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又过完—天前线生活。我们都不安地注视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我们的几位战友已经 牺牲在德涅斯特河的彼岸,我们的亲人和熟人还都被困在别利齐,说不上谁能够侥幸脱 险。凶险的战火,正在向东扩展、漫延。 眼见得入夜了,从马亚基机场派出去的航空保障队,作为先头梯队,已经向别利齐 城郊摩尔达维亚人居住的村庄森热列亚开进。汽油加油车,运载炸弹、机枪子弹和航空 润滑油的载重汽车,也随同前往。各类技术人员都出发了。他们必须在一夜之内赶到现 场。完成野战机场的布设仟务。飞机预定后天转场。 伊万诺夫团长和马特维耶夫参谋长就航空保障队的编成问题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同 意他们提出的人选,只是觉得挑选得严格了些。直到团长指定机械师兼大队政委巴雷舍 夫为航空保障队负责人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要到最前线去。在那里,一切意想 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 在我们全大队的飞机都飞到这个野战机场以后,我们发现,作为先头梯队的航空保 障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机械师们迅速把飞机安顿在各个停机坪上以后,立即用树枝把 飞机伪装起来。 我和巴雷舍夫一起,把整个机场巡视了一遍。在已经安装了电话机的地下掩蔽部周 围,在避弹壕周围,在被称为弹药库和油料库的深坑周围,到处都堆满了新挖掘起来的 泥土。一切都安排得很妥贴,只差主要的一项了——跑道显得太短。这在飞机着陆时, 只要飞行员目测稍许偏高,未能刚好落在着陆标志——T字布处,飞机就可能冲出跑道 以外去。这很使我担心。 无论冬夏,无论天气如何,在飞机着陆时,都要求我们收油门下滑,使飞机对正着 陆标志——T字布,准确地在T字布处接地,误差不得超过几米。加大油门着陆,是严 重违反《飞行条今》规定的行为。甚至歼击机飞行员必须掌握的最重要的飞行课目—— 高级特技和空中射击,也须给着陆训练让路。即使如此,仍有一些飞行员难以避免着陆 目测偏高的错误。我是不大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着陆动作的。这样做,会使飞行员忽视 其它驾驶技术的练习。 我决定马上就飞机着陆问题同飞行员们谈一谈。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有好几次 就是用加大油门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结果都还不错。在这个机场上,今天我也是 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的。必须跟飞行员们交换交换意见。 当找同巴雷舍夫走到地下掩蔽部——指挥所的时候,听到飞行员们正在热烈地辩论 着什么。 “你怎么老是说如果呀,如果呀。如果西方的政客们是为人民着想的,而不是为他 们自己的钱口袋着想的,那他们早就制止希特勒的侵略行动了。难道你忘记慕尼黑会议 了吗?!”卢卡舍维奇冲着吉亚琴科说。 “我并没有忘记里宾特罗甫来到莫斯科时脸上流露出来的卑鄙的奸笑!”吉亚琴科 愤愤地说:“同我们签订的条约,只不过是他们用来拖人耳目的幌子而已。在这个幌子 的掩饰下,他们向我国边境集结军队,他们的飞机厚颜无耻地在我国领土上空飞行。而 我们呢……却只知道严格遵守条约规定的全部条款!……” 飞行员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辩论着,竟没有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我不觉吃了 一惊,那边,值班中队的飞行员是不是也争论起来了呢?我连忙望过去。谢天谢地,他 们倒也安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各自飞机的座舱里。 这时,大队政委巴雷舍夫却毛手毛脚地掺和到辩论中去了:“我国政府的做法是正 确的,你没有权利议论这些问题。” “我就是有这个权利!我有,你有,千百万象我们这样的人,都有这个权利!”吉 亚琴科毫不示弱:“德国鬼子已经到了明斯克,已经到了波罗的海沿岸。从北方压过来 的乌云,已经悬在我们头顶上了。这就是里宾特罗甫的微笑!!我们甘愿用我们这9 架 飞机来保卫我们的整个天空。”吉亚琴科说着说着,竟悲壮地唱起来:“在陆地,在天 空,在海洋……”” 巴雷舍夫政委紧上一步,两眼瞪着吉亚琴科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散布这种情 绪?谁给你的权利?” 显然,巴雷舍夫政委要用拳头“说理”了。看得出,他既无政治工作经验,又拿不 出有力的论据去说服吉亚琴科,或者把话题导向别的方面去。在那些日子里,德国人确 实颇为得手,而我们则屡屡失利。每一个人都在严肃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 出现这种退却局面呢?