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鼓天下之气(1920) 1 这是个难得一遇的暖冬,年初的一天下午,天空中飘着牛毛细雨。只见一位手 撑油布雨伞的青年人,快步走进了人迹稀疏的箭杆胡同。敲门时,年轻人发现,不 远处有一双陌生的眼睛正狐疑地盯着他。 开门的陈独秀,一眼就认出了毛泽东下巴上的那颗大痣。 “啊,是润之呀!真是难得的稀客。快请进。” 毛泽东微笑地看着保释在家养病的陈独秀,发现狱中生活使他憔淬了许多,头 发又落了不少,前额更加突出。但凹在眉骨下的两眼还是乌黑发亮,挺有神气。 “什么时候来的?家里还好吗?” 陈独秀示意他坐在写字桌旁的木椅上。陈独秀的卧室不大,一张床、一张写字 桌、两架书就把房间挤得满满的。 “才来几天,可惜母亲不久前去世了……” 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逝世时才五十三岁,家莫时,他含泪写下了《奠母文》。 从此后,他将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了。毛泽东沉默了一下,果断地抬起了头: “先生关在监狱时,我在湖南创办了《湘江评论》。这次带了一个近百人的团 体进京请愿,要求驱逐段祺瑞的走狗——湖南军阀张敬尧!” 毛泽东欠身从布包里摸出几期《湘江评论》,递给了这位让他敬重的思想导师。 陈独秀接过杂志翻了翻,说:“适之和守常在《每周评论》上夸你文字写得好, 就是讲这个吧?” “那是两位先生客气了。” 《湘江评论》创刊于1919年的7月14日,在二、三、四期上连载了毛泽东的《民 众的大联合》长文。胡适看见后,当即在《每周评论》上推荐说,这篇文章眼光很 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实是现今的重要文字。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举旗人之一,胡 适能这样评价一个外地年轻人,非常不容易。而李大钊更是旗帜鲜明地称赞道: “《湘江评论》的长处在于议论,在武人统治之下,能产生我们这样的一个好兄弟, 真是我们意外的欢喜。” 趁毛泽东品茶时,陈独秀很快被创刊号上《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的文章吸引 住了。他快速地浏览起来,两眼闪射出愉悦的光芒。他真要好好感谢这位湖南人, 在他危难之时,给了他有生以来最高的舆论评价。 我们对于陈君,认他为思想界的明星。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 不是兵力不强财用不足的危险,也不是内乱相寻四分五裂的危险,危险在 全国人民思想界空虚腐败到了十二分。中国的四万万人,差不多有三万万 九千万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运命,迷信强权。全然不认 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这是科学思想不发达的结果。中国名 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这是群众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 不晓得民主究竟是什么的结果。陈君平日所标揭的,就是这两样。陈君为 这两件东西得罪了社会,社会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锢报给了他,也可算是罪 罚相敌了!陈君之被逮,决不能损及陈君的毫末。并且是留着大大的一个 纪念于新思潮,使他越发光辉远大。政府决没有胆子将陈君处死。就是死 了,也不能损及陈君至坚至高精神的毫末。陈君原自说过,出试验室,即 入监狱。出监狱,即入试验室。又说,死是不怕的。陈君可以实验其言了。 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陈独秀有点不好意思了,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连声致谢。 毛泽东气宇轩昂地抬起头,余恨未消地说:“可惜只出了五期,就被张敬尧这 个反动军阀封掉了。所以我这次来京,一是要掀起驱张运动。专门在故宫附近租了 一个叫‘福佑寺’的庙,作为驱张宣传机构‘平民通讯社’的社址。前日还在湖南 会馆发起了旅京湘籍各界公民大会,有上千人参加呢。另外,就想来看望守常先生 和您,讨教今后的救国之策。” 他已去看过李大钊,在这二十年代刚刚开始之际,他有许多的想法和冲动,急 于向两位思想导师倾诉。 “快说来听听,我觉得你们湖南人的精神十分可贵,懂得生命的价值。个人的 生命最长不过百年,但真生命是个人在社会上留下的永远生命。” 陈独秀虽然刚虎口脱身,却斗志未泯,还增添了一种豁出去的热望。说来奇怪, 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这些日子却常想到人生的价值,国家的命运这些年轻人的话题, 真正是四十而不惑了。 “我为什么写《民众的大联合》?因为总结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不过是一些 留学生、哥老会和新军在活动,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无关系。现在国家坏到了极 处,人类苦到了极处,社会黑暗到了极处。补救和改造的方法,就是刻不容缓地实 现民众的大联合。联合起来干什么,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 吃饭问题最大。然后要打破强权和专制,欧洲刚结束的这场战争,我国的南北战争, 都是用强权打倒了强权,结果仍然得到了强权。现在俄罗斯已经打倒了贵族,驱逐 了富人,消灭了强权。我预言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以后如有战争,就是阶级战争。就 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成功,就是中国的民众大联合和中国革命的成功!因为‘五四’ 运动是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发生的,是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我敢说一句怪 话,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他日中国的改革,一定比任何民族更为彻底。 中国的社会,一定比任何民族更为光明。陈先生,守常先生已和罗章龙、邓中夏在 筹备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我想问你一句话,在中国如何发动阶级战争,推翻军阀统 治?如何走俄国人的路?我们当前究竟应该如何行动啊?” 毛泽东终于激动了,英气逼人的大眼睛迷们地盯着陈独秀,渴望能有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独秀一下窘住了,脸涨得通红。