,已来 看过他几次,今夜也该去拜访人家了。想不到夫人一听说便高兴地催他出门。他知 道这位同乡的好古癖,近年来常以抄写碑帖,凝然冷坐地打发时光,便兴冲冲地从 书橱摸出早已备好的汉碑拓片,迈上了那辆供他专用的马车。 冬夜的月光下,传来了他一口浓浓的乡音: “快!去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 5 又看见了这白墙黑瓦的旧式院落,他仿佛揣着浓郁的乡情,回到了梦中思念的 越中古宅。用一腔游子般的恋情,叩响了锈迹斑斑的紫铜门环。只见白底黑字的木 匾依旧高悬在门庭上方,老长班却因吸食鸦片,更加瘦弱了。他慢吞吞地举起风雨 灯,见是当年常来的翰林爷,忙躬身陪笑引他入内。 这里原是山阴、会稽两县来京应考的举子和候补京官们的公寓,名山会邑馆。 穿过会馆南边的前院,为藤花馆。离此一步之遥,便是为纪念晚明哲学家刘宗周而 设的仰蕺堂。刘宗周国讲学绍兴蕺山,弟子如云,世称蕺山先生。遥想当年,那位 在同光之际纵横京师的大名士,素有旧文学殿军之称的李慈铭,曾从近二千年的历 史中遴选出248位乡贤,精心编订了《越中先贤祠目》,并将他们的牌位供于堂内。 绍兴自古有崇尚先贤的传统,每当春秋两次大祭时,在京的乡绅名流都会云集于此。 老长班还记得当年的趣事,正当康有为、梁启超在两街之隔的南海会馆策划“公车 上书”时,我们这位春风得意的蔡翰林,却在仰蕺堂内宣唱着悠扬的祭文: 经论云雷,实维大禹。 服教畏神,礼义之府。 后王尝胆,任侠竞翘。 …… 儒林大师,余姚肇祖。 千祀不衤兆,授经图谱。 新昌朴学,翼左程朱。 良知证人,大启堂庑。 文苑之英,盛哉典午。 …… 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自己竟还会有如此雅兴,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汗颜呢。 绕过仰蕺堂的南墙,穿过一月形小门,便是他要去的补树书屋了。院内风门朝西, 南偏室木窗前有一棵大槐树。相传以前这里曾栽一故乡的楝树,因被风刮倒,补种 了槐树,故此得了个怪名。据说往昔这树上曾缢死过一位姨太太,如今那槐树已高 不可攀了。也许人们嫌这女吊鬼气太重,不敢来此居住。而现在的主人却是位不怕 鬼的“无常”,见这里清静,蚊子又少,便于去年夏天从藤花馆里搬了进来。 树影下响起老长班喑哑的乡音。 “大先生,客来哉!” 朦胧的青灯,映出花格窗内一蓬头长发者的身影。 蔡元培情切切地推开门,面色青灰的主人,惊愕得瞪直了眼睛。 “呵!是蔡先生……” “豫才!想不到吧?” 只见南墙壁下的书桌,摊着几本金石拓本。堂前的书架和方桌上,也尽是些他 抄写的条幅。 “听说你这些年,常以抄古碑、辑金石消磨长夜?” 蔡元培见他案头的印纹陶罐内满是烟头,眼角流出关切的神情。 周树人缓缓地吸一回劣质的“锡纸包”,淡然一笑道: “这也许是留学回乡时闲得无聊,辑录古小说时养成的习惯。唉!一个人处在 沉闷的时代,也只能看看古书,逛逛厂肆了。” 他的叹息是那样轻微,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一丝淡淡的悲哀,摄住了蔡元培 的心。他见那瘦长而不修边幅的脸,因熬夜和吸烟过度而布满倦容。那杂乱的平头 下一双熠熠放光的眼睛,也因生活的煎熬而黯谈起来。他的心痛了,这位小老弟还 是五年前随自己从南京迁来北京的。来教育部后又一直单身蜗居在这破旧的县馆里。 整整五个年头,他就这样生活在这沉闷而无望的环境里,默默地经历了“二次革命” 和袁氏的登基闹剧。又默默地从书肆搬来一摞摞古书,且多数为前辈乡贤之作。用 他那尖刻而充满疑虑的目光,在青灯古幢里审视起国人那古老而多病的灵魂。 蔡元培犹豫片刻,又轻声发问:“听说这些年,你在教育部……不很如意?唉! 这范静生,他是应该知道我俩关系的。要不,我再说说他。” “不必了!” 弥漫的烟雾中,传来了他冷漠的声音。那细长的眼缝里,又迸射出一种轻蔑的 寒光。 豫才看来性格是有些孤独,总是不太合群。 他出任教育总长时,豫才在南京只呆了两个多月,就抱怨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闷, 因为最初屈居次要地位的立宪派人物的权欲也在迅速地膨胀,很快窃取了临时政府 内部的胜利果实。也就在他刚担任“迎袁专使”赴京不久,主持部务的次长景耀月 就私自作主,把这位傲骨铮铮不媚人的小同乡赶走了。也亏得他回来得快,又把对 方贴身带到了北京,并果断地将次长景耀月换成了清末的学部参事官范源廉。范源 廉虽然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据说他离任后,范在教育部也很善于培植党羽,还成立 了一个“尚志学会”。在当年的新派人物中,不少人屈服于压力,纷纷妥协,而刚 直不阿的周树人却逐渐地被孤立了。 就在这次来京后的一个寒夜,许寿裳曾跑来大叹苦经。他神情沮丧地说: “蔡先生,豫才一直说你是他的保护神。你一气辞职后,他就苦了。现在的教 育部,唉!等级森严,派系林立。但真正的官僚是从来不受约束的。每天早上,只 消在簿子上画一个‘到’字就行了。任你案卷堆积如山,部员们却依旧可以消遥混 日子。办公室里,下棋、品茶、唱京戏、念佛经者都有。豫才是更加消沉了,为了 ‘装死’和麻痹自己,我学会了麻将,他也迷上了佛经,玩起了古董。一次,他曾 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啊!我平时有许多难解的人生问题,想 不到他早就明白地启示过了,真是大哲!’唉!这些年来,他又恢复了在东京时那 种没有节律的生活。习惯于不吃早餐,见教育部的膳堂办得很糟,又干脆在‘海天 春’、‘镒昌’一类小饭馆里包饭,或者和我到附近的‘广和居’去吃廉价的豆面 炸九子。有时时间来不及,就买点馒头和饼干充饥。我现在真是有点为他担心了, 婚姻的失败,精神的折磨和游击式的进餐,还有不停地熬夜,拼命地吸烟,使他的 身心同时受挫。人也渐渐颓唐起来,不是胃痛、牙痛、神经痛,就是气管炎和神经 衰弱。看病和服药,已成了他日记中常见的内容。蔡先生,他只敬重你,你真要好 好地劝劝豫才哟!” 面对着蓬头垢面的主人,蔡元培的眼帘有点潮湿起来。若论年龄和经历,豫才 只能是自己的门生,他也确实把对方当作最亲密的朋友百般爱护。 他仿佛又看见一位穿白夏布长衫的人,身材瘦小,却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 步。鼻下留着浓黑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威严的浩然之气。 那是他们最初在南京见面时的情景,记得当时的豫才,虽然也在家乡经历了对王金 发式人物的失望,但那双明亮的瞳人里,还是对未来充满着期盼的。他们常谈起那 位后来溺水而死的范爱农,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时,恢复了师范学堂,王金发曾委派 他当校长,范爱农为监学。因为学堂在南街,距东昌坊不远,每当办公完毕后,范 爱农常会头戴农夫所用的黑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着雨伞,一直走到周宅里找 他聊天。鲁老太太便会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莱,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阔论。那 时,他们的情绪是颇为激昂的。从留学日本的志向谈到民国后的中国,抨击时政, 指点江山。豫才来京后还多次托自己为范爱农谋一个合适的位置,还学着他的书生 腔说过笑话。 “也许明天新收到一个电报,拆开一看,嘿!是豫才来叫我的。” 可是,就在他与同盟会的四总长愤然采取不合作态度,向袁世凯辞职后准备离 京时。豫才曾神情黯然地来到他的寓所,手里捏着周作人的信件。 “范爱农死了!” 他们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豫才的眼里 只剩下范爱农在送他离开绍兴时哀凄的眼神。记得那是1912年7月的一个下午,窗外, 大雨滂沦。豫才没有去部里上班,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从午后一直饯别到深夜。他 至今也不会忘记豫才那悲愤的呐喊。 “这个世界,是不容许正直的、有个性的、清醒的生命存在的!” 是的,他们苦苦追求为之奋斗的共和梦破灭了。革命者的鲜血,早已成了昨日 枯萎的黄花。 那天的夜已经很深很沉了,四周是漆黑的,你不能发光;四周是宁静的,你不 能声张;四周是平和的,你不能动作。豫才的心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他可能竭 力想看到前面的希望,但当他向前望时,却总是看到范爱农的眼睛,这是一双充满 怨恨而不死的眼睛啊! 就在那天的深夜,豫才奋笔写下了三首《哀范爱农》的短诗,也顺手埋葬了自 己生命中仅剩无几的那点热情和希望。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茶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黑,炎夏凛夜长。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给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蔡元培的心碎了,他不忍再在“补树书屋”谈沉重的人生话题。便换了一种轻 松的口吻,佯作笑颜道: “启明还好吗?许寿裳想推荐他来教希腊文学。我看你们兄弟俩,干脆一齐来 北大算了。” 周树人又点燃了手中的烟,缓缓地吸了一口。也好像有意地岔开了话题: “启明这人喜欢闲适,见我这些年一直在辑校古书,也在乡间教书之余,帮我 收集些资料,校勘起古籍来了。” 他顺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蔡元培。 “这部前年编定出版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也可算是这些年我们兄弟合作的 产物了。” 蔡元培轻轻翻开书的扉页,仿佛从淡淡的墨香里,又看见一颗无力抗争而不甘 颓废的灵魂,在漫漫长夜里暗自地挣扎。 听许寿裳说,豫才这些年是全身心的钻进了故纸堆。不但开始了几乎消耗他一 生精力的《嵇康集》的校勘,还辑校了《志林》等五部书和谢承的《后汉书》。这 次春节回乡探亲,又四处搜集资料,打算开始《会稽禹庙窆石考》的写作。 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这位大清翰林院的蔡编修,也许会以好古之心,欣然 投入这整理国故的行列。但时代毕竟不同了,这些年来,他们不但共同经历了西方 列强的铁船利炮瓜分中国的灾难,也目睹了昔日的东瀛小国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因 学习西方迅速崛起的事实。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两人都曾怀着一腔救亡图存的热 情,饥渴地寻求过救国的各种思想武器。也就在这次途经上海时,他曾特意拜访了 刚结束囚禁的章太炎。这位昔日意气风发地想以保国保种的旗号实现文化复古理想 的国粹派领袖,终于被严酷的命运折磨得神情黯淡起来。面对老友,他不无感伤地 承认道: “看来在目前的中国,文化复古还是乌托邦,只会给统治者争夺旧交椅提供口 实。” 蔡元培呷了一口浓茶,想起了前几天宪政讨论会等十一个团体为他和梁启超的 先后到京,在湖广会馆举行的欢迎大会。就在那天的会上,面对着六百多位崇拜者, 梁启超又一次鼓吹起他那著名的新民学说。他的讲演稿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 抄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一手秀丽的书法被宣纸一衬,十分美观。蔡元培不 愧是个老实人,他瞥了一眼周树人,慈祥的目光里闪射出一种敬佩之情。 “豫才,那天你真该随我去一睹梁任公的风采。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位 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广东人,穿着件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度潇洒,左右 顾盼,光芒四射。眼光向下面一扫,紧接着是两句简短的开场白。头一句是‘启超 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 虚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最精彩的还是他参照西方政体提出的新民 说,他大声疾呼要把培养富有革新创造精神的‘新民’,涤尽国人的奴隶根性作为 二十世纪广大爱国志士的共同目标。第一次提出了人的现代化这一根本问题,把国 民性的改造摆上了改造中国的议事日程。梁任公可是位真性情的大学者,演讲到后 来便成了手舞足蹈的表演。时而顿足,时而狂笑,时而掩面,时而叹息。他写的讲 稿几乎都能背下来,有时背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便用手指敲打自己的秃头。 只要敲几下,记忆力就又畅通起来。最好笑的是每当他敲头时,我们都屏息以待。 一当他想起来了,大家都跟着欢笑起来。” 周树人青灰的面颊因激动渗出了红晕。他发狠地吸了口烟,喃喃自语道: “涤尽国人的奴性,这话说得好。只是弯腰曲背,在中国已成了一种常态……” 蔡元培不失时机地鼓动起来。“豫才!该振奋起来了,让我们一起投身到改造 国民性,培养‘新民’的革命潮流中去。” 周树人讪讪地自嘲道:“我也知道自己的灵魂里有许多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 它,想除去它,却又做不到。蔡先生,说实话,我一直敬佩您。您是个真正的理想 主义者。待人处世总是往好处去想。而我却做不到,我的经历和处境决定了我只能 是个悲观论者。我的性格里还藏着一种很深的师爷气,习性又不好,看事情太仔细。 一仔细,就多疑虑,就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在日本时,革命党人曾令我去暗杀,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去,但去了可能会死,我死了,丢下母亲,怎么办呢?’ 革命党人面对我这样的孝子,很失望,只好说,‘你既然担心死后的事,就不用去 了。’” 蔡元培终于被他的坦诚和幽默惹笑了。 周树人总算来了情绪,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接着往下说: “所以我也不可能成为革命者。革命者是必须遵命的,叫你去做什么,是不许 问的。而我却要问,还喜欢估价这件事的价值。有时还爱唱唱反调,您看我这样的 人能革命吗?” 补树书屋弥漫起浓浓的烟雾和欢笑。两人的谈兴也越来越浓,蔡元培自从进京 以来,心情还从没有这般畅快过。周树人仔细地听完他的办学思路,又恢复了凝然 冷坐的姿态。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用一种冷峻的师爷腔分析起利弊和得失。 “蔡先生,您单身北上,一进北大就亮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 兼容并包’的办学之道,这说明您主长北大是胸有经纬的。所以这些天教育部一班 好事者也都在议论,说先生早年信仰过无政府主义,是想用德国和法国的自由主义 精神来整治北大。但有几点豫才并不敢苟同。一是现在北京风传有汤尔和、沈尹默、 马叙伦为首的一批浙人,想打着您的牌子,借范源廉之手左右教育界。范源廉又是 靠近段内阁的人,袁希涛已在部里表示不满,长此下去可能会对您和北大不利。二 是凭您的声望和气度,相信能聚集一批新派人物。但目前中国社会的现状,简直是 将几十世纪的黑暗都浓缩在一起了。这老北京又是只大酱缸,您真动起真格来,北 洋政府和那帮达官贵人能容忍吗?还有,许寿裳给了我几本《新青年》,说里面有 许多谬误,我看倒不见得。只是中国历来的文人,都摆脱不了官的帮忙和帮闲的套 路,这些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又多数是从旧营垒里出来,带着很深的名士气。他们那 种狂热的反叛精神终究能维持多久呢?会不会呐喊一阵又回到老路上去?我真不敢 恭维。蔡先生,豫才以为目前的北京不是真正能做事情的地方,非久留之地呀。看! 我的坏习气又出来了。” 蔡元培却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了,夜已经很深了,在这寒冷的冬夜,在这郁结 着女吊鬼气的旧式会馆里,他聆听着一位蓬头长发的“无常”的内心独白,真是感 触万干,难以平静。豫才兴许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眼睛熠熠放光,兴奋地给火 炉加炭,又拿出回乡时带来的青鱼干、酱鸭肉和一包茴香豆,用锡壶温了一瓶酒, 便饶有兴致地与自己敬重的先生围炉小酌起来。 几杯热酒下肚,面色酡红的蔡元培便醉意矇眬起来。他打量一眼这当年进京赶 考住过的会馆,回想起近二十年来投身教育的经历,动情地说: “豫才!自从发誓以教育救国这一天起,先是回乡办绍兴中西学堂,又去上海 南洋公学任特班教师,以后又创办爱国学社和爱国女校,直至辛亥后出任教育总长。 真是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生命就这样默默地流逝了,现在我是以天命之年出长 北大呀,冥冥中总觉得这是上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舞台了。唉!人是需要舞台施展 抱负的。当年随我一起挂冠而去的张謇和张元济,如不是抓住实业和商务印书馆, 又如何在民国的历史上再度辉煌?说实话,从秉性上看,我是近学术而不宜于政治 的。与孙文、黄兴等职业革命家相比,我最多只能算个书生型的政治家。所以,这 次出山,不管前途多么艰险,我都只能拼死一搏。豫才,我这次单身北上,手上只 带着‘自由’和‘兼容’两件武器。我是想把西洋文化的自由与理性,与中国文化 的中庸与良心兼容在一起。不光是要把北大改造成一所新型的大学,更希望通过引 进《新青年》,创办各种学术团体,造就一种新的自由的空气,一种自春秋战国以 来从来没有过的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最后,以思想文化的变革来实现改造国民性, 改造社会的理想。” 他说到这里,气度沉雄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周树人。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是过于理想化了。在目前的中国,教育必须独立于政党 和政体之外,才会有希望。所以黎元洪几番相邀,都被我谢绝了。我知道等待自己 的将是什么,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豫才,身为越人,怎敢忘记仰蕺堂内先贤的临终 绝唱?‘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 远处的鸡鸣,送走了又一个沉沉的长夜。当周树人站在会馆门前,目送着蔡先 生乘坐孙宝琦的那辆旧马车,摇摇晃晃远去时,眼帘突然模糊了起来。透过弥天的 风沙,他仿佛看见二千多年前的孔子,也是这样摇摇晃晃地赶着马车,在列国崎岖 的山路上周游着兜售他的理想。 他忙回转身,顾不上冲洗一下昏沉沉的头脑,又在灯下给远在故乡的二弟写了 一封长信,请他速来北大任教。 6 汉花园位于东城北河沿畔,却不见一处园林。 记得还在上海时,有一天陈独秀接到北大友人的来信,说汉花园宿舍窗外的几 株丁香,正在月光下开着浅紫色一球球的朵子,美得惊人呢。来北大不久,他就喜 欢上了这个环境幽静的去处。虽然丁香的秃枝还在早春的寒风中抖颤,他也并不是 那种很有闲适气的文人。但一天忙乎下来,他倒挺乐意踏着退课的钟声,缓缓地穿 过松公府的夹道,来这里看看那条两岸种满细条的杨柳的小河。这是江南文人梦幻 中的小河,鹅黄色的柳条在晚霞的光线里随风起舞,河水永远是满满的,亮晶晶的, 倒映着岸上的草木房屋。 此刻,校园里的钟声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一口黑黝黝重沉沉的大钟,悬挂在一 架高高的,古旧的朽木座子上。也不知当年大学堂开办时从何处物色来的宝物,一 直由一位满面灰白胡子的老工友敲打着,每次约敲十六到十八响。课余之暇,在这 条仿佛记忆中家乡的河岸走上半点钟,倒是很有诗意的。 陈独秀在靠东安门桥的石岸上坐了下来,刚才蔡先生想找他商谈学制改革的方 案,他却提议换个场地,来北河沿坐坐。他正想点燃烟,又一阵狂风卷着塞外的黄 沙扑面而来,吹打得他双目紧闭差点没窒息过去。唉!来北大这些日子里,几乎每 一天都在过关斩将,都在迎受着风沙雨雪的拷打。 刚上任文科学长的那一天,当蔡先生陪他走进教师休息室与大家见面时,黄侃 就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那天由马叙伦和沈尹默、钱玄同保驾,碍于面子,大家彼此还算客套。正在这 时,门外闯进一位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头戴黑绒瓜皮帽的人物。此人就是以章门 众弟子大师兄自诩的黄侃。也正是凑巧,那天他为了几句话和车夫争吵,在校门口 已对骂了一阵,正带着满脸的怒气。一进门,见满屋的人都在欢迎新上任的文科学 长,先一愣,随后翻翻白眼,怪笑道:“哼!区区一桐城秀才,又何需兴师动众?” 话毕,顾自浪笑而去。 陈独秀本来与他不熟,但一听那腔调,记忆中突然闪现出一桩十年前的宿怨。 也亏得是他才有这种英雄豪气,朗声冲着那背影叫嚷道: “季刚兄,快回来!仲甫当年有所冒犯,这次特来向您道歉。” 黄侃终于回转身,怔住了,凭陈独秀此时的声望,敢当众如此坦诚相见,他不 得不有所顾忌。 见众人不解,陈独秀笑着朝钱玄同拱拱手,说:“玄同是见证人,这也算是一 则文坛佳话,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钱玄同生性爱凑热闹,自然乐意。一旁的黄侃却碍于面子,急叫起来:“钱疯, 不可造次……” 钱玄同稳稳一笑,先拖来把椅子请黄侃入座。然后调侃地说: “此时不说,不合玄同秉性。此时不听,则有失师兄的风范哩。” 黄侃无奈,只得听其摆布。满屋子人的情绪,却随着他绘声绘色的声调活跃起 来。 那还是光绪末年的旧事,他们都随太炎先生集聚在东京。一天,章太炎的《民 报》馆里来了一位客人,名陈仲甫。听说也是一位搞汉学,写隶书的人。这时正好 钱玄同和黄侃在座,听见客来,忙避让进了隔壁房间。由于只隔着两扇纸的拉门, 所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主客谈起清朝汉学的发达,列举出戴段王诸人,多出于 安徽江苏,后来不知怎么一转,陈仲甫忽而提出湖北,说那里好像没有出过什么大 学者呀,主人也敷衍着说,是呀,没有出什么人。这时,黄侃在隔壁大声答道: “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未必就 是足下。”主客闻之索然扫兴,随即别去。一晃十年,今日又都在北大相见,也真 是一种缘分。陈独秀感慨地向他作了个大揖,含威一笑道: “季刚兄,改日仲甫做东,专门向您请教‘八部书外皆狗屁’的高论。” 黄侃平时的这句口头禅,倒是挺能传达他的精神的。所谓八部书者,是他所信 奉的经典,即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文选,不过还 有一部文心雕龙,似乎应该加上去才对。他平时攻击异己者的方法是完全谩骂,所 以尽管陈独秀给足了面子,回敬过来的仍是一句骂街式的嘲讽。 “还是听听你的‘毁孔子庙罢其祀’罢了!” 当时在场的有位章门弟子,后来趁兴做柏梁台体的诗分咏校内名人,关于他俩 的描述,恰巧就用了这两句。 不过黄侃以后对他还算客气,没有在课堂上公开骂过他。 最近他整顿校纪,听说有名学生不肯去上黄侃的古文课,便叫来问话。学生说 黄先生第一天上课就出了个《文心雕龙》上的题目,叫学生作文。他刚写了一百多 字,黄先生看见了说:“好!”便欢喜得拿到讲台上念了一遍。