退却,这不仅使每一个人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更难以忍受的 是心理上的强烈的压抑感。 当然,在战斗出动之前,发生如此激烈的争论是很不妥当的。可是,禁止别人把压 抑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那也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一定要强制别人把疑问闷在心里呢? 我急忙上前把吉亚琴科与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分隔开,好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巴雷舍夫叫唤着。 “你是一个睁眼瞎子!”吉亚琴抖也不示弱。 “我?” “就是你!你看不见这些家伙已经窜到什么地方来了吗?你想用前线一切顺利的假 象来迷惑人吗?” “别吵了!”我出面干预,“为什么要说吉亚琴科是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呢?他 是一个很好的作战飞行员嘛。他这样说,那是因为他内心沉痛,憋得难受。依我看,我 们都应当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只有看清真实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结论。对敌人估计 不足是不行的,不相信自身的力量也是危险的。懂了吗?” “懂了!”飞行员们赞许我的看法。 “那就开始干正经事吧。” 这一场辩论刚结束不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了。现在,要由我们用 机枪和炸弹来解决这些问题。 德国部队和罗马尼亚部队,已经在普鲁特河左岸扩展了几处登陆场。看来,我们的 各级司令部并未掌握关于敌军情况的准确情报,所以,给我们下达的任务都很笼统:不 是“向温格内地区出动,强击”、“向紧靠着普鲁特河的几条大路出动”,就是“向别 利齐前方出动”。不过,我们的飞行员心里都有数,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搜寻敌人。在那 些日子里,我们探听地面敌我态势的兴趣超过了关心空中情况的兴趣。我们早已知道, 在普鲁特河沿岸,苏军部队很少。就在不久前,我们从空中亲眼看到苏军部队向北转移。 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是,如何阻滞敌军向前推进。 我们全大队出动执行强击任务。在从普鲁特河沿岸延伸过来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挤 满了德军部队。根据德军高射炮部队的位置,我们就能推断出德军正向东方推进,但进 展不快,因为德军高射炮向我们开火的地点几乎未变。 我们的飞机在盘旋中依次投弹,俯冲攻击敌军摩托化步兵的行军纵队。好几辆敌军 汽车中弹起火。 我预感到,德国歼击机马上就会到来。看样子,敌军已经通过无线电台呼叫过他们 了,我们的飞行高度太低,不利于作战,加之,弹药已经耗尽,我立即把飞机集合起来, 向森热列亚机场方向飞去。 飞机着陆时,谁都敢于用调整油门开度的办法来修正着陆目测了。在这样一个小小 的前线机场上,我们终于成功地找到了必需而又可行的办法。这样一个小小的成功,也 是值得我们大大庆幸的。 这—天,我们从这个隐敝机场出动了好几次,执行的都是强击敌军的任务。团长命 令我们返回马亚基机场去过夜——把9 架作战飞机留在德涅斯特河右岸过夜他不放心, 他怕敌人突然派出特务来搞破坏。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全都聚集在地下掩蔽部跟前。已经用电话向马亚基机场报告 过“全大队起飞准备就绪”。航空保障队的同志,包括年轻的政委巴雷舍夫在内,全都 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们。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回到德涅斯特河的彼岸,回到家里了,而 他们呢,还要继续留在这炮声清晰可闻,硝烟举目可见的前线机场上。 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来:在返回马亚基机场的途中,绕到普鲁特河沿岸去, 看一看今天我们强击过的那些地方,顺便“游猎”它几辆汽车或者干掉几架敌机。 “从别利齐上空飞过去不好吗?”卢卡舍维奇建议道。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如今,别利齐已经成为最前线的城市了,卢卡舍维奇和多夫 布尼亚完全无法得知关于自己家庭处境的确切消息。现在,他们多么想从空中往下看一 眼哪,看看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住的房子。也许他们至今还没有离开这些房子呢。 我和卢卡舍维奇组成双机编队,吉亚琴科、多夫布尼亚和希扬组成三机编队。这种 队形便于机动。为了便于进行空战,我们的飞机都没有挂炸弹。 我们的飞行高度是1500米。几分钟以后,我们飞临别利齐上空。原来的机场弹坑累 累。