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个性更为强悍的生命,在 向他发问和挑战。他必须回答和思考一个迫切而严峻的问题:中国革命的路究竟应 该如何走? 可惜他暂时无法回答毛泽东的问题,但他不愧是位坦荡的真君子,用不无歉意 的口吻真诚地说: “润之,你的问题提得很及时。二十年代中国的政治革命,应完全区别于十年 前的辛亥革命。最近广东的陈炯明委托章士钊、汪静卫创办西南大学,他俩见我在 京受人监视,难展宏图,邀我去一趟上海。孙中山也于去年将中华革命党改名为中 国国民党,也想重振旗鼓。所以我最近想悄然去上海听听动静,顺便思考你提出的 问题。相信我和守常,不久就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毛泽东走后,陈独秀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后 初晴,空气格外清新。陈独秀的精神为之一振,毛泽东的到来,给他沉闷的生活带 来了生机。这次见面使他对这位湖南人留下极好的印象,趁着余兴未了,他研墨挥 毫,写道:“我听了这类声音,欢喜极了,几乎落下泪来!” 2 我们的鲁迅先生此刻已乔迁于八道湾的新居里。 在波澜壮阔的1919年,他一直忙于两件事,找房子和举家迁移北京。绍兴新台 门的祖宅已卖给朱朗仙家,需在阴历年底前全部交付。于是他年初就开始四处奔波 寻觅合适的住房,直至八月中旬才买定八道湾十一号罗氏住宅一所。又开始招工备 料,紧张地张罗修缮事宜,一直忙到十一月下旬。然后亲自赶去绍兴,接来了母亲、 三弟及眷属。周作人与羽大信子去年八月早就来了北京,以母亲为核心的周氏三兄 弟一家,经过多年的骨肉分离,终于在这桃花源里开始了其乐融融的团聚生活。 下午,周作人上完课,便邀蔡元培乘一辆包车来到了八道湾。周宅顿时热闹起 来,先由鲁迅陪着参观新居。哈!院子的空地真大,简直好开运动会了。在鲁迅的 居室外间,蔡元培碰见了比鲁迅大三岁的朱安。朱安显得很局促,低着头退了下去。 蔡元培仿佛听见了鲁迅平时的叹息,说这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件礼物。觉得她有点尼 姑相,也在心里为这失败的婚姻哀叹了一声。蔡元培在桌子前坐了下来,发现鲁迅 所垫的褥子,是一条很薄很薄旧得已经发硬的老棉花套。盖的棉被也是一条很单薄 的小被子,房间里又不生火炉,如何抵挡冬天的寒冷呢?早就听说他一直过着僧侣 般的禁欲生活,从不穿棉裤,也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床睡觉,今天总算证实了。蔡 元培的脸上溢出一丝悲哀,鲁迅却浑然不觉,又高兴地陪他去见鲁老太太。老太太 见当年的蔡总长到了,一口一声恩公,颤巍巍地召唤下人上茶和让座。蔡元培的眼 睛突然模糊起来,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翰林及第时,绍兴的一位老翰林,鲁迅的祖父 周福清,却从打着“汝南周”灯笼的深宅大院里,因科举案锒铛入狱了。这位老翰 林也是位大好佬,酒后因乡人请求,竟糊涂地带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去贿赂那位 最终送他下地狱的主考官。唉!豫才也许是过早地感受了家庭和社会的世态炎凉, 才养成今日乖戾的性格。 屋里的气氛很快被家宴的欢闹冲淡了。周作人的日本太太羽田信子端上了几样 绍兴风味莱:笋干炖老鸭,霉干菜炯肉,还有青鱼干、糟鸡等。这笋干还是用小竹 笋腌的,筷子般细。大家尝了一口,纷纷说鲜。周氏三兄弟在一旁作陪,况且又喝 了几杯地道的绍兴花雕,蔡元培的兴致很快就上来了。 他醉眼矇眬地打趣道:“中国文坛有了你们周氏兄弟,就永远不会寂寞了。豫 才的小说好,启明的散文佳。豫才不仅文章好,考证也好。你的《古小说钩沉》让 国文系的马幼渔主任都眼红了,一定要我聘你来讲中国小说史。怎么样,能给我者 蔡一个面子吗?” 鲁迅含笑举起酒杯,与蔡元培对饮了一口,算是答应了聘约。见他无奈地说: “看来为了稻粮谋,我也只得重返令人一度讨厌的教坛了。” 一年多以来,政府一直闹穷,部薪不能按月发放。在傅岳囗代理教育总长期间, 他自己也曾加入部里自发组织的索薪团,带了面包和水,到财政部包围总长李思浩。 那结果是一场骗局,长官签发的支票和应许的诺言,全都不能兑现,从此对索薪也 就冷淡多了。但现在整个大家庭都来了北京,统管经济的信子又爱花钱,靠他和启 明的薪水自然入不敷出,有时还被弄得相当窘迫,他不得不考虑出门兼课了。 周作人谈起了正热闹一时的“新村”运动。他于去年夏天去日本接回了家眷, 在日期间最大的收获,是对武者小路实笃创办的“新村”所在地石河内村的访问。 周作人说:“我进了新村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 那里人人劳动,各取所需,新村的空气中,便充满了人类之爱,实在令人陶醉。我 回国后写了《访日本新村记》,提出了新村的理想,就是真正人的生活的理想。这 跟我‘人的文学’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蔡元培顿时来了兴趣。他对工读互助团的出现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先是在元旦 发表了《国外勤工俭学会与国内工学互助团》一文,又在一月中旬应邀在少年中国 学会作了题为《工学互助团的大希望》的演讲。还和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捐 款赞助这一新生事物,陈独秀虽刚出监狱,却一下捐了三十大洋。鲁迅对此却很冷 淡,说这事注定办不下去。周作人坚持说一定办得下去,工读互助团不需养家,不 需还利息,不被资本家夺去剩余价值,有这么多好处,为何办不下去呢?现在连天 津、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地都在群起仿效了。还有,那位湖南的毛泽东,来 京后参观了女子工读团,觉得很有趣味,打算回去也搞“改造湖甫联盟”的计划, 也想发起一个类似的组织呢。 蔡元培见兄弟俩各执所见,气氛寡淡了,忙含笑前来解围道: “中国的出路在改造,改造的出路在教育,中国的教育是穷教育,所以前年我 搞校役夜班,最近北大学生会发起平民夜校,启明又和王光祈等人办工读互助团, 都反映了大家为探索改造中国之路所作的可贵努力,这种精神是值得称颂的。豫才, 这次回京后我抽空看了《新青年》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发现了同一期你的 随笔和《药》,觉得守常是把你当作主义派了。而《每周评论》上胡适和守常的论 战我也拜读了,看样子《新青年》营垒已有思想分歧。唉!二十年代的中国,各种 主义和思潮都将登台亮相。思想文化界,又将面临一次新的大浪淘沙!豫才,我觉 得守常和仲甫已明显苏俄化,他们是想发动政治革命了。而玄同、半农、尹默还在 搞学术革命,适之也开始高谈政治了,但着力点还在文学和学术上。豫才、启明, 从本意上讲我不想看到《新青年》同人内江,散伙,不知你们有何高见呢?” 周氏兄弟对视一笑,鲁迅呷了一口酒说:“在‘问题和主义’的争论中,我是 不反对过激主义的。” 