可有一次下午上课, 这位学生精神有点疲倦,便用手捧头而坐。黄先生看见后勃然大怒,说: “我讲书,你困觉?” 学生说:“姿势不对,并非睡觉。”随即放下手,端正了姿势。 但黄侃仍怒气未息,说:“不愿意听就下去嘛2” 这学生一负气就走了出来。陈独秀听完哈哈大笑,说: “你是学中国文学的,主课是黄先生讲,你不上课怎么学呢?” 学生说:“怕黄先生不许我上课。” 陈独秀说:“好!我送你去试试。” 陈独秀拉着学生的手就往教室走,正好黄侃在讲课。陈独秀一直看着学生坐在 位子上,黄侃什么也没说,才放心地离开了教室。 按蔡元培整治北大的思路,清除积习,先从文科开始。他出任学长后,就开始 抓课堂秩序。尽管他以不开课、不开会、不作演讲为前提,但分管行政和教务却是 份内的应尽之责。他自以为辛亥胜利后曾两度出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治理北大文 科,应属雕虫小技。没想到处理最近接连发生的两件事上,他都闹了笑话。 先说许德珩砸布告牌的事。陈独秀一来就听人反映,有一位学生是黎元洪的侄 子,叫许德珩的,经常缺课,并叫人代他签到。他平生最恨这帮纨绔子弟,就铁着 脸在布告牌上公布了姓名,说因经常旷课,记大过一次,以示警告。没想到这位许 德珩性情也和他一样暴躁,第二天就当众把布告牌砸了。陈独秀顿时大怒,又对他 的砸布告牌记过一次。许德珩又把第二个布告牌砸了,还冲到他办公室门前评理。 说他本是一个穷苦学生,好不容易来北大读书。冬天穿夹衣过冬,宿舍里又没有火, 所以不是在讲堂上,就是在图书馆里,从来没有缺过课,为何一再欺负他。陈独秀 一见许德珩那副穷书生模样,就知道搞错了人。正在面容尴尬,进退两难之时,蔡 先生及时赶来了,帮他收回成命,并对学生好言劝慰,此事才遂告平息。 再说傅斯年率学生捉弄教师的事。那时候对于教师的考验,是看他能不能发讲 义,以及讲义上有没有内容。陈独秀刚来时就听马叙伦说过一则笑话,说他因反对 袁世凯称帝辞职回南方时,学长夏锡棋曾请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先生代课。此公上 了好几天课,一直发不出讲义,引起了学生的怀疑。后来总算勉强发出三页讲义, 其中有一个命题是“水为万物之源”。学生一看,都说这不像一个现代人所说的话 呀,就推举有个叫冯友兰的班长去找学长反映。大概校方后来也发现他不行,讽令 他辞职又不肯,就请一位学监暗示学生直接对付他。等他下一次来上课时,冯友兰 他们每人都带了几本《宋元学案》,在堂上质问,弄得他结结巴巴满脸冒汗,原来 他连《宋元学案》都没看见过。同学们哈哈大笑,他也终于狼狈而去。 对于这些不学无术的庸才,陈独秀也力主清除之。但问题是傅斯年这帮学生捉 弄的教师不是别人,而是朱蓬仙,是旧学深厚的太炎弟子,他就有点为难了。 那天下午,蔡先生把他叫到校长室,请他看一份由傅斯年和全班同学签名的材 料。据说朱蓬仙虽满腹经纶,但教《文心雕龙》却非他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 些错误。可是要举发这些错误,光凭学生笔记终究难以为凭。傅斯年恰巧通过一位 姓张的同学借到朱教授的那部讲义全稿,一夜看完后就摘出三十几条错误,由全班 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陈独秀对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可他不 相信这是由学生自己发觉的,一口咬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要防止教授们互相攻讦之 风。他向蔡先生提议召见签名的全班同学,当面进行口试。没想到口试时傅斯年答 得头头是道,让他不得不对这些学生的才识刮目相看。考完以后,蔡先生一声不响, 陈独秀也一声不响,当傅斯年调皮地一鞠躬退出时,门外传来学生们得意的笑声。 朱蓬仙教的这门功课,自然很快就作了调整。 晚霞给北河沿的河水镀上亮晶晶的金辉,细嫩的柳枝随晚风轻拂着他的额头。 陈独秀深深地吸了一口草地上那种春天的气息,觉得铅沉沉的心终干轻松起来。他 渐渐地有点喜欢上了那种弥漫在校园里的学术空气,甚至包括师生中间那种不可救 药的自由散漫。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等学府,应该是能够容纳和培养思想极端自由 而又高尚的人才的。更令他欣慰的是,刚迁来北京的《新青年》,因刊登了他的 《文学革命论》发行量大增,一炮打响,他隐隐觉得光靠自己唱独角戏有点忙不过 来了。 “仲甫呀,我要找你谈正事,你却躲在这里逍遥自在。” 河岸上传来蔡先生的声音,和蔼的笑声如春风扑面而来。蔡先生显得有些高兴, 打开手中的布包,摸出几封信,说: “周启明就要来了,去年刚留美回来的马寅初,也终于应聘了。哎!你给胡适 之的信发出了吗?” 陈独秀会意地点点头,摸出一纸信笺递了过去。 “我让内子复了一封,让您过目,如有不妥我再去信。” 蔡元培展开信笺,舒心地迎风诵读起来。 “蔡孑民先生已接北大校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 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 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学长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数……” “好!写得好!再过几个月他一通过博士论文,就可以回国了。如能来北大, 真是如虎添翼呵!哎!文科学长你还得当下去哟,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商量呢!” 蔡元培又摸出几份文字材料,递了过来。 “先看看整顿教员在外兼课的规定。来,还是由我念给你听,看看还有何遗漏 了没有。一、本校专任教员,不得再兼他校教课。二、本校教员担任教课钟点,以 二十小时为度。三、教员中有为官吏者,不得为本校专任教员。四、本校兼任教员, 如在他校兼任教课者,须将担任钟点报告本校。五、本校兼任教员,如在本校已有 教课钟点十二小时者,兼任他校教课钟点,不得逾八小时以上。六、教员请假过多, 本校得扣其薪金或辞退……” 陈独秀动情地望着老先生吟诵时的那股认真劲,打心底里充满崇敬之情。都说 蔡先生整治北大快到了玩命的境地,也不分白天黑夜,也不管人事纠葛,如堂·吉 诃德般地一个劲朝认准的目标冲锋。他知道蔡先生接下去又要谈什么建立评议会, 什么现在的文、理、法、商、工五科并立没有重点呀,学科改革应以扩充文、理两 科为重点等等。说实话,他来北大是来办《新青年》,发动思想革命的,对教育改 革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怕蔡先生又要拿出什么方案来与他讨论。干脆抢先一步拉 开了话匣子: “蔡先生,既然大学生应以研究学术为天职,我提议马上召开一次全体班长会 议,只说一件事,如何开创学术研究、思想自由的风气?建议班长们回去发动全校 学生创办各种社团,甚至办刊物也行。只要学生思想活跃了,一切旧的积习都会迎 刃而解。” 蔡元培显然对这话题很有兴趣,目光炯炯地盯住他问: “你不怕学生起来闹学潮,捅乱子?最后把你轰下台?” 陈独秀自负地仰面直笑。 “我生来就是弄潮儿的命,只要你老蔡不怕就行了。” “好!这事就这样定了。到时候我来召集,你帮着鼓劲。唉!看来你也没闲功 夫听我唠唠叨叨了。这样吧,晚上我约了一位重要的客人吃饭,也是你的老朋友, 去不去?” “谁?” 蔡元培神秘地眨眨眼睛,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说:“去了不就明白了?” 7 在北京城,六味斋也算是家老字号的饭庄了。 掌灯时分,当陈独秀随蔡元培沿着清式木梯走进二楼包厢时,只见两位气宇轩 昂的学者已静候在那里。陈独秀先是一怔,然后激动地迎上前,一把拉住两人的手 叫嚷起来。 “好个行严兄、守常老弟呀,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哎哟,来北京这些日子, 我一直惦记着当年的弟兄,有时做梦都梦到一起在日本办《甲寅》的日子。来!今 晚我们好好痛饮几杯,畅叙一番。” 四个人坐下不久,腐保就送上了四碟冷菜。蔡先生显得很高兴,得意地举起酒 杯说: “仲甫,行严马上要来北大一起共事了。来!先庆贺一下。” 四个人一饮而尽,陈独秀又着急地问:“蔡先生,凭行严的资历和学问,您也 得给他封个什么呀!” 蔡元培故意压低嗓音反问他:“图书馆主任兼文科教授,如何呀?” 陈独秀终于乐了,高兴地给老友挟茶敬酒。 两位客人中年纪大的叫章士钊,湖南善化人,今年36岁。另一位是河北乐亭人, 叫李大钊,虽举止沉稳,年龄却要比陈独秀整整小上十岁。 翻开民国的历史,章士钊也算是一位叱咤政坛和文坛的风云人物。尤其与在座 的蔡、陈,可为共事多年且情意笃深的老友了。早在本世纪初叶,他和陈独秀就是 南京陆师学堂的同学,当蔡元培创办爱国学社时,又是他领来了一批因南京风潮集 体退学的学生加盟,并担任蔡氏手下的体操教员。以后他又兼任过《苏报》主笔, 《苏报》案后又和陈独秀等人办了《国民日日报》,还和杨笃生一起组织过“暗杀 团”,并参与了湖南同乡黄兴创办华兴会一事。辛亥革命胜利后,他受黄兴、于佑 任之邀主持过《民立报》,“宋案”发生后,又一度投笔从戎,出任讨袁军的秘书 长。如真要谈谈资历,摆摆谱儿的话,他起码也该像陈独秀一样,算个货真价实的 老革命党了。 他是在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日本时创办《甲寅》杂志的,当时的同仁除陈独秀、 李大钊外,还有高一涵和易白沙等人。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位纯粹的书生,他 应该是懂得点政治谋略的人,当洪宪帝制起来时,他曾以极大的热情亲赴云南协助 岑春煊参加讨袁。最近,段祺瑞在“府院之争”中也频频向他暗送秋波。说实话, 他对应聘北大并不是很有兴趣。所以今日蔡元培请客时,他有意拖来了李守常。他 刚在今年年初将《甲寅》杂志改为月刊,由守常和高一涵协助主编。今后与北大和 《新青年》的许多琐事,守常可以帮他多分担一些。 陈独秀几杯酒下肚,眼睛便有点潮湿起来。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望无际的海水,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亡命日本的情景。那 是三年前的夏天,烈日炎炎,气候异常燥热。随着几声汽笛的鸣叫,一艘外国海轮 由上海码头起锚向异国东瀛驶去。几天来,船上的乘客都会惊奇地发现,一位神情 悲愤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常常不顾海水蒸发起来的热浪,倚舷伫立,长久地凝视着 远方。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水,暗绿色的水面与远处湛蓝的天际连成一色,让人浮 想联翩,让人心旷神。冶,让人的心胸也似乎变得像大海般地宽广起来了。这是他 一生最沮丧失望的时候,“二次革命”的失败使他泯灭了对孙文军事斗争的幻想。 也就在两个月前,章士钊在东京创办了《甲寅》杂志,几次来信相邀老友前去协助, 面对眼前蕴藏着永恒创造力的大海,想着马上就要见到的老朋友,一种对新生活的 憧憬又使他兴奋起来。 陈独秀动情地拉住章士钊的手,说: “行严啊,多亏你的《甲寅》收留了我。使我又找到了以思想革命救国的路, 否则,我是不会想到去办《新青年》的呀。” 章士钊客气地摆摆手,嘴角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过自从仲甫来后,《甲寅》就渐渐成了皖人的清谈馆了,弄得我和守常好 像成了局外人。” 陈独秀老实不客气地连声应允:“是啊!是啊!” 当时的编辑部里真是一派生气,六安人高一涵是他老乡,因为陈独秀的老文人 也是六安高姓,为他们的异域生活增添了不少谈资。小高一涵两岁的易白沙虽是湖 南人,辛亥革命时却在安庆帮助组织过青年军,主持过陈独秀老家的怀宁中学,所 以与他这位柏文蔚的秘书长一见如故,整天有说不完的话。 一讲起当年旧事,理了一个平头的李大钊也忍不住插了进来。他看上去天庭饱 满,讲一口半官半土的河北话。 “记得仲甫第一次见到我就说是我校友,当时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书,而仲甫于 光绪二十七年进的东京专门学校,就是这所大学的前身。后来谈多了,又发现两人 都是秋花含笑的十月出生的。而且都是在两岁时死了父亲,不同的是我在三岁又死 了母亲。记得对此你很为叹息,说原以为你苦,没想到我比你还苦哩。不过,你当 时的调子确实低沉了一点。你还记得我在《甲寅》上写文章与你讨论的事吗?” 陈独秀尽管坦率,但真揭到他的短处,脸还是红了。 章士钊见蔡元培不解,笑着说: “都是熟人,说出来也不妨。当时仲甫在《甲寅》上发了一篇奇文,叫《爱国 心与自觉心》,认为国不像国不如亡国算了,引来很大非议。守常为了补救,也写 了一篇《厌世心与自觉心》发表。前者是对国家无望,后者是探求救国良策,这正 合守常的‘奋生花之笔,扬木锋之声’的志向呵!” 李大钊为人忠厚,看人讲话时喜欢紧抿着嘴。他见陈独秀发窘,忙打起圆场。 “仲甫兄只是暂时有些消沉,他不久就回国创办了《青年杂志》,令中国思想 界刮目相看呢。” 蔡元培感慨地说:“想不到你们早有合作,行严,不如把你的《甲寅》同仁都 请来北大,边教书边办《新青年》算了。” 众人听了大笑,陈独秀也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其实我们早已像一家人了。 记得就在去年《青年杂志》改名那一期,我收到了守常充满青春活力的《青春》, 一气读完他洋洋七千字的文章,我深为守常的浩然正气所感动。想不到守常年龄不 大,却有如此见解。文章刊出后,为《新青年》大增光辉。我现在还背得出他在结 尾时那发自内心的呼唤。‘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 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那磅礴的青春之气,真是万古长青 呵!” 蔡元培也是个书生意气的人,面对着慷慨激昂的陈独秀,他从心底里对李大钊 产生了一种倾慕之情。 李大钊被屋里的气氛所感染,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东京郊外高田村一座叫“月印精舍”的简陋民房,他和几位友人合住在这 里。舍外萧瑟荒芜,惟一能引人注目的是假山边的古刹。春天,他们喜欢在古刹前 的池塘边散步,观赏樱花,议论国是。就在去年春天的一日,门前池塘厚厚的冰块 终于化去了,受着国内反袁斗争形势的鼓舞,看着窗外冬去春回的季节变化,李大 钊不禁豪情满怀地写下了这篇热情洋溢的文章。他在文章中提出了革命民主主义者 崭新的青春宇宙观和人生观,当时他已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房间里放着幸德 秋水在《平民新闻》上发表的《共产党宣言》日译本。他把文章寄给陈独秀,不光 是因为他刊物的名字叫《青年杂志》,还因为在他看来,仲甫消沉的人生观不改变, 必将贻误青年。 耳边传来了一个慈祥的声音,那是蔡先生在向他发出邀请。 “守常呵!有空请来北大走走。我是真诚地欢迎你能加入北大的行列呀。” 李大钊忙恭敬地起身致谢。他是第一次与德高望重的蔡先生在一起用餐,面容 有点局促不安。 8 就在蔡元培宴请章士钊的这天晚上,胡仁源的小四合院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春夜的北京,风沙弥漫,寒气袭人。他已在客厅里独自坐了几天冷板凳,像只 染了瘟疫的猫,神情古怪而又可怕。他瞟了一眼面容憔悴的张思秋,还有那位进门 就垂着脑袋的庶务主任,失落的心头,又掠过一阵不祥之感。 “次珊兄,张先生想走了。听说吴稚晖要来做学监了,我们难道就这样罢了?” 尖嘴猴腮的庶务主任脸上像戴了一副冰制的面具,说出的话又硬又冷。可是当 他一接触到胡仁源的眼睛,又被那里的冷酷和绝望吓了一大跳。 张思秋终于在不久前辞职了,看来庶务主任一职也快易人。听说李石曾一来蔡 元培就想请他当庶务主任,只是因为李太热衷于留法俭学会等社会活动才暂时没有 动身。 他是个性情乖庚心存大志的人,几天来一直处于矛盾的困惑之中。 他曾干1901年在上海南洋公学特班读书,又是浙江吴兴人,当时门门功课优秀 的他,也和谢无量、邵力子、李叔同、黄炎培等一样,是深受蔡先生赏识的学生之 一。按理,他们之间应有一种天然的师生之谊。蔡元培未进北大前,可以这么说。 可是今天呢?一道很深的裂痕已把他们分隔开了。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外间传闻都把 蔡的出山,说成是北大新生的开始。好像学校的一切腐败都是他和前任校长造成的。 好像他们这些中国新式学堂出来的首批欧美和日本留学生,也成了思想顽固保守令 人讨厌的旧学问。他曾和这两位失落的亲信秉烛夜谈,在新旧之争中难道自己的学 术观点不也是倾向蔡元培一路的吗?记得清末的京师大学堂时代,先后主持总教习 的还有吴汝纶、张波浦,译书局总办严复和副总办林琴南,民国初年任文科教务长 的还有马通伯等,在当时文坛可都是桐城古文派的中坚分子,所以主持北大文风的 自然是桐城古文派了。令他想不通的是这种桐城古文独尊的形势是到了他执掌校政, 夏元琛和夏锡琪分别主持理科和文科学长才明显扭转过来。是他费尽心机才请来了 黄侃、马裕藻、朱希祖、沈步洲、钱玄同和沈兼士等章太炎门生到校,替代了林琴 南等旧人。而且从政治倾向上看,他和民国初年进入北大的文科教员,大都是晚清 从事革命活动而在民初倾向反袁的人。 还有,他不止一次地向眼前这两位发泄过不满: “这北大红楼是在谁手里动工的?为了向比利时贷那笔款子,真是费尽了心血 呵!” 说实话,他窥视这校长的宝座已有多年,他原想通过几年苦斗,翦除异己,再 找门路攀上一位北洋铁腕人物,名正言顺地实现这一美梦。在这群龙无首的中国学 界,谁只要占领了这惟一的国立大学,就等于确立了学术上领袖群伦的地位。为了 这一目标,他不惜手段地赶走了留学东京大学的前校长何燏时。唉!这些天来,他 真是越来越仇视策划蔡元培到校的沈步洲、范源廉、汤尔和以及那位人称“鬼谷子” 的沈尹默。这位忘恩负义的吴兴小同乡,是他亲自把他请到了北大,如今却整天跟 在蔡元培后面瞎摇羽毛扇。 他冷冷地瞟了一眼老成持重的张思秋,有点歇斯底里地问: “我们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棋?又究竟败在何处呢?” 张思秋呷了一口主人家乡的顾渚紫笋茶,有点认命地苦笑道: “唉!这些日子我算是想通了。应该说蔡的出长北大也是时代潮流的必然。他 能请出陈仲甫、章行严一帮革命党,我们敢吗?他敢让陈仲甫和胡适借《新青年》 搞白话文运动,弄得满北京风风雨雨,我们可能吗?还有,他那思想自由,兼容并 包的口号最能迷惑青年学生,也必然会被北洋政府所不容。我甚至怀疑孙文给他布 置了什么特殊使命呢!暧!古人说道不合不相与谋,还是认命趁早走吧!” 胡仁源不满地瞪了他几眼,铁青的脸痛苦地抽搐了几下。还是姓舒的庶务主任 机灵,阴声阴气地冷笑道: “哼!无毒不丈夫,我是不肯就此罢休的。这几天那些被解聘的英国教师急得 像没头苍蝇,整天来找我讨主意。我让他们去向朱尔典告蔡元培。还有那几位‘探 艳团’的宝贝,加上一位林琴南的弟子叫张什么的,也正在密谋兴起一个‘倒蔡运 动’。我让他们找徐树铮做靠山,拿段祺瑞压教育部。还有预科学长徐大炮,正被 我煽得在和蔡元培较劲呢。蔡说要改革预科,他说预科要独立,甚至想成立什么预 科大学。次珊兄,你就韬光养晦,等着看好戏吧!我们是不会让这位书生气的对手 过安稳日子的。” 胡仁源终于长吁了一声,喘过气来。他不动声色地在客厅踱了几步,又冷冷地 关照了一句: “不过也不要搞得太过分,他毕竟是我的先生哟,传出去彼此都没脸面。” 说实话,这些日子他正在静观“府院之争”的动向。黎元洪和段祺瑞围绕对德 宣战问题,正按各自的外国主子意图较劲呢!听他的好友傅增湘说,段祺瑞搞了一 份由大总统提交国会的对德绝交咨文,亲自带领内阁成员到总统府请黎元洪盖印, 没想到黎元洪说:“此案当再考虑。”气得段祺瑞大吵一场,当天辞职去了天津。 这一手果然将了黎元洪一军,连忙派总统府的秘书长张国淦去天津劝慰,并表示咨 文可以盖印照发。据傅增湘分析,“府院之争”必两败俱伤,最后来收拾残局的只 能是徐世昌。而傅增湘是徐心目中最好的教育部长人选。如真有这一天,风水将重 新轮回到他的头上。 在这春天的晚上,他就这样孤寂地静观着天象,期待着惊蛰的雷声或许能带来 一丝转机。 9 蔡元培的车平时都是九点左右到校,今天却一早进了四公主府。他先去了东斋, 又独自来到西斋的学生宿舍。听说宿舍墙上,甚至厕所里,学生互相攻击的匿名壁 报很多,一看果然不假。他要在今天召开学生班长会议,这些不堪入目的“校园民 间文学”,令他心情颇为沉重。 当时的北大图书馆设在胡清的松公府旧址,前后占有三个大的庭院,雕梁画栋, 古柏参天,非常富有一种幽古的中国庭园气息。这座旧时王府的第二进和第三进的 屋子,有一部分正在装修成宴会厅。会议放在阅报室里开,当蔡元培和陈独秀步入 会场时,他发现梁木上尚未剥落的深红色髹漆上,交织着碧黄色的云彩和玄黄色织 锦的图案,上面积满了朽黯色的灰尘。那细纹的窗棂上也垂挂着几重尘丝和蛛网, 而就在它的下面,却是黑压压挤满一屋的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的青年们。这些学生 班长多数穿着褪色的蓝布大褂,有些肩上还缀着补丁,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俩。 蔡元培有点激动起来,在这黑暗的世道里,每当面对这些莘莘学子,他的心就 会燃起新的希望。 “同学们,我来北大已有些日子了。但和诸位一起探讨怎样办好大学还是第一 次。在坐的都是学校的精英,能来北大读书也很不易。关于办学宗旨,我在到校的 第一天都说了。概括起来一是希望学生丢掉读书做官的思想,树立大学是研究高深 学问之地的信念。二是想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 今天我和陈学长一起,真心来和大家商量一个问题,我们究竟要把北大这所最高学 府,办成一所什么样的大学呢?我以为大学之大,不是校舍恢宏,而是学术气度广 大。这些年来我在西方考察教育,发现各国大学风格颇有差异。像英国的养成人格, 德国的专重学问和美国的兼及实用等等。而且我发现一所好的大学,都有她自己独 特的校风和精神传统。那么,什么才是我们北大的校风和精神呢?同学们今天不思 考这个问题,我想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北大校庆时,我们的后人也会提出这个话题。 我以为第一流的大学,不仅仅是肩负着阐发新学,昌明旧术之责任。也就是说,不 能仅仅满足为社会提供有知识技术的专门人才。还应该是整个国家最高尚、最纯洁 的学术圣地,是培养具有人类优秀品质和完美个性的“思想库”和“实验室”。这 些天我很苦恼,常在问自己,你心目中的新北大究竟该是什么模样呢?我以为一是 应该有学术至上,思想自由的学术气度,大学应该是提倡极端的学术自由的最高机 关。二是我比较欣赏洪堡在创办柏林大学时的人文教育思想,西方的大学有点类似 教会,培养的学生具有较大的独立性。我们的北大,也应该把培养具有独立思想和 自由意识的批判者作为奋斗目标。三是我历来主张教育要完全交给教育家去办,要 保持独立的资格,丝毫不受各派政党或教会的影响。看来在中国,一所新型大学的 诞生,还要有一种敢于和封建专制和黑暗势力誓不合作的精神勇气呵!” 阅报室里终于爆出热烈的掌声,同学们都被这精彩的演讲震呆了。他们千里迢 迢地来这里求学,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么深沉博大的问题。陈独秀也以敬佩之情注视 起这温文儒雅的身影,暗自在心里惊叹,想不到他已在思考要创建新的大学精神这 一课题?看来北大之大乃蔡元培先生的气局之大,将来要是谁忘记了蔡先生,不仅 是北大的耻辱,也是整个民族的悲哀呵!他自认为是个天才的鼓动家,原准备是要 好好地登台演讲一番的。但是至少在现在,他已果断地打消了念头。好像又是理科 的张国焘和爱凑热闹的罗家伦站出来高声叫嚷: “向蔡先生致敬!” “欢迎蔡校长再作精彩演讲!” 会场潮水般地沸腾起来了。蔡元培感动地挥了一下手,用一种平静的语调继续 说道。 “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在我们的校园,在我们朝夕相处的同学 之间,出现了许多互相攻讦的匿名揭帖。