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晨雾消散,我回到了科托夫斯克机场。我刚从机翼上跳下来,加油车就到了。我的 新任机械师,开始为我的飞机进行再次出动前的准备工作。他,丘瓦什金,是一个体格 粗壮、性情诙谐的小伙子。我把降蒋伞放到机翼下面,摘下飞行帽,甜美地仰望着连一 丝云彩也没有的蓝天。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响声越来越大。只见 一个敌机大机群,正从西方的天边朝着我们的机场飞来。 “赶快把车开走!快!”我对加油车司机大声喊叫。可是,司机却慢悠悠地从驾驶 室里走下来,傻乎乎地看我一眼!当他仰头望天的时候,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明白过来是 怎么一回事,慌忙跳进驾驶室,抓住方向盘。加油车从玉米秸上压过,向机场以外疾驰 而去。加油车刚开走,满载炸弹的载重汽车就开到加油车原来停过的地方,你说,这不 是在节骨眼儿上找麻烦吗!敌容克式轰炸机已经转过弯来,准备盖住我们这整整一大片 飞机。要是敌人的炸弹落在这辆满裁着炸弹的载重汽车上,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炸弹车的司机一见敌机来了,丢下炸弹车就往避弹壕跑去。我的新任机械师丘瓦什 金,早已躲进避弹壕里,并且拼命地喊我去躲避。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离开这里。 我顺手抓过一支步枪,把子弹推上枪膛,对着俯冲下来的“容克式”就开火。敌机放下 来的那种我们称之为“蛤蟆”的小型爆破炸弹,已经落在机场上了。 敌人最后面的一架轰炸机俯冲下来了。几个黑点儿从敌机腹部掉下来。黑点儿变得 越来越大,直冲着我落下来。这时,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赶快躲开。可是敌机 已经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想躲也来不及了。我楞楞地站在我的米格飞机跟前,身旁就是 炸弹车。事到如今,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我反而什么都不在乎,连死亡的威胁 也不放在心上了。 敌容克式轰炸机队我的头顶上呼啸而过,随即爬高离去。我呆立在那里等着炸弹爆 炸。一秒钟,两秒钟,周围依旧寂无响动。我忍不住,朝前走去。只见周围落了许多迄 未爆炸的小炸弹。 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和炸弹车的司机,都走过来了。其他飞行员,也都离开掩避所 回到这里来。 我必须到指挥塔台去报告侦察结果。看来,我的侦察资料可能已经过时了吧。在去 塔台的路上,见两架“海鸥”式歼击机跟前有飞行员,我就朝着他们那边拐了过去。 “你们为什么不起飞去迎击敌机?” “你去问师首长好了。”其中一个飞行员闷闷不乐地答道。 “我就是要问你们!”我紧握着拳头愤怒地责问着,“敌机未受任何惩罚,投了炸 弹就飞走了,而你们却都四平八稳地躲在避弹壕里看热闹。你们的良心何在?” “命令我们掩护师长的飞机。不经他允许,是不准我们起飞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个机场上,别的歼击机都还没有做完出动前的准备工作, 只有你们这两架飞机能够起飞吗?” “我们自己也不情愿死守在这架“乌齐—4 ”(师长座机)身边。可是,我们又有 什么办法呢?” 我把手一摆,就朝着指挥塔台走。牵引车正在小心里奖翼翼地绕过这些钻入地下的 小炸弹,从危险区往别处转移米格飞机。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蛤蟆”没有 爆炸。敌机是在俯冲到离地面很近时才改为平飞的。看来,敌人的飞行员发现了一架没 有伪装好的飞机和一辆载重汽车,大概他想炸毁这个目标吧?可是,他的瞄准本领太不 济事了。 硝烟笼罩着德涅斯特河。我们飞过河对岸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德军正顺着河的左岸, 从莫吉廖夫——波多利斯基向南移动。这几天来,我们常在地图上见到这个地区的一些 地名,象扬波尔、瓦普尼亚尔卡、奥利高波尔、科德马等等。 我们正朝着科德马方向飞行。据侦察报告说,在这一带发现了德军大纵队。由“海 鸥”式飞机和“依—10”型飞机组成的机群,负责对德军大纵队发动强击。我们的任务 是掩护强击机群。在我这个中队里,吉亚琴科留下来的位置由新飞行员卡尔波维奇顶替。 又是三机编队! 我们飞临指定地区。敌军大纵队绵延数公里。“海鸥”式和“依—16 ”开始俯冲 投弹攻击。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飞来了。他们试图冲到“海鸥”式跟前去,于是,空 战当即爆发。 