他又点燃了烟,低头抽了起来。记得在李大钊编的那期“专号”里,他曾热情 地赞美过十月革命,在杂感中写道:“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 便是新世纪的曙光。”而那篇小说《药》是写革命者夏瑜的,这个孤独的精神的战 士,为着民众战斗,却在死后被愚昧者喝了他的血。《药》写得有些王婆式的鬼气, 他在铺纸蘸墨时,总感到有老熟人秋瑾的亡灵在脑中回旋,屋外又有那棵曾吊死过 人的大槐树,连鲁迅自己也感到文中弥漫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他是应李大钊之约 而写的,他预感到对方会感兴趣。果然,李大钊从鲁迅的小说中看到了革命者的悲 哀、国民的愚昧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他视《药》为主义派,当即将文章收 进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 鲁迅沉思着瞥了一眼周作人和周建人,淡淡地说:“尽管我尊重守常和仲甫的 气魄,但对中国的政治革命却很迷惘。我心中总是拂不散十年前那场革命的阴影, 拂不散当日本人刺杀中国人时,我们的国民却拥在边上看热闹的印象。我始终要怀 疑,喜欢用自己的眼睛多看几眼。‘五四’那天,孙伏园跑来大讲了一通他们火烧 赵家楼的情景,我却一点激动不起来。因为我怕有政客利用青年的无知和热情做牺 牲品。我惟一能做的事还是用笔来揭露这吃人的社会,来揭示国民灵魂的病根,并 尽量翻译些弱小民族的作品,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但我从来不反对革命,因为改革 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黑暗,最大的原因还在他没 有党军,因此不得不迁就有武力的军阀和政客。而要依靠这些人搞政治革命,中国 只会更加黑暗和倒退。” 蔡元培赞同地点了下头,这就是鲁迅的性格,一针见血,痛快淋漓,深刻得让 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透过窗外,落在鲁迅手栽的两株丁香上。对了,豫才是喜欢丁香的。 他的心里总是郁结着一种丁香般难以排解的惆怅。 3 早春二月的一个傍晚,朝阳门内驶来一辆骡车。管城门的警察,见车内是位病 人,车把上坐着位河北口音的账房先生,便挥挥手放行了。骡车乘着暮霭的遮掩, 朝天津方向疾驶而去。 当骡车驶出一段路程后,那位头戴毡帽,穿着油迹斑斑棉袄的病人,按捺不住 地大笑起来: “守常,我们脱险了!” 前面那位携带账本,好似年关前下乡收账的生意人,果然是李大钊。见他一把 脱下礼帽,也回转身吁了口长气: “仲甫,刚才我真捏了一把汗呢!” 事情还得从陈独秀说起。前不久,他应章士钊之邀,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趟上 海。不料中途又因胡适介绍去汉口演讲,没想到报纸将他到武汉的过激活动公布了 出来。他是受监控之人,立即惊动了北京警察厅。当时吴炳湘已经下台,警察厅决 定在他回京时逮捕他,罪名是违反了保释戒约。 陈独秀是2月7日从武汉大智门乘车回京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下车后径直回了 家,结果遇上了一位警察。警察盘查了几句,就慌里慌张地走了。陈独秀越想越不 对劲,和高君曼一商量,赶紧离开了家。他出门后先上了胡适处,见那里人杂,又 掉头跑到李大钊家里。 一进门,李大钊和高一涵就惊叫起来: “啊呀,你可来了!没有回家吧?” 李大钊上前接过他手上的小皮箱,转身关上了门。 原来他俩见风声不妙,又得知他今日回京,早派人去车站等候了。结果人多没 有接上,正在着急呢。 李大钊很担心陈独秀的处境,沉着脸说: “仲甫,北京呆不下去了。既然陈炯明想请你筹备西南大学,还是去南方吧。” 陈独秀想起了那个獐头鼠目的警察,也心有余悸地说: “看来不走也得走了,但乘火车和汽车肯定是自投罗网。” 李大钊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果断地说:“这样吧,咱们化妆一下,我送你去天 津,你从那乘船去上海。” 两人先赶到北大教授、李大钊的老乡王星拱家精心化装起来。陈独秀园坐了几 月牢,正闹胃病,加上旅途疲劳及刚才那场惊吓,脸色苍白,胡髭拉茬,极像个病 人。就干脆套上一件王家厨师的脏衣服,戴上顶旧毡帽,装起病来。而李大钊扮什 么好呢?王星拱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有了!稍等片刻。” 他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就捧来了几册账本和店家的红纸片儿,喜滋滋地说: “守常就做个账房先生吧!” 待化装完毕,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骡车慢悠悠地在路上晃荡着,因为兴奋,陈独秀正点燃一支烟吸着。 李大钊瞥了他一眼,觉得此次分离,也不知何时再能见面。上车时他就想利用 这次机会好好交流一下看法,这也是他亲自送陈独秀离京的一个原因。在中国要搞 苏俄式的革命,像陈独秀这样有影响的领袖人物是少不了的。见他兴致很好,李大 钊便不失时机地开了口: “仲甫,你看我们中国是否也走苏俄的道路,成立布尔什维克式的政党?” 陈独秀吸了一口烟,陷入了沉思。他虽然是个老革命党人,但骨子里从不愿攀 附别人,包括孙中山的中国国民党。所以李大钊一提出建党,他就想起去年年底在 《〈新青年〉宣言》中说的话,他曾说过:“永远不加入没有全社会幸福的政党。” 可是今天,他却挺爽快地说:“好啊!守常,我以前可是反对为一个阶级服务 的政党。要在那时你要我成立一个新党,我是不干的。” “哦,现在怎么变了呢?”李大钊想多听听他的意见。 “没有变。因为苏俄式政党是谋求全社会幸福的政党,再说…… 陈独秀用力吸了一口烟,“我声明不加入这样的党,并没有声明不发起一个自 己信仰的党啊!” “好!”李大钊绷紧的心终于释然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守常,听说你搞了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还向蔡先生要房子。今天你又想建 党,他不会害怕吧?” “不!他一口答应给我们拨房子。在我看来,他是把它当作进步的学术研究团 体对待了。嗨!如果共产党真能在北大诞生,马克思主义能在中国传播,还真多亏 了蔡先生‘兼容并包’的思想主张呢。要不我和你,还有谭平山、罗章龙、张国焘、 刘仁静,包括毛泽东,怎会聚在一起大谈特谈布尔什维克主义呢?如果没有北大这 个舞台和思想阵地,要在中国建党恐怕会以另外的样子推迟许多年呢。” 陈独秀也感叹地点点头,说:“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行哩!记得有一次我和老蔡 谈起十月革命,他说列宁什么都好,但把沙皇的家庭全部杀掉太不人道了。我嘲讽 说,你当年不也一样主张暗杀,秘密研制炸药吗?如果炸弹在皇宫里爆炸,妃子和 太监们不也随慈禧一起升天了吗?其实我当时对苏俄滥杀贵族也有偏见。