同学们,这种种揭帖,真是叫我这校长看 了难受哟。我想要是看的人信了他们的话,那对立面几乎不能做人了。如果能设身 处地想一想,又当如何呢?我们见了别人的过失,应该用怜爱之情劝告他,这是同 学的友谊。如以为不可规劝,也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人间正道。至于匿名揭 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始。我劝今后凡作 过此事的,都要痛改前非。否则,我们刚才谈的整顿校风,建设新北大都无从说起……” 会场上鸦雀无声,许多同学垂下了脑袋。傅斯年的脸渗出了羞色,他的眼前闪 现出一个长着一副小官僚面孔的脑袋。此人平时常做些令人讨厌的事,于是同学某 君先在西斋贴出一张“讨伐”告示。两天之内,满墙之上出现了无穷的匿名文字, 把此人骂了个“不亦乐乎”,其中也少不了他的杰作。在他的匿名揭帖中,表面上 都是替此人大抱不平,实际上却在暗处挖苦地。这种春秋笔法深为讨伐者赏识,同 学们在上面浓圈密点,批评狼藉。听说此公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神情也渐渐痴呆起 来。今天听蔡先生一席话,真像经历了一次精神洗礼,只觉得整个灵魂正在向一种 全新的境界升华。 蔡元培见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议,脸上焕发出一种慈爱之情。他兴奋地望着陈独 秀,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是陈学长建议我召开今天的会议,让大家回去发动全校同学,开展正当的娱 乐活动,建立各种学术研究团体,以吸引求学之兴趣,培养德智体美的健全人格。 这也是世界各国大学的惯例。下面我们欢迎他来演讲。” 面对热烈的掌声和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陈独秀终于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不 愧是一位青年领袖,眼神里总是闪射着咄咄逼人的豪气。 “同学们,在正人君子眼里,我陈仲甫可能是个危险分子,是个乱党。大家都 知道,我是被蔡先生的精神感召来北大的。是来办刊物,搞白话文运动,传播新思 潮的。刚才听蔡先生一席话,真是如坐春风呵!先生那有所不为,无所不包的气局 实在令我感动。我想按蔡先生的理想,教育应该是指导社会的,而非随逐社会的。 所以我们的北大,还应该是创造国家的新文化,建设科学和民主新社会的发源地。 将来从我们这里走出的学生,应该是有一种气象,有一股敢和黑暗势力抗争的力量 和牺牲精神的。为了这一天,同学们应赶快行动起来,去创造一种全新的精神生活。 去运动场、去结社、去办刊物、去研究室、去雄辩、去开展一切有益身心的活动。 有什么好主意,今天就可以谈。因为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的蔡先生!” 台下的情绪终于被他鼓动起来了,年轻人开始交头接耳,跃跃欲试。一位五大 三粗的山东学生先跳了出来。 “蔡先生,我们一直想组织北大学生技击会,还想请您担任名誉会长。更希望 能拨出几间房子做活动场所,不知意下如何?” 蔡元培会心一笑,眯细眼睛反问道:“想要几间房子?” 他先是一愣,然后瞪直眼狮子大开口; “五间!” “可以考虑!我还打算逐步建台球室、乒乓球室、游艺室、体操场、游泳池。 如有兴趣,我还想买几匹马供你们训练马术。论人数北大最多,但历年华北运动会 我们却派不出人,真是笑话呀。这样吧,你们先自发组织,然后再改为由学校组织。 我想最迟在明年就可由校方组织学生军和体操两部,学生军部请富有军事知识的导 师任教。将来无论哪个系的学生,都必须认定两部中之一为必修课,每年春季还要 开全校运动会。你看可以吗?” 傅斯年听得心怦怦直跳,忙向顾颉刚、范文澜使眼色。见他俩同意就抢先举起 了右手。 “蔡先生,我以为作为煌煌上岸的北大,应该有一份刊物,是否就叫《北京大 学日刊》,向师生公布每天的文告和新闻。另外,我们也一直想办份《新青年》式 的学生刊物,不知可以吗?” 蔡元培一看是胖胖的傅斯年,心里就乐了。 “行!名字也取得很好嘛。不过要办一份学生刊物可不容易,如经费、稿件、 发行、名称等等。这样吧,待你们想好了再来细谈一次。我倒真想看到有几份学生 刊物,仲甫也好多几位诤友和同道。” 陈独秀挺有兴趣地说:“我打算从下半年起,就把《新青年》办成北大同仁刊 物,欢迎大家踊跃投稿呀!” 罗家伦也不甘示弱,从人群后面站了起来。 “蔡先生一直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我想请校方多搞些音乐和绘画讲座,并请 名家来开几场演奏会。” 见蔡元培连声赞扬,一位叫周谷城的同学也提议想倡办一个“雄辩会”。话音 刚落,忽闻门外传来一声喝彩: “说得好!” 只见一位穿黄马褂,个头细挑的公子哥儿,昂步走进会场,稳稳地朝两位先生 作了个大揖。有人悄声告诉蔡元培,“他是李鸿章的嫡孙,理科的高材生。” 见他气度不凡地扫视着会场,朗声说道: “今天我正好路过此地,想不到里面那么精彩。这些年来,兄弟一直在研究洋 务运动和中国的前途。今天我也声明想办一个洋务运动研究会,好吗?另外,我个 人要求参加你们那雄辩会。真理不辩不明,为什么中国的洋务派与日本同时起步学 习西方,日本的明治维新成功了,中国的洋务之梦却破灭了?还有,要救中国, ‘中体西用’究竟还灵不灵?蔡先生,我以前一直认为中国只有三个伟人。一位自 然是恩祖父李鸿章。甲午海战中北洋水师全军覆灭,他仿佛成了千人唾骂的民族罪 人。可是你们知道吗?当他以74岁的高龄,带着‘以夷制夷’的使命,率领一个庞 大的使团去游说欧美各国时,却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盛大欢迎。在参加沙皇尼古拉二 世的生日庆贺时,他被荣幸地排在七十多个国家使团的前列。尼古拉二世给了他特 殊的礼遇,授予他一级二号勋章,大小两枚,都镶嵌着晶莹夺目的钻石。而给予别 国皇帝、首长的,无非是一些红蓝宝石的勋章。当他抵达柏林时,发现德国人更敬 重他。在下榻的最豪华的凯撒饭店里,只见寝室的墙壁上,左边挂着他的画像,右 边是德国前首相俾斯麦的头像。德皇威廉二世亲自陪他观看军事训练,称他为‘东 方的俾斯麦’。当他的船抵达横滨时,尽管日方多次邀请,这位固执而自尊的老人 却坚决不肯上岸,最后自锁其门以示拒绝。他自《马关条约》签定后曾发誓日后永 不踏上日本国土一步,他多次告诫我们,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这是世界上最下流 无耻的民族。在他弥留之际时,曾老泪纵横地对家人说,‘我是大清朝的功狗呀! 记住,弱国无外交!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来修补这条破船了。换作别人去谈,损失还 要惨哩……’ “我尊敬的第二位伟人是梁任公,他敢于和那位老朽康南海决裂,提出的‘新 民’说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呵!至于第三位伟人则是屡战屡败的孙文,但我只佩服他 的精神,那种为再造共和如印度国父甘地般的坚韧和气度。今天,听先生一席谈, 我觉得您将成为本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教育之父。愚昧而孱弱的中国需要新的孔子, 来造就中国式的剑桥和哈佛。而对我的祖父却第一次动摇了信念,他当时和曾国藩 在扫清太平军后,如能毫不犹豫地挥师北上,一举荡平满清王朝,历史不早就翻开 崭新的一页了吗?他是一位有血性懂权术的政治家,为何会对那位西太后唯唯诺诺 不敢越雷池一步呢?” 他的脸因深深的失望而苍白无色,他又一次低首行了个大揖,缓缓地步出了会 场。 蔡元培却激动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动情地瞥了一眼因兴奋而满脸放光的陈独 秀,好像在心里说:“看!这就是我们的北大,我们的学生……” 最不知趣的还是张国焘,不知是那根神经搭牢了,也想一鸣惊人。见他神情得 意地环顾左右,异想天开地说: “我想组建个学生政党,我们也去运动个国会议员做做,还好选蔡校长当大总 统呢!” 蔡元培的脸突然变了,冷冷地瞪了对方一眼,不悦地说: “我回国后从不预闻政治,北大也不是官僚养成所。想做官,趁早走!” 张国焘尴尬地僵立着,还想解释几句,却被一阵嘲笑轰下了台。 就在这天上午,校长室门口来了一位绍兴口音的青年学者。一见蔡元培又不在, 显得很失望。他叫周作人,刚来北京就挺不顺畅。他昨天已来拜访过蔡先生,还喊 了一辆包来回的洋车。赶到马神庙时,得知先生不在,便问了他的住址,准备上他 家里去。没想到因为听错了,又走了冤枉路。他怏怏不乐地留下一张便条,顾自回 绍兴会馆去了。他暂时住在补树书屋里,周树人为二弟让出了西边一间房。虽是亲 兄弟,性格却好像要脆弱和敏感一些。相传他出生的前夜,夜游回来的阿叔曾在周 家台门内看见一位白须老和尚,以后他也常以托钵的僧人自居。他刚进门不久,周 树人就兴冲冲回来了。手上捧着一堆线装古书,后面跟着一位肩荷青布包袱的中年 人。 “启明,快来看!高石山房本的《目连戏文》被我弄到了。可惜钱没带足…… 哈哈!” 他忙放下书,进东房取钱,如数交给了书肆老板。还开心地关照道: “哎!有什么好的版本和碑帖,要先来通知我,铜钿不会叫你吃亏的。” 周作人一翻阅起古书,就忘了烦恼。晚饭时,老长班领来一位校役,说有蔡校 长的信。拆开一看,原来他已看见便条了,说是明天要亲自登门拜访,还一再表示 歉意呢。 周氏兄弟高兴地喝着酒,又议论起蔡先生和北大。周树人想起了什么,放下筷 子,从布包里翻出一份当天的《大公报》。 “刚才听许寿裳说,报上有蔡先生的新闻。我只顾忙着购书,还没看呢。” 他只匆匆瞟了几眼,国字脸先阴沉下来。他默默地将报纸递给二弟,又顾自抽 起了闷烟。一条触目的标题令周作人大吃一惊。 《失职人员鼓动反抗蔡元培》 本报讯:大学办事人承多年腐败之旧习,不称职者甚多,如庶务长、 学监之类,自以为在前清时代,地位甚高,不甘受学长之指挥。蔡元培就 职后,即开始淘汰无学识之中外教员,整顿半独立的大学预科。第一件事 已逐次实行,但失职人员和反对者开始鼓动倒蔡风潮,洋教员纷纷在本国 报纸发表说毁蔡君文章,各使馆也向外交部和教育部抗议。预科学长徐崇 钦,素不愿受大学校长指挥,凡事好与大学立异,甚至自称预科大学,一 切课程,均故意不与大学接洽。蔡君为实行联络预科和本科关系起见,已 决定在本年暑假后废止现设预科,在文、理、法三科中分设预科。预科二 年毕业,本科则四年毕业,使三科学长各掌所属预科,预科不久必有大反 响…… 周作人怏怏不乐地盯着小酒杯,有点沮丧地说:“我最怕惹是生非,真不行还 不如回乡下清静!” 周树人略有所思地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踱到窗前。窗外的槐树已一片新绿,在 夜风中飒飒作响。 他仰天长吁一声道:“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一遇变革 就如此痛心疾首?看来在目前的北京,要想搬动一把旧椅子,都会招来祸水的……” 两人偶得古籍的好心情,终于随着叹息声荡然无存。 10 总统府里,黎元洪正与外交总长伍廷芳会谈。 这些日子,北京城里围绕对德宣战闹翻了天,“府院之争”简直到了白热化状 态。好在这位留美的伍老博士与黎元洪一样也是亲美派,见段祺瑞杀气腾腾,先是 召来“督军团”压黎元洪盖印,又玩弄者袁当年伎俩,拉来了一支又一支光怪陆离 的“公民请愿团”,包围国会要求通过参战案。就干脆避其锋芒,装病写了份辞呈, 躲在家里研究起他的《灵魂学》来。 今天,黎元洪兴冲冲地把他召来办公室,拿出一份英文的《京报》说: “这真是上苍显灵呵,在这紧要关头,揭露了老段和日本勾搭的一个重大秘密。 北京城顿时舆论哗然,上午总长们纷纷辞职,老段已成光杆总理了!” 伍廷芳接过报纸一看,原来段内阁的对德宣战是有交易的呀。日本政府已和他 秘密鉴订了《中日军械借款》,决定借一亿日元给北洋政府,用以聘用日本技师和 管理人员主持中国军火工业,聘用日本武官训练中国参战军队。为此,日本在五月 上旬,已派了参谋次长田中来华,以视察胶济沿线为幌子,视察了中国的兵工厂。 黎元洪又接着说:“秩老,我们是多年老友了,想求你帮个忙呢。段祺瑞已成 光杆总理,我准备下令结束‘一人内阁’局面,想请你临时担任这内阁总理过渡几 天。我知道你不愿冒这个险,但你不帮忙我就不能下免职令。另外,想请你去东交 民巷跑一趟,借你这张牌与西方列强秘密接洽一次,希望他们对老段下台别来凑热 闹。听说朱尔典与日本就有个密约,如能鼓动中国参战,同意战后将德国在华利益 转让给日本。所以此行事关重大,拜托了!” 伍廷芳一听要他当临时内阁总理,心里就急得发毛。但想想这位泥菩萨这些天 受的苦,又不好意思推托。他试探地问: “如果督军团那帮将军非解散国会不可,总统用什么办法对付呢?” 黎元洪面色一怔,威然起立道:“我抱定了九个字的主意,那就是不违法、不 盖印、不怕死!” 伍廷芳还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他们胡来呢?” 黎元洪苦笑道:“我都说到不怕死了,这些天他们的表演你都见了,他们还不 致于干掉我吧?” 伍廷芳会意地点点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些日子的几次摊牌真是举国瞩 目,黎元洪表现得还挺有些骨气呢。就说他如何斗垮那二十多位身着将军服,帽插 鸡毛翎,杀气腾腾前来请愿的督军吧。那天他还真有点胆量,见安徽督军倪嗣冲一 马当先,朝他吹胡子瞪眼叫嚷道:“只有对德宣战,中国才能立足于国际舞台,参 战越快越好,要毫无条件。”就仿佛看见背后段祺瑞那副骄横跋扈的样子,纵使他 涵养功夫到家,那一肚子火也砰地无法按捺,当下一声干咳,气得那张嘴像蛤蟆一 样鼓动起来,他大声痛斥道: “原来你们今天来就为的这个,可是我先得告诉你们,你们身为督军,责任重 大,却一窝蜂跑到北京来开什么会,这不是擅离职守吗?一个弟兄擅离职守的话, 该当何罪?” 黎元洪突然放大嗓音喊起来:“你们以为神气得很呢,我可不能同意,听我说!” 众督军万万没有料到,浑名“泥菩萨”的这位总统已变成怒目金刚,竟会发这 么大的脾气。就在这时,门外卫兵们闻声探头察看,阳光下枪上刺刀闪闪发亮。见 众督军被震住了,黎元洪胆儿也壮了起来。瞧他越骂越起劲,盛怒地咆哮道: “你们身为督军,不该擅离职守,集中到这儿来!你们身为督军,不该以军人 身份,闯入国务会议场所干预国政!你们身为督军,不该以军人身份,擅自成群结 队,与外国驻华使节团直接打交道!你们身为督军,应该知道这件事,凡属宣战媾 和,乃是本大总统的特权,决不允许你们侵犯!你们的责任在为国守土,与外交政 策无关!你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目无法纪的行为!你们懂不懂?” 众督军面对总统府里的那个气派,想想袁世凯当总统时的那种威风,见门外又 有卫队,心想无论如何也是一国元首呀,不如退回去算了。于是一个个唯唯诺诺, 在训斥声中咽下一肚子怨气低首而去。纷纷上车,往府学胡同段祺瑞官邸告状去了。 论资格,伍廷芳可为当今中国最老牌的外交官了。他知道由十五个国家特命全 权公使组成的北京外交使团中,真正影响中国和世界事务的只有英、美、俄、法、 日、德几个国家。他轻车熟路,没费多大劲先拜会了美、俄、法三国公使,列强们 对段内阁的亲日路线早有嫉意,自然乐意他的垮台。但转到英国公使馆里时,却碰 到一件棘手的事。 这是一座占地三英亩的华丽的中式建筑,以前曾是梁亲王的王府。如今正殿成 了公使官邸,门楼十分宏伟,还有一道垫高了的两旁拥有雄伟圆柱的门廊。秘书们 住在带游廊的平房里,只有一等秘书例外,可以住在一幢二层小洋楼里。大院里还 有一座小教堂,一个剧场和一个保龄球场。朱尔典爵士正在庭院里散步,在这风和 日丽的上午,春天的紫丁香开得正旺,使馆养的鹦鹉欢悦地向来客问好。但当伍廷 芳说明来意时,想不到这位严厉的英国人却避开正题,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责问起 他来。 “也许你躲在家里研究人的灵魂已有多日了,可能还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件非 常不幸的事。你的老朋友蔡元培先生无理辞退了几位英国教员,如果此事不处理好, 将严重影响今后的两国关系。” 伍廷芳一惊,觉得在这节骨眼上,此事非同小可。说实话,在众多的驻华公使 中,他最佩服朱尔典。这位职业外交官自1876年以一名翻译生来华后,已在中国整 整呆了四十一个年头。记得在一次鸡尾酒会上,朱尔典曾经感叹地说过这样的话: “对于我来说,中国不是众多驻地中的一个,而是我全部外交生涯的起点和终 点。所以在我看来,我的世界不仅是大英帝国,而且也是中国。” 他曾不止一次地听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说起朱尔典,说这位爵士即使在炎热的 夏天,独自在度假的中国寺庙里吃晚饭,也要穿上正式的晚礼服才开始动刀叉呢。 朱尔典显得很生气,昂起头傲慢地说:“遗憾的是你们的蔡先生不但不接受我 的要求,还指使北京大学在英文报纸上诽谤我们英国人。你是应该知道我的性格的。 我是在哈利·帕克斯学校的严格训练下成长起来的。我从前任公使萨通义爵士那里 学会了用埃尔金勋爵的格言来解决中国问题。这就是,绝不提没有正当理由的要求, 而一旦提出了要求,就一定要得到满足。” 伍廷芳被吓得直冒冷汗,忙驱车赶回外交部。一查,还好,秘书机灵,早以他 的名义将照会内容转告了北京大学。蔡元培反应也很快,一份给他的复函已堂堂正 正地摆在案头。他忙戴上眼镜,拣重要的内容先看了起来。 来件均敬悉。今年教育部及各直辖专门学校讨论多次,议决将现行学 制更改,以后北京大学只办文、理两科;其余各科,均取收缩主义。又因 预科减少年限,准备于暑假后并入本科。学制更改,教员人数自然要减少。 又对照克德莱合同第九条,本可随时辞退,给以三个月薪水。欲辞退 时并可不必事前通知,本年三月二十八日即己函告克教员,已属特别优待。 来函所述满给三年薪费之要求,逾越合同范围,本校当然拒绝,认为无谈 判之余地。燕瑞博本系为伊文斯代课,于民国四年九月到校,并无合同。 现查伊教员之纽约合同,亦于今年三月三十日期满。此事,本校全照合同 办理,绝无含糊不清之处。辞退理由,本可无庸声明。今承垂询,故特将 更改学制始末情形,为贵总长陈之。 总之,此次各外国教员之辞退,与其个人之资格及性质,绝无关系。 英文《北京日报》所载各语,虽未指斥何人,本校目前亦已去函更正。报 中原文,本无教员姓名,本校请其更正之函,因亦未便登载教员姓名。报 纸有闻必录,其所登载,本校何能负责。至疑及本校有人主使,则更不成 问题。反对英人之语,亦可不辩,因本校尚有英国教员,今年合同已满, 而仍继续教授功课者。此外,尚有新聘之英国教员。且今年所辞退之外国 教员,尚有数人,亦非尽是英人也。 英使署若再质问,望贵总长代达上列种种情形,实为公便。 顺颂 日祉 蔡元培启 六年五月九日 伍廷芳看得心烦意乱,他太了解蔡元培的个性了。别看平时慈眉善目,像个好 好先生,一旦认准要做的事,很难让他改变主意。正在这时,秘书又送来了克德莱、 燕瑞博对北大和蔡元培的控诉呈文。字里行间充满了火药味,因辞退他俩和北京英 文日报两次刊登谤言,克德莱提出向北大索讨赔偿银币共一万肆千捌百伍拾元,燕 瑞博索讨银币四千二百元。胃口大得惊人,一副英国街头无赖的嘴脸,还扬言蔡元 培如不答应,将对簿公堂。 伍廷芳忙让秘书给教育部挂电话,想听听范源廉的态度,没想到老兄也装病辞 职在家里逍遥。范源廉这次在对德宣战上表现得很不明智,先后两次帮老段在黎元 洪面前无理撒泼。他亲自往对方家里挂电话,范源廉一听他的声音,态度果然很冷 淡。说蔡元培已有复函给教育部,这两位英国人也太不像话,一位是传教士,一位 简直是不学无术的泼皮,还是由你们外交部和大总统看着办吧。面对着范源廉那种 坐山观虎斗的样子,老谋深算的他也显出了窘态。这就是民国时期的政坛,谁只要 踩进了这口陷阱,谁就注定在劫难逃。 他沮丧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又坐车去了总统府。黎元洪一听朱尔典刁难也慌 了手脚,他知道这次在对德宣战政策上,英国人不仅仇视段祺瑞的亲日路线,也同 样嫉恨黎元洪的亲美派。美国公使就私下与他做过一笔交易,只要中国出兵八个师, 原来与清政府签定的赔款条约都好重新商量。这个秘密也不知怎么让英国人探听到 了,朱尔典曾严肃地打电话警告过他: “尊敬的总统先生,别以为我们英国人只有绅士风度。记住,欧美各国的在华 利益,必须均等分配才能让大英帝国放心。” 黎元洪沉思片刻,也想不出什么计谋。无奈地朝伍廷芳拱拱手,又要请他去蔡 府辛苦一趟。 “这样吧!以我的名义来请他吃顿饭,叙叙旧情。顺便开导开导这位蔡公,教 育要服从政治嘛,不能老是凭书生意气办事。” 伍廷芳只得自认倒楣,哀声叹气地回到家。案头上正摊着一大堆书,他是个研 究学问的人,对人类灵魂的秘密一直充满着深究的兴趣。他匆匆地吃完晚饭,又好 不容易打听到蔡元培的新居,派人去给蔡夫人和孩子买了些礼物,又驱车前往东堂 子胡同去了。 这就是堂堂北京大学校长的新居?伍廷芳的汽车停在狭小的胡同外面,徒步走 进这东倒西歪的市井老区,在昏暗的月光下,挨家挨户地打听这位老友的寓所。 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小院,里面被女主人收拾得井然有序。书房里一片肃静, 蔡元培正伏案读书,黄钟玉在潜心作画,长女威廉带着弟弟柏龄在做功课。因没有 门房通报,待伍廷芳悄声进屋,才被主人发现。蔡元培的脸色有点推淬,但眼神却 因惊诧发出异样的光彩。 “是秩公吗?哎呀!多年不见,是哪阵风把你吹进了寒室?” 伍廷芳可为清末显宦名流,他是辛亥胜利后袁世凯派唐绍仪与民军南北和议的 随员。曾出任孙中山南京临时政府的司法总长,与蔡元培可是老相识了。他见黄仲 玉带着子女前来请安,忙将礼物一一拿出,给夫人的是一盒进口水彩颜料。他瞥了 一眼端庄文静的黄仲玉,调侃地说: “虽然我没赶上你们的婚礼,却久闻夫人的画名呵!不知何时能有幸求一幅墨 宝呢?” 黄仲玉显得很腼腆,上完茶,低声说了些客套话便退了下去。 她是蔡的第二位夫人,于1902年因新式婚礼而名扬士林。记得当年在南京时, 曾听蔡元培说过这段佳话。蔡的元配王夫人病故后,一年后许多朋友劝他续娶,他 当时提出五个征婚条件: (一)天足者,(二)识字者,(三)男子不得娶妾,(四)夫妇意 见不合时,可以解约,(五)夫死后,妻可以再嫁。 这则征婚广告曾经轰动一时。在旧礼教盛行的晚清,一位堂堂大清朝的翰林, 居然公开提倡男女平等和妇女解放,这确实是要有些勇气的。据说那一年蔡元培在 余杭跑教育,一次借宿在一位姓叶的朋友家。叶君设宴相款,蔡大醉。晚餐后,主 客在客厅观赏墙上所悬国画,均是极精细之工笔画。叶君见他看得如痴如醉,便动 了撮合之心,有意向他夸耀起这位作画的女子。 “这是我一位同乡的女儿,姓黄,幼时为父钟爱,故不缠足。十六岁,因母病, 由她卖画抚养仲弟。十七岁,以父病重,到臂和药。自从学画后,以父老家贫,经 常彻夜作画,鬻钱以度日,结果耗坏了眼睛。这种天性之挚的女子,可是我平生从 没见过的啊!” 他们就这样奇迹般地结合了。据当时的报刊评论,婚礼搞得有点不伦不类。如 设孔子位,同行三跪九叩首礼,却以朋友的演讲代替了闹房。据说演讲时很热闹, 硕儒陈介石则引经据典,阐述男女平等理论。另一硕儒宋恕则站起来反对平等之说, 还戏谑道: “假如黄夫人学行高于蔡先生,则蔡先生应以师礼视之,何止平等呢?假如黄 夫人学行不及蔡先生,则蔡先生当以弟子视之,又何从平等呢?” 最后还是新郎倌出面做和事佬,当时蔡元培含笑答复道: “就学行言,固有先后,就人格言,总还是平等嘛。” 老友相逢,寒暄几句后便谈起了正事。蔡元培始终搞不懂,围绕一个对德宣战 为何要闹得满北京不得安宁。德国人眼看就要垮了,宣战就宣战呗,这不也是正义 战胜强权的一种姿态吗? 伍廷芳见他一副书生相,差点没笑出声。心想对付老实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将 老底抖出为好,便拿出老牌外交家的腔调,娓娓道来: “从战场局势看,德国必败无疑,对德绝交和宣战应该说毫无风险。开始我们 和段祺瑞在对德态度上并没有多大差异。但问题是在这个口号后面,这一点,还是 孙文看得透彻哩厂 “中山先生怎么说?”蔡元培一直很尊重孙中山,双眼露出关注的神情。 伍廷芳呷一口茶,轻声说道:“段祺瑞逼黎菩萨表态,黎便暗自先征求各路诸 侯意见。他给孙文打电话,没想到对方坚决反对。孙文很清醒,说项庄舞剑,意在 沛公。列强们纷纷游说中国参战,无非是想抢着多瓜分一点德国的在华利益。孙文 还在上海公开发表声明,反对段内阁的外交政策。” 伍廷芳又向他透露了一些日本和英国与段内阁的秘密交易,独自隐去了美国不 说。