我摆脱了尾随的敌歼击机,做左转弯带爬高动作,以便居高临下打击那些正在攻击 “海鸥”的敌歼击机。我必须为我们的强击机创造既能投弹又能做好空战准备的有利条 件。可是,瞬息万变的空中情况,迫使我不得不立即放弃这种念头。在我的左侧,一架 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正盯在卡尔波维奇的背后呢。卡尔波维奇是新飞行员,他连一点 战斗经验还没有呢,未必能够摆脱得了敌机的攻击。要是我们的飞机上有无线电设备就 好了,那我就立即告诉他如何摆脱敌机的攻击。可惜,没有! 我急忙扑过去援救卡尔波维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首次战斗出动中就被击落。 这种创伤,就象突然遭受粉碎性骨折一样,是很难愈合得毫无残痕的。 我一边接近敌机,一边在想:为什么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的飞行高度比我 的低了呢?啊,原来如此——三机编队的弱点又暴露出来了!起先,当我做左转弯带爬 高动作时,左僚机卢卡舍维奇跟定了我。照理说,卡尔波维奇也应当跟上我们才是。可 是,这太难了。如果让他的飞机放大坡度转弯,那他的飞机就会失速下跌,坠入螺旋; 要是慢慢地转弯呢,那他就非掉队不可。这时,卡尔波维奇是按照空战训练中有时采取 的那种办法去做的——向右转弯。当时,我已经打开加速器,我的飞行速度很大。卡尔 波维奇当即被甩在后头了。就在这当儿,敌机盯住了他,妄图占这垂手可得的大便宜。 我的飞机以极大的速度向前冲去,对盯住卡尔波维奇的敌机发动攻击。子弹穿透敌 机座舱,敌机当即大头朝下向地面栽去。 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直到这时才看见我,才明白过来空中出了什么事。我 没有工夫“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在我的下方,我们的“海鸥”和“伊—16”正 与敌机进行着众寡悬殊的殊死搏斗呢。敌机成群,但却始终未能拼到一点便宜。不知为 什么,卡尔波维奇运向科托夫斯克机场方向飞去。我一边目送着他,一边寻找卢卡舍维 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回身朝着正在围攻“海鸥”和“伊—16”的敌歼击机 扑过去。 在返航途中,我回忆着这一次空战的全部细节,以便弄清在哪一个节骨眼儿上,卢 卡舍维奇可能遭到攻击。在第一次左转弯时,我还看见他了呢。后来,我的注意力完全 被盯住卡尔波维奇的敌机吸引过去。卢卡舍维奇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我又丢掉了两架僚机,又是光棍儿一个人返航!当我飞临机场上空时,见卡尔波维 奇的飞机已经停在停机坪上。落地以后,我把飞机滑行到停机坪,见伊万诺夫团长正在 同我的右僚机飞行员卡尔波维奇谈话。我走过去。卡尔波维奇正在详细地述说着他在空 中发生的事情。我很不耐烦地听着,我真想问问他:在我做左转弯的时候,他为什么要 向右转弯离去? 我抓住时机,终于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怕掉队。”卡尔波维奇说的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要做小坡度盘旋转弯呢?以前,咱们团里就有一个飞行员——奥夫琴 尼科夫,他不赞成大坡度盘旋,结果在第一次空战中就牺牲了。今天,你,也是千钧一 发呀,太危险了!你的飞机被打坏了没有?” “有几个窟窿。” “发动机没出问题吗?” “没有。” “那就不应该返航。” 卡尔波维奇没有吭声。团长看看他,又看看我。后来,他问起卢卡舍维奇的情况。 “他被击落了?” “没有看见。” “那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团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顺着停机坪缓步走去。我和他并排地走着。 “又是一个谜。”我说,“这同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失踪的情形一模一样,又是石 沉大海,杳无音信。” “关于索科格夫和奥夫宪金的情况,已经完全弄清楚了。”团长平静地说。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团长前头去,想看清他的神色。团长的神态严肃,无法猜透他的 心境。 “他们怎么了,团长同志?” “晚上我要对全体人员讲的。” 正当我们屏息静听团长讲述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的事迹的时候,卢卡舍维奇出现在 食堂门口了。卢卡舍维奇立即觉察到团长是在讲什么,也静静地立在门旁听着。