怪不得老 蔡,他毕竟是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了。最好笑的还是适之,他不懂主义的选择是历 史的必然。在中国,目前还产生不了自由竟争的资本主义制度。在阶级压迫和阶级 对抗的时候,人民最需要的是‘共产’这两个字,这才是最让旧世界害怕的重磅炸 弹。” 李大钊欣喜地望着陈独秀,觉得他的思想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这一夜,两人亲密地交谈着在南北分头筹划建党的大事,直到拂晓。 到天津后,李大钊安排他住在租界的一家客栈里,又忙着去码头买船票。还给 在上海的许德珩和张国焘拍了电报,叫他俩帮陈独秀找房子。临别时,李大钊深情 地望着换了新装的陈独秀,说: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你尽管放心地在船上睡觉吧!” 陈独秀感动地握紧他的手,用力摇了摇:“你也要保重呀!” 他觉得李大钊的目光是那样温和慈祥,虽然比他年少十岁,却透出一种兄长般 的慈爱之情。这使他难以忘怀,自长兄去世后,他已多年没有体会到这种手足之情 了。 “你也早点回京吧!” “不!天津有几位朋友约我晚上去见一个苏俄同志,我正在设法和共产国际联 系呢!” 李大钊说话时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了眼左右。 陈独秀安抵上海后就给他来了封信,李大钊这才放下了心。这天,准备去日本 的高一涵到他家中辞行,一见面先竖起大拇指对他夫人赵纫兰说: “守常兄不愧为侠肝义胆的大英雄!” 李大钊夫妇都被他那严肃的表情惹笑了。见他又摸出一份天津的《益世报》扬 了扬,吓唬道: “不过你这次去天津,还差点闹出事来呢。” 原来报上登载了“党人开会,图谋不轨”的消息。李大钊淡淡地一笑,将报纸 递给了夫人,幽默地说; “消息挺快呀!看来暗探们也不是吃素的。” 4 仲春的一天上午,空气中弥漫着耀眼的暖融融的气味。蔡元培却和新任总务长 蒋梦麟,在校长室里商量一件棘手的事。 今年以来天津、北京学潮不断,很快蔓延到了全国。教育界与军阀政府又一次 为索薪和山东问题对立了起来。先是北京各学校的教职员要求以现金发薪罢课,学 校行政无法维持,以蔡元培为首的各大学校长不得不联名辞职。政府怕惹出乱子, 只好勉强答应了条件,但又把账记在蔡元培身上。竟在内阁会议上,批准了他一人 的辞呈。幸亏北大学生会代表立即赶去质询国务总理靳云鹏,内阁才慌忙改变了主 意。紧接着,围绕反对日本提出的中日两国直接交涉山东问题又游行不断。先是天 津的三千余名学生上街请愿,被军警打伤了五十多人,还逮捕了学生代表周恩来等 人。北京学界愤怒了,又一次上街游行声援。在前门演讲时,被数千名军警包围, 当场捕去一千六百余人。虽然到晚上多数学生陆续放出,但还是将四十三人关押在 卫戍司令部。而且据传北京政府还准备将他们交给法庭处理,还想追究这些闹事者 的刑事责任。正巧梁启超率领代表团回国,梁任公不愧是位血性男儿,凭他在巴黎 和会期间奔走呼号的巨大影响,亲自去找徐世昌为这些爱国学生说情。但仍不见解 冻的迹象,蔡元培终于火了,他明知出头露面没有好下场,仍书生气十足地领衔与 各大学校长联名质询教育部,并一起具呈北京政府,明确反对出卖山东主权。为了 表示自己与旧势力决裂的信念,他还在《新青年》发表了措词激昂的文章——《洪 水与猛兽》。 今天,刚出版的《新青年》正好送来北大。他却和蒋梦麟在为开放女禁,招收 女生之事烦恼不堪。 初春时,北大学生王昆仑来找蔡校长,说他姐姐王兰因病失学在家,很想进北 大求学。蔡元培想起去年有位叫邓春兰的女学生,也曾给他写过信,要求开放女禁, 男女同校。便笑着问: “她敢来吗?” “敢!”王昆仑勇敢地点点头。 “好!那就让她来试试。” 王兰就这样进了北大,成了哲学系一年级的旁听生。她还带头剪了头发,在 《晨报》上发表了《北大男女共校以前的我和以后的我》一文,抒发了自己的感想。 到了芳菲三月时,北大已陆续招收了九位女生。没想到这件触动了封建神经末梢的 小事,不仅轰动了全北大,还轰动了全北京。 就在刚才,教育部派了位道貌岸然的佥事来责问蔡元培,说:“招收女生是新 法,为何不先请教育部核准呢?” 蔡元培像被黄蜂蜇了一下,好好先生的雅量荡然无存,一股无名火顿时直冲脑 门。他终于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呀!从前是女生不来要求,所 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报名了,大学就没有理由拒绝!” 那位企事一下子被噎住了,不悦地拉长了一张马脸说:“蔡先生,你是老前辈 了,但兄弟公务在身,有些话不得不说。开女禁之事关系重大,必须报部里核准, 否则一切都不能算数。” 话毕,铁着脸扬长而去。 蒋梦麟有点吃不准了,胆怯地问:“如部里不同意,今年暑假招考,还收女生 吗?” 蔡元培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咋也糊涂了,欧美各国大学没有不收女生的。 我们要整治北大,改革教育,就一步也不能退缩。这样吧,你给部里送一份呈文, 如有问题,我去找傅岳囗论理。” 他话是这样说,心里却满渗出悲凉。想想黎元洪执政时,自己还能大刀阔斧地 做成几件事。而自去年秋天回京后,政治空气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每做一件事,都 会有人设卡。每走一步路,都生怕踩着陷阱。唉!看来在北京这种地方,真是有点 待不下去了。 他止不住又留恋起隐居西湖杨庄时的那份恬静和淡泊。 就在离校长室不远,有两间宽敞的青砖房子,它就是蔡元培拨给北大马克思主 义研究会的活动场所,被青年布尔什维克亲切地称为“亢慕义斋”,这“亢慕义” 是德文译音,意思是“共产主义小室”。因离校长室不远,白天还有校警站岗,闲 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一进门,只见“亢斋”正中挂有马克思画像。两边是一副对联: 出研究室入监狱,南方兼有北方强。 对联出自会员宋天放手迹,上联为陈独秀所言,下联是李大钊的意思。他说在 这个研究会里,有南方之强,也有北方之强。现在南北方之强团结在一起,中国的 未来就有希望了。 四壁还贴有许多富有革命气息的诗歌、箴语、格言等,自分得房子后,大家欢 呼雀跃,连日聚会,李大钊也常和青年学生一起朗诵诗歌,表示庆祝。 此时,邓中夏、罗章龙和张国焘正在拜读《新青年》上蔡元培的那篇《洪水与 猛兽》。三个人都是激动分子,都被蔡先生那痛快淋漓的文风折服得一阵阵地叫好。 我以为用洪水来比新思潮,很有几分相像。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 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分的人感受痛苦,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 不能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扫荡了。对付洪水,要是用鲸的湮法, 便愈湮愈决,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导法,这些水归了江河,不但无害, 反有灌溉之利了。