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合作宣言(1923) 1 新年伊始,蔡元培正在为李四光主持婚礼,胡适就接到了《京报》主笔邵飘萍 的电话。这大约是一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邵飘萍急切地问: “知道今天下午的新闻吗?” 胡适说不知道呀,邵飘萍感叹了一声说:“‘罗案’又掀起轩然大波了。唉! 说来话长,还是明天我邀你和蔡先生、梦麟先生吃午饭,当面谈吧!” 蔡元培也紧张起来,第二天几个人聚在东华饭店吃饭时,才知道事态已不可收 拾了。原来罗文干一案经过一个多月的侦察,地方检察厅认为受贿证据不足,罪名 不能成立,决定不予起诉,于1月11日这天宣布无罪释放。但事情并未了结,先是曹 锟手下的直系五省督军通电攻击地方检察厅,要求重新处理。而吴景濂和张伯烈更 是大为不满,以阁员同意案要挟新任国务总理张绍曾将罗逮捕送交法院。国务会议 讨论此案时,由于缺乏告诉人,实在想不出一个定案有罪的根据来,就在这时,新 任教育总长彭允彝为了讨好政客们,就献策说可以由国务院代表国家为告诉人,申 请地方检察厅对罗案再行侦查。张绍曾对此大加赞赏,于是,指示代理司法总长程 克给地方检察厅下了一道命令,又将刚放回家的罗文干逮捕下狱了。 蔡元培听得犹如五雷劈顶,人又气成了斗鸡眼。见他“呼”地一摔酒杯说: “这彭允彝何许人也?为了卖身投靠,竟会不知廉耻到如此地步?” 邵飘萍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此公为湖南湘潭人,早年留学日本,辛亥革命 后加入国民党,曾任众议员。后来在湖南谋官未得,由赵恒惕推荐给黎元洪,希望 能在内阁谋得一席。黎为了争取湖南支持,以便拉拢西南加强自己地位,就保举他 当了教育总长。” 蔡元培又愤愤然说:“罗文干的再次入狱,可见国会、直系和政府三大黑势力 沆瀣一气,狼狈作恶的大丑态,彻底暴露无遗了。尤其是彭允彝身为教育总长,不 惜蹂躏人权,破坏司法独立,作为换取国会同意他个人阁员票的条件,实在令人作 呕哟!我蔡元培决不能与这样一个人格卑污的政客为伍。” 胡适也气得急火攻心,发出强烈的干咳声。他最近老是咳嗽,医生怀疑他肺里 有病,劝他去南方休养一阵子。他想起了几天前的一次宴会,忙提醒蔡元培说: “别忘了曹锟派一位姓王的幕爷请客时说的话。先是又捧又拉,说曹三爷对北 京教育界很是敬佩呀,很想结交蔡先生这样的名流呀。还透露了他迟早要当总统的 心思呢!” 蔡元培无限惆怅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终于喟叹一声道:“先拉后打,这是政客 们一贯的伎俩,看来我只有先离开北京了。辛亥革命时清室为何倒的这样快?因为 当时大家都认为政府绝无希望。激烈的就去参加革命,和平一点的也陆续离开北京, 当时的北京几乎没有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人了。所以袁项城一进京,清室就摧枯拉 朽地倒了。现在又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了,我想动员国立八校不愿助纣为虐的校长 一起辞退而去。自古有小人知进而不知退之说,近年来许多丑闻都是由不知退的小 人酿成的。而且退的举动不一定全是消极,还包含着积极的抗争意义!” 胡适和蒋梦麟也很激动,也表示愿随蔡先生一起离开北大。但为了对两千学生 负责,蔡元培还是执意劝他们留下。当即决定由邵飘萍代起草一份辞呈,大家心情 沉重,自然也没心思消受酒菜了。邵飘萍很快写完文稿,分手时,蔡元培还是约胡 适乘包车再去家中商议。 回到蔡府,两人觉得辞呈写得不怎么样,胡适又重写了一份。蔡元培稍作则改, 就打电话请汤尔和过来一叙。这位老谋士确实智谋过人,也喜欢帮他拿主意,蔡平 时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三人当场议定辞呈改由一人署名,不邀各位校长了。原来胡 适还劝蔡先生先留下再看看,但现在汤尔和却煽动他明日就出京,这样政府完全被 动了。 第二天,蔡元培果真悄然离京前往天津。而北京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他为了 抗议彭允彝干涉司法独立,向总统府提出的辞职声明。一场类似“五四”时期声势 浩大的学潮,又因新的导火线触发了。北京学界和北大师生很快掀起了“驱彭挽蔡” 运动,但军阀政府的态度却明显强硬多了。1月19日下午,为众议员对阁员的投票时 间。