一双双 充满着喜悦的目光,都一齐投向卢卡舍维奇,随后又沉浸在肃穆气氛之中。当团长那一 双满含悲痛的大眼睛看到了卢卡舍维奇的时候,他也停顿了一会儿,好象是想要说出他 那最得意的最温柔不过的口头语——“好”来。 卢卡舍维奇十分激动,眼泪差一点从眼眶里滚出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又回到自己的飞行团了,重新回到这个和睦的大家庭里来了。 “当我们朝西边飞去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德涅斯特河是可以信赖的, 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团长接下去说,“飞机负伤的飞行员,都竭尽全力设法飞过河去 ;丢掉了飞机的飞行员,也都千方百计地朝着德涅斯特河边跋涉。德涅斯特河是值得我 们信赖的,它没有使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飞行员陷入窘境。要是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从 别利齐一直朝东飞行的话,那德涅斯特河也能帮得上他们的忙。这两架飞机当中的一架 负伤了,大概是索科洛夫的飞机吧。奥夫先金没有丢下自己的大队长不管,他们两个人 一起朝着东北方向——朝着扬波尔方向飞去。只要你看一下地图,那你马上就会知道, 从别利齐到杨波尔的距离要比从别利齐到格里戈里奥波尔的距离近一半。所以,他们就 选择了这一条最短的航线。 “他们两个人在离扬波尔不边的一个地方落了地。他们还以为,这个地方仍然在咱 们人的手中控制着呢。其实,这个地方已被德寇占领。德国鬼子包围了他们,想抓活的。 我们的战友一直跟敌人战斗,直到拼光了最后一颗子弹。他们知道无法逃脱了,于是, 下定决心,宁死不屈。他们认为,与其活着当法西斯的俘虏,莫如死在自己的故土上干 净。你们可能会问: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战友的英勇行为?前不久,我们抓获一个德国 飞行员。在审讯他的时候,他说:‘我真恨我自己,我没有象你们的飞行员在扬波尔表 现的那样,采取果断的行动。我们也懂得军人的天职是什么!’接着,这个被俘的德国 飞行员就叙述了发生在德涅斯特河左岸的这件事的全部细节。” 团长最后说:“亲爱的战友们,让我们团的无畏飞行员,苏联人民引以为荣的儿子 ——索科洛夫和奥夫宪金的光辉形象,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全体肃立,为我们的战友默哀一分钟。食堂女服务员都在哭泣。远处,从火车站那 边传来了火车头汽笛的悲鸣。 晚饭后,飞行员们把卢卡舍维奇围在当中,听他讲述失事经过。原来,当他做左转 弯动作时,飞机失速下跃,坠入螺旋。他想改出螺旋,但飞行高度不足,只好跳伞。卢 卡舍维奇落地的地点,紧挨着被我击落的那架德国飞机坠毁的地方。我们的步兵,在追 击逃跑的德国飞行员时,不断地朝着卢卡舍维奇开枪,直到听清他说的是俄语时,才停 止对他射击。 “你们看,这不又是三机编队带来的一场灾难!”我无法克制愤慨情绪,“你在前 边飞,一边一架僚机夹着你,好象两个保镳的。我又不是师长,何必着人如此严密地保 护着呢?让我在编队飞行中稍微灵活自由一点吧,不要因为我要转弯,逼得一个飞行员 跳伞,另一个飞行员鬼知道被甩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静一点,波克雷什金!”团长制止我发牢骚,“嚷嚷什么,你简直像个烧得滚 开的茶壶!飞三机编队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坚定,简直象是在 宣读判决书。 我回到宿舍,见枕头上放着一封叠成三角形的信。自从开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收 到来自老家——新西伯利亚市的信呢。 这是妹妹玛丽亚写给我的。在信的开头几行里她写道:家里收到了关于小弟弟彼得 失踪的不幸消息。我很了解我的小弟弟,他这个健壮有力、意志坚强的小伙子,是永远 也不可能当俘虏的。失踪,这就是说,他牺牲了。战争已经从我们这个家庭中夺走了一 条生命!现在,在前线还活着的只剩下我们弟兄两个人了。还有一个弟弟正在成长之中。 他正在踏着我的脚印走呢。战后,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谁能活着回去见妈妈呢?接着, 玛丽亚写道:她的丈夫帕维尔也上前线了,几个堂兄弟已经穿上了士兵军装。在信的末 尾她写道:“你寄来的钱已经收到,妈妈和我谢谢你了。”我想:这太好了,他们终于 得到了我的资助。明天,我一到机场,就给他们写回信。 拂晓,从巴尔塔方向传来了隆隆炮声。我们全团在炮声中紧急起飞,离开了这个机 场向新的地点转移。 撤退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