蔡元培的脸色凝重起来,感叹地说: “唉!春秋无义战呢,想不到目前的政治和外交已堕落到如此肮脏的地步。哎! 听说梁任公和范静生这次也表现不佳呀?” 伍廷芳点燃一支雪茄,轻蔑地说:“久闻梁任公多变,这回总算领教了。这位 研究系首领原是个亲德派,据说还有一本亲德的书要在德国出版呢。没想到段祺瑞 设宴请他,几句好话一说,他就转变了,而且转得连老段都大为惊愕。你猜他怎么 说?” 见蔡元培不解,伍廷芳便学着梁启超的腔调,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兄弟对于国内问题,是一向支持段总理的。此心耿耿,可昭日月。段总理 说该怎样做,我们就怎么做。段总理说对德国要绝交要宣战,我们就得对德国绝交 和宣战。’老段连声叫好,有如听戏一般快活。梁启超又说,‘因为不才是书生之 见,而总理是高瞻远瞩。百无一用是书生,兄弟这个亲德派是不做的了!那本将要 付梓为德国张目的书也决定不排印了!’于是老段及其策士,暴雷似的为梁叫好。 梁启超好不得意,又举杯道,‘为了段总理坚持对德宣战,兄弟也不惜以今日之我 向昨日自我宣战!’众人大笑,都把酒干了,于是梁启超就一下变成了段祺瑞的头 号策士。” 蔡元培低首沉默不语,心里却很失望。伍廷芳又说起了范源廉,他听得真是非 常伤心哩。这范静生本是搞教育的人,为何也要卷进政治旋涡里呢?伍廷芳说两次 段内阁通黎元洪表态他都在场,且一次比一次张狂。三月份那次他见段祺瑞遭到黎 元洪抢白,气歪了鼻子,就出马代段迎战。只见他横眉怒目,声色俱厉地激烈发言 道: “不错,大总统是有特权,但内阁责任重大!为了这件事,内阁不知开过多少 次会议,这才决定对德绝交,希望总统接纳国会意见。” 黎元洪未置可否,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已说过多次,凡事要根据 国法。根据《临时约法》,大总统有宣战的特权,也有媾和的特权,你们国务院搞 的那两个文稿嘛,”他把指头在公文上一阵乱戳,“就不成!” 范源廉这时可不像书生了,见他情不自禁地以掌击桌,拍地一声响,大声怒斥 道: “总统开口国法,闭口约法,但总统并不对国会负责,又可以随便推翻内阁的 决议案,请问这种样子的总统,岂非和专制皇帝一个样!” 众人愕然,据说连段祺瑞都觉得他有“做工过火”之感,担心黎元洪大发脾气, 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件事以后,5月6日那天,段祺瑞又带着“对德参战提交国会案”, 率内阁成员来找黎元洪盖印。黎元洪随便翻阅一下就递给了一位姓唐的监印官,没 想到这位监印官有恃无恐,气呼呼地说:“此案我不能盖印!”竟把文件推了回来。 又是范源廉大吼一声,跳将出来: “尔等人!不配说不盖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跨步向前,猛力一推,就把这位监印官从门里推了出 去,门上的玻璃乒乒乓乓地被撞得粉碎。段祺瑞气得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黎元 洪怕再闹出什么新花样来,就亲自动手盖了大印。堂堂的国家最高统治者竟在如此 不体面的厮打中处理国事,这在中外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丑闻呀。 蔡元培伤感地叹息道:“想不到身为文人,一有权欲,竟会变得如此浑浊?北 京真是个大染缸呵!所以我这次进京,发誓不预闻政治。” 伍廷芳自嘲地说:“鹤卿兄,在您眼里兄弟也是位浊世官僚吧?不过请您相信, 待我处理好两件事,一定挂冠回上海潜心研究灵魂学说。一是为了逼段祺瑞下野, 我已答应代理几日内阁总理的苦差。二是想求您帮个忙,让我在朱尔典处有个交代, 也免得他与段祺瑞勾搭上。” 蔡元培终于明白了他夜访的目的,警觉地问:“你是说那两位解聘的英国教员?” 伍廷芳见话题已经点破,脸色略显尴尬。他摸出一份黎元洪请客的大红帖子, 递了过来。 “我也是奉大总统之命来的,这件事令他好为难呀!恕兄弟直言,无非是安置 两个人罢了。如果兄认为实在为难,是否可以缓一缓,先稳住英国人再作安排?” 蔡元培为难地摇摇头,面色沉雄地说:“治理北大,犹如曾国藩临湘治军,只 要对一位不称职将士手软,将功亏一篑呵!” 他摸出黎元洪的请柬,毫无表情地瞟了一眼,就扔在一边去了。他内心有点激 动地说: “今天的事,让我更觉得教育要独立于政党之外了。麻烦你给大总统传个话, 就说我办教育一定不预闻政治,也请他不要来干扰教育。因为教育是提倡个性与群 性平均发展的,而政党总是要制造一种特别的群性,来抹杀个性的。例如鼓励人民 亲善某国,仇视某国,或想用甲民族的文化去同化乙民族,今日的政党,往往有这 种企图,若控制教育,便是大害。另外,教育是求远效的,如百年之计树人,而政 党的政策却是求近功的。再说现在的政党掌握政权,往往不出几年就要更迭,如果 把教育权也交给了政党,那么两党更迭的时候,教育方针不也要跟着改变,教育还 有什么希望呢?所以我说,教育事业是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政党之外的。秩公,请你 一定要把这些话转告大总统呀!” 伍廷芳苦笑着点点头,想不到费了老大的劲,得到的却是一番书生之见。他已 精疲力尽,想把这球踢还给黎元洪,就竭力鼓动蔡元培去总统府赴宴。 蔡元培也看出他的难处,风趣地说:“我们也算是多年老友了,这样吧,我来 写份复函,让你回去也好交个差。” 见他摸出一管狼毫,将大总统的帖子翻了个身写道: “奉示知承大总统招与怀仁堂之宴会,不甚荣幸。惟同日同时,元培已有南洋 公学同学会之约,订定在先,未便取消。敬心领大总统之盛情,谢谢!” 翌日,英国公使馆里一片肃静,连花园里的那只鹦鹉也竖起脑袋,隐隐传来朱 尔典愤怒的训斥声。伍廷芳的电话令他非常生气,他是位异常敏感的人,与其相信 这是蔡元培给他的最后态度,不如怀疑这是中国的亲美派政客对他此时处境的蔑视。 正在这时,那两位不知趣的英国人又找上门来打听消息,正好倒楣地遭受一场倾盆 大雨式的训斥。说句公道话,他倒是一位严厉的外交官,管教下属也非常严格,每 天都会要求他们完成大量的工作。他很清楚这两位英国教员的劣迹,只是碍于帝国 的利益和面子才会如此趁机发难。 当客厅里只剩他一人时,一个顽强的信念又摄住了那颗自尊的心—— 大英帝国的落日不能在中国沉没!不能! 墙上仿佛浮现出蔡元培的面容,他仔细研究起这位对手的心思。左思右想半天, 竟对他产生了一丝朦胧的好感。这是一位受过西方文明教育的有教养的绅士,兴许 自己亲自上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凭着多年在中国的声望,他可能会卖个 面子呢。 他就是这样决定了去北大拜访蔡元培,穿上笔挺的燕尾服,精心在镜子前修饰 了一番,揣着一线希望上了汽车。 此刻,在蔡元培的校长室里却是另一种气氛。 他刚进办公室,就有一位心仪已久的青年学者来访。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梁漱 滨。 因初次见面,梁漱溟有些拘谨。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是司法总长张镕西的秘 书了。承蒙范源廉介绍,想来认识一下蔡先生。 蔡元培饶有兴趣地注视起这位额头微秃的年轻人,觉得他的长脸有点蒙古血统, 更有点像印度的僧人。见他恭敬地递上范源廉的推荐信,忙笑着举手示意道: “不用介绍了,我在去年回国途经上海时,就在《东方杂志》拜读了连载的 《究元决疑论》。大作以近世西洋学说阐扬印度佛家理论,功力深厚,立论精辟, 想不到你却这般年轻哩。我和仲甫先生都已商量过了,想请你来北大讲印度哲学课 呢。哈哈!正好你今天来了,也算是一份佛缘吧?” 梁漱溟的脸上掠过一阵惊诧,对于一个完全靠自学的读书人,能进北大求学已 很神往了。现在居然请他来担任讲席,更何况有些学生年纪都要比自己大。他慌忙 起身向蔡先生鞠躬,连连摇手道: “感谢知遇之恩,但此事万万不敢答应。我只不过初涉佛典,对此外的印度哲 学实无所知呀!” 蔡元培宽厚地笑了,反问道:“你说你教不了印度哲学,好,那你知道有谁能 教呢?” 梁漱溟想了想只能说不知道,据闻在欧洲和日本,一般所谓的印度哲学并不包 括佛学,而是指“六派哲学”而言。而自己对“六派哲学”素不留意,如何来教书 呢? 蔡元培又笑了,用一种慈爱的语调推心置腹地说: “还是你来吧!既然我们还没有找到真能教印度哲学的人,说明横竖彼此都差 不多。你不是爱好哲学吗?我这次来北大,就是想把许多爱好哲学的朋友都聚拢来, 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来呢?你不要当是老师来教人嘛,你就当是来 合作研究,来学习好了,这样心里就会轻松一些。” 面对着先生那诚挚的眼神,那父辈般和蔼可亲的关照,梁漱溟的心终于被打动 了,他不好再推托了,只得先应承下来。但他还是想了想,提了一个要求。 “蔡先生,我进北大后,除了替释迦、孔子发挥外,不做旁的事行吗?” 蔡元培一怔,机械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了陈独秀对他的评价。那天他说起了梁 漱溟才二十三四岁,比胡适还小,想请他来北大任讲师。一个教中国哲学史,一个 教印度哲学和佛学,也算是兼容互补吧。只是他没有学历,不知意下如何云云。 陈独秀曾微皱眉宇想了想说:“听说此人对批孔好像有异词呵,不过先生连辜 鸿铭和刘师培都想聘,还有何人不能聘呢?” 在校长室里,两人谈起有关佛学的事,梁漱溟想起了一个人,说: “有一个叫张克诚的,对佛学也很有研究,现在在西四牌楼的广济寺自愿宣讲, 先生如有兴趣,我可以陪你去听听。”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朱尔典来访的通报。梁漱滨忙起身告辞,蔡元培却语音镇 静地说: “不是讲好去听佛学宣讲吗?你先在外边接待室坐一会,待会儿我还想叫仲甫 一起去广济寺呢。” 朱尔典一走进校长接待室,就觉得眼睛一阵晕眩。定睛一看,只见陈列柜里几 枚炸弹赫然在目。他的心一阵狂跳,好半天才镇静下来。这可不是好兆头呵!但他 还是佯作镇静地走进了校长室。 梁漱溟与朱尔典擦肩而过,校长室的门重重地关上了。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木靠 椅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什么也听不清楚。这位职业老外交官可不会随便来串 门子的,他来北京大学究竟为了什么呢?还有,这位蔡先生倒是一位天性喜欢学问 的人,他这么忙竟还有兴趣去听人宣讲佛学。又这么敢于提携后学,将来有他指引, 在学问上很快就会登堂入室的。只是这司法部的秘书一时还脱不开身,张公待自己 也不薄,每天为处理机要函件总是忙到深夜,又如何来编讲义备课呢?看来还得先 找人代一段时间课才行。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校长室的门又重重地推开了。朱尔典面色混怒地走了出来, 看来会谈很不愉快,朱尔典又回转身重重地问了一句: “如果大学被克德莱控告,阁下愿意作为证人出庭吗?” 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如果按照法律,需要我作证,我也许会出庭的。” 朱尔典终于沮丧地出了门。临上车前,他又环顾了一眼校园,仰天叫嚷道: “蔡元培看来不想当校长了!” 11 1917年5月23日,真是个不平常的日子。黎元洪终于下令免去了段祺瑞的职务, “府院之争”暂时划上了一个句号。恼羞成怒的段祺瑞只能以国务院的名义致电各 省,宣称这个命令未经总理副署无效,以示抗拒。然后,便带着随员移师天津,打 出了一块“各省军务参谋处”的招牌。霎时间,他的住处又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就在这天上午,蔡元培踏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同行的还有李石曾和吴玉章,他 们是应南开中学邀请,陪同蔡先生前去演讲的。 李吴二人来京后一直忙于华法教育会的具体会务,一个作为书记总揽事务,一 个作为会计料理财务,很快就打开了局面。火车上,他们向担任会长的蔡元培谈起 了近况,都是好消息。教育部已立案批准了华法教育会,一批名流像张元济、范源 廉等也承诺担任名誉会员,打算创办的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已公布了章程,有许 多人前来报名呢,如顺利的话秋季就可以开学了。李石曾一谈起勤工俭学就神采飞 扬,这也是他答应来北大任教的主要目的。可蔡元培今天好像心不在焉,似乎有什 么心事,眼神不时闪出一丝忧虑。吴玉章是位细心人,几番相问,先生才缓缓说出 心中之隐。 “我这次去天津,主要想去见一个人。” 见二人都打起了精神,蔡元培嗓音低沉地说:“前几天仲甫去广济寺听人讲学, 在破庙见到了一身是病,穷困潦倒的刘申叔。老友相见,分外伤感。仲甫见他生计 无着,想劝他出来教点学。申叔却苦叹自己名声不好,怕道天下耻笑。我和仲甫等 人都商量过了,为了保留身怀绝学的读书种子,想请这位年少而负盛名的国学大师 出山呢!” “请刘师培来北大?”李石曾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吴玉章虽和他不熟,却久闻此公两次变节的丑闻。先是辛亥前入两江总督端方 幕,为革命党不齿。后又投靠了袁世凯,成了“筹安会六君子”。在日本时,又公 开反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并和太炎先生失和,还发誓永不相见呢。 “蔡先生,北大刚有些起色,何必……”他本想说,“何必让一粒屎搅浑了一 锅粥。”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硬是咽了回去。 蔡元培却心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缓缓地说: “说实话,对刘师培这个人,我始终有一种惜才之情。在外人眼里,我们都算 是学界中人了。可凭心而论,我蔡元培顶多算个通儒。什么都懂一点,又什么都不 精,更谈不上有创新开山之举。可刘师培就不同了,他生于1884年,论年龄,要比 康、梁、太炎先生和我整整小一代。却出身扬州经学世家,祖孙三代名显道、咸、 同、光四朝学界,名字同时并列清朝的《国史·儒林传》,这在清代是绝无仅有的。 他本人16岁中秀才,17岁中举人,到本世纪初年,年仅20岁的他已在学界赢得国学 大师的称誉。这次临行前,我请钱玄同算了一下,此人今年才33岁,已出版专著70 余种,真可谓神童转世呵!在当今朴学界,也惟有他可以平视孔子,与太炎先生相 提并论哩!” 李石曾因长期在法国搞刊物,办豆腐公司,提倡素食主义。近年又忙于勤工俭 学,对国内情况不甚关心。但他也是一位个性孤傲的人,见蔡元培如此抬举刘师培, 一张本来就缺少表情的脸变得更冷了。他有点不服地问: “这位神童究竟凭何绝学,能与太炎先生媲美呢?反正旅途无事,不妨说来听 听。” 吴玉章是位老实人,蔡先生见他一脸迷们,也觉得有必要帮申叔说些公道话, 为他来北大任教作些铺垫。他略一沉思,便娓娓道来: “清代自顾炎武开创先河,朴学到乾、嘉已蔚然大观,形成了以惠栋为首的吴 派和以戴震为首的皖派。吴派推崇汉学,严守家法,为学专深,他们不问‘真不真’, 只问‘汉不汉’。以此观之,学路是有些狭窄。而皖派为学精通,不主一家,被梁 任公称赞是最能体现私学和解放精神的理性学派。在戴震之后,随着时代风潮的涌 动,皖派又形成了以扬州、浙江、岭南三大学派为主的学术流派。先说说扬州学派 吧,扬州在乾嘉之际,实际上是吴。皖两派汉学研究的交汇之地。尤其是在道、成 年间,扬州的大学者阮元官越做越大,先是任浙江巡抚,后来又任两广总督。看来 学问和权力相搭配,是一种最高明的治学策略了。扬州学派经他之手被实实在在地 光大了,刘师培的曾祖刘文湛就曾问学于阮元,他与同乡人刘宝楠,当时被并称为 扬州学派的‘后劲’。所以刘师培曾非常自豪地说过,从任大椿到他的曾祖父,扬 州学派得戴震真传,可称皖派的嫡系。到刘师培自己时,又被人称为‘扬州学派的 殿军’。 “而浙江学派与岭南学派也是跟刘师培有密切关系的。他的好友章太炎、邓实 和黄节都是这两个学派的弟子。先是在嘉庆初年,阮元调任浙江巡抚,在杭州设立 诂经精舍,由此开浙江学派的先河,随后经历了孙怡让和俞樾的发展以后,浙江学 派更加壮大。若干年后,梁任公称孙、俞之学,是‘为正统派守最后之壁垒’,这 是很有股革新气息的看法。其后,章太炎先师从俞樾,后又转从孙怡让,他兼收并 蓄,得师真传,可以说是浙江学派的真正传人。所以说,在晚清国粹派诸学者中, 章太炎是惟一能与刘师培进行学术对话的人。道光中期,阮元又调任两广总督。他 在广东设立了学海堂,选才传授汉学。阮元门徒中最出色的是朱次价,后来成为岭 南学派的奠基人。这人治学杂糅汉宋,不讲家法,与前两派的正统研究稍有不同。 朱次琦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就是康有为和简朝亮。不过康有为后来转向了今文经学。 简却笃守师法,而刘师培在国学保存会时的好友邓实和黄节,都是简朝亮的弟子。 但二人确实不如刘、章能光大师学,成为一代国学大师阿!清代由于儒学式微,朴 学已成为学术的主流。而这三大学派发展到二十世纪初叶,最具影响力的标志就是 晚清国粹派的出现。来自扬派的刘师培和浙派的章太炎,终于成了这个国粹派公认 的学术领袖。” 李石曾不得不佩服蔡元培的博学强闻,这就是“通儒”的好处了,经他这么清 晰地一概括,二人对清代学术的发展脉络已一目了然。 蔡元培却陷入了沉思,眉宇间仿佛又闪现出昔日的情景。他有点激动地喃喃自 语道: “记得申叔还是1903年夏天来上海的。当时章士钊正和仲甫、谢无量在梅福里 的寓所闲谈,忽见一少年短襟不掩,仓皇叩门进入,有点口吃地诉说起自己处境的 艰难。他当时年仅19岁,却目睹了震惊海内外的《苏报》案,想投身于排满革命的 行列。经人介绍,先加入了我的中国教育会,这是当时国内第一个革命组织,表面 上是办教育,暗中却与《苏报》一起宣传革命。就在这一年冬天,我们一起创办了 《俄事警闻》,第二年年初,因形势需要,又将它改名为《警钟日报》。该报很快 就成为上海滩最著名的革命报纸,因为改名不久,我们就抛出了一枚重磅炮弹,这 就是刘师培的《攘书》。在这部书里,他最具革命性的观点是力主仿西周纪年之例, 以黄帝降生为纪年,极力反对中国传统的以帝王生卒纪年的旧制。文章刚一发表, 就受到宋教仁的赞赏,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也发表文章积极响应。钱玄同 曾多次说过,他一读完《攘书》,就非常激动,马上上街找了个剃头匠到家里来, 毫不犹豫地把辫子剪掉了,以表示自己‘义不帝清’的意思。他当时才17岁,正在 苏州读书,非常佩服这个只比他大三岁,自称是‘激烈派第一人’的刘师培。后来 刘师培的‘黄帝纪年说’影响也很大,武昌起义胜利后,武汉军政府废除了清帝年 号,一致同意改宣统三年为黄帝纪年4906年。唉!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申叔好像 是另外一个人了。为了推翻满清,光复大汉伟业,他曾改名为刘光汉。我和陶成章 一组建光复会,他就加入了,而且是最积极的一员。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一个当 年毫不隐讳以‘激烈派第一人’自居,与万福华一齐去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未成的 人,几年后竟会投靠到两江总督端方的幕下?还差一点成了王金发的枪下鬼。一个 在中国最早提倡无政府主义,组织编译《共产党宣言》的人,又会变成了遭人耻笑 的帝制余孽?有人说当年申叔的变节是因为端方多善本书,我倒同意他叔叔刘富曾 的看法,说他的悲剧是因为性格上的无恒、好异和近利。” 一讲到中国的无政府主义,李石曾就来了情绪。十多年前如烟的往事,一下子 涌到了眼前。那张冰冷的脸,也终于透出点人气。 “记得当年听张继说,刘师培是1907年夏天,与妻子何震倾其所有,在东京创 办第一个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刊物《天义》的。他当时受日本的社会党人北辉次郎与 和田三郎的影响,研究兴趣很快从民族主义转向无政府主义,不久又创办了社会主 义讲习会。张继就是受他影响,于1908年跑到巴黎创办《新世纪周刊》的,我和吴 稚晖、张静江还有蔡先生又是受张继鼓动,为《新世纪周刊》写稿,宣扬起无政府 主义来的呀!” 蔡元培也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感叹地说: “当时我们是来欧洲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的,可是一到德国我就很快意识到, 西洋各国并非美好的天堂呀,19世纪那些浪漫的启蒙思想家所预言的理想国并没有 实现,他们热情歌颂的资产阶级早已走了样,变了味。记得当时的无政府主义主要 有四大流派,那就是个人无政府主义、社会无政府主义、消极无政府主义和共产无 政府主义。刘师培起先接受了斯谛纳尔的个人无政府主义思想,希望建立一个‘人 人呈个性’的政府。后来对消极无政府主义的俄国大作家列·托尔斯泰又有很高评 价,因为他在给辜鸿铭的《致中国人书》中,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传统中国 农业社会的赞美很合刘的口胃。最后他选择了克鲁泡特金的共产无政府主义。克氏 认为,互助是人类的天性,人应该发扬这一天性,最终实现以自由结合之团体代替 现今之国家政府。以共产之制代替现今财产私有之制。说实话,我当年就是一名激 烈的互助论提倡者哩。” 吴玉章也想起了一件事,他进京后和李大钊相从甚密。记得李大钊曾经说过, 当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政治本科的他,正是受了刘师培的影响才开始接触各种社 会主义思潮的。在当时的日本,研究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人很多,而刘师培的 水平是最高的。他充分肯定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和阶级斗争学说,在留日学 生中影响很大,当时能成为“二叔”弟子是非常幸运的。申叔即刘师培,枚叔即章 太炎的字号。看来对一个历史人物的定评,不能简单地以好坏随便下结论。 听了蔡元培一席话,两人似乎是改变了一些成见。吴玉章甚至对刘师培还有些 好感呢,他想随蔡先生一起去拜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怪杰,却被一口拒绝了。只见蔡 元培神情严肃地说: “申叔这人一落魄,神经就敏感得很哩!这次仲甫与他深谈,他终于说出一件 郁结于心,久难挥去的心病。那还是民国初年的事,我和章太炎听说端方被部下杀 死后,他在四川东躲西藏地度日。完全出于好心,在上海各大报刊登广告,表示不 念旧恶,非常想念他。希望他能早日东归上海,共谋大事。没想到却被他误会了, 还以为是在羞辱他呢!唉!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在他眼里,我们当时以辛亥功臣 自居,好不春风得意哩!一个是大总统府的枢密顾问,中华民国联合会的会长,另 一个是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而他却偏居在西南一隅,形单影孤地苦苦煎熬。这次 我想单独去拜访他,袁世凯一死后他就隐居在天津呢。” 到天津已是中午,校董严修和校长张伯苓在车站迎候多时。老友相见,分外亲 密,餐桌上谈了许多南开的趣闻。这严修和张伯苓可是著名的教育家,南开中学就 是他们为传授新学一手创办的。这所新式学堂当时非常活跃,下午的演讲会就是三 个学生团体联合发起的。蔡元培应邀演讲的题目是令他名闻天下的《思想自由》, 同学们从报纸上听说了许多北大传闻,都想一睹这位大教育家的风采哩! 演讲会结束后张伯苓带他们来到校门口,这里竖着一面最能代表南开精神的 “整容镜”。张伯苓神情自豪地说: “自从有了这面镜子,我便为学生立下一个规矩。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先是背 校规,每天进校门也先得照镜子整容。这校规还是我亲手制定的,谁违反了都得站 着悬牌悔过。” 他清了清嗓子,便神情庄严地背诵起来: “面必修,发必理,衣必整,钮必结;头客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 见张伯苓一副严肃的样子,蔡元培忍不住调侃起来: “看来要进南开的门规矩还挺多呢!”