北京大学等校的数千名学生前往象坊桥的众议院请愿,他们手执“驱逐教育界 败类彭允彝”的小旗子,在队伍前举着一杆大旗,上书“警告国会”四个大字。可 是,当队伍游行到众议院门口时,吴景濂竟指使警察毒打赤手空拳的学生,当场受 伤者二百余人。当学生队伍被驱散后,多数议员居然投了彭的同意票。 众议院门前的大流血事件,顿时引起全国学界的愤怒。当1月24日参议员投票的 这天下午。北大等四十二校学生五千余人,又在天安门前隆重集会,前往参议院请 愿。要求该院否决众议院对彭的同意案。没想到参议院不但不予接受,又当场通过 了同意案。彭允彝得到国会和军阀的庇护,更加死皮赖脸地不肯下台了,还公开扬 言道:“我既然经国会通过,总统任命,安能为一校长反对,就随便离去呢?”他 正式出任教育总长后,就签署了一项厉行整顿学风,严禁学生活动的命令。反动势 力就这样占了上风,蔡元培愤激不可言状,终于拍案而起,在《晨报》上发表了名 震一时的《蔡元培之不合作宣言》。 李大钊正陪苏俄代表越飞在上海与孙中山会谈。双方谈得很融洽,正在起草一 份《孙文越飞联合宣言》准备发表。那天他和陈独秀在租界的西餐馆吃饭,话题很 自然地谈到蔡的辞职和那份不合作宣言。陈独秀刚从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的会议回 国,他是从北京回上海的,印象中那隆冬季节里灰蒙蒙的天空,与冰天雪地中的西 伯利亚并没有两样。而且北京那种于冷的寒气和腐败的政治空气搅在一起,使人更 感沉闷和烦躁。 陈独秀一讲起蔡元培就直摇头,见他不满地说:“老蔡这种消极的辞职方法, 已用过几次了,又有什么用呢?尤其是那份宣言,老蔡总想依赖少数人消极的拆台 政策来打倒恶浊政治、未免太滑稽,太幼稚,也太空想了。革命事业必须建设在民 众运动积极的力量上,而不能像他那样只盯着学者官吏而看不见民众,这可以说是 中国领袖人物轻视民众的一个共同缺点。我准备在《向导》周报发表一篇评论,你 可以先看看。” 李大钊接过文稿,看着这篇言辞过火的《评蔡校长宣言》,心里实在很矛盾。 作为党在北方的领袖,他正秘密地布置张国焘组织京汉铁路大罢工,将反政府的学 潮与工人运动相结合,一场腥风血雨的暴动和搏杀即将拉开帷幕。但身为北大教授 和受蔡信赖的挚友,他又比常人更理解和敬仰蔡先生的人格力量。他一见蔡离京出 走的声明,就扼腕叹息,急着给胡适打电话问:“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要知道蔡先 生从此将回不来北大了!这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啊!” 他自然不同意陈独秀对蔡的过激指责,仲甫总是改不了说过头话的脾气。他在 文中攻击蔡元培这样做不啻为恶浊政治延长生命,这是何等的罪大恶极!还呼吁说 我们要像防御鼠疫霍乱一样,日夜防御蔡校长之消极的不合作主义侵入思想界。 李大钊沉稳的国字脸终于溢出了不平之气,他目光炯炯地回敬道: “蔡先生虽然不能指出正确的斗争方向,但他那愤时忧世、嫉恶如仇的精神, 那不降志、不辱身的品格,那对腐败政治的大胆抨击和正义呼声,始终代表着中国 知识界的良知。仲甫,我觉得你过分夸张了不合作主张的消极作用,还说了过头话。 劳工阶级的罢工也是一种不合作的表现,难道我们连罢工也不赞成吗?还有,如没 有他的支持,北大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就不可能公开活动。记得去年他还单独在我家 里会见了越飞,并多次出席苏俄驻华使馆的招待会,说了许多赞美十月革命的话呢 2” 陈独秀也是位好胜的人,但最后还是讪讪地自嘲道:“话可能是说重了一些, 他毕竟还是同路人呀!不过我主要是为了教训胡适。” 胡适一见《向导》上的文章,就很生气,不光是对陈独秀,还对汤尔和一肚子 怨恨。他不止一次地向蒋梦麟诉苦: “这下完啦!蔡先生是位爱面子的人,现在听汤尔和的话离京后真好比赶鸭子 上了架。再加上仲甫的狂轰乱炸,他还肯回北大吗?” 蒋梦麟回想起自己代理校长时受的苦,真是忧心如焚。而胡适干脆在《努力周 报》上点了陈独秀的名,见他愤愤不平地站出来辩护道: “蔡先生的抗议在积极方面能使一个病废的胡适出来努力,而在消极方面决不 会使一个奋斗的陈独秀退向怯懦的路上去。” 而对于隐居天津的蔡元培,虽然也在报上看到黎元洪和国务院的挽留电报,但 随着时局的恶化,他再也无心北上了。先是听说了京汉铁路全线总罢工,吴佩孚竟 派兵包围大开杀戒,当场打死三十一人,还枪杀了共产党员施洋和林祥谦,制造了 震惊中外的“二七”大惨案。昔日的“革命将军”,原来也是个嗜血成性的刽子手, 这天下还有谁能让这位慈悲为怀的好好先生相信呢?