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现在,飞机就是我的家了。我在机翼下面吃饭。飞行间歇,我就坐在机翼下面看报 纸,写信,写札记。 从我们飞行团开始接连不断转场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记下我们停留过的每一个地 方的地名。可是;在7 月底到8 月上半月这一段时间里,转场飞行频繁到了无以复加的 程度,使我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 德军正向基辅方向进。各个飞行团都被迫连连后撤。我们飞行团也不得不顺着海边 向东撤退。我们一边全力以赴地支援步兵阻滞希特勒匪徒,一边在陆军掩护下向后撤退。 我们飞行团离开科托夫斯克机场以后,只在优龙佐夫卡附近的机场停留了一天。我 们从这个机场出动对敌军发动数次强击以后,马上又离开了这个机场,转移到别廖佐夫 卡。别廖佐夫卡机场的飞行场地紧挨着大路。 我们在国境线地区驻守的时候,几乎没有见到过逃难的民众,以及溃退的散兵游勇。 可是,在这一条大路上呢? 马车、牛车,成群结队,慢腾腾地挪动着。车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家庭用具。老人、 女人、小孩子,也都挤在车上。强烈的阳光烘烤着他们。他们的身上和脸上盖满了尘上, 一个个形容懊丧。有的人在自己的头顶上拉起了吉卜赛式的帐篷,帐篷下面露出孩子们 的小脸蛋儿。牛群、羊群、马群搅作一团,在大路上拥积着,乱窜着。尘土翻滚,淹没 了一切。每一辆拖他机后面,都拖带着三、四台联合收割机。汽车喇叭急促地叫唤着, 试图从这塞满人群、牛车、马车、畜群的大路上,挤出一条“小路”来。可是,无济于 事。 我们远远地躲开滚滚飞扬的尘土,站在树林深此,呆望着这一条长长的悲惨的人流。 是啊,我们,我们的军队,未能顶住敌人的逼攻,以致这些人……唉,我们在撤退,一 切希望都只能寄托在新的增援部队上了。 战士们走过来了。有负伤的,也有安然无恙的。他们都穿着短筒靴,缠着裹腿。军 装已被汗水湿透。有的人腰带上挂着饭盒,有的人连枪也没有。卷成筒状的军大衣背在 肩上成了他们的累赘。背包是空的,口袋里揣着汤匙。也有把汤匙插在裹腿里的。 我们走到离他们稍近些的地方和他们攀谈起来。 “为什么不带枪?” “没有。”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发给我们。说是没有那么多。” 听了这些话,又眼见如此惨状,心里实在难过。 这使我联想起《战争与和平》中描绘的那种悲惨景象,想起了描写国内战争的那些 电影镜头。我想,人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仇恨的烈火必将激发出强大的反抗力量。 “让正义的仇恨沸腾吧,象汹涌的波涛。 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人民战争,无上光荣,无比崇高!” 正当我们悲壮地唱着这支歌的时候,飞机的轰鸣声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空传到了我 们的耳边。 “信号弹!” 指挥所上空腾起一连串的信号弹。我们奋力朝着各自的飞机跑去。火红的夕阳,在 树林的背后裂成了碎块儿。也许,在太阳落山的地方起火了吧。 米格飞机升空,立即投入战斗。 在敌容克式轰炸机的周围,有成群的梅实施米特式歼击机环护着。要想突向“容克 式”,那可实在太难了。但是,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冲上去。 谢利维奥尔斯托夫不顾一切地朝着“容克式”的带队长机猛扑过去。这时,敌人的 两架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对他发动了猛烈攻击。我们谁也来不及去援救他,因为我们 都正在追击逃跑的敌机群呢。当我环顾四周时,我发现他的飞机正拖着一股黑烟向前挣 扎着。飞行员跳伞了。这架没有人驾驶的米格飞机触地、坠毁、爆炸。升腾的火焰与血 红的夕阳融成一片。 我们拯救了行进在这条大路上的车马和人群。当我们朝着地面仔细观看的时候,发 现我军的大部队正在这条大路上行进。汽车冲倒了成垛的农作物,跑到马拉炮车的前头 去了。战士们全部头戴钢盔,肩上荷着步枪。我打心跟儿里想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些战士, 渴望着感受到他们的伟大力量和十足的信心。 谢利维奥尔斯托夫跳伞落地以后,搭着集体农庄的汽车回到了部队。