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学生。见他剑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手上拿着一叠速记的讲稿。他显然已听见刚才的对话,先恭敬地朝蔡元培鞠了个躬, 然后微笑着向客人解释起来: “开始大家也觉得繁褥,有一位同学还口出狂言,说要砸烂这面镜子哩!校长 便组织师生在镜子前辩论,最后大家还是接受了校长的‘救国先铸魂,育人先育志’ 的办学思想。” 蔡元培眼睛一亮,喃喃自语道:“这话说得好,‘救国先铸魂,育人先育志!’” 张伯苓爽朗地说:“办学就得有股狠劲,我劝学生戒烟,有个调皮鬼就说你要 是戒得了,我就戒。我说好!当场就狠心烧掉了所存的两箱贵重雪茄,宣布从此戒 烟!” 那位青年学生看来和张伯苓关系非同一般,见他又仪态大方地向蔡元培介绍道: “开始同学们都说校长狠,谁违反了校规都要在镜子前挂牌悔过。‘狠’,谁 睡懒觉又掀被子又记过。‘狠’,每天上操跟大伙过不去,让全校师生一会儿蹲下, 一会儿起立。后来大家又怨他心太硬,没想到被他听到了。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为什么心硬?——我为什么?——这个大海知道!你们也应该知道!’同学们 一下明白了他的苦心,因为张校长原来是一名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的海军军官,他 是因为在威海卫亲眼目睹国旗在两天内三易其手,国土任人宰割的耻辱,才立志教 育救国的呀!” 张伯苓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拉住那位学生的手说: “恩来,别班门弄斧了,蔡公是学贯中西的大教育家呢。来!我给你们介绍一 下。蔡公,这位品学皆优的学生叫周恩来,是请您演讲的敬业乐群会的发起人。他 们自己动手写文章,出会刊,办图书馆,把省吃俭用买来的《史记》都捐出来服务 同学。哎!恩来,听说你的祖籍也是在绍兴吧?今天蔡公来南开,你可要抓紧请教 呀!” 周恩来又崇敬地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说:“尊敬的蔡先生,我在六年前就拜读 过您的大著,今天一睹先生丰采,真是深受教育。我速记了一份您的讲稿,想请先 生审阅后在校刊上发表,不知尊意如何?” 蔡元培接过讲稿,见他写得一手好字,书法既有碑的厚重,又有帖的飘逸,很 有文人气息。所记内容也丝毫不差,非常满意。周恩来好像对勤工俭学很感兴趣, 想组织一批同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趁他请李石曾、吴玉章去敬业乐群会座谈之机, 他独自随一位校役去了天津租界。 这清末民初的租界可谓失意政客们的藏身之地,多少满清贵胄,政界要人候鸟 般地在这里进进出出。他按地址来到一座破旧的石库墙门前,楼道里漆黑潮湿,未 进门先闻到一股怪怪的中药味,隐隐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就是刘师培的家, 他关照校役和车夫等在外边,独自进了门。 室内一派狼藉,瘦弱的何震正在煎药,听见丈夫的咳声又手忙脚乱地赶去捶背。 刘师培明显地老了,十多年不见,一张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低头咳嗽时,人瘦 得像只微颤的大虾,两鬓的头发也快变白了。 蔡元培一阵心酸,这就是当年那位风流倜傥的扬州才子吗?刘师培和何震听见 声响缓缓地抬起头,一见是他都愣住了。那张苍白的脸先是因激动而渗出了血色, 突然,又痛苦地低垂下去。 “蔡先生,唉!……” “申叔!” “蔡先生,申叔现是多病之人,戴罪之身,您又何苦赶来天津呢?” 他吃力地说完话,又猛烈地咬了起来。何震见他痰呜如锯,慌忙端来痰盂,直 至他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疾。 蔡元培心情沉重地说:“申叔,该振作起来了!朋友们都没忘记你呀,马叙伦、 钱玄同、还有仲甫和季刚都想请你去北大呢!” 刘师培羞愧难言地抬起头,脸上滚落几滴清泪: “晚了!一切都晚了!当年季刚曾破口大骂过我呢……” 蔡元培人虽在国外,也好像听说过此事。当时章太炎被老袁囚禁在北京,生活 全靠黄侃等弟子照料。一听说“筹安会”成立,章太炎以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两 字,叫人直送总统府。黄侃先跑去苦劝刘师培,见他执迷不悟,便破口大骂起来。 “可是这次临行前,季刚郑重地对我说,如能请申叔来北大,季刚愿拜他为师, 执弟子之礼!” “这又为何呢?” 见刘师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蔡元培语气坚毅地说: “因为大学是培养高深学问之地,依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不管是 谁,无论何种学派,只要具有真才实学,理应受到尊重。” 刘师培终于被蔡元培的胸襟感动了,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患难与共的妻子,何 震会意地点了点头,脸上渗出一丝喜色。 刘师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何震给客人沏了茶,也围着蔡元培坐了下来。她 当年在日本时曾是与何香凝齐名的妇女活动家,整天与丈夫一起办刊物,为宣传各 种主义奔走呼号。如今,面对宽厚仁慈的蔡先生,曾经沧海的她很想为以前的过失 作些解释。 她有点羞愧地低下头,感叹地说: “申叔走到这一步,责任全在于我。嗨!当年我见他因反对孙先生的三民主义, 又和太炎先生失和,整天遭人围攻,在日本实在住不下去了。恰巧端方派人来游说, 又答应以礼相待,我就替他作主答应了。往事不堪回首呀!来天津的这些日子,申 叔整天神思恍惚,有时也想写点东西,可一拿起笔又总是伤感起来。眼看学业就这 样荒废了……” 刘师培因长期的肺病已元气大损,他也许又想起了往事,神情沮丧地说: “当年的我怎么会那样狂妄,居然跳出来逐条批驳三民主义?还常常以中国革 命的教父自居,说了许多空头大道理。唉!想想真是荒唐呀!” 蔡元培先是一愣,然后坦然一笑,缓缓地披露心迹: “现在看来也不全是你的错,当时双方都有点意气用事。不过你的有些观点还 是很有见地的,我至今回想起来仍很佩服呢!” 刘师培惊愕得瞪直了眼睛。他已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真诚的肺腑之言了,眼角又 开始潮湿起来。 还记得他到日本的那一年里,孙中山指挥的数十次起义全是惨败,弄得同盟会 志士死的死,逃的逃,刘师培忍不住就站出来说话了。他认为这种只依靠会党和新 军在沿海城市暴动的革命是不会有结果的。革命要想成功,只有依靠人口占大多数 的“劳民”,也就是农民和工人。他还进一步在自己的《衡报》上呼吁: “现今的中国,欲兴真正的大革命,必须以劳民革命为根本。” 而且中国革命不能让“中等社会”和“学生社会”来领导。他甚至说:“非有 劳民为主动,则革命不成。”什么意思呢?所谓“主动”即主力,也就是领导者的 意思。 按他当时研究的策略,革命党人的活动必须以运动农工为本位,他还发起了一 个叫“农民疾苦调查会”的组织,开始研究起中国农民革命的问题。最后提出了中 国土地革命“两步走”的战略设想,也就是先摆脱地主和国家的剥削,实行个人私 有制。当革命胜利后,再实行共产制。他当时在日本看了不少马克思的书,对资产 阶级已彻底失望,甚至还在刊物上叫嚷要“杀尽资本家”。一听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无非是想建立资产阶级的共和制,好出风头的他就跳出来逐条地批驳起来。 见刘师培心有所动,蔡元培又不失时机地从布包里摸出几本《国粹学报》递了 过去: “玄同叫我把它送给你,说你看了这一定会来北大的。他当年在南洋中学读书, 第一次读你的新史学大作简直被震呆了。因每期都有你的文章,所以自创刊起,每 期刊物他都珍藏着。还有,你的好友黄节和弟子刘叔雅,都已应聘快要到北大了。” 刘师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了,他颤微微地走上前,一把握住蔡元培的手, 低声哽咽起来: “谢谢先生的一番苦心……” 12 西洋人声称:“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 ——新民谣 椿树胡同位于朝阳门内,离紫禁城不远。此刻,我们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 仕在北洋,终生不改忠君保皇立场,又集真知与怪诞于一身的主人正息心篱下,隐 居在胡同内的一座小独院内。 小院进门先是一个花园,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有名无名的花木。引人注目的是 园内那株高大的椿树,如主人般孤零零地做立着,那些浓密的淡黄的嫩叶,已随着 初夏的风转青转绿了,散发出一树的奇香。高达数丈的枝丫,仿佛是小院主人那倔 犟的辫子,正清奇绝伦地直指蓝天。 花园尽处是一排平敞的北房。 飘泊半生的辜鸿铭,就住在这座天子脚下清静的小园内,整日里坐拥书城,探 寻着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和伟大,散发出一种经久 浓缩的芬芳。在这个世界里,堆着古老的东方文明往昔的长卷,说的都是温馨的故 事,可已经没有了俗世的味儿。辜鸿铭一页页地翻过去,仿佛看见了圣哲的荣光, 帝王的龙袍和天朝的威严。正是这种威严的余晖,吸引了他,也迷惑了他,使他不 仅对圣贤经典佩服不已,还对这个故国文明的一切都爱护备至。他仿佛在池世里听 见了先哲的召唤,毅然承担起卫道和传教的使命,他终于成了向偏执的西方传播中 国文明的传教士。 这天下午,椿树胡同十八号门前来了两位来访者。他们刚举手叩门,门上的窥 视孔便“嗒”地一声开启,闪现出一双黑黑的眼珠。一见是两位年轻人,里面响起 了粗重的嗓音。 “家老爷今天不见客!” “告诉辜先生,我们是北大的,是来送聘书的。” 也许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门很快打开了,出现了辜鸿铭的仆人兼车夫—— 刘二。见他长得虎背熊腰,一身粗布长袍外套马褂,头上也顶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长 辫子。也真是难为了小院主人,都民国了,不知他从何处弄来这么一位车夫行当中 特殊的宝物。据说辜鸿铭常得意地向人炫耀: “刘二是我的影子。不过虽然和我装束一样,但我却有大乔小乔之好,刘二却 是皮硝李(李莲英)的把式。” 这座小院的主人没有固定的职业,民国后曾断断续续地在北大上过课,最近可 真是有点门庭冷落了。 范文澜和罗家伦向刘二扬了扬手中的大红聘书,便随他穿过花园走进屋去。范 文澜将在这个月毕业,蔡元培已正式通知他留校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并开始布置他 处理些事务性工作。 书房里陈设稀疏,摆着一张美国式活动顶板书桌,两三把乌木椅子,两张红木 小几,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古籍,但也有不少英、法、德文版的哲学和文学著作。 午休醒来的主人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他虽年近六旬,却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只是颏下的几络长须已有些花白,脑门后那根灰里泛黄用红丝线夹着头发细细编起 来的长辫子,倒真是五彩夺目,招人惹眼得很哩!也许他脸没洗干净,正顾自己用 指甲在眼角抠眼屎。见来访的是两位学生,便心安理得地又眯细眼。两位年轻人却 弯下腰,紧盯着他那身油光闪亮天青色的大袖马褂。只见衣襟和袖子上斑斑点点尽 是鼻涕唾液的痕迹,简直可以照见人影了。辜鸿铭终于舒服地用手一抹脸,睁开了 眼睛。见二人正站在面前,无须镜子,便有顾影自怜之乐,脸上就有点得意起来。 他点燃了一支埃及香烟,优雅地向空中吐出一个烟圈,说: “你们读过我的《春秋大义》吗?我在书中向西方宣称,中国人有不洁之癖, 所以中国人只注重精神而不注重物质。” 见他只管自己说话,也不招呼客人,罗家伦只好拖来两把椅子,唤范文澜一齐 坐下。 罗家伦虽然听过他的课,对他多年练就的那套“金脸罩,铁嘴皮”功夫佩服得 很,却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这张混血儿的老脸。为了讨老人欢心,他开始 恭维起对方来: “辜先生,您可是当今中国我最佩服的大人物。还记得民国四年,我在上海愚 园游玩,看见走廊的壁上嵌了几块石头,刻着据说是您写的拉丁文的诗。我虽然看 不懂,却认为中国人会做拉丁文的诗,实在了不起呀!到了北大,正值洪宪称帝, 您居然在课堂上大骂袁世凯,整整骂了一堂课。英雄胆略实在令晚生佩服。” 辜鸿铭好像被人搔到了痒处,舒服地眯细了眼。他的脸上又露出不屑的神情: “哼!袁世凯,贱种!他也配做皇帝?” 罗家伦还记得一件趣事,老袁为筹备“参政院”,以为辜鸿铭是个帝制派,便 请他也去担任议员。这位冬烘先生哪会买他的账,刚进会场领到出席费三百银元, 便一溜风地跑进八大胡同的妓院。如先朝名士,历代风流,妓院正可以作他放浪形 骸,宣泄不平之气的去处。当时妓院规矩妓女随唱名鱼贯而过任嫖客挑选,他每到 一个妓院都点一遍名,每个妓女奉送一块银元,直至将这来路不白的钱全部花光, 才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袁世凯一死后,政府规定全国举哀三天。可这天值勤的警察却听到这座小独院 里鼓乐喧天,一派热闹,以为有事可干了。忙纠结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只 见辜鸿铭府上如过盛大节日一般,正高朋满座,大开堂会。摇头晃脑的辜鸿铭正在 高谈阔论,忽见唱戏的突然偃旗息鼓,鸦雀无声。正要发火,耳边传来一声吆喝: “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公开闹法?” 辜鸿铭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警察,一阵怒骂: “他妈的,瞎了狗眼了,没有看见我正与各位大人在赏戏吗?滚出去!告诉你 们总监,什么大总统,小总统的,不就是死了个小人,值得那么兴师动众?” 这伙警察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位长辫子的尊容,又见座中不少洋大人,心下嘀咕, 撞上邪神了,这些洋大人不是集中在东交民巷吗?怎么都齐齐聚到这里来了?警察 们赶紧一溜烟跑到警察局,向总监吴炳湘报告。 吴炳湘一听是辜鸿铭在宴请洋人,就明白了他的用心。他可聪明着哪,当即吩 咐手下道: “由他去罢,切切不可惹他,三天后他就不会闹了。” 这小独院里就这么足足闹了三天,等三天禁令一过,辜鸿铭府上果然也清静下 来了。平生最看不起袁世凯的人,终于在他死后出了一口恶气。 辜鸿铭好像来了兴致,他笑容可掬地把脑袋凑过来问:“你们身为北大学生, 平时还听说过我的什么趣闻吗?” 他把目光投向了范文澜。范文澜不敢造次,只得拣些不会惹他生气的事说。 “我们最爱听您平时调侃和教训洋人的事。听说您在英国时有一次乘公共汽车, 见洋人瞧不起您脑门后的辫子,交头接耳地嘲笑起来,就故意将手中的报纸倒过来 看。洋人都大笑起来,您却不露声色。待他们笑够了,您才开始用纯正的英语回敬 道,英文也太简单了,不倒过来读简直一点没趣。还有,听说北京的中外朋友都极 喜欢请您做座上客,有一次宴会,座中尽是名流和政界要人,还有许多洋人,全都 高谈阔论,纵论时局。只有您盯着席上佳肴,大快朵颐,大口喝酒。席间有位洋记 者向您请教,说中国政局如此混乱,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吗?您伸袖子将嘴一抹, 精气神十足地回答,‘有!法子很简单,把在座的这些政客官僚和洋人全拉出去枪 决掉,中国的政局就会安定一些。’最令我们佩服的还是一次您在真光电影院看电 影,前排坐着一秃顶的苏格兰人,您居然把旱烟杯拿将起来,轻轻地敲击那位苏格 兰人的秃顶,孤傲地说,‘请点着它!’那苏格兰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影,冷 不防被人一击,大吃一惊,赶紧拿火柴连划数根,才替您点上了烟呢。” 辜鸿铭听得哈哈大笑,好不快活,他大声地说:“想不到在这北京城里,我老 辜的名声还不坏呢!” 他终于对来客有了些好感。轻哼了一声,里间马上闪出一位小姐端来了茶水。 见她长得清秀可爱,走起路来,如风摆荷叶。更妙的是她还有一双三寸金莲,外套 一件及地长裙,恰似一只温柔而又逗人心疼的小鸟,浑身透着股迷人的魅力,这就 是辜鸿铭晚年的新宠碧云霞。见罗家伦的眼神粘着她不放,辜鸿铭又得意起来。他 神气地侧转脑袋问罗家伦: “你知道外间流传我最有名的理论是什么?” 罗家伦可不像范文澜那般拘束,他知道这位冬烘先生的脾气,你越说真话他就 越看得起你。便幽默地抬起头,学着对方的腔调说: “连老婆都不怕,还有王法吗?” 相传辜鸿铭出奇地怕老婆,有一回他刚给乞丐盛一碗米,结果回头妻子正恼怒 地将米碗朝他掷来。当朋友讥笑他时,他就是这样骄傲地回答的。 见辜鸿铭反响不大,罗家伦便开始放肆起来。 “民国后时人多提倡一夫一妻制,辜先生却振振有词地推销著名的‘茶壶和茶 杯理论’。说男人是茶壶,一把茶壶可以注满四只茶杯,所以娶妾是可行的。还说 古人造字,姜为立女,男子疲倦时身边站立之女也。可做靠手之用,故不可无也。 有一次辜先生遭到几位西洋女子的反击,她们说为什么一只茶杯不可以注满四把茶 壶呢?辜先生笑着拿起茶杯说,请示范一下如何注法?还有,我听说先生尤喜女人 的小脚,只要文思一枯竭就要往夫人的房间里跑。不过此事学生没有证实过。” 辜鸿铭终于乐得用双手捧住头,笑出了眼泪。 他倒真是拥有一妻一妾,妻名淑姑,是标准的中国女子,三寸金莲长不及掌。 妾名贞子,是如花似玉的日本姑娘,可惜前几年死了。正在他伤心不已时,上苍开 眼,又让他遇见了碧云霞。据说那天他正在一家妓院冶游,忽听见间壁有嘤嘤的哭 声,原来是一位刚买来的姑娘不愿接客,在遭鸨母怒骂。他本是怜香惜玉之人,便 叫过来询问。一见之下,心就乐了,天下竟有如此温容柔貌的人儿,不禁想起了死 去的贞子,便付了五百大洋的赎身费,带了回来。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每当他望 着这位楚楚可怜,小巧可爱的人儿,真有种含在口中怕化了,捂在手中怕飞了的感 觉。 幸好淑姑这时已年近半百,早年他娶贞子也未与他介意,现在更懒得与他计较 了。这倒便宜了辜鸿铭,让他落了个小鸟依人,温香在抱,以娱者怀的境地。 辜鸿铭终于满足了嘴皮子上的瘾头,又喝饱了茶,吸足了烟,便开始盘问起来 意。 范文澜忙递上蔡元培的聘书,闲聊了那么久,他的心已隐隐不安。 辜鸿铭接过大红聘书,翻开一看,显得很得意,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悠然自得 地说: “蔡元培请我教英国文学,好!讲起来我们还是莱比锡大学的校友呢。不过论 资格,我是他的师兄,现在师弟请师兄帮忙,应该赏脸。” 范文澜见他还算爽快,又恭敬地说:“蔡校长一直很敬重先生,常说他到德国 时,您已是学界名流了。德国的许多大学教材里有您的文章,还有许多以您名字命 名的研究会和俱乐部呢。” 辜鸿铭的脸上溢出了快活的神情。他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口吻关照范文澜: “回去告诉你们蔡校长,就算是我说的。现在的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了。一个是 蔡元培先生,一个就是我了。他刚进北大,我如不去帮他,好人不就孤掌难鸣了吗? 我说的好人是有原则的,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 我呢?自从跟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 两位年轻人终于站起来向他告辞。没想到这古怪的老人却挥挥手,说:“别忙, 我要送一件东西给蔡元培,可送什么好呢?” 他回转身,终于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发黄的英文杂志,递了过来。 “这是十年前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写给我的长信,你们也可以翻翻。” 他说完就坐到桌前,拿起笔在砚上一蘸,挺认真地在封面下角写下一行拖三掉 五,歪歪扭扭的辜氏书法。 ——孑民方家清赏。 学兄 辜鸿铭 罗家伦一见他那手毛笔字,忍不住窃笑起来。他又开始了多嘴多舌,说:“辜 老,听说您和严复一起,还是那末代皇帝册封的进士呢?” 没想到老人一听这话突然恼怒起来,他拍案骂道: “严复能和我相提并论吗?坐下!看我如何教训你们。” 两人吓得面面相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听他教训起来。 原来有一次宴会上,不知怎么让严复、林纾、辜鸿铭这三位译界前辈同坐一桌, 古文学家马其昶也在座,却彼此都不相识。酒过数巡,辜鸿铭突发高论,大声说道: “如我操生杀大权,必杀两人以谢天下。” 座中人问杀哪两人,他说: “贼人严又陵、林琴南。” 严复充耳不闻,林纾疑惑不解,便故意面不改色地问: “这两人不知有何开罪足下之处,竟不顾桑梓之情,开刀问罪?” 原来辜鸿铭与这二人同为福建人,但那天他却丝毫不买账地说: “严又陵以《天演论》宣扬物竞天择,于是国人只知竞而不言理,以致民祸连 连,民不堪其苦。林琴南译《茶花女》,诲淫诲盗,使一班青年男女不复知礼教何 物。不杀此两人,天下不得太平。” 马其昶在一旁听得发慌,暗问旁人: “此君是谁?” 偏偏被辜鸿铭听到了,大声回答: “我就是辜鸿铭,请问足下大名?” 马其昶回应道: “在下马其昶。” 没想到辜鸿铭一听,又拍案大骂: “马其昶,滚!袁世凯的参政也有脸到这里来丢人现眼?滚!” 那天的范文澜和罗家伦,也就是在一片斥骂中灰溜溜地逃出了辜府。 13 中华民国教育部布告:根据北京大学等校校长呈请改定大学专门学 制,经本部迭次开会讨论,先行改定大学修业年限,为预科二年,本科 四年。 民国六年的初夏,张勋率辫子军北上的消息如瘟疫传遍了京城。 策划这幕闹剧的总后台还是那位下野的段祺瑞。他先是指使亲信倪嗣冲在蚌埠 宣布独立,没几天,奉天、陕西、河南、浙江。山东、黑龙江、直隶、福建、绥远、 山西等省的督军们纷纷响应。这批赳赳武夫们的举动颇似一场蓄谋已久的兵变,吓 坏了手无寸铁的黎元洪。饥不择食的他终于接受了代总理李经羲的建议,电召张勋 入京调解“府院之争”。张勋乘机带兵北上,但他先是安营天津,派出一部分“辫 子兵”进京,驻扎在天坛附近,摆开了“勤王”的架式。然后就拉下脸咄咄逼人地 向黎元洪提出“调解”的条件,直至逼迫这位菩萨总统下令解散了国会才算罢休。 今天是6月14日,张勋的三千辫子军终于到达北京。心有疑虑的黎元洪还是为他 举行了盛况空前的欢迎仪式。当头戴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脚穿黑缎子粉底鞋, 脑后还拖着一根小辫子的张大帅步入汽车时,车站上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张勋好 不得意,只见他的专车以马队为先导,正浩浩荡荡地驶过民国首都的大街。从前门 车站到南河沿他的大帅公馆,沿途一律黄土铺道,军警林立,东西交通为之中断。 就在这天上午,与大街上闹哄哄的气氛相反,在北京大学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 正静静地围坐着一群国内一流的学者。他们是文、理、工、法各科的学长陈独秀、 夏元琛、王建祖和一些教授代表。据说北大的评议会快要成立了,他们是应蔡元培 之邀,前来商议有关学校的一些大事的。 一进门,就可见教授们的脸上蒙着阴影。人们忧心重重,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时 局。