而丁文江带来的消息更令人绝 望。当时的天津已是曹锟兄弟的天下,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下午,两人在一家老茶馆 里会面,丁文江谈起了一桩即将出笼的丑闻。曹锟为了当总统,先是摆上了自己的 傀儡黎元洪替代徐世昌。但没多久,他就又迫不及待了。先是唆使其弟曹锐及党徒 高凌囗等人,制定了一个“驱黎拥曹”的方案,提出了“拥曹必先驱黎,驱黎必先 驱张”的口号。什么意思呢?就是先要倒阁,赶走刚上台的国务总理张绍曾,由高 凌囗主持内阁,以便于操纵大选,然后再去买通议长吴景濂的支持,争取议员的选 票。这吴景濂也不是省油的灯,当曹锟派吴佩孚去谈判时,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还是曹的参谋长王坦深知这位议长怕老婆的弱点,又自告奋勇地去打通了这个关节。 王坦是带着巨款开门见山地见他老婆的,王坦说: “大哥现在当着议长,但议长不是终身的,哪天人家一哄就下台了。不如趁机 捞一把实在,现在曹锟的势力和威望正好当总统,只要大哥不从中作梗,他这个总 统也就成了。再说曹锟赚了一辈子钱,不买个总统当,又买什么呢?” 看来钱还真是万能的,王坦的一席话,说得吴景濂老婆满脸是笑。坐在一旁的 吴景濂,看着老婆的脸色,自然都应承了下来。 丁文江愤愤不平地说:“听说吴景濂已打算在北京甘石桥设立‘议员俱乐部’, 作为贿选总统的活动机关。每个议员参加一次‘宪法会议’给出席费二十元,每周 参加常会一次给出席费一百元,此外还有‘冰敬’、‘炭敬’、‘节敬’等名目, 估计在京的议员每人每月可捞到六百元油水。而皖系和奉系又暗自联合起来与曹锟 争夺议员,据说张作霖为了‘贿不选’,扬言要拿出七十万元大洋。一场民国史上 贿选总统的丑剧眼看就要开场了,这北京连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唉!” 蔡元培的心已冷到冰点,他终于下了车子女赴欧洲的决心。那是清明后的一个 夜晚,当他乘“新铬号”海轮离津南下时,面对着一轮孤寂的残月,禁不住独自在 甲板上潸然泪下。他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心爱的北大啊!屈指算来,自1916年冬季单 身北上至今,已快七年了。七年来,为了实现那个刻骨铭心的大学理想,真不知经 受了多少磨难和煎熬呢?夜色中,水一样清凉的离愁随风而至,眼前又晃动起如烟 的往事。 还记得他任教育总长时,就听说京师大学堂历任校长手里,有一张六万两银子 的存折。这个存折是东清铁路的股票,存在华俄道胜银行。但当他要首任北大校长 严复交出存折时,却遭到了拒绝。他一到北大后就满怀希望地问起此事,胡仁源却 苦笑着说:“这个六万两的存折,其实是空的,一个钱也没有。”后来又听沈尹默 说他曾问过道胜银行的买办,当年清室确实投资六万两于东清铁路,但这笔款子由 某王公经手时吞没了。白拿了道胜银行一个存折,钱并没有交。银行碍于清室的面 子,不好否认是空头存折,但要真去取钱却万万做不到。 耳边仿佛又传来那辆载着他四处奔波的马车的铜铃声,那是当年的驻德公使孙 宝琦送给这穷校长的见面礼。记得自己去见这位同乡恩公时,老先生见他两袖清风, 孑然一身,就暗自动了侧隐之心。他也真是凭借这辆破马车,才开始迈出了整治北 大的漫漫征程…… 夜风中他又一次喃喃自语:“看来暂时是回不去了……”曹锟如果贿选总统成 功的话,等待学界的将会是更为凶残和黑暗的统治。就是自己不走,彭允彝之流也 会想方设法驱逐他离开北大的。 海面上起风了,那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寒星,可是罗文于独国铁窗哀怨的目光? 蔡元培的心碎了,终于步履踉跄地摸回了船舱。 2 心灰意冷的蔡元培一到上海,就在码头上看见一位长眉细目,满面红光的中年 人在招手呼叫。他就是张元济,每当蔡元培最为困难之时,对方总会及时伸来援助 之手。张元济热情地将客人接进极司非而路的寓所,就吩咐家人给他安排房间和酒 菜洗尘。他长着中等身材,戴一副金丝眼镜,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举止温文儒雅。 趁着吃饭前的空隙时间,两位老友相拥进了书房。 书房里三面全是清式红木书柜,堆满了线装古书。一张大写字台背后悬一幅主 人书写的立轴,这位大出版家的平生志向由此可见一斑: 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书林努力来。 此是良田好耕种,有秋收获仗群才。 