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在洛吉城里,我们这辆“吉斯”牌载重汽车,上满了搭车的人。 在那些日子里,人群,象汹涌奔腾的洪流,一直向东宣泻而去,势不可当。即使途 中遇到拦阻,这股人流也只会立即另辟途径,依旧自发地全力向东滚滚奔流。我们这辆 汽车上挤满了伤员、归队的战土,还有没来得及赶到前线去的预备队战士。从他们的外 表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饱经战争磨难的。他们的唯一愿望就是,突破敌人的包 围圈,找到自己的部队,休息一下,洗一把脸,换掉穿脏了的内衣,吃一顿饱饭,好再 去打仗,哪怕是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呢!一个与自己部队失去联系的人的强烈愿望和 坚定意志,如今我是感受颇深的。这头一天的痛苦心情使我深刻认出到,竭尽全力突围 东去,在途中加入自己的部队或者别的部队,都是高尚情操的表现。局势要求人们有所 建树。这些人与那些惊慌失措的家伙和胆小鬼毫无共同之处,与那些在类似形势下竟把 枪支丢进草丛里慌忙换上便衣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毫无共同之处。 天黑以后,我们驾车来到上托克马克村,而且不得不把汽车停在村边。敌人的轰炸 机刚刚到过这里。一排排房子还都在燃烧着,被炸段的马车和被炸死的马匹丢在当街。 大大小小的炸弹坑似乎还在冒着烟。我们这辆汽车上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原来这几个人 在内,全都跑去拣选被炸得到处都是的各种武器。我拾了几颗手榴弹,拣了一支半自动 枪。我把这些东西全都带在身上。战士们把一挺轻机枪搬到车厢里。汽车司机在一辆破 马车里找见一大瓶烈性酒。在一片赞许的哄笑声中,司机把它塞进汽车里。 在村子中央,停放着很多军用汽车、牵引车、大炮。我从杂乱无章地挤满了各种车 辆的广场挤到一伙高级军官跟前,想要听听他们都在谈论着些什么。 切尔尼戈夫卡、安得烈耶夫卡、沃洛达尔斯科耶……他们提到的这些村名,已经告 诉了我一切。他们谁也没有提到梅利托波尔、阿基莫夫卡……这就是说,在这个地区的 我军已经不是在进攻,而是在撤退! 在这里,我也见到了威风凛凛的大炮。可是,无论是炮架上,还是汽车上,却连一 箱炮弹也没有。从这些军官的领章上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既有步兵、炮兵,也有通信兵。 兵种混杂。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要是单个儿地看上去,那个个都是精力充沛,誓与敌 人拼杀的好汉。可是,要是把他们总合在一起来看的话,那也就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罢了。只是一心东去的共同愿望把他们凑合到一起来。我也不例外。我也极想尽快离开 此地,以免被敌人切断后路,以免炸弹落到自己头上。我无权在此地长时间逗留。我挤 过来听他们说话,是为了发现其中最刚毅果敢的人,好跟着他一起从被包围的绝境中闯 出一条生路来。我下定决心跟定这个军队集团一起撤退。 这一伙高级军官商定,明天拂晓出发。 我回到汽车跟前。只见飞机尾部的垂直安定面高高耸立在车厢上,车厢里又挤进了 不少战士。我告诉他们说明天早晨出发,他们就立即散去,各寻住处,安顿过夜。 我们把汽车开到一座空闲的房子跟前。在院子里,我们见到了女房东。中土也许以 为我不会跟当地人打交道吧,他抢先从驾驶室里跳出去。他和女房东之间的谈话,我们 坐在车上的几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从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虚无飘渺之处谈起,谈到艰 苦时日,说起他和他的同伴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 女房东打断了他这不着边际的胡诌八扯,操着地道的乌克兰语说道:“哎哟哟,我 的可怜人!快把车子开进院子里来吧。就在昨天,炸弹把不少也象你们这样漂亮的小伙 子给炸死了。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去,我的可怜人!……” 这一顿晚餐我们都吃得很饱,我叫中士派人在汽车旁边放哨。他复述了我的命令以 后就走开了。我叫他们明天早晨把我叫醒。由于极其困倦,我躺倒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我,是我自己醒来的。我睁眼—瞧,不觉大吃一惊:窗外, 天色已经大亮! 汽车依旧停在原来的地方。 我一边穿衣,一边跑去寻找那几个战士。难道他们丢下我溜掉了? 唉,这哪里是什么溜掉了,他们还都在邻舍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呢!我拉扯他们, 申斥他们。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惹祸精”——那一大瓶烈性酒。