对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导法,让他自由发展,定 是有利无害的。 至于猛兽,恰好是军阀的写照。现在军阀的要人,都有几百万、几千 万的家产,奢侈的了不得。别种好好作工的人,穷的饿死,这不是率兽食 人的样子么?现在天津、北京的军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乱打爱国的青年, 岂不明明是猛兽的派头么? 所以中国现在的状况,可算是洪水与猛兽竞争。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 伏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 这一期的刊物正好轮到胡适主编,所以他还在后面加了一段附记说:“这是蔡 先生替北京英文《导报》增刊而写。我们因为这篇文章是现在很重要的文字,很可 以代表许多人想说而不能说的意思,故把他的中文原稿登在这里。” 邓中夏感叹地说:“凭蔡先生的地位和声望,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着实不易。 哎!如果我们下一步建党的话,把蔡先生也拉进来如何?” 罗章龙是个湖南小个子,前不久还与毛泽东在北京联手发起“驱张”运动。毛 泽东这次来京公开了与杨开慧的关系,但不幸的是杨昌济教授却在一月中旬病逝了。 又是蔡元培出面为他举办丧事,还在北大为亡友征集膊赠。罗章龙“五四”期间为 响应陈独秀的行动理论,专门成立过行动小组,思想比一般人成熟的多。见他冷静 地分析道: “蔡先生同情劳苦大众和社会主义,在上层社会里,他的政治态度是居中偏左 的。但目前还只是一位进步的民主主义者,与他谈共产主义还为时过早。” 张国焘俨然是个正统的马克思信徒,在棉袍上缝了两只大口袋,左边装着本德 文版的马克思,右边插着本俄文版的列宁,整日在校园内晃荡晃荡。他显然比他俩 更有谋略,有点自作聪明地建议道: “现在的北大,是新旧思潮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我们要利用蔡元培的影响和保 护伞,把马克思学说立起来,把马克思主义的旗帜打出去,把无产阶级政党尽快建 立起来。” 正在这时,李大钊带着那位李鸿章的孙子李平原进来了。这位平原公子好像对 政治也很感兴趣,先是组织了北大雄辩会,老是要为他爷爷的洋务运动正名和辩论。 去年6月3日这天,又和张国焘、瞿秋白等学生因学潮一起被军警拘禁。最近又迷上 了马克思的学说,硬磨着加入了研究会。刚才他俩去找了蔡校长,想在5月1日那天, 在北大举行一次“五一”纪念大会,第一次在中国公开庆祝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 “蔡先生能同意吗?”张国焘不无担心地问。 李大钊浩然一笑,敬佩地点了下头,说:“我们开始也有些担忧,怕老是集会 让他为难。没想到蔡先生沉思片刻,面含春风地说,这个会我支持。在这个精神劳 动的纪念日里,我希望我们培养的学生,将来能与劳工为伍,能尽快化成劳工的一 分子。这也是我提倡平民教育的理想呀!” “亢慕义斋”里爆出一阵喝彩声,李大钊激情澎湃地拿起一支毛笔,铺开纸写 下了八个遒劲的大字—— “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5 《北京劳工宣言》:今天是世界劳动者争得八小时的纪念引我们应该 快快起来休业一天,大大庆祝一下才是。从今以后,有工大家做,有饭大 家吃,所有不做工的官僚、政客、军人、道士、和尚、盗贼、娼妓、流氓、 乞丐都要驱逐净尽。我们要把田园工厂以及一切生产机关统统收回,自己 管理,不要被一般不做工的剥夺了去! 今天一早,大街上布满了军警的马队,如临大敌般地盯着两辆示威游行的大卡 车。卡车上插满了书有“劳工神圣”、“资本家的末日”等字样的红旗。北大学生 何孟雄等八位工读互助团的团员,不断地在车上向围观的市民高呼过激的口号。当 车驶近总统府时,车上突然撒下几千份《北京劳工宣言》。军警中一名小头目捡起 一看,慌忙下达了逮捕令。凄厉的警笛尖叫着驱散了围观的市民,马队以迅猛之势 包围了汽车。只见何孟雄眼睛发红地命令司机强行突围,一边振臂高呼口号: “抗议军警迫害!纪念国际劳动节无罪!” 那位司机也是工读互助团的骨干,接令后一脚踩足了油门,汽车野马般地向前 直冲而去,一下撞倒了几匹战马,有位警察惨叫一声在轮下丧命。 这还了得,军警们一拥而上,那位司机也慌了神色,把车停了下来。何孟雄等 八人连同司机当场被捕。 而在北大二院的礼堂里,李大钊主持的纪念大会正在隆重召开。李大钊站在台 上演讲,语气像一位充满憧憬的诗人: “我们希望诸位常常纪念五一节,把全世界人人纪念的五一节当作我们一盏引 路的明灯。让我们本着劳工神圣的信条,跟着这个明灯走向光明的地方去吧!”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校役夜班的工友抬起了头,平民夜校的穷学生也抬起了 头,还有许多工读互助团和北大的学生也噙着热泪,高仰起充满希冀的脑袋。我们 渴望光明、渴望平等、渴望人的生活,我们的渴望已如地火,焦灼地积压了无数个 世纪。黑暗中引路的明灯呵!你在哪里?你真的能领我们走向光明的地方去吗? 邓中夏、罗章龙、张国焘、李平原等人捧着新出版的《北京大学学生周刊》和 《新青年》杂志,散发给五百多位到会者。两本刊物都出版了“纪念劳动节专号”, 《学生周刊》上还有“劳工神圣”。“劳动者的胜利”、“资本家的末路”等四幅 漫画插图。而《新青年》上也同时发表了李大钊的《五一运动史》和陈独秀的《劳 动者的觉悟》,还有孙中山、蔡元培和九位名不见经传工友的题词。蔡元培题写的 四个大字仍然是“劳工神圣”。 正当邓中夏带着平民教育演讲团准备分五组上街时,突然门外涌进大批荷枪实 弹的军警,会场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只听见军警背后传来一声叫喊:“蔡校长来了!” 黑压压的军警自动闪出一条通道,蔡元培神情肃穆地步入会场,人群中爆出一 阵欢呼声。蔡元培穿着一身褪色的棉布长袍,方正的颧骨上闪烁出圣人般的静气。 他沉稳地环视了一眼会场,缓缓地走上讲台。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这位一校之长, 关注着他的眼神、表情和一举一动。他沉稳地倒转脑袋问李大钊: “你的演讲完了吗?” 见李大钊点了下头,蔡元培有力地挥动了一下右手,嗓音平静地宣布道: “今天的纪念大会到此结束。解散!” 人群欢呼着涌向门外,军警们傻眼了,一场冲突眼看着被蔡元培化解了。 当整个会场只剩下他俩时,李大钊的眼眶潮湿了。只见蔡元培的额角又渗出豆 粒大的冷汗,一双手死命地护住发痛的胃部。他忍不住上前扶住了这位浑身瘫软的 长者,艰难地走了出来。 6 暑假里的一天中午,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渔阳里蝉鸣不绝。张国焘带着天津巾帼 领袖刘清扬,来到陈独秀寓所。陈独秀见刘清扬眉目清秀,举止娴静,以为是他的 女友,便大大咧咧地开起了玩笑。张国焘红了脸,连忙解释道: “我们是受北京学联委托去南洋募捐的呀。” 另外的话他只能单独说,离京之前,李大钊专门托他找陈独秀,了解一下上海 建党的事。 