马叙伦因路上被军警无理盘查了半天正怒气冲天,这位当年反复辟的老英雄, 又向章士钊数落起那位辫帅的劣迹: “自民国以来,这张勋的辫子就是复辟的一面旗子。记得还在1913年,隆裕太 后刚死,他就和博伟等人阴谋袭取济南宣告复辟,连告示和檄文都写好了。后因联 络冯国璋不成,又策动兖州镇守使田中玉‘反正’。田以共同行动为幌子,获取了 全部情报。一面急电袁世凯,一面破坏了全部铁路,总算断了‘辫子军’北上的通 道。是年7月,镇压‘二次革命’时,他又想拉冯国璋一齐行动,挟袁世凯实行复辟。 后来被袁世凯识破了,命他去啃南京这块硬骨头。他也就把一肚子怨气全出到革命 党头上,这件事仲甫最清楚不过了。” 一讲到血洗南京,陈独秀这位当年的革命党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大口地吸着烟, 怒目圆睁地说: “记得那是9月1日,南京刚被攻陷,这位辛亥死敌就宣布‘三天不点名’,可 以随意烧杀淫掠。‘辫子军’一进这六朝金粉之地本来就花了眼,见辫帅这般放纵, 眼更红了。大小商号店铺和老百姓家被抢掠一空,后来连日本人开的店铺也抢了, 还打伤了三个东洋人。在洋太岁头上动了土,酿成了哄动一时的‘南京交涉案’。 日本人先是抗议,又把兵舰停在下关示威。英美也找他的茬,硬要逼他离开南京。 这正合袁世凯的心愿,借机要张勋辞职。没想到这小子勃然大怒地说,‘这个印把 子是我拼命得来的’,反过来向袁世凯讨价还价起来。结果讨了个长江巡阅使的空 头衔,又向老袁报销了都督开支费六十五万元,还捞了五十万的开拔费才算走人。 这回黎元洪引狼入室,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后果呢?” 章士钊可算消息灵通之士,见他眉宇间愁云满布,正压低嗓音说道: “据说袁世凯死后,张勋接连召开了四次‘徐州会议’,主题全是如何复辟清 室,俨然以十三省大盟主自居。而最后一次会议就是在段祺瑞下野前一天开的,听 说徐树铮也在场。我总觉得这次张勋进京,可能隐藏着一个大阴谋呢。” 正在这时,满身泥浆的沈尹默叫嚷着进了门。他咋会变得这样狼狈?连眼镜架 也被摔碎了,高度近视的老兄简直是一步步摸进校门的。原来他见交通中断,为了 赶路硬要穿过马路,结果反被张勋的马队撞倒了。不但斯文扫地,还白受了一场虚 惊。 蔡元培就在这时走进了会场,面对着骂骂咧咧的沈尹默,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似的,脸色镇静地坐下宣布道: “现在开会!” “还开会呢,大街上遗老们已在高呼皇帝万万岁了!” 沈尹默也许沮丧透顶了,边用衣袖擦着脸边发起了牢骚。 蔡元培冷峻地瞥了他一眼,气度凛然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一天还没有复辟,我姓蔡的就一天不会停止办学。开会!” 人们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谁都知道他心头的压力,望着那张日渐消瘦的面容, 会场上很快安静下来。 蔡元培用他惯有的语气轻声柔气地说道: “按我整治北大的设想,首先要改革学科,延聘人才,清除积习,建立一套教 授治校的制度。因为北大是全国大学的龙头,改造好了北大,就能为中国的高等教 育提供一种模式。今天,主要想请各位学长,各位教授代表来研究两件事。第一件 事是眼前已经碰到的,教育部已同意我们撤消预科,并入各学科之中,打算在暑假 后正式实行。这样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原来的预科徐学长如何安置?还有庶务室主 任一职已成空缺,鉴于舒主任这段时间的表现,我已免去了他的职务。新的人选是 内部推举还是外面延聘,也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他说话的语气显得很疲乏,只觉得胃部又隐隐发痛,那张苍白的脸上渗出了虚 汗。他因时局突变,已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他忙从陈独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借 吐出的烟雾长吁了一声。 陈独秀一听到徐崇钦的名字就恶从胆生,火冒三丈。这些日子,他一直是这批 北大旧人攻击的靶子。只要是能够没来的脏水,他们几乎都用上了。还记得第一次 开各科学长会议,徐崇钦就率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哼!身为文科学长居然可以不开课,岂非天下奇闻?究竟是开不出课还是不 敢开课?如大学可以这样办,那我的预科也可以宣布独立,我也可以来办一所预科 大学!” 最可恶的还是那位姓舒的狗头军师,整天在校园里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 一天,居然让“探艳团”的这帮小子放出风声,说在八大胡同里看见了陈仲甫的包 车。搞得舆论沸沸扬扬,连蔡元培都糊涂了,也跑来关照他要注意私德,真是荒唐 透顶了! 陈独秀终于恼怒地抬起头,一拍桌子道: “这种人还留他何用?开除!” 见他如此霸气,理科学长夏元琛有点看不下去了。论资格,他是蔡元培在中国 教育会和南洋公学时的同事,又是一起留学德国的密友。他曾亲自追随爱因斯坦研 究过相对论,是当时国内颇有声望的物理学家。他怕惹陈独秀生气,尽可能用温和 的语调说起了公道话: “仲甫,这徐崇钦尽管脾气不好,教学上还是很有一套的。而且为人也还算正 派,据说姓舒的想拉他参加‘倒蔡运动’,还被臭骂了一顿呢。所以兄弟以为此公 还是尽量留下任教为好。” 与会者多数赞同,记得前不久在北河沿的预科学长室里,那位庶务主任曾被他 当场轰了出来。这位徐大炮真是名不虚传,也不看说客是谁,一点不给面子地吼叫 起来: “我徐某为人历来磊落光明,最看不起背后搞名堂。对蔡元培我有看法自己会 说,用不着你来出歪点子!” 陈独秀却不满地瞪了夏元琛一眼,昂起头用教训的口吻冷笑道: “你老兄究竟是搞相对论还是中庸论?为什么在关键时候,你的立场总是庇护 北大旧人!” 面对陈独秀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教授们的脸色都有点不悦。连沈尹默也悄声 地和马叙论嘀咕起来。 “仲甫这人太霸道,如将来他和蔡先生换个位子,我们都没法做人了。” 蔡元培恰到好处地出来说话了,他举起手扶了一下眼镜,语气诚恳地说道: “徐崇钦这人还是要用的,他虽然反对我,但这是办学思想的不同,我们不能 以一己私见对待学问家。他自严复长校以来就一直负责预科,非常重视英文和体育 教育。说句公道话,这些年他治理预科,比北大的各学科都严。所以后来就有点看 不起人了,甚至最近招呼都不打,就把预科大学的信笺都印好使用了,这是他的错。 还有对胡仁源,我也想说点公道话。他在代理校长三年中,为北大做了三件前所未 有的大事,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一是延聘了一批著名的学问大家,使北大学风从崇 尚宋儒空谈理性转为注重考据训诂,这种治学严谨的学风将逐步成为北大文史科教 学的主流。二是在前年冬天曾经成立了北大首届评议会,可惜没有坚持下去。又让 学监和庶务主任一切说了算,评议会也就形同虚设了。三是北大红楼终于破土动了 工,解决了教学用房的困难。我还不说他如何顶住了袁世凯的威逼和引诱,就凭这 三件事,我们就该尊重他。我还希望由此形成一种风气,在北大永远不搞宗派和朋 党之争。不管是谁,无论持何种政见,只要对北大有过功劳,我们都应该在校史上 记下他的大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教授们都举手赞同,夏元琛终于舒心地吐出一口怨气。他会心地与温宗禹交换 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蔡元培。 蔡元培有点累了,他停顿一下喘了口气,又嗓音低微地说: “至于新的庶务主任人选,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叫李辛白。他今年好像四十二 岁,安徽无为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加入过同盟会,还创办了《安徽白话报》。武 昌首义后,曾因才干过人出任芜湖军政府民政部长,听说还是位挺有名的诗人呢, 学问和人品都很不错。这个职务的人选非常重要,前几天我在教育部开会,好几位 朋友都极力推荐他。” 陈独秀先是一愣。这李辛白本是他的朋友,是他亲自向蔡先生推荐的。也许蔡 先生怕说出真相来遭人非议,干脆自己承揽了下来。看在蔡先生对自己一番苦心的 份上,心中的怨气自然消了许多。他忙抬起头响应道: “蔡先生说得也有道理,我没有意见了!” 接下来是讨论下半年的事,蔡元培好像已考虑很周密,一开口便谈得头头是道。 “今年是我长校的头一年,我想在年内正式宣布成立北大评议会,明年还要成 立各科教授会,把大学的一切权力真正交给教授来管理。这些日子,我们已从全国 延聘了许多名流,但还不够,还希望诸位热心地推荐。我打算在秋季对所有教师正 式发一次聘书。力争做到学问不分新旧,只要潜心教学,一律公平对待。另外,希 望各位学长回去后尽可能发动学生,活跃学术气氛。《北京大学日报》我已派人在 筹备,打算在十一月创刊。北大技击会已正式成立,我还担任了名誉会长。我和名 画家陈师曾和古琴演奏家王心葵都打了招呼,想请他们来北大上课或搞演奏会。我 还准备联合北京各国立大学校长,向教育部要一笔经费组织学术讲演会。还有,既 然大学是研究学问的机关,希望各位学长尽快地创办各科的研究所,让一批品学兼 优的毕业生能留校做研究员,继续深造。看!有一件大事我差点忘了,今年是北大 成立二十周年,我打算在12月17日举行隆重的纪念大会。我们搞校庆不是为了摆排 场,而是为了缅怀先人的办学精神,找出与世界各国大学的差距,反省我们今天的 问题。希望这能成为一个传统,一届一届地反省下去。最后,想听听诸位的高见。 就在这个月,我们要为一批毕业生举行毕业典礼了。在这动荡的年头,我们送些什 么作为离别赠礼呢?我想了好些日子,最后叫人做了一批钢尺,上面刻着我想说的 两句话,不知能否代表诸位师长的心愿?” 他说完从皮包里拿出一把铜尺,递给了坐在右边的夏元琛。夏元琛感叹地看了 一眼,又依次传递下去。铜尺上刻着蔡先生的两句赠言—— “各勉日新志,共证岁寒心!” 想想变幻莫测的时局,又想想蔡校长对北大倾注的一番苦心,教授们禁不住喟 然长叹,钦佩不已。 陈独秀见快要散会,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忙站起身说: “蔡先生,我向你举荐一个人才。此人名刘复,又叫刘半农,虽然只有高中学 历,但文采过人。如能进北大,那宣传新文化的阵营将多一员骁将。” 马叙伦一听刘半农的名字就直摇头,故意讥讽地反问陈独秀: “足下说的不会是那位脚穿鱼皮鞋的浮夸文人吧?此公如给你写稿可能还马虎 凑合,要进北大任教根基就浅了。” 蔡元培因与刘半农不熟,又见有人与陈独秀过不去,就委婉地说: “此事先搁一下,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定,好吗?” 陈独秀恼怒地瞥了马叙伦一眼,夹起皮包悻悻地出了门。 就在第二天下午,蔡元培正在和沈兼士、周作人和张相文商谈国史编纂处的工 作,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周作人见蔡先生一拎起话筒,脸色先变了。话筒里传来了 伍廷芳的声音,他好像正在瑟瑟抖颤,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一个惊人的消息: “不好了……上午张勋穿着前两江总督的官服,进宫去……朝见溥仪了……局 势看来不妙呢……张勋表面上支持李经羲内阁,但据说……已在电召各地复辟分子…… 进京呢……外国使馆已得到……康有为要进京消息了……我打算离京避避,为兄…… 也要早作安排呀……” 蔡元培的胃又隐隐作痛,他疲乏地坐倒在椅子上,眼前仿佛闪现出这位前清孤 臣进宫朝圣的情景。也许在小皇帝的心目中,这位大英雄一定是长得十分的道貌岸 然了,一见面肯定大失所望。张勋长得其貌不扬,黑红脸,浓眉毛,短脖子,胖脑 袋后面还拖着一根稀疏而杂有白毛的小辫子。这位大帅如没有胡子的话,倒满像一 位御膳房里的老太监。这次真当面得到溥仪的圣宠,还不知会如何横下心干复辟勾 当呢! 见蔡先生身体实在虚弱,三人都关切地劝他回家休息,张相文还自告奋勇地要 扶他出去。蔡先生却有点激动起来,眼睛闪着波光,喃喃自语道: “只要不复辟,我是不会走的!” 屋子里只剩下沈兼士和周作人,他们也算是新成立的国史编纂处挂名的两位编 纂员了。沈兼士是沈尹默二弟,这位章门弟子因肺病正在香山休养,今天是特意进 城来谈事的。周作人来京前说好是教希腊罗马及欧洲文学史的,但和蔡先生一见面, 说是课已开了,中途不便换人,只有美学和预科国文了。这些都非他所能胜任,本 想回家,又不好意思。正好国史馆刚由北大接收,改为国史编纂处了,蔡校长还亲 自担任主任,他就和沈兼士做了分管英、日文资料的编纂员,月薪一百二十大洋。 不过他上个月也生了一场病,整天高烧不退。开始担心是猩红热,兄弟俩紧张得要 命。后来大哥请了一位洋大夫上门诊断,才知是麻疹。 “原来你至今还没出过疹子?” 周树人终于在调侃中释然大笑,拿起笔为二弟向蔡先生请了病假。所以说,他 上任后也没做多少事。 两人本是书生,听说复辟已紧锣密鼓,早已心乱如麻。哪有心思做事呢?发了 几句牢骚,便各自打道回府了。 14 7月1日的凌晨,新华门前,五色旗在昏暗的夜空中飘荡。突然枪声大作,阴风 四起,五色旗连中数弹,从城楼上跌落下来。一位骑着马的军官指挥着辫子兵攀上 门楼,挂出了一面黄龙旗,又恶狠狠地用枪托将“新华门”的牌匾砸落在地。 辫子兵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举枪狂笑: “哈哈哈,复辟了!大清国又复辟了!” 就在这个灰蒙蒙的早晨,箭杆胡同里,一位警察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陈独秀 团昨晚和从上海来的刘半农谈稿件,刚睡下不久,见门越敲越重,两人很不情愿地 前来开门。 只见警察先生正挥舞着警棍大声吆喝道: “挂旗!挂旗!” 陈独秀揉着眼皮不解地问: “挂什么旗?” 警察不耐烦地将手中的黄龙旗扬了扬,骂道: “当然是挂黄龙旗,大清国复辟了!你还敢挂五色旗?” 陈独秀怒目圆睁地盯着小龙旗,举起双手咆哮着: “混账!滚!” 正在这时,跑得气喘吁吁的钱玄同闪进了门。他忙劝住陈独秀,向警察赔个不 是。 警察怏怏地点燃一支烟,瞥了陈独秀一眼。 “幸好碰上老子,看你这模样就像革命党。要是让辫子兵撞上了,不砍脑袋有 鬼呢!” 陈独秀这才大梦初醒,三人惊慌失措地进了门。 钱玄同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瘫倒在椅子上。 “张勋真复辟了!听说昨晚他在江西会馆看完堂戏,就用电话召来了陆军总长 王士珍;步兵统领江朝宗和警察总监吴炳湘。开门见山地说,‘兄弟这次来就是为 了复辟,决定明天一早宣布,各位意见如何?’他见三人面有难色,就老脸一沉地 威胁道,‘这件事我说到做到,各位赞成,请传令开城,让我的军队进来。否则, 就请回去调动你们的军队,拼个你死我活!’王士珍和江朝宗见张勋发怒,辫子军 又已齐集在西直门和永安门外高声吆喝,吓得连忙传令开了城门。与此同时,天还 没亮,张勋就带着一群复辟分子进宫请溥仪复位,还颁布了‘登基诏’,恢复了大 清国号和宣统年号。唉!中华民国算是完了!唉!真不知蔡先生和北大下一步如何 呢?听说他身体不适,随张相文去西山了。” 陈独秀已恢复了镇静,这种场面他毕竟见识多了。他沉思着吸了口烟,缓缓地 说: “看来我这《新青年》真是办对了!袁世凯刚走张勋又来了,这说明不剪除国 人灵魂中的那根‘辫子’,复辟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但我又给张勋看过了,他注定 是短命的。走!上北大去转转。” 大街上,布满了辫子军。随处可见五色旗让马蹄和军靴任意践踏。各家店铺门 前纷纷挂出了各式各样的龙旗。有长方形的,三角形的,大小不同,其状不一,多 数是用黄纸画的,被风哗啦啦地一吹就破烂不堪了。 陈独秀望着龙旗讥讽地问:“那画的龙像什么?” 刘半农会意地笑了,说:“死鳗鱼!” 钱玄同也恢复了灵气,调侃道:“那是给这批活僵尸祭灵的鬼旗!” 只见前门外的生意也格外兴隆,成衣铺在赶制龙旗,估衣铺里的清朝袍褂,早 被刚刚受封的遗老们抢购一空。连做戏装道具铺子里用马尾编的假发辫也成了畅销 货。古老的北京城显得光怪陆离,阴森可怕,到处可见一些赶时髦穿着清朝服饰的 人在街上晃来晃去,好像刚从棺材里溜出来的。老百姓正用一副惊慌疑惑的面孔, 注视着这个鬼的世界。 三个人刚到北大,就见门房老刘头正在应付辫子兵的纠缠。他们要校长出来, 他说校长不在。他们要挂龙旗,他应着声回屋里拎出一件黄布寿衣,顺手用笔画了 条歪歪扭扭的龙。正要往竹竿上挂,却被一个军官看穿了。赏了他几记耳光子,说 是明天再来,不挂旗就挂你的脑瓜子。老刘头先是捂着老脸赔不是,待人一走远就 朝地上吐唾沫: “呸!跟你爷爷玩。老子明天挂旗前先朝它撒泡尿,咒你们倒大霉!” 补树书屋里,一派死寂。周作人在书案前凝然冷坐。周树人仍在抄写碑帖,只 是脸上少了往日的悠闲,多了几分愠色。他终于心不在焉地又写错了字,烦恼地一 摔笔,点燃了烟。宣纸上一片狼藉,耳边隐隐传来老长班教训儿子的声音: “逆子!叫你不要剪辫子,你偏要剪!真是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呢。这下 完了!看你如何做人?” 周树人感慨地吁了声长气,说: “这头发真是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呀!古往今来,让多少人吃了毫无价值的苦 哦!” 周作人扶了扶眼镜回忆道: “记得祖母说过,长毛造反时,这头发真叫老百姓为难呢。全留着的官兵要杀, 拖着辫子的又被长毛杀。” 周树人站起身,踱到花格木窗前。透过槐树的浓荫,可见打扫庭院的老长班孱 弱的身影。他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痛苦地闭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我原想抄抄古帖,打发余生罢了,因为最高的轻蔑就是无言。现在面对体质 和精神都已僵化的国民,我倒真想站出来发点议论了!” 耳边又传来令他失望的声音: “阿爹,辫子买来了。可惜讨了半天价,还是要一块大洋。” 老长班终于捧起那一束马尾巴,欢天喜地的笑了。 蔡元培确实随张相文教授在西山休假,上午他们先到颐和园,坐藤轿赴静宜园, 拜访了张公子张星(火良)夫妇。他们的寓所名见心斋,为清嘉庆朝所建,斋前引泉 成池,游着数百尾金鱼,环境非常幽静。在这里吃了午饭,又趁兴去附近一所女校 看望朋友,正在闲谈时,忽然接到妻弟黄干城电话,才知道张勋已经复辟。妻弟再 三关照,千万不要回北大,城里正在搜捕革命党呢。政界要人纷纷往东交民巷躲, 已为他在北京饭店订好房间了。 待他们一行匆匆赶到北京饭店,天色已暗。李石曾已先他而到,正在客厅会客。 见蔡先生安全抵达,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位客人忽然起身向他打起招呼,一副踌 躇满志的派头。他一见是康有为弟子徐勤,简直像吞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忙推托身 体不适,躲进了房间。 听说康有为是28日进京的,一路上扮成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农,用大蒲扇遮着脸, 挤在三等车厢里。一下火车,便雇了洋车,背着一袋亲自起草的复辟文稿,直奔南 河沿张勋公馆去了。 没多久,李石曾打发走了徐勤,推门而进。他冷笑一声说: “这徐勤也真瞎了眼,想为他的先生来游说我们?不过这地方确实不能久留, 黎元洪也躲进日本使馆了。我已为您安排明晨坐火车去天津,嫂夫人和孩子也派人 去接了,马上就到。” 蔡元培满脸愁云密布,也没心思致谢,一个劲地打听复辟的真相。李石曾因刚 会见了徐勤,知道不少内幕。 “复辟是今天早上,但诏书是早就写好了。康有为就预先起草了十余份,他自 以为得意,没想到刘廷琛等人看了却大为不满,说‘康某开口立宪,闭口共和,仍 是革命党口吻耳,与咱并非一条心’。还有,他那套‘虚君共和制’的主张也令张 勋不悦,说‘要咱去学英国的君主立宪内阁,一点不为大清和皇帝着想。’所以上 午,张勋被封为内阁议政王大臣,而康有为只落得个弼德院副院长的虚职。他想一 展平生抱负的雄心顿时灰飞烟灭,虽然又恼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刚才徐勤来既是 游说和试探,也是为老师叫苦和解释呢。” 蔡元培毕竟是个政治家,又神色严峻地问: “各地和新闻界反响如何?我是不会允许共和制就此罢休的!” 李石曾笑着说:“消息倒是不少,北京饭店已成了报馆记者的聚散之地。在上 海,除张勋的《国是报》外,各报全部登载声讨通电,上海商界一齐悬挂国旗三日, 以示拥护共和的决心。在广东,据说已自动发起国民哭灵大会。孙中山和章太炎, 也于今天下午发表《讨逆宣言》。看来这出闹剧很快就会演不下去了。” 蔡元培痛心疾首地低下头,喃喃地说: “唉!在中国办大学竟会有这样难?我真不想去天津,这北大好不容易刚有起 色,又不知会被折腾成啥模样了?” 他说到这里,眼眶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他微颤着一把拉住李石曾的手,说: “我不去了!身为大学校长,誓与大学同进退,共存亡!” 李石曾被他的书生意气所感动,心头一热,也低下了头。但还是理智地劝慰道: “孑民兄,还是避一下为好。校长乃一校之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北大就真 的完了。一切要从长计议呀!” 正在这时,夫人黄仲玉和孩子们到了。蔡元培也终于冷静下来。他感叹地说: “看来我引进仲甫和胡适之是对的。我走后,请你关照仲甫,要他火速电召胡 适回国。还有,他向我举荐的刘半农,也问清楚了,是位激进的新派人物。叫他先 进校任教,我一定聘他。我走后,华法教育会请你费心安排一下。前些日子,巴黎 大学的职员曾向我推荐教师。我想过了,北大下一步要增设法国文学。哲学和美学 新课。请你转告欧乐会长,请帮助留意数人。条件一是要新党,二是文学博士,三 是性情温和,四是要热心教授中国人而不与守旧派接近者。” 李石曾毕竟是位教育家,见他开口北大,闭口北大,在这危难时刻,还在全身 心地为北大操劳,真是感叹万千呢。见时间已晚,明晨又要赶早车,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蔡元培欲语无言,好像还有许多事不放心,他也忍不住笑了: “你这北大之父呵!还有完没完呢?” 蔡元培终于窘迫地笑了,拉着他的手送了出来。 “再说一句总可以吧?我走后请各科学长相帮照顾校务,叫仲甫要注意尊重夏 元琛,还有温宗禹。下一步我想请他担任工科学长,还有沈尹默这人智谋多,也请 他多照顾着点!” 夜色中,望着蔡元培目光中那种焦虑不安的神情,李石曾的眼眶终于湿润起来。 这位以铁石心肠著称的人,第一次被一种精神感动的流出了泪水。 15 与北京的气氛相反,天津段公馆内,却热闹非凡,一派喧哗。 各省的督军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带走了一道道密令。这天,段祺瑞一处理完军 务,便约徐树铮进了密室。侍卫忙摆开棋盘,退避而去。 两人想想一个共同策划的阴谋竟这么快地成了事实,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会心地放怀大笑起来。 徐树铮不愧为“小诸葛”,又为主子算计起来。见他屈指一算,恭维道: “总理这步棋实在太妙了,真是一举三得啊!先借这位辫帅之手逼黎下台,又 解散了令人头痛的国会,还将这位复辟狂送上了断头台。不!一举四得,太妙了! 总理一号召出兵声讨,不又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吗?” 段祺瑞这些日子实在太高兴了,想想来天津还不到十天,局势全变过来了。真 亏得徐树铮呢!他感激地望着这位铁杆心腹,动情地说: “又铮呀!这次论功劳你最大,要没你在徐州会议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张 勋这小子能这么乖地钻进圈套来吗?你真是我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呵!” 徐树铮见段祺瑞如此客气,忙起身致谢: “总理言重了,又铮受之有愧!” 