我把它忘记在汽车上 了,没有把它带到我住的房间里来。在我睡熟以后,这些野小子就不管天不管地喝呀, 玩呀,胡折腾了差不多整整一夜! 我把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要处罚他们。可是,这又顶什么用呢?丢掉的时间是 再也找不回来的呀。昨天晚上还停在广场上的那些汽车、牵引车、装甲车,我们原来是 指望着它们携带的,可是,如今它们早已远去。现在,在清晨的寂静中,能够清晰地听 见大炮在这个村子以西和以东两个方向轰鸣。 怎么办?如何是好呢?单独东行吗?毫无意义。一旦德军摩托自动枪手冲过来,一 顿扫射,我们这几个人全都得完蛋。我们手头弹药很少,人数又不多,全都算上,总共 才只有5个人。 但是,不能让宝贵的时间白白丧失掉。我决定把汽车开到西边离这里最近的那个大 村子切尔尼戈夫卡去。这个村子的轮廓,以前我从空中看见过。它象一条不宽的彩带, 顺着盆地的地势婉蜒伸展,长达数公里。我想,到了那里准能找到同路伙伴。 我们在紧贴造林带的乡间大路上行驶着。每当驶过急转弯处、有沟的地方、下坡路 时,我的飞机就轰隆轰隆地响个不住。我们在草原的沟堑之间行驶着,汽车和飞机不停 地来回晃荡。这样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真难说我们能从这个偏僻的地方爬出去。到 处都是枪声。子弹在你的头顶上织成了密实的火网,你被死死地罩在这个火网之下,宛 如掉进封了顶盖的深坑。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边的几处房子跟前,我们见到了我军人员。这立即使我们振奋起 来。我走到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跟前,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是从哪里 来的,我出了什么事。 “那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他连看也不看我—眼,“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着后卫战 斗,阻击进攻的德军部队。” 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情况不妙。 “那边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打点行装呢。你去跟他们联系一下。”他建议说。 我们驾车跟在司令部汽车(其中还有一辆装甲车)的后头来到村子的另一头。这里 是林带,聚集着好几十辆汽车和自行榴弹炮,还有不少战士和军官。一跟就能看出,他 们当中的多数人是司令部工作人员。这里还有一些被丢弃的敞着车门的半毁的载重汽车。 突然,敌机飞临头顶,人们全都离开汽车和大炮,跑进树林里去。终于平静下来了, 我们又回到人群当中等待着。我一会儿走到这一群人跟前去听听,一会儿又走到那一群 人跟前去听听,总想摸清楚此地的真实情况和指挥员们下一步的打算。据说,白天无论 从哪一个方向都无法突围。必须等待夜的降临,把全部力量凝成一个拳头行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等待着夜幕降临吧。 我们是不是可以自己去试一试呢?恐惧和手忙脚乱,只能导致措置失当。也许南边 会平静一些吧? 我把那一堆被丢弃的汽车看了一遍,发现其中一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全然是完好无损 的,而且车上还有汽油。我把中士叫过来。他给汽油导管加压试了试,还真启动起来了。 现在我们有两辆汽车了。我坐进驾驶室,抓过方向盘。这时,人们立即一窝蜂似的拥到 我这辆汽车上来。 不行,我们不能坐等天黑。于是,我们绕着切尔尼戈夫卡出发了。我们刚行驶没有 多远路,就发现小树林里停着一辆小型特种汽车。我们朝着那个方向拐去,打算从首长 那见打听一点什么消息。这时,我看见一位体态端正年轻标致的将军,正在林间小道上 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不,与其说他是在走来走去,莫如说他是在焦急不安地跑来跑去 更恰当些。我问他如何才能把这架飞机送到沃洛达尔斯科耶机场去。 他是那样烦躁不安,那样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以致于他楞楞地呆望了我 好一阵子也没有作声。 “什么飞机?”他突然直勾勾地问道。 我全明白了。我没有必要给他出这样的难题。看得出,他也和我一样,完全不了解 眼下的敌我态势。也许他正在为他丢掉的成千名战士担忧呢,也许他正在为如何把这个 师的残余部队从这个绝境中带出去和往什么地方去的问题而冥思苦想呢。 他那年轻人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而熬得火辣辣的,失去了神采。也许是泪水迷茫了 他那一双年轻的眼睛吧,看着他那失神的目光,我心里很难过。 “我该怎么办呢,将军同志?”我终于鼓起勇气把问题提出来,并且向他报告了我 是干什么的,打算请他帮我什么忙。 “怎么办?……那不是,就在下边,空军的司令部就在那个小山沟里。你去问问他 们,看他们能给你出点什么主意。” 这里也有空军的司令部!那就是说,眼下这个地方显然是一个集团军的司令部了, 因为只有在集团军级的领率机关才设置空军的司令部。这里也有空军的人,这对我可真 是莫大的鼓舞。我必须去见空军的指挥员。 在山沟里,到处都是烧毁文件留下的灰烬、胡乱丢弃的防毒面具、翻倒的木箱。我 从老远就看见人群中有一位飞行干部。根据领章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个子不高,胖胖的, 少将军衔。他正在给司令部工作人员下达着什么指示。能见到他和其他空军人员使我高 兴极了,我甚至没有等他讲完话就走上前去报告了。 “您能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吗,少将同志?” “你说吧。” 我把拖着一架米格飞机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经过向他做了报告。少将仔细端详了我 一会儿。从他那疲惫而镇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做法是赞许的,只是没有把 话说出口来。 “你听我说,上尉。”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鼓鼓囊囊的文件包里塞一包什么东西。 从他的语气里,我差不多猜到了往下他想要说什么。少将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说道: “要是你空身一个人从这里出发突围,那就太好了。至于飞机嘛,烧毁它吧。” “明白了,将军同志。不过,这太使人痛心了,这架飞机曾经陪伴我出生入死呀。” “还是烧毁它吧。拖着这架飞机是无法突围的。” “是,烧毁它!” 我敬礼转身,随即离去,顺着陡峭的小路向山顶爬去。刚爬到山顶,就看见野地里 有一个不大的干草垛。 火焰包围了干草垛,飞机在于草垛上燃烧着。 我和帮助我运送飞机的几个战土,呆呆地望着这令人痛心的场面。直到烈火把米格 飞机烧到只剩下框架的时候,我才默默地爬上我那一吨半载重汽车,中士也上了他的 “吉斯”。 我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不过是想离这个村子远 些,再也不想看见这一堆烈火,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孤立无援的将军们和各级指挥员们, 再也不想看见那些曾经威震敌胆而现在却毫无用处的自行榴弹炮吧。 我们来到彼此间隔较大的一排房舍跟前。迎面十多辆马车冲过来。赶马车的直着身 子扬鞭猛抽驾车的马。我们驾车朝着一栋临近大路的房舍拐去。 一位女人从地窖里爬上来,弯着身子朝我跑来,操着乌克兰语嚷道:“哎呀呀,你 们打算害我们呀!敌机一发现这汽车,我的房子就得完蛋!” 子弹在空中尖啸着。我们的汽车紧贴着花园朝前驶去。 我的车走在前头,中士驾驶的“吉斯”跟在后面。我们必须把车开到林带的隐蔽处 去。行驶一段时间以后,我回头一看,“吉斯”车不见踪影了。我只好把车停在树林里 等他。我一直认为这位中士是我最可靠的伙伴。可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路上, 他曾经建议我换上老百姓穿的便衣。他说,有一次,他就是这样从敌人的包围圈里逃出 来的。当时我就严厉地拒绝了他的这一番“美意”,劝他要象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勇往 直前,绝不可临危惧缩。看来,他把我的劝告当成耳边风了。 在我停车的地方,汽车越聚越多。其中一辆车上坐着很多姑娘。我仔细一看,认出 了其中一个姑娘正是给我包扎过眼外伤的护士。这就是说,那个医院被放弃了,连伤员 也没有来得及救出。我在想,要是当时我留下住院的话,那不也得落到这般下场吗?科 姆列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我这辆汽车上坐了好几十位战士。他们都呆在车上等待着黑夜降临,都生怕我丢下 这辆汽车不管。 我坐在驾驶室里,心想:黑夜行车太困难了,更何况我的开车技木又不怎么高明呢。 于是,我站在脚踏板上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司机?” “有。”一个战士答道。 “你到这里来。你来开车!” 这机会多么难得呀,这位战土高兴极了。他检查过发动机,就坐进驾驶室,抓过方 向盘,非常感激地看着我笑了。 “能突得出去吗?”我是想摸清他的态度。 “跟大家在一起,就一定能够突得出去!咱们只要过了别尔达河、卡拉特什河…… 这两处,河岸陡峭。我是当地人,我全都知道。” “你既然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地形,那你就有权掌握这个方向盘了。” 太阳透过云中的爆炸烟团投来最后一缕晚霞,随即缓缓地隐没在树林背后草原地平 线下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