写字台边摆着几把西洋式的圆形椅子,当时上海人称之为圈椅。海盐张氏为浙 北望族,自始祖南宋绍兴年间进士张九成起,历代科举都出过几位显赫的祖先。他 和蔡元培既是同科举人,又是同科进士,后来又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关系自然非同 一般。今天一见面,他就极力主张蔡元培去欧洲定居。见老兄神情沮丧,似乎在为 生计发愁,这位商务印书馆的大掌柜含威一笑,透出了早已深思熟虑的计划: “孑民兄,我想还是以编译书稿为名,每月由商务印书馆预支你三百大洋。其 中二百元为编译费,一百元为调查费。不知意下如何?” 蔡元培眼眶一热,一股暖流突涌而至。眼前恍惚又浮现第一次出国留学时的情 景,那是1907年的秋天,他为了留学德国莱比锡大学,正因囊中羞涩发愁时。张元 济主动找上门请他译书,答应每月预支一百大洋。辛亥革命失败后,他第二次携全 家赴法国时,又是这位古道热肠的老友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正是在张元济的一再催 促下,蔡元培先后为商务印书馆撰写和翻译了名震一时的《伦理学原理》、《中国 伦理学史》、《中学修身教科书》、《哲学大纲》等学术专著。想到这里,蔡元培 感动地凝视着老友,不解地问: “菊生兄,元培不才,可为何每当遭受灭顶之灾之时,总是你两肋插刀地跳出 来为我雪中送炭呢?” 张元济也动了感情,低首枪然一笑道:“因为我们同样生不逢时,却空怀一腔 教育救国,改造国民的夙愿。区别是你以毕生精力办学,而我却立志振兴二十世纪 中国的出版业。我俩也算天涯一知己,惺惺惜惺惺罢了!” 蔡元培一到上海后,各界名流纷纷前来拜访。而他却开始为出国做起准备、先 是不断谢绝北大师生的挽留电函,写信安排蒋梦麟以个人名义代行校长之职。当时 浙江为筹办杭州大学,曾邀请学界名流成立了一个杭州大学董事会。他因不能前去 开会,就和陈大齐、蒋梦麟联名提出了一份《筹办杭州大学的建议》,参照国外名 牌大学和北大的经验,提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办学方案。据说后来这所大学的创 立,基本上采纳了他的思路。 而当时的孙中山已重返广州,又一次重振了陆海空大元帅府,在苏联顾问团的 帮助下,以大无畏的气概,全力指挥讨伐陈炯明和滇桂军阀的叛乱。这天,张元济 见汪精卫、胡汉民和徐谦上门,忙在一品香设宴款待诸位老友。席间,蔡元培心情 沉重地摸出一封亲笔信函,脸色歉疚地递给汪精卫说: “兆铭兄,有一件事实在为难,还望兄帮我将这信亲自转交中山先生为感。前 不久孙先生托北大教授石瑛带来一函,命我前往广州效力左右。按理本应立即动身, 奉令承教。但冷静一想,现在中山先生军务倥偬,麾下所需要者,自是治军筹款之 材,元培于这两方面实无一点能力。再说现今儿辈有赴欧留学之议,年幼途远,非 元培亲自照料不可。所以还望兆铭兄帮助解释一番才好,以免孙先生误会哟。” 说完他有点步履蹒跚地站起身,略显尴尬地向汪精卫弯腰鞠了一躬。几年不见, 汪精卫还是那样风流倜傥,而蔡先生已明显老了。过多的忧虑和折磨已使他的身体 变得异常消瘦而疲弱,望着这位历经沧桑,满头白发,额头上爬满岁月炎凉的龙钟 长者,汪精卫和胡汉民都感叹万千,深情地劝他先安心去国外静养一段时间再说。 正当蔡元培经过长时间的奔波和追寻之后,身心疲惫地准备远离红尘,过上一 段隐居生活之时,一个新的机遇,一种新的生活,又随着春天的阳光明媚地照亮了 他的脸庞。他刚到上海,那位浙江兴业银行的总经理徐新六就赶来提亲。这门婚事 还是几个月前说起来的呢,徐新六是杭县人,其父徐仲可又是蔡的乡试同年,也算 是世交了。女方叫周养浩,还是当年他和黄钟玉创办爱国女校时的学生。徐新六的 母亲何墨君曾是该校的教师,平时与周养浩关系甚密。他们见蔡先生丧偶后生活实 在太苦了,就有心促成这段姻缘。 那天经徐新六再三介绍,蔡元培也动了心。徐新六说: “周女士是位老姑娘,祖籍南京,幼年在富阳新登和杭州长大,擅长写诗和绘 画,性格文静贤淑,今年三十一足岁。她对先生一直很敬仰,前几年还专程到北京 府上拜访过先生和师母,您还为她的工笔仕女图题过诗呢!她素有出国深造的心愿, 如能在这次结婚,先生正好携妇将雏,举家前往欧洲,我们做朋友的也就放心了。” 蔡元培因平时介绍的人大多,曾提出三项择偶条件。一是原有相当认识,二是 年龄略大,三是熟请英文。现在这些条件倒是基本具备了,可是当他仰卧在沙发里, 一种伤感之情却悄然在心中蔓延。 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他也常摸出周养浩的照片静静端详。