机场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别利齐上空浓烟滚滚,大海上也 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像刚刚遭受可怕的风暴洗劫过似的。 飞过别利齐以后,我们发现一支稀疏的德军纵队。这很可能就是今天曾经遭到我们 攻击的那一支德军纵队。他们正在向东移动。在地面上,有些地力残留着很多履带压过 的痕迹。这里显然发生过坦克战。 渐近黄昏,难于搜寻到我们最喜欢攻击的目标——敌军汽车。空中也没有发现可攻 击的对象。 可巧,在我们侧方稍高些的地方好象有一架德国汉舍尔—l26 式飞机。它离我们太 近了。可是,为什么我未能及时发现它呢?也许是在这之前这架敌机飞得比我们低,敌 机与昏暗的地面背景融合在一起的缘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现在飞得比敌机低, 敌机也定然发现不了我。我开始转弯,以便接近故机。敌机仍无任何反应。大概敌机的 机组人员正在全神贯注地为他们的炮兵校正弹着点呢。 我按下射击手柄。一串子弹直奔敌机飞去,从下方穿透敌机机身和发动机。就在这 时,一团乱纷纷的白色碎片突然向我扑来。这是什么东西呀?我赏给他们一穿子弹,他 们却甩给我—大把传单?不,原来是破碎的铝片! 我把飞机拉起来,接着压驾驶杆使飞机向一侧倾斜,以便于往下看。敌机拖着长烟 急速地盘旋着向地面坠去。看样子,敌机是被我揍下去了。咦,不对,敌机在跟我耍花 招呢!在眼看着就要触及地面的一瞬间,敌机突然转入平飞状态,迳直地向着普鲁特河 方向逃去。我看了我的小机群一眼,见卢卡舍维奇正跟在我的身后,吉亚琴科的三机编 队也在我的侧方,我就对着敌机冲过去。敌人的高射炮向我开火了。炮弹的弹迹就象触 角一样,贪婪地寻找着牺牲品。耍花招逃脱的敌机就在眼前,必须消灭它。此时此刻, 一切危险我早已置之度外,甚至下巴被子弹擦伤,也未能把我的目光从敌机身上移开。 好,敌机已经掉进我的瞄准具光环里。现在,它再也休想溜掉了。我按下射击手柄,敌 机就象胶合板做的模型飞机一样,被我揍得粉碎。这回敌机是实实在在地坠下去了,这 可不是跟我耍花招! 我把飞机拉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用手摸了摸下巴, 挺疼的,飞行手套上沾满了鲜血。我转头向右侧看了一眼:座舱盖被子弹打穿了。就在 这时,我突然发现空中又出现一架德国汉舍尔—126 式飞机。这不是幻觉,是真的!这 架敌机,也象刚才被我击落的那架一样,大摇大摆地飞着,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它也许 是来替换前头那一架炮兵校正飞机的吧。 我又发动攻击。这架敌机也同先前那架一样,在我面前卖弄起狡诈伎俩来——它也 假装坠入螺旋,急速下跌,装作即将坠毁的样子。那可真是没说的,这个迷惑人的动作 敌人做得实在太熟练了,装得象极了! 为了击毁这架敌机,我迅速推机头俯冲下去。那简直是垂直地往下俯冲。大地迅速 迎面飞驰而来。这时,我突然听到什么东西脱离飞机而去,同时觉得气流打脸。我急忙 向怀里拉驾驶杆,想把飞机拉起来。由于动作过猛,我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直到离地 面很近的时候,飞机才从俯冲状态改出来。敌机怎么不见了呢?啊,原来它已经坠毁起 火了!看来,这架敌机螺旋下跌不是装的。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只差一点点没有撞在地面上!我太冲动了,何必去穷 追这架完全没有必要追赶的敌机呢?它并没有欺骗我呀,它是实实在在地掉下去了。 我们编成密集队形向马亚基机场飞去。一切还算顺利。不过,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 平静下来,暗怪自己鲁莽。 我们着陆的侯已经是黄昏时分。尽管天色昏暗,机械师还是发现飞机座舱盖被我飞 丢了。他跑到我的跟前,吃惊地问道:“您怎么了,副大队长同志?” “没有怎么呀,我不是挺好的吗。” “那您怎么满脸都是血呢?” “满脸都是血?这倒不要紧。只是飞机损伤不轻,够你忙一整夜的了。” 救护车开过来了。 “请您快上车吧,到卫生队去。”医生催促道。 “得先去报告完成任务的情况。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回答说。 我把下巴上的血洗净,就去找伊万诺夫团长了。 “你们强击了什么目标?”团长问道。 “什么目标也没有强击。我们只不过游猎了一通而已。” “怎么个‘游猎’法儿?” “是这样的……我们碰到什么,就消灭什么。在10分钟内,我们击落了两架敌机。” 在食堂里,新任命的大队参谋梅德韦杰夫提议,让我喝下双份儿的庆功酒。 “上尉同志,今天您可得喝下这4 两酒。”他微笑着说。 “为什么一定要喝下4两呢?” “每击落一架敌机,就得喝下2两酒。击落两架呢?……” 我朝着我们这个小机组的几位飞行员那边指了指说:“那就绘我们每—个人都斟上 4 两酒好了,能办得到吗?” “可没有那么多酒啊。”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乱出馊主意了。快把这第二怀酒收起来吧。” 手风琴手奏起欢快的乐曲——《卡秋莎》。别的飞行员,也都凑到我们这张餐桌上 来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