陈独秀先在外面安排好刘清扬的住宿,就留张国焘住自己楼下,和李达一间房。 自己和夫人高君曼住在楼上。这幢老式石库门房子还是柏文蔚让给他的,柏氏已迁 到新渔阳里居住。进门有天井,中间是客堂,陈设沙发四张,椅子数把,壁间挂有 大理石嵌屏四幅。 张国焘喜欢交际应酬,性格和李达不一样,有时很晚才回来。有一夜他又回来 晚了,高君曼以为他谈恋爱去了,就和他开玩笑说: “张先生是轧马路去了吧?” 张国焘连忙摇头:“哪里,哪里。”他确实没有去轧马路,不过心里早已对刘 清扬有了意思,刘清扬似乎没有看中他,却对北大教师张申府暗生了恋情。 陈独秀仍然很忙,先是和章士钊等人筹办西南大学,最后一筹莫展。又要独自 编《新青年》,还到处约人谈话,研究如何成立共产主义小组的事。几天下来,张 国焘有点佩服了。陈先生尽管很忙,生活却忙中不乱,很有规律。他上午写作,中 午尽可能要睡一会,下午或应酬来客或出门社交,晚上再接着写文章,精力实在过 人。 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家中来了一位俄国客人。来人是第三国际远东局的维金 斯基,陪同前来的翻译是俄籍华人杨明斋。 “陈先生,这里有李大钊先生的信。”见面时,带着山东口音的杨明斋递过来 一封信。看样子他要比陈独秀小一点,约莫三十八九岁。 “哦!是守常介绍来的。”陈独秀狐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一边让坐,一边 急切地看起信来。 “李先生还是柏烈伟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呢!”杨明斋估计陈独秀认识这位北 大的俄籍教授。 “好啊,欢迎,欢迎。”陈独秀满面春风地忙着上茶敬烟。李大钊在信中介绍 了这位化名吴廷康的维金斯基来沪的目的。他们是想联络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 人物,尽快在中国建党。显然,这位老朋友是一直把自己看成领袖人物的。俄国客 人一到上海又先来找自己,这使他觉得很有面子。 “请问,你们一起来了几位?”陈独秀说话时,礼貌地对这位俄国人笑了笑。 对方忙咧了咧嘴,他那双冷峻的鹰眼一直注视着陈独秀。 杨明斋忙说:“吴先生的秘书马马耶夫和夫人都留在北京,想协助李先生在北 方建党。” “看来你们对中国的情况很熟悉?” “不,我们是从少数俄侨口中听说《新青年》和陈先生大名的。” 说话时,杨明斋欠了欠上身,看得出他对这位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很尊重。 “陈先生、李先生都是中国社会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 突然,吴廷康用生硬的中国话插了一句。陈独秀充满敬意地眨了眨眼,他没想 到这位俄国人还会讲华语。他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说: “我和李先生讨论过在中国建立布尔什维克式的政党,这次二位先生来华,正 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张国焘正将藤椅移到门外,手里摇着芭蕉扇,悄悄地听着楼上的谈话。李达说 杨明斋以前来过,这位俄国人倒是第一次看见,说完又回屋里埋头写作去了。陈独 秀正在谈起俞秀松和罗亦农成立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事,谈起陈望道刚刚翻译完 成的《共产党宣言》,谈起李达正在筹备的《共产党》月刊,谈起戴季陶的那份宣 传社会主义的《星期评论》杂志。维金斯基听说这些人都住在渔阳里附近,就饶有 兴趣地提出想分别见见他们。 两位客人走后,陈独秀还谈兴未尽,拉着张国焘来院子里乘凉。陈独秀说: “你回北京后,就和守常、申府一起,尽快把北京小组成立起来。我们上海小 组,这个月就成立了。” 张国焘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拉住对方的手: “可惜我还不是共产党。” “不要紧,我会建议他们考虑的。” 张国焘是八月底赶回北京的,临走时,陈独秀托他带了一封信。李大钊看完信 后觉得事关重大,就和张申府在“亢慕义斋”讨论起来。 李大钊沉思着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说:“仲甫在考虑党章时,对叫‘社 会党’还是‘共产党’拿不定主意。维金斯基的意思,各国共产党名称可以不一致, 不必强求。记得俄国以前是叫社会民主工党的,现在已改为共产党了,我的意见就 叫共产党吧。” “仲甫担心戴季陶、张东苏不愿意用共产党的名称。” 张申府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陈独秀的信一边说。他最近去过趟上海,陈独秀 的意思,如果想争取戴秀陶、张东苏等人在党内,能否不叫共产党。 李大钊注视着墙上的马克思像,坚毅地说:“这是个原则问题,他们要是真不 满意共产党的名称,那是留不住的。” “好!我给仲甫回封信,就定下来叫共产党吧!” 其实张申府也知道,戴、张等人只是找借口罢了。 李大钊又谈到陈独秀对张国焘的评价,说:“仲甫对张国焘印象不错,是不是 先把他吸收进来?” 张国焘当时是北大学生会主席,国民社的主要负责人。新潮社的傅斯年、罗家 伦先后出国后,他在学生中算是活动能力最强的人了。 张申府觉得他有点爱出风头,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我同意吸收他入党,因为仲甫的意见是能入党的人最好都吸收进来,他说当 务之急是增加党员数量。不创党则已,既然创党,就轰轰烈烈地创,创出个眉目来。 他希望我们先组织北京小组,尽快向北方发展。他已去函湖南、湖北、山东等地, 希望各地加快建立共产党小组,力争在明年正式在中国建党。” 仲秋时节,天高气爽,北京共产党小组在“亢慕义斋”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张 国焘、邓中夏、罗章龙和刘仁静都是李大钊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当时的北大还没有 白色恐怖,门口不远处还有校警在帮着站岗。在谈到经费问题时,大家都有点发窘。 北京小组和上海小组相比,经费要困难得多。陈独秀编辑《新青年》,经济上比李 大钊宽裕些。北京小组成员又多数是北大的穷学生,最后还是李大钊爽快地表了个 态: “这样吧,每月从我薪水中拿出八十元作为活动经费!” 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校长室里,蔡元培正和丁文江会谈。丁文江蓄着小八字胡, 刚随梁启超游历欧洲回国不久。他回国后,就出题对北大地质系的学生进行了考试, 发现竟全部不及格。便来找蔡元培谈整顿地质系的设想,决定成立地质研究会,聘 请美籍地质学家葛利普和李四光任教授。组织地质调查,举办地质展览会,一洗过 去中国地质调查依赖外人之耻。 此刻,两人又谈起了英美和苏俄的外交政策。就在《新青年》的“纪念劳动节 专号”上,全文刊登了苏俄的第一次对华宣言。明确宣布废除从前与日本、中国及 协约国所缔结的一切秘密条约,废除沙皇俄国在中国的一切特权。