望着望着,他的思 绪又会一下子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 “老爷,回乡的行装奴家都收拾妥了,咱们何日离京呢?” 那是第一位夫人王昭的声音,当时这位翰林爷正因百日维新的失败,心情抑郁 地递上告假呈文,准备辞官回乡。记得他瞥了一眼身材瘦小、脸色蜡白、并且颤着 一双小脚的夫人,内心不由得漫上几分爱怜和苦涩。见她因一边检点行李,一边哄 带孩子而累得额角沁出了微汗,他不由地嗔怪了一声道: “你以后可不要再叫什么‘老爷’,也不要再称什么‘奴家’了,听了多别扭 呀?” “唉,奴家都叫惯了,总是改不过来呢!” “王昭啊王昭,你真是个铁槛寺里的贾桂啊!人叫你坐着,你说是站惯了。人 叫你站着呢,你恐怕还会说是跪惯了吧?” 蔡元培那天望着夫人天真而又茫然的神情,只能无奈地摇着头。他们自然是旧 式婚姻,王昭有洁癖,日常生活中又比较小气,还缠了小脚,结婚的最初几年他似 乎并不爱她。但是随着婚后的第七年,夫人接连给他生下两个儿子,他们这才慢慢 找到了夫妻生活的感觉。蔡元培终于发现了夫人那种“澹于世荣”的美德。现在想 起这位苦命的亡妻仍心里发酸,一位旧时代的女子,竟能毫不介意地丢弃为世人羡 慕的翰林夫人名分,甘心跟着他去当一名荆钗布裙的民妇,这份大义,又怎能不让 他感激和怀念呢? 还有黄仲玉,跟自己将近生活了二十年,可几乎一直在流离颠沛、担惊受怕中 度日如年,最后连临终时都没看上一眼。唉!想起来真是有愧呀。现在这位美如玉、 静如水的周小姐,更像一位待阁的名门闺秀,如让她来陪伴自己这半老夫子,不是 太亏待人家了吗? 黄昏了,又是一个漫长的黄昏。 他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走进了夏天,走进了简朴而新式的婚礼。那是在苏州留 园的一座江南庭园里,几位老友,三五知己,相拥着一介老书生和一位出水芙蓉般 的新娘,在音乐的伴奏下,走进新的一轮人生境界…… 是夜,两人亲昵地在灯下凝视着对方。望着那脉脉含情的眼睛,他那颗蓄满苦 难,疲惫不堪的心,恍惚一下子找到了归宿。新房里隐隐传来一个欣喜而微颤的吟 咏声: 忘年新结闺中契,劝学将为海外游。 鲽泳鹣飞常互助,相期各自有千秋。 …… 啊!这境界他已经期盼过多次了。 啊!这境界他知道终于来临了。 …… 十天后,蔡元培携眷离沪赴欧。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终于来到了比利时 首都布鲁塞尔居住。夫人和女儿进了国立美术学院,他开始潜心为商务印书馆编写 《哲学纲要》。每天黄昏,一对老夫少妻散步于林间小道,吟诗赏月,结伴游览, 总算过了一段恬静祥和的家庭生活。 3 而北京那幕“贿选总统”的闹剧,也正是紧锣密鼓地开场。 曹锟为了当总统,先黑着脸赶走了王宠惠的“好人内阁”,又逼国务总理张绍 曾于夏天自动辞职,然后就亲自导演起一出“逼官”戏。他亲自唆使冯玉祥部下张 之江率领一帮军官,佩刀闯入新华门,在居仁堂里向大总统黎元洪索要军饷。紧接 着,曹锟的党徒又下令警察罢岗,还撤走了总统府的卫队,雇佣了数百名乞丐,自 称是“市民请愿团”,天天在黎元洪的住宅前手执小旗,狂呼乱叫地逼他下台。黎 元洪心里自然明白谁在搞鬼,就直接打电报向曹锟和吴佩孚抗议。更有甚者,竟公 然给黎元洪的住宅断了水电。黎元洪终于一气之下,带上总统大印悄然出京。曹锟 闻讯十分恼怒,急令直隶省长王承斌“劫车夺印”。只见黎元洪的专车刚到天津新 站,就被上千名军警团团围住。王承斌下令摘去了机车,逼迫这位大总统交印。黎 元洪被逼得走投无路,心里实在无法忍受这奇天大耻,竟气得欲拔出手枪自尽,幸 亏随员急忙上前阻止。可怜这位大总统,最后也只得乖乖地将印信交了出去。 曹锟见“倒阁”和“逼宫”大功告成,又一声令下,开始用高价收买起议员。 甘石桥吴景濂的议员俱乐部仰其鼻息,于10月4日发给每个议员一张五千元的支票, 共发出了五百七十六张。不过,这种五千元一张的支票,还是普通选票的价码,除 此之外,还有万元及万元以上的特殊票价。是日上午,曹锟及其党徒们利用开“宪 法会议”之机,测验了一下出席会议的议员人数,嗬!到会的竟有五百五十一人, 他们见选举的法定人数不成问题了,就发出通知,定于第二天召开总统选举会。 10月5日清晨,大批军警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地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也许正是 这种拎棒子叫狗的架式摆过了头,到了规定时间,到会者反而寥寥无几。等来等去, 开会时间一拖再拖,来的人还是屈指可数,吴景濂这才慌了手脚,为了这次贿选, 已耗费了一千三百五十多万元贿款,万一出点差错,又如何向曹锟交待呢?