从他那满身的 拼搏余痕,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如果他继续在飞机上多耽搁一小会儿工夫,那他也许不 可能活着回来了。 战友们一拥而上,把他围在当央,开起他的玩笑来了。有的人帮他舒展被烈火烤得 翘曲了的上衣下摆,有的人要跟他换鞋穿。 “这—下子你去找场务营营长要求换发衣服可有借口了。” 正在众人哄笑之际,费吉切夫开了腔:“不过,在给你换发衣服之前,他准得讲一 通‘服装穿着年限规定’之类的废话给你听。”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刚坐下来吃早点,就听见空中有飞机声音。 “这是咱们的飞机!是去执行轰炸任务的。”马特维耶夫参谋长指着空中出现的机 群说。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敌人的“亨克尔”式飞机编队,正从东向西朝着我们 的机场飞来! “德国飞机!”我一边大喊着,一边朝着自己的飞机飞跑。我的飞机停在机场的尽 头上,沿途是一片荞麦地。密植的荞麦,把我绊了好几个大跟头。 我刚从机翼下面抓起降落伞包,敌机投下的炸弹随即呼啸而来。我本能地把身体紧 贴在机身上。好象机身能够挡得住炸弹似的。 震撼大地的爆炸声浪刚过,亨克尔式敌机又出现在头顶上。敌机已经发动第二次攻 击了。 “丘瓦什金!赶快除掉飞机的伪装!”我呼喊着。 没有人应声。我刚刚搬开几个较大的树枝,又有一批炸弹从空中落下来…… 我的飞机近旁落了好几枚炸弹。我清楚地听见离我最近的一颗炸弹撞击地面时发出 的巨响。 也许我真的复大命大造化大吧,那些巨大的钢块,竟都没有爆炸就钻进地下去了。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我不由地觉得,我似乎比任何最可怕的武器还强大呢,我总是能够 绝处逢生的。在空袭过后的一段十分寂静的时间里,我曾经下意识地想:我永远无须躲 避敌人,我是打不死炸不烂的。虽然从军事观点看,这种想法是毫无道理的,可久不知 为什么,在我的头脑里竟不由地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德国飞机投下来很多炸弹,可是,我们只不过吃了一场虚惊而已。早餐刚过,就接 到准备转场的命令。新的驻地是图兹雷。 飞行员都聚集在指挥所以前,马特维耶夫参谋长给大家分发了新地图。新地图的一 角是蔚蓝色的——大海!这在我们原来那些揉皱了的地图上是没有的。 看到地图上的大海,使我想起一位了不起的飞行员。我和他是在霍斯特疗养院认识 的。我们很久不来往了,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情况。要是他现在知道我已经成为歼击 机飞行员,而且正在前线与敌人拼搏,那他一定会很高兴。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伊万诺夫团长正在给大家介绍图兹雷这个地方的情况。他到过那里。大家都在聚精 会神地倾听着团长讲话。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尼古拉耶夫这一大片地区,也象大后 方那样平静。我们经历过今天的空袭之后,觉得图兹雷这个地方可真是一个神话般的滨 海乐土,天边福地。在那里,也许我们有幸能用海水洗净我们身上的汗水,涮掉衣服上 的灰尘。但是,我们最渴望的倒是能够吸上一口从海上吹来的清爽的沁人心脾的海风。 团长继续讲述着我们这一带前线的态势,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接着,他目不转睛地 看着我。我感觉到,团长似乎想要叫我做点什么事。飞行员们都向各自的飞机走去。团 长把我叫到跟前。为了不耽误起飞,他同我并排地走着。 我和团长除了工作以外,从来没有闲谈过。在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也不可能有广 义的友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相向微微一笑,上下级的界限暂时也就 不那么明显,彼此之间更便于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了,这时,我发觉团长的背有点驼了。 我真想探问一下他的健康状况。可是,我没好意思开口,只是象对待一位善良的长者和 对待一心扑在飞行事业上的首长那样,关注地望着他。他呢,一只手正准备搭在我的肩 上,似乎想要跟我说些什么心里话。也许他会问我,“你为什么还穿着这件后背已经灰 白了的旧衣服呢?”