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大概每一个人在遭受心理打击的时候,总都是这样想的吧:不为子弹呼啸所吓倒, 不因身边战友伤亡而畏缩,一心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胜利是属于那些意志坚强勇往 直前的人的。 步兵上校把那些在山沟里和树林里等待着黑夜降临突围东去的所有人编成队伍,分 别安置在所有汽车上以后,下令出发突围。当我们刚刚驶上开阔地时,前头突然升起照 明弹,机枪随即对着我们猛烈扫射起来。 一场惨不忍睹的不幸发生了。喊叫声,呻吟声,嘈杂一片。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 下去。 “前进,前进!”上校挥舞着手枪急促地呼喊着。他在车队前后来回奔跑者,呼喊 着,俯身对着倒下去的人们大喊:“站起来!为什么要象牲口一样地爬?走,快走!难 道你们不懂吗,这样慢腾腾地爬是要被俘的!要突围,就得跑,快跑!” 子弹在呼啸,迫击炮弹在爆炸,前进受阻。我打算绕过倒下去的人们往前跑,赶上 最前头的人。我下了汽车。步兵上校跑到我跟前大喊:“飞行员,前进!给他们做个榜 样!” “好!”我答道。可是,立刻又想到,要是别人不跟上来,那不就把我一个人暴露 在开阔地上了吗? “有装甲车在前头引导。快,快!”上校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所在。 我把汽车开到装甲车身后,随即向着林带疾驰而去,其余车辆也都跟了上来。照明 弹总在我们头顶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敌人从崖凹、从两侧向我们猛烈扫射。这时, 我们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着尽快冲到树林背后去。恐惧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冲 到树林的背后去,才能结束这一场灾难。但愿能够平安度过凶险。 一大片漆黑的树影已经隐约可见。我们很快就冲到林带以前。我本打算把汽车迅速 开进树林里去躲避敌人的攻击。可是,身后汽车源源跟到,只听得车声隆隆,树枝和树 干喀嚓喀嚓响个不住。大群汽车拥来,我只得再次驶向开阔地。这时,只见敌人把全部 火力都集中到那些刚刚离开切尔尼戈夫卡村,现正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我军突围部队。装 甲车顺着树林疾驰着。步兵上校不在这里,我只好出面指挥。我叫过两个自动枪手来, 命令道:“你们去搜索树林,看看那里有没有德国鬼子。” 这两个人离去。汽车积作一团。我的汽车也被夹在其间,车上挤满了人。 过了几分钟,两个自动枪手回来报告说:“全都搜索遍了,这个人影也没有。” 装甲车转弯了,顺着树林向左开去。其余车辆全都急忙紧跟过去。我也急忙跑向我 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 “开车!” “发动不起来,指挥员同志!” 整个车队在前进,我们被甩在这—片漆黑之中! 车上的战士都急忙跳下来,去追赶前头的车队,整个车队正在我的左侧急急远去。 在一弯新月的微光下,我甚至能够看见车队的影子。 司机忙着检查油泵,疏通油路。突然,左侧高地上升起一连串照明弹,紧接着,自 动枪、机枪、迫击炮一齐猛烈开火,枪炮声响成一片。好几辆突围汽车当即起火,火光 照亮了整片开阔地。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烈。 这时,我的汽车发动机突然发动起来了。 “向右边开!那边黑乎乎的地方是一片凹地,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一个“全都搜索遍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这两个家伙刚走了几步路就跑 回来了。怕死鬼!他们的欺骗行为断送了多少条性命啊! 现在,那些幸免于难的汽车,全都掉头赶过来,跟在我们身后。步行的人也跟过来 了。我们汇合成一股洪流,不停地前进着。我觉得我是这一股人流中的一滴水。有人在 号召大家团结互助,蔑视一切恐怖。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由地想到了那位步兵上校。可 不是吗,正是他!让他大胆地运用他的权威来鼓起大家的勇气吧,让他使大家在绝望中 看到希望吧。 拂晓,我们这一股突围的人流拥到了河边。第一批渡河的是马拉炮车。一门大炮突 然翻倒,把拉炮车的马匹拐进水里去,坐在炮架上的几位战土全部牺牲。唉,他们家里 的人大概很快就会收到他们“失踪”的消息了! 汽车避开深水区,另辟新径渡河。 在渡口排队等待渡河的时候,我闲听着人们的对话。 “在切尔尼戈夫卡村外,一位将军开枪自杀了。” “那些姑娘们太可怜了,全都被德国鬼子的自动枪手给枪杀了。” “咱们现在是往什么地方去呀?” “沃洛达尔斯科耶。” 白天,我们的突围车队再次遭到德寇摩托自动枪手的扫射。但是,我们终于来到了 沃洛达尔斯科耶,终于抵达我的机场!我们走的这条大路紧挨着机场。可是,机场上却 连一架飞机也没有。他们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打算把汽车开进村子里去,心想, 在那坐也许能打听到一点关于我们飞行团的情况吧。 