于是当 场决定,会议改为不定时,也就是说什么时候够了法定人数就什么时候开会。到了 中午时分,会场里还只有四百余人,吴景濂急得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已又派出 一批亲信议员去拉同乡、同党的议员,还分配了任务,每人至少得拉回一个才能交 差。 当时这件空前大丑闻已遭各界人士的嘲笑,老百姓干脆称国会是“猪仔国会”, 议员是“猪仔议员”。浙江籍议员邵瑞彭还将收到的五千元支票拍成照片,作为贿 证,向京师地方检察厅合发。邵飘萍和林白水等一批有骨气的报人,都在报纸上刊 登了这张照片和邵瑞彭的通电。这天,会场门口就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市民,见进去 一名议员,就哄笑一声:“哈!又拖来一位猪仔。”到了下午一点多钟,好歹总算 凑到五百九十三人。吴景濂舒了一口长气,高兴地摇铃开会,进行投票。毫无疑问, 曹锟这位“贿选总统”就这样粉墨登场了。 曹锟虽当上了总统,却把他的政治资本输得个净光。刚升了直鲁豫巡间使的吴 佩孚居功自傲,根本看不起这位草包总统,还把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和驱黎贿选中为 曹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冯玉祥、王承斌等人的地盘和兵权也一并夺了个净光。直系内 部许多人对吴衔恨在心,很快形成新的反吴联盟。最好笑的还是吴佩孚五十寿辰时, 各方显要纷纷赶赴洛阳祝寿,寿礼更不计其数,其中有前任湖北财政厅长花六万元 买的五尊金寿星,还有王士珍祝他骥奔万里而赠送的一匹名马。最令他得意的还是 康有为手撰的寿联: 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半世; 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眼见这位举世闻名的“文圣”将自己比作完成统一大业的周武王,吴佩孚大喜 过望,立即派人送去赏金一千大洋。就在这时,扫他兴致的人来了。在那琳琅满目 的寿礼中,竟冒出一瓶蒸馏水,还是冯玉祥派人特意送来的。吴佩孚摊开信函,虽 心中不悦,却是哑巴吃黄连呀。只见冯玉祥还在信中说:“希望军人一律戒酒,请 以此代酒遥祝玉帅五十大寿!”在众目睽睽之下,吴佩孚也不得已苦笑道:“此种 寿礼,为古今所未闻,真可为军政界之风范矣。” 4 虽然蔡元培人在国外,却不断地听到国内和北大的传闻。而胡适在西湖边醉卧 花丛的排闻,更是令他大吃了一惊。 胡适是夏天到杭州养病的,出国前蔡元培回过一趟绍兴,路过杭州时两人曾相 聚在新新饭店,胡适还陪他游览了龙井、六和塔和烟霞洞。记得那天慕名前来看他 的还有几位胡的安徽小同乡,他们都是在杭读书的学生。一位矮个子的诗人叫汪静 之,刚在去年出版了白话爱情诗集《蕙的风》,还是胡适写的序。还有一位姓曹的 女孩,据说是胡适同父异母嫂子的妹妹,他当初和江冬秀结婚时的小伴娘。 问题就出在这位多情的伴娘身上,她叫曹珮声,虽然才二十一岁,却刚离了婚。 人长得不算漂亮,却先后迷倒了汪静之和胡适。曹珮声和汪静之同龄,都是1902年 生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汪静之出生于一个大家庭,兄妹七人中,他是惟 一的男孩,天生是个情种,又因家中骄宠养成了一股牛劲。他十二岁就会写旧体诗, 到十五岁那年,见曹珮声出脱得亭亭玉立,分外妩媚,便写了一首旧体诗向她求爱。 曹看了大吃一惊,虽然她也喜欢汪的多情,但论辈分她还是他的姑母,再说双方从 小都各自订了婚,又怎么可能相爱呢? 可汪静之仍痴迷地爱着这位女神,并为她诗兴大发,最终成了一位爱情诗人。 曹珮声是1918年结的婚,新郎叫胡冠英。也许为了躲避汪的纠缠,婚后第二年, 她就考入了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而汪静之为了追曹珮声,也和胡冠英结伴来到杭州, 进了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 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汪静之为能见到和暗恋他心中的女神而高兴。而曹珮声 为了摆脱他的纠缠,也相继给他介绍了八位女同学,结果都没看上这位贾宝玉式的 浪漫情痴。汪静之只好不断地写情诗发泄苦闷。