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同我在一起默默地走着。认真地 听着我提出的建议。有时,只不过连连重复他的口头语“好,好”而已。他跟很多人都 能够进行如此亲切的接触。他是用自己的蓬勃的朝气、坚定的信念和稳健的性格去感染 别人的。 今天,团长显然打算跟我说点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在荞麦地里走着的时候,他始 终沉默不语。直到后来,他才突然说道:“图兹雷那个地方既有大海,也有姑娘啊。” 地图上可没有标明那个地方有没有姑娘。团长突如其来地这样一说,反倒把我弄得 有点不好意思了。 “给我们飞行团派来一群女电话员。她们已经到达那个地方了。噢,那可都是一些 很不错的姑娘,波克雷什金!多好的姑娘啊!” “看来,您是不是有点爱慕她们的意思呢,团长同志?” “我吗?那可不是。这跟我可没有一点关系。等我们转场到了那里以后,我一定把 你介绍给她们。我在刚一见到她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你是一个钢铁般的光棍汉,只 是在性格上映少点柔情。” “那您是打算让我娶老婆了?” “象你这佯的好小伙子,给你娶一个媳妇,也不是坏事嘛。” “咱们何必抛下一群寡妇呢?” 这时,我突然发现空中飞来一个机群。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 机。 “是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团长肯定了,“现在我们已经无法起飞,必须 向友邻部队求援。” 团长快步跑向指挥所,我朝着自己的米格飞机跑去。 敌人的歼击机显然是在等待着他们的轰炸机机群呢。他们在机场上空盘旋着,偶尔 也向灌木丛——隐蔽飞机的地方扫射一通。所幸的是跑道上没有飞机。 我们注视着敌机,咒骂着,可是,却无法起飞。这使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再也没有 比机场被敌机封锁更糟糕的事情了。 友邻飞行团的米格飞机飞来了。敌机开始爬升,向西逃去。我们赶紧搬除飞机上的 伪装树枝,坐进了飞机座舱。起飞,集合,朝东南方向飞去。 “我在刚一见到她们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团长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老是在我的脑 袋里转悠。当天边露出辽阔的深灰色的海面时,我的耳朵里又重新响起团长的声音。眼 前的薄雾遮掩着远处的海面,海水的深蓝颜色还没有显现出来。 啊,海,黑海! 可供一个飞行团驻扎的图兹雷机场是修建得很不错的。飞机掩体,仓库,作为指挥 所用的隐蔽式地下掩蔽部,所有这一切,都使得这个机场显得设计合理,合乎前线机场 的要求。不过,最迷人的还是那蓝色的大海。 傍晚,飞行员们离开了停机坪,都聚集在团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跟前等待着团长布 置明天的任务,谈论着到大海边去游玩的事。这里离海边只不过几公里路程。 “波克雷什金!”突然有人喊我到地下掩蔽部去。 我踩着陡峭的台阶走进地下掩蔽部。在半明半暗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在电话机旁坐 着一位身穿军装的擦亮姑娘。费吉切夫跟着也跑进来了。 “认识一下吧。”费吉切夫向我示意。 “这倒不急。我首先想要知道的是,叫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答道。 团长进来了。他见我们站在姑娘身旁,笑道:“噢,原来如此。如今,你们这些雄 鹰怕是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地下掩蔽部吧。那就跟我们这位电话员姑娘认识一下吧。” 费吉切夫急忙抢先伸过手去:“我叫瓦连京。” “瓦利娅。”女电话员也自我介绍道。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竟然完全相同,这可真是绝妙的巧合(译注:仅因性别不同读音 有别而已),我们都不禁大笑起来。姑娘周围已经站了五、六个人,而最能献殷勤的倒 要数我们的新任大队长费吉切夫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是绝不愿意把这样一位漂亮姑 娘让给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