这个宣言原是去 年在巴黎和会时发出的,但由于军阀政府的封锁,直到最近才在国内刊物上披露。 丁文江又谈起了梁启超和他们代表团对英美法外交政策的看法。由于他们在山 东问题上联手出卖中国主权,中国的知识界对欧美民主政治的虚伪性产生了很大的 怀疑,纷纷转而对苏俄有了好感。只见蔡元培感叹地说: “过去我国的一般看法,只要听到俄国两个字,就联想到过激,不是惊骇,就 是痛恨。此外,还有一点轻视。以为劳农政府,无非胡闹一下,决无存在的地位。 现在不同了,因为只有社会主义的苏俄才能真正平等地对待中国。许多原来反对的 人,也纷纷转而赞同苏俄了。” 丁文江风趣地说:“听说北大还成立了牛客士研究会,你还给他们拨房子呢?” 蔡元培听了哈哈大笑,因北大在马神庙,现在又冒出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有 人不解,便闹出了这段笑话。 丁文江不无担忧地问:“蔡先生,如果共产党真像幽灵从你眼皮下钻出来,那 中国将从此不得安宁了。” 蔡元培坦然一笑,说:“我刚写过一篇谈洪水猛兽的文章,按照兼容并蓄的哲 学观点看,任何存在都有合理性。道并行而不相悻吗,真冒出来,也不可怕。” 7 正当徐世昌高喊和平统一计划,企图促使南北和议时,风云突变,直皖大战终 于爆发了。 起因还是和段祺瑞重用徐树铮有关。自冯国璋去年底病逝后,曹锟成了直系军 阀的新首领。曹锟和吴佩孚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段祺瑞控制了全部军费,又将参 战军队改为边防军,还任命徐树铮为西北筹边使,一跃而成了“西北王”。在新的 威胁面前,他俩联络“东北王”张作霖,组织了一个反皖的“七省联盟”,秘密地 在保定召开军事会议,拉开了反皖的帷幕。 又是以“革命将军”自居的吴佩孚首先发难,先在5月下旬从湖南撤兵北上,借 紧跟而来的湘军之手,赶跑了老段的战将张敬尧。又于6月初兵逼中原大地,与皖军 摆开决战的架式。他的军队一路上军容整齐,红旗招展。地方官员和士绅列队迎送, 军乐齐奏。士兵们高唱着这位秀才出身的玉帅自编的军歌,士气确实与别的部队不 一样。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雨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 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雨恶。 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坠。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 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都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7月4日,在曹锟、张作霖的催促下,徐世昌终于罢免了徐树铮。段祺瑞被激怒 了,见他两颊发红,精神颇有错乱之象地咆哮道:“罢免吴佩孚,万事皆休!”当 即以边防督办名义命令边防军紧急动员,自任“定国军”总司令,徐树铮为参谋长, 段芝贵为第一路军司令兼京师戒严总司令。同时,派兵包围了总统府,硬逼着徐世 昌下令惩办吴佩孚。 然而一纸空文并不能决出雌雄,真枪真炮才能判定胜负。吴佩孚于7月13日发布 出师讨贼电文,矛头直指所谓再造共和的上将军段祺瑞,打破了北洋派的传统,撕 掉了“清君侧”这块遮羞布。他的这份电文流传很广,也为他赢得了不少民心。 自古中国,严中外之防。罪莫大于卖国,丑莫重于媚外。穷凶极恶, 汉奸为极,段祺瑞再秉国政,认化做父,始则盗卖国权,大借日款以残同 胞;终则导异国之人,用异国之钱,膏吾民之血,绝神黄之裔。实乱国之 贼臣,民国之汉奸也。 7月14日两军交战,吴佩孚采用“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先夜袭团河,吓得段祺 瑞匆忙逃回北京。又迂回包抄了松林店的定国军前敌总司令部,生擒了老段的“四 大金刚”之一曲同丰,还逼他在保定向曹锟献上军刀,表示投降。在廊坊指挥东路 作战的徐树铮,一时敌不住直、奉两军夹攻,也丢盔弃甲地逃回了北京。段祺瑞气 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吐血的旧病又复发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军 队几天功夫全军覆灭,今后还凭什么本钱去逞“虎”威呢?他实在伤心极了,拿起 手枪对着脑袋就是一枪。子弹擦耳飞过,身后的卫士应声倒地,他却没有死。他本 打算躲入外国使馆,隐声息影算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还应该留条后路,以便东山 再起。于是,在7月20日厚着脸皮给徐世昌递了份辞呈,自请免职以谢国人。 徐世昌看了辞呈,冷笑一声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呵!” 曹锟与张作霖联手战败了皖系军阀后,又开始争夺中央和地方人员的安排及权 力分配。7月28日,曹锟应张作霖之邀到”天津参加会议。在会上,曹锟对张作霖作 了重大让步,改变了推举直系元老王士珍组阁的想法,同意张作霖请其儿女亲家靳 云鹏复职的建议。8月4日这天,曹锟、张作霖又分批前往北京。徐世昌在火车站前 铺下黄土,以帝王之礼欢迎这两个大军阀。两人进京后每天都忙着政治分赃,很快 就按他们的意志组成了内阁,共同垄断了北京政府。 这一天,因李石曾刚从法国回来,胡适又新添了女儿素斐,为表示庆贺,蔡元 培特请了蒋梦麟、李大钊、钱玄同、周作人等在六味斋吃饭。见李石曾迟迟不来, 同人们先谈起了前不久七教授联名发表的那份《争自由的宣言》。胡适、蒋梦麟等 教授呼吁新一届政府取消限制自由的一切条例,恢复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结 社自由、书信秘密自由。还提出要实行《人身保护法》,提倡发扬为自由而战的精 神。据说曹锟看了《晨报》非常恼火,大骂了一通蔡元培和北大的新派教授。 蔡元培见周作人闷闷不乐,便想起刚刚失败的那场“新村”运动。先是工读互 助团生产的袜子、手套等卖不出去,几乎全部亏本。后来又人心不齐,很快散伙了。 而胡适又公开发表演讲指责他们,说新村主义实际上是孟子独善的个人主义,是想 跳出社会去寻找一种超然的理想生活,实在是一种荒唐的书生之见。 为了宽慰周作人,蔡元培谈起了刚在北大开课的鲁迅和他深受学生欢迎的小说 史课。 他不解地问大家:“豫才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听说预备钟还没敲响,教室里 早坐满了人,找不到座位的就站在门边、走廊,甚至坐在窗台上,而且还有不少别 系、外校的青年从老远赶来听。” 是呀,胡适作为名教授,也扪心自问地感叹了一声。他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身材矮小,常穿着一件黑色的旧长袍。臂弯和衣领上打着惹人注目的补钉,皮鞋的 四周也缝补过。不常修理的头发根根直立,使整个方正的前额袒露出来。