后来还是靠曹亲自牵的红丝线,他 终于追上了杭州女子师范的第二美人符绿漪。他为她的美丽而倾倒,写了许多爱情 诗,最终成了一对幸福的伴侣。 汪静之虽然有了女朋友,仍和曹珮声亲密地来往。这一点,符绿漪完全能容忍, 却引得胡冠英好生嫉妒。他和汪是同窗,一次趁汪静之外出时,居然撬开了对方的 抽屉,将曹珮声以前给他的书信、照片全部撕掉,还向汪示威作骂。 汪静之眼见自己柏拉图式的爱情被人误会和玷污,只能在诗中向曹珮声发泄怨 言: 因为你已被他霸占, 我们不能再交朋友, 我们虽是光明磊落, 但他总抱着无谓的疑团, 你给我的信和照片, 已被他嫉恨和撕破。 他凶残地把你怨, 他又冷酷地对待我, 这不幸的遭际实在难堪, 因为你已被他霸占。 不久,胡冠英的母亲以结婚四年不生孩子为由,又给儿子在家乡娶了位小妾。 曹珮声一气之下,就宣布与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 1923年的春节,她和汪静之都没有回家。一天晚上,有位同乡请吃年饭,孤独 苦闷的曹珮声借酒浇愁,很快就醉了。出门时,她忽然对搀扶着自己的汪静之说: “我要去你房里休息,就睡你床上。我心里闷死了,你要守着我。” 这话对汪静之来说,简直是命令。 正好符绿漪回家过年了,整整一夜,汪静之就像一名忠实的侍卫,伺候着她呕 吐呀,喝水呀,呻吟呀,一直忙到东方欲晓。 当曹珮声在昏睡中醒来时,发现汪静之正满面倦容地坐在床沿,含情脉脉地看 着她,才方知他一夜未眠。 曹珮声轻轻地摇摇头,终于万般无奈地感叹了一声: “想不到你还是位真君子呢,唉!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我,痴迷地爱我,以前 因种种原因,我只能和你做清白的朋友。现在我自由了,不再是别人的女人了,可 你却不自由了。绿漪是我的好友,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会把你抢过来的!” 汪静之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像终于听到了爱神的召唤,一行清泪无声地流下双 颊。他感动地喃喃自语道: “谢谢你,如果你早一点离婚,那该有多好啊!现在我已为绿漪海誓山盟地写 了那么多情诗,唉!一切都晚了……” 那天,一对无缘的情侣终于抱头痛哭了一场。 虽然时间已流逝了近六年,但胡适为那位他婚礼上光彩照人的少女所做的梦还 没有醒。当时这位小表妹,正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带着几分娇羞,更有几分妖 媚。 记得在新婚的日子里,这位风姿绰约的小伴娘一直住在胡家,不时亲切地叫他 几声“摩哥!”那甜蜜的声音中含着可爱的靓色,让他做起了漫长的白日梦。 胡适的婚姻一直不愉快,这其实是一场他表演给母亲看的无情无爱的人生游戏。 他曾试图抗争,可惜儿子却不识时务地来了。他给儿子取名“祖望”——祖母之希 望,还沮丧地写了首无可奈何的诗: 我实在不要儿子, 儿子自己来了, “无后主义”的招牌, 于今挂不起来了! 他本想把门关上,让爱情活生生地饿死。可是胡适毕竟还不老,他翻译了《娜 拉》,又受“五四”个性解放的影响,也终于大胆地和那位小表妹偷吃起禁果来。 先是她找上了门。来函求他为旅杭的安徽乡友会的会报作一序言。 胡适欣然答应,还给她回了封热情洋溢的信。1923年的春天,胡适听说她正单 身寡居,便情切切地来到了杭州。羞答答的曹珮声先是约了汪静之一起来看望胡适, 并陪他游玩了山水。 几年的梦一下醒了,如今的小伴娘已出脱得楚楚动人,眉目间还带着几分伤感 和让男人着迷的病态美。临别时,胡适含蓄地以西湖比喻曹珮声,留下了一首投石 问路的小诗: 十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厉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 轻雾笼着,月光照着, 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她一读完这首诗,就怦然心动地告诉汪静之:“摩哥爱上我了!” 汪静之听得心里发酸,又不得不为她的新生而祝福。他来“一师”后,就和冯 雪峰、应修人和潘漠华组织了湖畔诗社,白天在西子湖畔谈论人生,会女朋友,晚 上秉烛写下了大量的爱情诗。他心里很明白,如没有胡适为《蕙的风》亲自写序, 又在诗集出版后和鲁迅一起反击伪道学家的责难,他是不可能在诗坛站住脚跟的。 他由此对胡适充满了感激之情,也开始为两人的婚外恋推波助澜起来。 胡适投来了木瓜——诗,曾珮声报之以琼瑶——照片。 