在民国的大小军阀里,像他俩那种至死不变的情谊也算少见了。段祺瑞始终将 徐树铮奉为上宾,礼遇相待,不管老袁还是黎元洪反对,他都敢死顶硬保。徐树铮 也视他为明主和恩公,死心塌地地为他保驾,决无二心。段祺瑞来天津后,整天念 经吃素,人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他又来了情绪,打趣地说: “又铮呀!再给我说说你在徐州唱的那折段子,我是百听不厌,还老嫌听不够 呢!哈哈哈!” 这可是徐树铮的得意之笔,他当时远离天津,又值段祺瑞下野,心里着实捏了 一把汗呢。 就在第四次徐州会议上,张勋收到北京黎元洪免去段祺瑞的来电后就当场公布, 犹如火上烧油,督军们一个个气得暴跳如雷,呜呀呀地怪叫。一致公推张勋出来推 倒黎元洪,让冯国璋当总统,段祺瑞重任国务总理。张勋可精着呢,滴溜溜地转着 小眼珠,提出了一个条件——保宣统皇帝复位才干!真是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协 议自然达不成了。 在这关键时刻,徐树铮不愧诡计多端,马上提出一个以退为进的计谋。私下召 集督军们商议道: “张勋是个复辟脑袋,咱们先赞成他干。也就是先借他之手驱黎,再以拥护共 和的旗号打倒他,这样不就恢复段合肥的政权了?” 于是,众督军便按照这位导演的设计假戏真做了。在会上,又是倪嗣冲、张怀 芝发言最为激烈,纷纷表示愿意追随绍公复辟。还有一位福建督军李厚基,表演得 更活灵活现。涕泪交加地说,这次赞同复辟是奉母命而行的,离开福建时老母一再 关照道: “你还记得父亲是为国阵亡的吗?你这次去,只要遇到关系皇上的事,就应当 尽力报效才不负恩泽呀!” 当时张勋听了还很感动呢,就放开胆子乖乖钻进了圈套。不过这小子也挺鬼, 见众督军信誓旦旦似乎也就多了个心眼。让卫兵去二太太邵夫人那里找来一块预备 给少爷压邪用的黄绫子,先自己拿笔签了名说: “很好!不过这件事不能空口说白话,说定了就要干到底。谁出尔反尔,我就 公布于众!” 于是,各省督军和代表只得在黄绫子上签了名。 段祺瑞又是一阵大笑,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雪茄,突然想起了什么,关照道: “哎!咱们正式动手前,那块黄布头可不能留在外边呀!” 徐树铮又得意地笑了: “这种小事还用总理操心?黎元洪下台前一宣布冯国璋代总统,他就花钱从张 勋手下人那里买走了。他还想正式当总统,心虚着呢!” 段祺瑞好奇地问: “老兄花了多少钱?” “二十万!” 段祺瑞又笑了,连声击掌叫好: “值!再多的钱也值。华市这小气鬼这回倒挺大方了。哈哈!” 徐树铮却收敛了笑容,面露杀机地说: “我已布置倪嗣冲,只要总理一发令声讨,他就挺兵徐州,接管张勋的地盘。 既断了辫帅后路,又可箝制南京的冯国璋。他将来当总统如果不听话,就抄他老窝!” 段祺瑞满意地瞥了对方一眼,站起来说: “又铮做事一步三计,真不愧‘小诸葛’的美誉呵!” 正在这时候,卫兵进来通报梁启超已如约前来了。两人忙踱出密室,向客厅走 去。 梁启超彻夜未眠,双目布满血丝。正手捧两份文稿,如雄狮般端坐在椅上。一 见身穿戎装的段祺瑞,忙站立起来,递上他代段起草的讨伐复辟通电。 段祺瑞客气地请大家入座,他吸着烟,很快地翻着文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写得好!真不愧是梁任公的大手笔。” 他又恢复了常态,威严地扫视着众人,说: “现在我决定,马上赴河北青田马厂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明天向全国发出讨伐 通电,并与冯国璋组成讨逆军,由我担任总司令,同时请梁任公担任总司令参赞。 正式在马厂誓师,为再造共和挥师北上!” 梁启超听得热血沸腾,一双波光闪闪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段祺瑞,全是敬 佩之情。他又拿出一份文稿,递了过来: “总理,这是将以我个人名义发表的《反复辟电》。因为首造逆谋的康有为曾 是在下老师,我要向天下宣称断绝师生关系,吾不能与这大言不惭之书生共为国家 罪人也!” 段祺瑞又是一声赞叹,并亲自为他这惊世骇俗的举动鼓起掌来。 梁启超满脸通红,越来越激动。微秃的额头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像只正在发 热的灯泡。他清了清嗓子又说: “总理!为了筹措军饷,我已指示叶恭绰向天津交通银行借款60万元,全部由 你调遣使用!” 这下子段祺瑞真被感动了,他一把上前拥住了梁启超,忍不住地许起愿心来: “知我者任公也。这样吧!待我再造共和后,一定请你出任新内阁的财政总长。” 其实远离巢穴的辫子军总共才三千之众,一听说段祺瑞马厂誓师,大军逼境, 军心早已动摇。张勋这才知道被人耍了,在南河沿公馆里破口大骂起来。紧要关头 忽然想起那块能亮出来降服对方的黄绫子,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宝物居然永远 找不到了。他这才慌张起来,先想“金蝉脱壳”,一面请求辞去议政大臣和直隶总 督之职,一边想请徐世昌出来调停并组织内阁。见这个法子不灵,便决定“走为上 计”,他想逃往蒙古,招兵买马以图再起。可是京张铁路又被那个当年断他后路的 田中玉拆毁了。他终于走到战必败,和不能,逃又无路的绝境。 在束手无策之时,他只能去哀求列强的驻京公使团出面调停。列强们为了各自 的利益,还算给他面子。可是当他们拿着段祺瑞提出的解除全部武装,才能保证生 命安全的条件来见他时,他又气得暴跳如雷。他一定要坚持带兵回徐州老巢,他对 段祺瑞的答复竟是四句挺风雅的歌谣—— 我不离兵,兵不离械。 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这时,他已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那些随他鼓噪复辟的遗老遗少早已作鸟兽散。 连康有为都化装逃进了美国公使馆,吃着洋人的饭菜,又写起了洋洋万言的《共和 平议》一书。他在书中的结论是中国实行民主制必然分裂最终灭亡。他还居然大言 不惭地公开宣称—— 悬此论于国门,甚望国人补我不逮,加以诘难,有能证据坚确,破吾 论文一篇者,酬以千元。 就在7月12日,讨逆军向张勋发起了总攻击。在天安门前的工事上空,忽然出现 了两架飞机。使用飞机作战,这在当时的中国还是头一回。飞机呼啸着飞过辫子军 的阵地,投下了决定最后胜利的三枚炸弹。 第一枚炸弹落在隆宗门外,炸伤了抬“二人肩舆”的轿夫一人。第二枚炸弹落 在御花园的水池中,炸坏了水池一角。第三枚炸弹落在西长安街隆福门的瓦檐上, 没有爆炸,却把聚在那里赌钱的太监们吓了个半死。这空中大铁鸟的轰鸣声和三尺 长的小炸弹,把刚登基的小皇帝吓得浑身发抖,大臣太监个个面无人色,太妃们钻 到了桌子底下。在一片混乱中,还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出面安排。叫了一个德国人, 两个荷兰人,乘坐一辆插着荷兰国旗的汽车到了张勋的公馆。在几个人高马大的洋 人簇拥下,这位被炸弹吓得走了神的身材短小的“辫帅”,终于仓惶钻进汽车逃到 荷兰公使馆去了。 一场只折腾了十二天的噩梦结束了。 北京城又恢复了平静,新华门上又飘扬起崭新的五色旗,好像惟一的变化只是 总统府里换了一位新主人。 不过老百姓不在乎。 16 暑假里,北大预科单身宿舍里陆续住进些新教师。校园里很快流传出一则笑话, 说北河沿里尽是一群卯字号的怪人物。 要说最怪的当数刘文典,他是刘师培的弟子,主张旧学,尤以中古文学和庄学 独步海内。但又做过孙中山的大秘书,扮演过革命党。他曾因吸食鸦片,故面目黧 黑,走起路来仙躯飘飘,有弱不禁风之相。来北大后头发胡子总是留得很长,又不 爱洗涤修整,真是首如飞蓬,面似黄蜡,简直能与辜鸿铭齐名了。最有趣的还是他 那件长衫,真像辛亥革命前旧式妇女所穿的裙子,不准看到脚,走路不能踩到裙边, 只得轻轻慢移莲步。他偶尔也穿穿皮鞋,又破又脏,从不擦油,反正长衫拖到扫地 而行了,倒也不怕学生笑话。他说一口安徽江北口音,每当牵连到段祺瑞时,口多 微词,开头先来一句“我们的老中堂啊……”以下便开始极不雅驯起来,一直要扯 到“老中堂的太夫人”头上才肯罢休。刘文典号叔雅,常喜欢用文字学上变例改为 “狸头鸟”,友人则戏称之为“刘格拉玛”,用代称号。 再说新来的刘半农,他在上海时卖文为生,在鸳鸯蝴蝶派杂志《礼拜六》上写 过《卖花女侠》、《髯使复仇记》、《催租夫》等作品,身上难免沾染了一些红袖 添香的才子气。名字也先是“伴依”、“半依”,以后因给《新青年》写稿,成了 文学革命的战士,才变成了“半农”。再加上相貌堂堂,头特大,眼有芒角,初进 校园时,人们还以为文曲星下凡哩!他的好处一是真,从不装假,敢说话,不怕骂。 二是天真烂漫,待人绝无恶意。瞧!人家笑他穿鱼皮鞋,爱出风头,犹存上海少年 滑头气,他却毫不在意。今天见陈独秀约他去吃饭谈《新青年》,又故伎重演。不 但鞋照穿,手里还拿着根只长二尺的文明棍,又装起缙绅的派头来了。 卯字号的人物自然还有胡适之,他因人在归国途中,房间是留好了,暂且没戏。 午餐还是摆在学士居,刘半农刚进门,已见陈独秀、钱玄同的身影。也许是大 名鼎鼎的陈独秀头一回光临,张掌柜已端着康熙酒杯陪着说话呢。在北大,吃是绝 对自由的,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像沙滩一带,林立着无数的小饭馆,卖面食,卖米 饭的全有。学生只要走进任何一家去,花半个钟头工夫,费几分钱到两毛钱,就管 你吃饱肚子了。学士居算是沙滩第一流的馆子,菜做的实在不错,虽是最贵的,但 仍生意兴隆。普通一点的饭馆是二院斜对面的学生食堂,还有西斋斜对面的华盛居, 东斋隔壁的海泉居等等。 见客人齐了,张掌柜今日亲自帮着点起菜来。 他恭敬地问陈独秀:“平时学生来都是点‘张先生豆腐’,吃了就走。今日三 位大教授光临,是否改吃‘马先生汤’?” 见陈独秀头一回听说,牛眼瞪得老大,钱玄同忍不住击案大笑起来: “仲甫有所不知哟,前一道汤是一位张姓同学所为。而后一道汤则是正宗的教 授发明,何人有此雅兴呢?杭人马叙伦是也。作料有笋片、雪菜、豆腐等几十种, 反正在北京永远凑不齐,你就将就一点品尝吧!” 陈独秀听得食欲大增,连声催促道:“快上!快上!” 张掌柜又卖起关于,歪着脑袋问: “‘总统鱼’听说过吗?这可是难得品尝的佳肴呀!” 这回连钱玄同也傻眼了,张掌柜神气地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先说个冯国璋的段子开开眼,他代理总统后老段见他迟迟不来上任,几次电 催其北上。后来听说是一笔烟土买卖绊住了脚,足足有一千六百多箱呢,还是和江 苏的张謇勾结英商合做的。没想到段祺瑞听了不仅不恼,还笑着说,‘我与冯旧交, 此君有钱癖,既然如此,我装聋作哑罢了。’冯国璋北上后一进中南海,发现里面 养了不少历代珍贵的鱼,包括老袁执政时河南进贡的黄河大鲤鱼。据说还发现了一 条三尺长的红鱼和一条四十二斤重的大鲫鱼。这条鲫鱼系着两条金圈,挂着两块金 牌,相传至少有五、六百年了。这还了得,冯国璋一声令下,中南海里就每天打鱼, 高价卖出,钱都进了大总统的腰包。一时间,北京的饭馆里高声叫卖‘总统鱼’。 今日三位口福好,正好有一条。康熙乾隆不敢吹,道光咸丰的年头肯定在。” 陈独秀一听这天下奇闻,竟勃然大怒,叫嚷道: “真是张勋复辟殃及池鱼呀!这鱼咱《新青年》同仁不能吃,没进口先闻到一 股钱总统的臭味!” 见三人有正事要谈,张掌柜安排好后知趣地走了。 陈独秀三句不离他的《新青年》,自今年三月至八月,他已出完第三卷的一至 六期杂志。开始靠他和胡适的文章打出了旗号,反响还不错,最近稿件好像有点接 不上了,发行量也开始回跌。第四卷马上就要发稿,明年的刊物究竟该如何办呢? 他显得有点急躁,举起酒盅与钱玄同、刘半农干了一杯,双目炯炯又闪出一种 豪气。 “张勋复辟使我想起一件旧事。记得十四年前我在日本留学,见清朝派来的学 监姚煜不但生活腐败,还拼命压制我们这帮进步学生。一怒之下,就叫了张继和邹 容闯入他的房间,将他按倒在地上。由张继抱腰,邹容捧头,我挥剪咔嚓一声便剪 去了他的辫子。这一瞬间对我来说极富象征意义,我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全在这一剪 中选定了,那就是反复古,反封建。但是我现在发现,头上的辫子好剪,国民灵魂 中的辫子却不那么好剪。所以,《新青年》的战斗锋芒丝毫不能变。第三卷开始作 者群有了开拓,有位自称‘二十八画生’的湖南学生,写了篇《体育之研究》很不 错,还是托杨昌济转来的。我很欣赏他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 千里。’记得当年在下也曾狂妄地宣称,‘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一定都全部改 观!’看来作者群还得扩大,二位可要帮着想想办法呀!” 钱玄同几杯酒入肚,点子就来了。 “我倒想起一个,就是启明的兄长周树人。此人文风属龚自珍一路,要么不出 手,一动笔就尖刻得过人!” 陈独秀虽然与他不熟,但也有些印象。 “你是说那位经常来校长室的教育部金事?蔡先生对他倒挺看重,前几天我提 出想请人设计校徽,老蔡立马交给他了。” 钱玄同点点头,又说: “启明的文笔也不错,属张宗子一路。在日本时,兄弟俩还泽过一部域外小说 集呢。还有沈氏兄弟也别忘了请他们写新诗,至于学生当中么,我觉得傅斯年、罗 家伦应该约约稿。对了,还有一位德清小同乡俞平伯,是俞曲园的玄孙辈,做新诗 挺有才气。以上诸位,都由我去试试看!” 见钱玄同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陈独秀乐了。又把目光投向了刘半农。 刘半农因给《礼拜六》这类杂志写稿,自然熟谙海派的套路。 “办杂志不能太老实,要设法让它热闹,要不断地制造新闻。比如假戏真做, 真戏假做,比如小批评大帮忙等等。哎!玄同!我倒想出个绝妙点子来了,咱俩来 唱一回双簧戏如何?一个化名扮旧派遗老,写长信大骂《新青年》,还一定要凶, 一个洋洋洒洒地正面反驳。只要捅到复辟势力的痛处,北京城马上就会热闹起来。” 陈独秀大喜,钱玄同也跃跃欲试,三个人顿时举杯痛饮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蔡元培的声音: “果然都在这里,独扔下我者蔡不管,哈哈哈9” 原来蔡元培有事要找陈独秀,却见学长室里空关着门。后来还是学士居送饭的 小伙计提醒了他,才一路找上门来。 蔡元培显得很高兴,双颊微红,好像也喝过了酒。他一入座就摸出一只信袋, 又从里面抽出一张八行笺,递给了陈独秀。 “校徽豫才寄来了,他是研究美术的,我看不错。” 陈独秀摊开信笺,只见一个圆形图案中,隐着两个篆书的字——“北大”。 陈独秀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是微皱着眉说: “怎么我总觉得这两个字,有点愁眉苦脸的滋味呀?” 钱玄同接过一看,笑着对蔡元培说: “真是字如其人哟,豫才不就是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吗?我说这设计不错, 在这军阀专制的年头时,我们也只能愁眉苦脸地办北大。但是我们的心却渴望着光 明,这是一种象征,更是一种抗议!” 陈独秀见蔡元培赞许地点起头,也就不吱声了。 历史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与北大的情缘。虽然他暂时还没有答应蔡元培的邀请, 但他的心,却似乎已经随这枚校徽走进了北大。 17 胡适终于像一阵飓风,穿越茫茫大海,怀着热烈的期盼,扑进了这座令他兴奋 又令他敬畏的校园。 这是一个初秋的下午,白桦树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一位身穿竹布长衫的青年学 者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校门。他剪一头乌黑油亮的学生发,稍长的脸上留着短髭,隆 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他微微地咧开嘴,有点惊讶地打量起这座弥漫着皇 家气派的全国最高学府。这里流行着与哥伦比亚大学完全不同的学术气氛,隐藏着 一大群令人生畏性情古怪的“余杭派”学者以及他们思想守旧的学生。 他能站得住脚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虽然 因为提倡白话文而在社会上暴得大名,但他已清醒地认识到,如果真想成为全国思 想界的领袖,首先必须在北大取得为众学人认可的领先学术地位。为了这一份小小 的野心,他换去了西装革履,悄然进校。他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任性,要注意与人的 第一次交往,注意第一次讲演以及第一次亮相的效果和影响。 他经人指点来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门前,里面就是蔡校长的办公室。他整理 了一下衣衫想去敲门,但刚举起手却慌乱起来。里面坐着的是名震当代中国学界的 一位宿儒,又是一位学过德国哲学极能接受新思想的领袖,这样未经通报地冒昧见 面合适吗?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拜访陈独秀,打算先从这位直性子的人那 里摸清北大的底细。 陈独秀正在学长室安排课程,他想让胡适教哲学史和英国诗,可这位小老弟却 至今音讯杳然。正在犯愁时,敲门声响了。打开一看,见是一位二十六七岁风尘仆 仆的陌生人。他的眼突然一亮,大声叫嚷起来: “是适之啊!哈哈,总算把你这北大的第一位洋博士盼来了!” 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初来乍到的胡适之,他真想给这位同乡的大师兄磕个响头 呐!是他借《新青年》让他一夜之间成为国内思想界的明星,白话文运动的主将和 先驱。还在他留学回国的关键时刻,让他非常体面地走进了常人梦寐以求的北大。 他从此将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治学和与中国思想界对话。 可是,他的嘴角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眼前又浮现五月里那个如坐针毡的下 午。哥伦比亚大学的一间房子里正在举行博士论文的答辩,以杜威为首的六位教授 表情严峻,似懂非懂地讨论着他的《中国古代哲学方法进化史》。这篇几乎耗尽他 心血的近九万字的论文,终于令洋教授如读天书般地难以破译,留学七年的他最终 未能通过论文答辩。 他虽然还不曾领得学位证书,却提前享受了博士的荣光。但这似乎也怪不得他 呀,民国初年的中国士大夫好像已被洋人吓昏了头,好像对自己的文明完全失去了 信心。谁叫他人还未回国,报界早已公布了他头顶的博士头衔呢? 陈独秀忙着给他倒茶让坐,亲热地说: “来北大后平时和玄同谈的最多,现在好了,又有了一个知音。哎!你路上走 了多久呀?真把我急死了。” 胡适有点歉意地解释起来: “我是6月9日离开纽约的,经过加拿大,日本东京和神户,于7月10日抵达上海。 正值北京闹复辟,便回绩溪看望了一下母亲和未婚妻。” “听说家里为你这洋博士找了位小脚女人?还听说你在美国很受几位女士青睐, 平均每天要向外发三封信?” 见陈独秀一见面就毫无顾忌地开玩笑,他的脸先红了起来。口袋里就贴身带着 韦莲司温情脉脉的信,但说出的话却很理智: “我是三岁死父亲的,母亲为我操尽了心。只要她能高兴,倒也无所谓。” 陈独秀感叹地吸着烟说: “看来适之将来能有大出息,在中国要想成为圣人和国人导师,先要在婚姻上 完美无缺,没有绊闻。唉!” 胡适却没有闲情听他叹息,急切地打听起情况来。 “听说北大校风不太好呀?” 陈独秀点了点头说: “这话倒不假,学生不好学,逛妓院、打麻将,教师也因循守旧,抱残守缺。 像那位拖着辫子的辜鸿铭,至今还有一位仆人在课堂上为他装烟倒茶。他坐在靠椅 上,慢吞吞的讲课,一会儿吸水烟,一会儿喝茶,学生也只好干着急。” “蔡校长难道不管吗?”胡适对北大能如此容忍“老妖怪”有点惊讶。 “学生中对延聘辜鸿铭和刘师培也有不满的,但蔡先生讲究兼容并蓄,冰炭同 炉,常说‘道并行而不相悖’。不过先生骨子里是向着新潮的,把你我等人请进北 大就是一例。按他的办学思路,一流的大学必须有一流的学问大家。我现在觉得他 这样做也有些道理。因为正是兼容并包这面自由主义的大旗,才保护住了我们这批 纠集在《新青年》周围的异端分子。” 胡适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毕竟刚从西方回来,满脑子的美国理念。 “我不主张教授间的新旧对立,但蔡老先生欲兼容并蓄,宗旨似乎错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瞥了陈独秀一眼。见对方似乎挺欣赏他的这股锐 气,又不安地问: “听说北大的学生旧学根基很深,不太好对付?” 陈独秀听了哈哈大笑,故意吓唬道: “恐怕不在你我之下,所以你这前三脚一定要踢好。我和蔡先生都商量过了, 想请你担任哲学系主任,再教英国诗和英文。你的中国哲学史准备得如何了?” “没有问题!”胡适自信地说。 “好!我陪你去见见蔡先生,他对你真是一往情深呢。走!” 当陈独秀陪胡适走进校长室时,蔡元培正在安排新学年的开学典礼和评议会的 选举时间。一见到胡适之,他先是松了口气,仰天长吁了一声。他又向陈独秀要了 一支烟,说: “你总算到了!到了就好办了!” 陈独秀调侃地说: “蔡校长对你特别偏心呢,这评议会每学科只选两名教授做评议员。这老蔡就 一直压着非等你到了才选举,连我都看出来了!” 胡适感动地起身向蔡元培鞠躬,出于真心地说: “实在太感谢先生的知遇之恩,适之一定不负您的厚望!” 蔡元培见他举止文雅,高兴地摆摆手,说: “这样吧!听说你讲演口才过人,我先安排你在开学典礼上讲一次,给大家有 个好的印象。你是研究墨家学派的,开学后可以和章士钊的逻辑学,马叙伦的老庄, 一起搞一次讲座。让师生们都来见见世面,也把你这哲学系主任的牌子亮出去。适 之,有信心吗?” 见胡适爽快地点点头,蔡元培收拾好桌子上的公文,幽默地说: “今天咱北大卯字号的三只兔子全齐了,走!老兔子请客,去六味斋庆贺一番。 顺便把玄同也叫来,让这位章门弟子今后多给适之保保驾。” 胡适就这样挟雷带电地闯进了北大,成了新旧各派最关注的人物。 胡适和蔡元培都很快发现,双方的教育思想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都是狂热的 大学主义者,都以创办一流大学为终生志向。就在那天晚上吃饭时,胡适递过来一 份刊有三年前他写的《非留学篇》的报纸。蔡元培看了连声赞叹,大有相见恨晚之 感。 “适之真不愧是旧学深邃,新知深沉的人。想不到当一般的留学生还沾沾自喜 时,你已在忧患地大声疾呼:‘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还有,你发表的大学是 文化学术中心的观点也和我见解相同。仲甫、玄同,你们看,适之的这一段话说得 多好啊!” 所以今天,9月17日的北大新学年开学典礼上,蔡元培特地安排胡适作一场《大 学与中国高等学问之关系》的讲演。 场面是够气派了,大礼堂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其中有许多是刚考进北大充满 好奇的新生。蔡元培辞退了一批不称职者以后,对所有留任和新来的教师都重新发 了一份大红聘书。这些学界宿儒和名流正兴高采烈地在前排就坐,谈笑风生相互问 候。 在蔡先生的邀请下,胡适踌躇满志地昂步走上了讲台。 就在他微笑着站起身时,他下意识地用英文轻声念了一句荷马的诗: 如今我们已回来了,你们请看分晓吧! 他以为别人不懂,却被旁边的辜鸿铭听到了。老怪物朝他惊鸿一瞥,露出轻蔑 的冷笑。 胡适留学时曾因讲演出众入选全美优秀大学生联谊会。他今天重点阐述了他的 关于大学在保留高级文化人才,创造新文化方面所起重要作用的思想。提出了要用 西方现代大学的模式来改造北大,把北大办成现代国际著名大学的设想。为了炫耀 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又充满感情色彩地回忆起那段留美经历。 “记得还在1915年1月,我就和竺可桢谈过创办国内著名大学的强烈愿望,以后 又和英文教师亚舟谈到中国无著名大学的耻辱。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大发感叹地写道, ‘吾他日能见中国有一国家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剑桥、牛津,德国之柏林, 法国之巴黎,吾死瞑目矣’。