两条粗浓 的眉毛平躺在高起的眉棱骨上,眼窝微微凹陷,眼角朝下低垂着,仿佛永远挂着忧 郁。他讲话的声音平缓而清晰,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他的表情是那么宁 静,即使他的话激起了满堂的笑声,那苍白的脸也始终不会露出一丝微笑。但只要 他一打开黑底红色的条纹布包,一开始讲课,教室里就会发出一种沙沙的细响,如 千百只甲虫在干草上急急爬行,那是许多铅笔在纸片上作着记录。整段的时间都保 持着一种少有的静肃。 “是呀,他的魅力究竟在何处呢?”胡适终于自言自语地问出了声。 蒋梦麟深思熟虑地说:“在这专制的时代,思想始终是吸引人们注意的中心。 树人先生讲课的特点,就在于他突破了课程的规范,把原来的小说史讲成了中国社 会和国民灵魂的历史。让人处处感受到他独有的思想批判的锋芒。” 正在这时,李石曾气喘吁吁地来了,手里还拿着份《时事新报》。 他神色有点慌张地将报纸递给蔡元培,说:“你先看看,千万不要急,我正在 想办法避免摩擦。” 蔡元培匆匆一阅,脸色有点愠怒。见众人不解,便将报纸递给了蒋梦麟。蒋梦 麟终于轻声念了起来,教授们听得大惊失色。 《曹、张宴客时之趣语——忽谈“姓蔡的”》 曹锟、张作霖两使来京之日,特于中央公园宴请各部总次长及军警长 官。席间,张作霖卒然问曰:“诸公可曾听说北京有个姓蔡的闹得很凶么?” 曹锟卒然应曰:“是不是那个男女同校的蔡元培?”张作霖曰:“可不是。” 曹锟即环顾王怀庆曰:“老弟何不看管他起来。”王未答,幸有阁员以他语 岔开。当时曹、张两使一唱一和,所言多在可解可不解之间,席间竟有相顾 失色者也。 李石曾担心地说:“这两个军阀不比段祺瑞,一个出身布贩子,一个是马贼, 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我想去运动政府,为缓和摩擦起见,派蔡先生出国考察大学教 育,先避一下再说。” 蔡元培突然赌气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式: “我不走!再说对付反动军阀,避也不是个办法。” 蒋梦麟想起孙中山“率领三千学子,助我革命”的嘱托,终于目光炯炯地对李 大钊说: “看来在中国,非发动一场革命不可了。” 胡适是消息灵通之士,他沉思片刻,权衡利弊后说:“蔡先生还是避一下为好, 现在曹、张二人正和徐世昌讨价还价,先向北京政府索取了一千多万的军费。徐世 昌想以边防吃紧为借口要他俩早日离京,可二位偏偏不走,还想让徐世昌任命曹锟 为直、鲁、豫三省巡阅使,张作霖晋授镇威上将军。我想他们折腾一阵子后迟早要 走。对付这帮丘八大帅,犯不着动真。” 众教授一致同意,便委托李石曾去疏通关节。他带着李平原背出李鸿章的名头, 找了一些北洋旧僚说情。徐世昌也想息事宁人,巴不得蔡元培不在眼皮底下。范源 廉又重新出任了教育总长,所以很快就批准了。凑巧罗文干等人也要赴欧洲考察司 法,正好结伴而行。 临行前,蔡元培又做了几件事。一是先后两次在北大召开授予名誉学位典礼, 第一次授予法国数学家班乐卫、理学博士儒班、美国前驻华公使芮恩施和杜威为北 京大学名誉博士学位。二是与梁启超等人共同发起邀请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 罗素刚访问完苏联,带着他的情人,年轻的社会学家多拉·布莱克同行。当时的中 国,很快掀起了一股“罗素热”。他受欢迎的程度,可以从两个事实看出来。一是 “罗素研究会”的成立,二是《罗素月刊》的创办。罗素对现象世界和现实本质的 看法,与中国佛教哲学的吻合常常达到惊人的程度。同时,他的和平主义和政治激 进主义,给那些已被苏俄的社会主义实验吸引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他的情人在 女子学校和无政府主义团体的演讲也很有影响力。她在演说中毫不掩饰自己与罗素 的关系,赞扬苏俄对男女关系的改革,告诉中国青年要大胆站起来,反抗旧的婚姻 模式,追求自己的精神和经济自由。在当时的中国,罗素和布莱克带来的信息是过 于激进了。他们不仅深受保守人士的痛恨,英国驻华使馆曾几次想赶他们回国,也 让一些左派人士感到不安。在湖南,毛泽东听了罗素提出的共产主义可以不用暴力 革命,而用教育和启蒙方式实现的观点,非常警惕和反感。他在给法国的蔡和森信 中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中国的学校和报纸都掌握在资本家手里,如果只是温和地 等待,革命将是遥遥无期。但对一些浪漫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罗素却是最让他们发 狂的偶像。连远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徐志摩,也曾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 了对罗素著作的感觉,说它犹如“夏日黄昏时穿透海上乌云的金色光芒——冷静、 锐利、千变万化。” 追溯徐志摩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一点感情的线索。罗素来中国时,他已经 在美国。一天他忽然惊悉了罗素的死讯,悲痛地哭了一场,还做了悼诗。后来又听 说他没死,已回剑桥去了,就毅然摆脱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 洋直奔英国,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伏尔泰认真学一点哲学。没想到当他抵达英国时, 发现罗素不但没有从中国回来,而且几年前就被剑桥大学驱逐了。理由是他的同事 们不赞成他在一战期间所持的和平主义观点,也反对他最近的离婚行为。 蔡元培出国前还去了趟长沙,他是应湖南教育会的邀请,与杜威、罗素和章太 炎、吴稚晖、胡适等中外著名学者,去参加学术演讲活动的。当时长沙《大公报》 特请毛泽东等人作记录,供该报自行刊布。师生俩又一次见面了,毛泽东还为他亲 录了两篇演说词。毛泽东此时已担任第一师范附小主事,正在秘密组建湖南共产党 小组。鉴于蔡元培和已故老师杨昌济的友谊,毛泽东每天陪伴左右,谈的十分投机。 一天傍晚,师生俩在湘江边散步。毛泽东谈起蔡元培夏天时为李季所译《社会 主义史》作序的事,大为赞叹。没想到蔡元培却天真地说: “我试图说明在中国本来就有一种社会主义的学说。像孔孟的许多观点,就包 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意义,还有男女平等和泛劳动主义的思想。我发现西方许 多先进的学术思想,都可以从中国古代哲学史中找到源头。” 毛泽东听了暗自叫苦,却不敢当面直说,只是觉得这位蔡先生实在单纯的太可 爱了。 他又谈起想倡办一所平民主义的大学——湖南自修大学,目的在于为将来改造 社会培养人才。蔡元培听了欢喜得满脸放彩,当场要毛泽东起草办学报告,还亲自 去湖南省政府和教育厅游说。凭着他的声望,当局很快就批准了办学申请。毛泽东 从此创办了一所真正属于他的“党校”,培养出一批令统治者胆颤心惊的共产党人。 当师生俩在长沙车站依依惜别时,谁也没有想到,从此后他俩将各奔东西,再 也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