5月下旬,胡适在上海收到了她的信和照片,她开始大胆地走向心爱的摩哥。胡 适也终于陷入了情网,急不可待地给对方回信。并在这一天的日记上,粘贴了八张 游西湖拍下的照片,其中一张正是曹的单身玉照。 这是她对他的回报,望着她美目盼兮的娇容,胡适终于横下了共趟爱河的决心。 他是6月8日赶来杭州的,先住在新新饭店。欲火难熬的曹珮声很快投入他的怀 抱,两人如胶似漆地热恋起来。他在陪同蔡元培和高梦旦游玩西湖时,看中了景色 宜人的烟霞洞。客人一走,先单身搬进了寺里和尚开的斋舍。正好曹珮声也放了暑 假,便上山和胡适大胆同居起来。 杭州西湖南山,依山傍水有三处名洞,为水乐、石屋、烟霞。其中烟霞洞风景 最佳,它位于南高峰之侧,有庙宇多处,能置身栖息之所乃清修寺。寺里的和尚慕 胡适大名,又看中他出示的银两,便将大殿东边的一幢小斋舍出租给了胡适。 胡适有钱、有名望,出家人也要对他网开一面,让他在“阿弥陀佛”之声以外, 享受情侣之男欢女爱! 这斋舍共有三间小房,且是一门三室,胡适全部租下后,藏娇娘于内室,自己 以养病为由,每日让和尚执炊送餐,与曹珮声一住就是三个多月,直到这年岁末才 返回北京。 此刻的胡适,已完全放松了自我,也放纵了自己。他和女友有时整整几天的寄 情山水,有时半天半天的下棋。当月光如水地洒向松间,洒向石阶小路时,他便和 曹珮声在月下静坐,共享月色的抚爱,陶醉于和平温柔的意境里。 中秋前夕,寺前的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醉人的清香。一天,一位摆 摊的老头儿折了两大技成球的桂花送来。胡适接过后递给了他的佳人,她精心地插 在瓶中,使胡适一偎紧她就仿佛置身于一种芳香扑鼻的仙境。 第二天,两人仍不满足,见天气晴好,就相约出门去看桂花。沿翁家山翻过葛 洪井,只见山中桂树盛开,香气袭人。很快就到了龙井寺,两人又在一个古亭里坐 着喝茶,先借副棋盘下了一局象棋,又讲了一个莫泊桑的故事。到了傍晚时分,才 依依不舍地循原路走回烟霞洞去。 中秋佳节到了,乐不思蜀的胡适早已忘了远在京城的江冬秀。他给浪漫诗人徐 志摩写信,约他到烟霞洞赏月。他准备公开自己的婚外恋了,因为曹珮声已怀上了 孩子。 徐志摩此时因穷追不舍林徽音,正和他的妻子张幼仪离异。徐志摩接信后马上 从上海赶来了,但他来的目的是要请胡适下山,去他家乡海宁观潮。 胡适带着情人应约来到海宁斜桥,没想到在船上见到了随志摩一齐从上海前来 的汪静卫、马君武和任鸿隽夫妻。胡适的秘密一下子就公开了,望着那位昔日在美 国与自己眉目传情的莎菲女士,胡适的脸色好生尴尬。 胡适是10月初下山的,因为曹珮声已请了一月假,该回学校上课了。而他也要 去上海办些事,下山前,他曾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伤感的话: 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在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 的最后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惨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 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 再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 去,不禁黯然神伤。 以后,他虽然又从上海回过杭州,但都是住在湖边的旅社里。 而徐志摩回京后,早已四处张扬,逢人便说起胡适的西湖绊闻。这消息很快就 传到了江冬秀耳边。所以当胡适年底回京时,这位河东狮子竟醋性大发,手持剪刀 向他逼问。胡适是准备来离婚的,自然一口承认。那副坦然的态度更惹恼了江冬秀, 外间传闻她一怒之下竟跑进厨房拿起菜刀,两手抱住大儿子祖望和小儿子思杜,厉 声威胁道: “你要离婚,我们母子三人就这样死在你面前!” 胡适终于被这把菜刀震住了,吓得再也不敢提离婚之事。 他是在这一年岁末避走西山,怀着无法排遣的感伤和苦闷,独自在冬夜的山上 望月,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山风虽然吹不散他心头的人影,却吹得可怜的曹珮声魂断西湖,她终于为心爱 的摩哥堕了胎,成了这场不成功的“家庭革命”的牺牲品。并从此孑然一身,在绵 绵无尽的回忆和梦幻中度完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