第二天我仍觉意犹未尽,又在日记上写道,‘国无海 军,不足耻也;国无陆军,不足耻也!国无大学,无公共藏书楼,无博物馆,无美 术馆,乃可耻耳!’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今日要造国家不亡,首在树人。 树人之道,端在教育。我胡适之今天郑重宣布,回国后别无奢望,但求以一张苦口, 一支秃笔,献身于北大迈向世界著名大学的进程……” 台下响起了掌声,但不够热烈。他还想用激情说些豪言壮语,赢来更多的掌声。 耳边忽然传来辜鸿铭不高不低的嘲讽,也许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老怪物先说了一 口纯正的英语,随后又变成了法语。 “胡先生留了七年学,可刚才的英语说得实在不地道。记住,在英国那是下等 人的发音!” 他的自尊心一下子垮了,他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辜鸿铭身边的黄侃、刘师培、 陈汉章、崔适、马幼渔、马叙伦、章士钊、黄节等一大批国学大家,忙红着脸低头 走下台来。 最令他难堪的还是在教师休息室里,老先生们也许已看在洋博士面子上,没有 对他吹胡子瞪眼。但那种挖心挖肝的调侃和嘲讽,就算他绅士风度再好,也只好哭 笑不得了。 黄侃今天心情特别地好,满脸都是笑容地说: “胡适呀胡适,你那首‘黄蝴蝶’写得实在好,以后我就尊称你‘黄蝴蝶’了。 不过按白话文,你不该叫胡适之,该叫‘往哪里走?’还有,我今天当着面给文言 文说一句好话,如果家里来电报,说你父亲死了,叫你赶快回家奔丧,看这白话文 多啰嗦呀?如换成文言,只需四个字,‘父亡速归’。哈哈哈!” 辜鸿铭只管靠在椅子里吸烟喝茶,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待过足了烟瘾,刘二 来唤他时才缓缓地起身。临走前,他古怪地盯了胡适一眼,又用英语说道: “你不该狂!我读过你用英文写的文章。” 他不满地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哪天我有兴趣见你,你可来府上看看我用英文写的《尊王篇》和《春秋 大义》,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维多利亚时代的文风。” 胡适并没有气馁。他是个具有多重面具的人。如果说一心做圣,又率性狂为是 他的脾气,那一遇压力就要反弹更是他的性格。他自认为对墨家学说已烂熟于心, 但还是全身心地备起课来。他知道还有一支与他年龄相仿又学问扎实的劲旅在等待 自己,他必须征服他们的挑战和反抗,直至最后征服北大,征服整个中国思想界。 可是越急于成功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丑。胡适的第一次哲学讲座就让 他出尽了洋相。 那一天也真不凑巧,章士钊、马叙伦的讲座与他同时举行。他先被章士钊的气 势震住了,章氏早年留英,主攻逻辑学,“逻辑”一词就是经他在《国风报》上直 译而来的。在此之前学界都译为名学和伦理学,或仿日本译为理则学。那天海报贴 出后,真不知从何处涌来这么多学生?教室里门户为塞,坐无隙地。翌日,移到大 教室,可坐四五百人,仍拥挤如故。最后连窗外和走道上都站满了人,据说北大开 校外旁听生之先例由章氏始。章士钊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口若悬河,从容不迫地讲 起他的《逻辑学指要》。 而马叙伦呢,则是专吃老庄饭的行家。这位后来被胡适耿耿于怀地划入“温州 派”的大学者,是温州硕儒陈介石的高足。讲起老庄真是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常 会仰起头进入一种类似逍遥游的忘我境界。 胡适就是在这样一种心理压力下走上了讲台。开始听课的也不算少,连不是哲 学系的傅斯年也来了。傅斯年可是当时全校学生公认的“无冕之王”,在同学中学 问绝对第一,顾颉刚也只能屈居第二。听说傅斯年来听胡适之了,对面马叙伦那边 就溜过来一大群学生。瞧他那副派头也越来越像黄侃了,穿一身宽袖大褂,手里还 摇着一把蒲扇。傅斯年见大家都等他发话,诡谲地瞟了一眼讲台,对顾颉刚、冯友 兰和毛子水说: “我是来看胡适之胡说些什么的,千万别当真!” 胡适也隐隐地感觉到教室里的躁动声,他终于听到了一些不愉快的议论,思绪 马上烦躁起来。 “听说他是靠用英文翻译孔子和墨子才当上博士的。” “此人除了胆大皮厚,别无任何学问!” 他突然想起了在康乃尔大学第一次选修讲演课时的情景。那是1912年的夏天, 在这以前他已有多次公开讲演的经历。可是当他被教授叫上台练习讲演时,魔鬼突 然缠住了身心。那天虽然是盛夏,他却开始浑身发冷,颤抖不止,人必须扶住讲台 才能说话。他隐隐觉得这种感觉又开始袭来,讲话也开始结结巴巴,可是今天的胡 适已不是当年的无名小卒了。一种强烈的领袖意识使他很快镇静下来,他自信有极 好的表达能力,能镇住台下那帮狂妄无知的年轻人,并把另外两个教室的学生吸引 过来。 命运真的和初来北大的胡适,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几天下来,听课的学生 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班长一人了。班长是位老实人,见胡适问他为何不走,他 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学生如果再走的话,就没人帮先生解围了。” 胡适真是感叹啼嘘,差点掉下眼泪。他又鼓起勇气,问了一个最令他伤心的问 题: “他们为何都不爱听我的课?” 班长也鼓起勇气,说出了老实话: “大家觉得好像是在听外国汉学家讲中国学问,虽然也有些观点为我们所未想 到,但终究不见其大,也不合中国人的人生标准。” 胡适终于悲凉地垂下那颗骄傲的头。他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毛病,在内行面前一 开始似乎都不够自信。不过他没有泄气,而是抱来一大摞章太炎和国粹派的书,从 此闭门谢客,日以继夜地潜心研读。他发誓要憋足全身力气反弹,他终于选准了一 个雪耻的突破口,那就是他的——“哲学史大纲”。 18 窗外秋风四起,隐隐传来狗的叫声。 补树书屋内,周树人正展开一张大幅碑帖,先用尺细细量过高竞,数出行数, 然后研墨蘸笔,在油灯下抄写起来。 他点燃了一支“红锡包”,边吸边抄,不断地朝那只小汉罐里弹进烟灰,扔进 烟头。 绍兴会馆门口,出现了那位身材矮胖,穿着白绸大褂的钱玄同,他正用手中的 大皮包躲闪着朝他狂吠的看门狗。老长班见是大先生的客人,忙赔着笑将狗喝住。 钱玄同惊魂未定地绕过月洞门,穿过老槐树,走进了周氏兄弟的卧室。 一见周树人仍在埋头抄写碑帖,便打趣地说: “猫头鹰呀,又在抄你的古碑?” 这浑号还是当年在日本时取的,周树人喜欢熬夜,又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一经 钱玄同命名,就在朋友间叫开了。 周树人一看是他,也不示弱,边放下笔起身让座,边调侃道: “是爬翁啊!真是难得的稀客。” 这里也有个典故,钱玄同这人喜欢热闹,最爱激动。当年在日本听太炎先生讲 课,他一冲动就要在席子上爬来爬去地发表议论,自然就成了“爬翁”。而黄侃更 是不客气,干脆直呼其为“钱疯”。 钱玄同脱去长衫,放下大皮包,坐在藤椅上,望着屋里到处挂着的碑帖不解地 问: “你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 “那你抄它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钱玄同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认真地说: “豫才,当初留学日本时,你是说过要用文艺来改变国民性的,怎么现在却钻 进死人堆里去了呢?” 周树人沉默不语,脸色发青地点燃一支烟。记得刚从日本回来时,他还特意带 走了一束樱花,如今上哪去寻找那片绚丽的云霞呢?二弟来京后,把腾出的房间挺 雅地作了一番新的摆布,而他却生不出这份闲逸的兴致。每天办公回来,就陷入了 古籍和金石拓本的围城之中。最近竟无聊到用木盒子养起壁虎来了。至于脾气,也 越来越坏。夜间,不知谁家的猫来屋上骚扰,他都会大怒而起,拿着竹竿穷追不舍。 他长吁了一声,苦笑道: “我是在麻醉自己的灵魂!” 钱玄同说:“这又何苦呢?” 周树人又深吸了一口烟,无奈地说: “我承认,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了!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 革命以后不久,又受了奴隶的骗,成了他们的奴隶!” 钱玄同试探着劝道: “我想,你应该写点文章,用你的笔去改变这一切。” “改变?” 周树人惊愕地瞪大眼,有点冲动地站起身比划着说: “中国好比是一间铁屋子,没有窗户又极难打破。里面躺着许多熟睡的人,快 要被闷死了。然而他们是从昏睡进入死亡的,所以感受不到临死的悲哀。现在你却 大嚷起来,要他们感受这临死前的痛苦,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 钱玄同也激动起来,目光炯炯地反驳道: “既然已经清醒地起来了,就不能说绝没有毁灭这铁屋子的希望。” “是啊,说到希望,那是不能抹杀的!” 周树人点点头坐了下来,他心里已意识到用手造的墙,把自己同时代隔离开来 总是不好的。就是全然没有了希望,难道这黑暗就不该受到诅咒么?…… 周作人也从隔壁房间踱了出来,与钱玄同打着招呼: “玄同兄!你们聊得好热闹啊!” 周作人因最近接到蔡先生的聘书,让他教授欧洲文学史和罗马文学史,月薪也 增至240元,心情舒畅多了。 “启明,来,一块聊!”钱玄同从皮包里取出两本《新青年》,递给了周氏兄 弟。 “实不相瞒,近来我们《新青年》销路不佳,想恳请二位赐稿,鼎力相助啊!” 周树人笑道:“看来你们是觉得寂寞了,既没有人大声赞同,也没有人跳出来 反对……” 他理解《新青年》同人的甘苦,这种境遇,与自己当年筹办《新生》的时候十 分相似。 钱玄同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 “所以我们正在酝酿改组,想从明年起轮流主编一期刊物,适之、守常、半农 还有沈尹默、高一涵都答应加入进来了。刊物的面貌也要发生大的变化,要打倒一 切腐朽的旧文化,来一次新文化运动。仲甫托我向你们问好,欢迎你们上阵助战呐 厂 周树人想起不久前的那幕复辟闹剧,爽快地答应了。 “既然主将有令,我就遵命当一名过河卒子,为你们呐喊几声吧!” 钱玄同连声叫好,又问周作人: “启明,你哪?” 周作人这人天生一副菩萨心肠,见兄长已答应了,也想了想说: “我把古希腊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用白话文翻译出来,你看如何?” 钱玄同见大功告成,高兴地夹起黑皮包,说: “好!好!让我们一齐动手,来打破这个铁屋子!” 周树人挺喜欢钱玄同的那股生气,送他出来时逗趣地说: “下次来早些,我请你去胡同外的广和居吃炸丸子,怎么样?” 钱玄同大喜,可又害怕门房的狗,忙提心吊胆地溜走了。 19 转眼到了深秋,当香山的红叶摇曳出火焰般的热情时,校园里也出现了一派崭 新的气象。 蔡元培整治北大已初见成效,这些天他好像过节似的,脸上总是乐呵呵地笑。 此刻,金色的阳光暖暖地射进他的办公室,蔡元培正斜靠在圈椅里,津津乐道地翻 阅着一大摞散发着墨香的《北京大学日刊》。这份新创刊的读物,几乎每天公布的 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北大评议会终于正式成立了,胡适当选为文科评议员。教育部采纳了他的建议, 同意修改大学规程,在北大首先推行选科制。法科学长王建租来函,法科研究所终 于筹备成立了。紧接着,各科的研究所也相继成立,像范文澜等都有幸成了留校的 第一批研究生。还有学生团体,真好比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学生银行筹备 委员会刚宣告成立,史学、音乐等各种研究会都抢着来请他当名誉会长或要求亮牌 子。他是个天生的革新家,更是一位执着的道德理想家。最令他欣慰的是他终于举 办了两次大场面的艺术讲座,迈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重要一步。 先是请他当年在教育部的老搭档蒋维乔演讲静坐法,这位风风火火的实干家居 然熟谙养身之道?真是大出蔡元培意外。 那天的场面也真是令人难忘,蒋维乔边讲边示范,时而呈老袖入定之状。一帮 技击会的学生,全部盘腿席地而坐,以壮蒋先生的声威。 第二次讲座请来了著名国画家陈师曾。又是他亲自拟定通告交日刊发表,不是 不放心,而是总觉得有些话要告诉学生。 在当时的北京画坛,陈师曾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家。齐白石刚从湖南乡下来,虽 然画得好,年纪也比陈师曾大,却没有人捧场。还多亏了陈师曾的热心提携,才逐 步名声鹊起。一次日本人请陈去本岛举办画展,陈师曾就叫齐白石也拿几张作品一 齐去展。人家要买他的画,他就顺便推荐起齐白石。那天陈师曾讲课,观者如云, 北京城里的许多青年画家和美术爱好者也来了。蔡元培就在这里认识了徐悲鸿,还 见到了一个熟人,松筠庵的主持僧法喜和尚。 法喜和尚果然是陈师曾的密友,正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名画一张张悬挂起来供师 生观摩。当蔡元培激动地上前感谢时,法喜含笑合掌作揖,说道: “敬贺蔡先生旗开得胜,还记得去年贫僧说过的话吗?真正的宗教也是一种美 的哲学。听说您已请了我的朋友王心葵先生来演奏古琴,今后有用得着贫僧的地方, 一定效力。” 北京的秋天格外气爽,碧净的蓝天上传来隐隐的鸽哨声。他想去校园里转转, 顺便听听胡适的讲座。人刚站起身,就见一位校刊的编辑进来请示他说: “有位叫林明侯的同学,来函建议校方提倡素食,说可以在校内餐厅,另订素 食章程推行。他还要求公开发表自己的主见,不知校长尊意如何?” 蔡元培一听有人提倡素食,大喜过望。他早年留学时,就受李石曾的影响,开 始吃素。而且为此放弃了十多年的口福,搞得人也清心寡欲起来。他接过学生的来 信,一看觉得还挺有见解呢。 他连声叫好,拿起笔写下一段按语叫校刊一齐发表。 “林同学提议鄙人甚赞成,同学中有赞成者,可速赴斋务处报名,以便议定办 法。” 想想真是有趣,当年为了吃素还和夫人有过一场四角呢。那时黄仲玉见他人渐 渐消瘦,就心痛地规劝起来: “先生一心革命,求学不为功名,我都可以理解。但现在突然又要吃素,这又 何苦呢?” 蔡元培天真地回答说: “据李石曾兄告我,吃素有三大好处:一曰卫生,二曰戒杀,三曰节用。我读 俄国托尔斯泰著作描写田猎惨状,尤为痛心,故欲实行‘戒杀主义’也。” 黄仲玉反驳道: “这就更怪了。先生早年曾密造炸弹,试图暗杀慈禧,那时连人都想杀,怎么 现在连禽兽的生命都痛惜起来了呢?” “人有该杀之罪恶,杀之非为过也。动物何罪之有?故杀之无道也!” 见蔡元培辩解也有道理,黄仲玉无话可说了。经过夫妻反复协商,蔡元培总算 答应不实行全素,但赴宴时从不碰大鱼大肉。 他终于站起身,向校园里漫步走去。来北大这一年真快呀,连在建的红楼都已 经结顶,明年就可以搬进去使用了。还有,该聘的教授基本到齐了。梁漱溟已正式 来校任教,胡适一到又推荐了几位教英文的留美学生。刘师培、辜鸿铭也算给他面 子,总算没有在课堂上乱讲尊王和复辟。只是章士钊太热心政治,执意要在明年去 西南军政府谋事,想推荐李守常来代他当图书馆主任。当然,他最高兴的还是胡适 上的“哲学史大纲”,终于一炮打响。那天他听范文澜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缓缓地向法科大讲堂走去。 胡适正神态自若地站在讲台上,用他创造的截断众流的新方法讲授中国哲学史。 虽然他的上课时间是最容易叫人打瞌睡的下午,然而大讲堂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一百 五六十人,睁大着三百几十只眼睛,摊开了一百多本的各式各样的笔记簿,摆着一 百多支笔,盯着一位年龄与他们相仿的人滔滔不绝地阐述着新的见解。他也尽量发 挥出一个演说家的风采,以及能够使安徽绩溪化的国语抑扬顿挫的本领。他说话的 声音总是十分的和蔼和诚恳,带有一股自然的亲和力,使人觉得他是具有纯正的学 者气息的一个人,所以他的话也特别的能够感动人。他越讲越有趣味,对于一个问 题往往反复议论,引经据典,使大家惊异于其渊博,更惊异于其记忆力之强。他终 于控制住了局面,把枯燥的中国古代哲学史,演绎成一部生动的有血有肉的白话历 史长卷。 下课时,胡适整理好讲义正要出去,发现傅斯年和顾颉刚还站在坐位上,好像 有话要说似的。他忙热情地迎上去,邀请他们到他的房间去做客。 “真要感谢二位的捧场呵!” 他出于真心地握住两位的手,用力地摇了几下。 傅斯年有点矜持地指指顾颉刚,说: “你要谢就谢他,是他发现了胡先生与众不同的治学方法。” 三个人回到北河沿的教师宿舍,海阔天空地漫谈起来。毕竟都是年轻人,感情 很快就融洽起来。 对胡适的这次上课开始也有异议,陈汉章就拿着他新编的讲义仰面大笑,说: “我说胡适不通,果然不通。只要看他讲义的名字就知道他不通。哈哈!哲学 史就是哲学的大纲,现在又有了哲学史大纲,岂不成了大纲的大纲?真是不通之至 呐!” 胡适却不买他的账,照讲不误。但心里却很悲哀,这帮老学究其实连中国哲学 史的性质都没搞懂啊!还自以为是能和古人对话的硕儒呢。 顾颉刚因结识了胡适显得很高兴,他又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胡先生,说老实话那天上课大家也没当回事,可我却听出了新名堂。以往中 国哲学史一课是陈汉章讲授的,讲的是《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那一套。他先 从伏羲说起,一年下来只讲到‘洪范’。最好笑的还是冯友兰他们上本科时,讲哲 学史的是陈介石老先生,从先三皇、后五帝讲起,每周四小时课,讲了一个学期才 讲到周公。学生问他如此讲法,何时才能讲完?他说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要讲完一 句话就可以讲完,要讲不完就是讲不完。果然课没讲完,他就在去年去世了。所以 一见你重编讲义,以《诗经》为材料,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改从 周宣王以后讲起,还大胆地称西周是‘诗人时代’。你这一改可给我们一班充满着 三皇五帝的脑筋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桥而不能下。只因班中没有激烈分 子,还好没有闹风潮。我自以为听出了一个道理,就对同学们说,胡先生虽然书没 有陈先生读得多,但在截断众流上是足以自立的。也许我的威望不够高,一些同学 觉得你对古史的处理是‘思想造反’,不配教这门课,还想赶走你。急得我只好去 请傅斯年也来听课。他听了几次课,终于表示满意。就对同学们说,这个人走的这 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同学们见这位平时最敢放言高论的人都说好了,也就 都跟着说好了。” 胡适想不到背景有如此复杂,真是又惊又喜。为了自己的一堂课,还差点引起 一场风波哩。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胡适已完全恢复了自信,他毕竟留学七年,见识比他们广多了。他带点炫耀地 说: “我讲哲学史可不是心血来潮,那是从近九万字的博士论文里引申出来的。” 也许又被他的博士头衔唬住了,傅斯年恭敬地说: “胡先生,我非常佩服您与众不同的治学方法。是不是能在这方面谈谈呢?” 胡适先暗自在心里笑了,他决定调动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降服这两位最有影 响力的北大骄子。他用一种充满激情的语调说道: “记得去年回国前夕,我见到了分隔十年的老师马君武先生。我是多么激动地 想从他身上吸取新的营养啊!可是,几次谈话下来我失望了。他几乎十年没有长进, 进而环顾中国学界,又几乎一片空白。梁启超的‘中体西用’似乎已老调重谈,不 能成为支撑他学界领袖地位的新典范。说得狂妄一些,国内台面上活跃着的,仍是 一批二十年前的老古董。所以这次回国,我有一种强烈的意识。一是想在国学领域 造成一场学术革命。在这一点上,我和仲甫先生可能有所差异,他想造成一场反对 封建主义的思想革命。我没有意见,而且学术革命也可能会牵扯到思想革命,就像 刚才我和陈老先生对待哲学史的不同态度。但是,仲甫他们有点过激了,认为革命 就是破坏,破坏就是革命。而我同意破坏,但更想着如何重建。二是我认为治中国 思想和学术,都是围绕一个方法。什么才是中国学界急需的新典范和新方法呢?如 果说早年受赫胥黎影响,使我懂得了怀疑。那么后来从师杜威,又教会了我如何去 求证。在这里我想引用尼采的八个字来概括这种治学方法,那就是‘重新估定一切 价值。’也就是说对中国传统旧文化,一方面要反对盲从,大胆怀疑,一方面又要 用科学的方法进行重新整理。按照我的话就是: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 傅斯年完全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先是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后来总算有点醒悟 过来,喃喃地对顾颉刚说: “怎么我们平时在想的,又朦朦胧胧说不出的话,被胡先生一下就点通了,说 出来了?” 顾颉刚尽管心里也很激动,却不露声色。傅斯年已忍不住冲上前,恭敬地向胡 适鞠了一躬,说: “胡先生的见解实在令人佩服,我敢预言,将来的中国学界领袖必是先生无疑, 如承蒙不弃,学生愿真心追随左右!” 胡适见他还要弯腰行礼,慌忙上前阻拦。二人又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胡 适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窃笑着念起了荷马的诗—— 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你们请看分晓吧! 窗外隐隐传来学生排演的歌声,那是吴梅教授为校庆二十周年创作的纪念歌。 他记不住全部的歌词,却听清了一句最令北大人振奋的歌声,“桃李栽培,喜此时 幸遇先生蔡!” 是啊!在这不平凡的1917年,因为有了蔡先生这位北大之魂,古老的校园终于 焕发出新的生命。 他也将走向一种新的生活,去和母亲恩赐的一位旧式女子完婚。他已为教务推 迟了婚期,眼看元旦就要到了,再拖就真对不住母亲了。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在幻想中依恋的女人韦莲司,他觉得一种复杂的感情突 然摄住了自己的心。忍不住扑进房间,又在信纸上向她倾诉起此时的心情。 我亲爱的克利福德,我不能说,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企盼着我们的 婚礼。我只是怀着强烈的好奇,走向一个重大实验——生活的实验!我相 信韦莲司夫人不会喜欢上面这段话。然而,这却是一段老实话。 几天以后,他终于在岁末的婚礼中走进了新年。当他和这位萍水相逢的妻子江 冬秀进入祠堂,向祖先的牌位行鞠躬礼时,他的眼眶突然渗出了无名的泪水。他仿 佛又想起了那位比他大六岁的美国女人,事后,暗自在夜里向她披露起心迹。 我亲爱的克利福德,在家庭关系上,我是站在东方人的这一边的,这 主要是因为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母亲,她对我的深思是无从报答的。我 长时间离开她,已经使我深感愧咎,我再不能硬着心肠来违背她。我是12 月16日离开北京,23日到家,30日结了婚。我自创了婚礼的仪式,废除了 所有旧习俗中不合理的陋规。我们没有拜天地,这是废除的陋习中最重要 的一项。可是还是去祠堂拜了祖先。为了这件事,我母亲和我争执了好几 天。我认为我们结婚和祖先是不相干的,我也不相信有祖先的存在。我母 亲同意了我所有的改革,却受不了她的独子数典忘祖。在我们结婚的前夕, 我对母亲让步了。婚后第三天的早上,我妻子和我到了祠堂向祖先牌位行 了三鞠躬礼。 这就是民国六年的胡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