但是,必须先把汽车开到机场去加油,因为汽车油箱里剩油不多了。 在油库里没有找到汽油。我猛然想起加油车都是到树林边缘的地方去装油。那里的 油罐是埋藏在地下的。我找到了油罐。打开盖子一看,我高兴极了。油罐装得满满的, 还是一级航空汽油呢! 我给汽车加足了油,还另外储备了一桶。油罐里剩下的汽油应当如何处理呢?当然 是烧掉它,免得落到敌人手见。可是,如何烧呢?我想出来一个主意,就动手干起来了。 我割下一段胶皮软管,浸满了汽油,把胶皮管的一端插进油罐里,点着了另一端,就急 忙掉头驾车离去。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在我的后边停着很多汽车。原来,当我和开车的 战士一起寻找汽油并给汽车加油时,别的汽车也都跟着开到树林里来了。这—条汽车长 龙几乎一直延伸到油库那边!汽车上都坐满了人。我想喊叫,让他们尽快躲避。可是, 我的喉咙就象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喊不出来。—种即将爆发的极其可怕的惨景,立刻 在我的脑海里猛烈地翻腾起来。 “掉头,向后转!”我对着司机大喊。 我的汽车朝着油罐全速开去。司机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们两个人都清楚, 这是在玩命呢!在即将抵达油罐之前的几秒钟,那简直就象投入空战那样紧张。要是有 幸还来得及把燃烧着的胶皮软管从即将爆炸的油罐里抽出来,那我们就既救了这—大群 人,也保住了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制万一来不及…… 胶皮管正在冒着烟。这表明胶皮管只燃着微火。我向油罐猛跑,迅速抽出胶皮管, 猛向一旁甩去。我的额头上冒着冷汗。我高兴的是,运气救了我们的命!其实,确切地 说,应当是我的无知救了我们的命:胶皮管上的汽油早已挥发净尽,而胶皮的燃烧速度 却是相当慢的。我的无知竟意外地变成了好事! 我回到树林里,找到车队的指挥官,向他报告了贮存油料的地方。一时之间,好几 十辆汽车一条龙地开了过去。我们的汽车在前头引路。 天刚黑下来,我们的车队又上路了,向顿巴斯方向驶去。听说,那里正在构筑防御 线,肯定有我军部队。 这又是一次艰苦的长途跋涉,沿途有些村庄已被德军占据,我们不得不顺着被破坏 的乡间车道迂回前进。有时,人要下车涉水过河。人推着汽车走也是常事。就这样,我 们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抵达旧别舍夫村。这里有我军部队,也有空军的司令部。 我来到空军的司令部,他们告诉我说,我们飞行团现在驻扎在罗斯托夫以西。我立 即驾驶我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上路。车厢里装满了帐蓬之类,因为上级规定,所有的过 路汽车,都必须装上东西,把东西运送到后方去。 我在塔甘罗格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停车,准备过夜。赶到城里去过夜害多利少,因为 我见德国轰炸机一批又一批地朝着那个方向飞去。后来证明,我的主意拿对了。当我在 粮仓旁边的小房里刚准备躺下睡觉时,有人来叩门。 “这是准的汽车?” “我的。” “立即开走!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正在向这边开进。我们要马上炸毁粮 仓。” 德军坦克已经进了塔甘罗格城!我又差一点倒霉。也许这座城早晨还在我军手中, 傍晚才丢掉的吧。 抵达罗斯托夫以后我才知道,我们飞行团也在这天夜里转移到城南去了。我在城面 找到了我们飞行团。这一周来,我吃的苦头可真不少,前线局势也急转直下。但是,我 终于又见到了战友们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孔,终于回到了团长、费吉切夫、卢卡舍维奇、 谢利维奥尔斯托夫、马特维耶夫和正在电话机旁值班的瓦利亚姑娘的旁边,使我恢复了 原来的生气。我们飞行团的驻地变了,可是,人却依日都是坚强的,忠于职守的。团长 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怎么啦,波克雷什金,你用一架飞机跟人家换了一辆汽车?” “差不多是这样的,少校同志。我一直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架米格飞机拖回来。可是, 到头来也只得烧毁它。” “你那只眼睛没有毁了吧?” “还好,团长同志。” “这就太好了,只要眼睛在,就能看得见敌人,消灭敌人。你去休息休息,治好了 伤再回来。咱们团要转场到苏丹萨雷去。那地方离德寇更近些。就是这样,波克雷什金。 我们都相信你是一定会回来的。一个飞行员要是能够经得住在地上长途跋涉的艰苦考验, 那他就永远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勇土。” 眼眉处的伤口正痛。我在医疗所里住了两天,治了治伤,休息一下,给亲人们写了 信,也打开了我那珍藏着的笔记本。这一次,我的笔记本和其它私人用品,全都保存下 来了,战友们没有把这些东西分掉留作永别的纪念。我回忆着这一次经过的所有居民点, 想把它们都记在笔记本里。不过,波洛吉和切尔尼戈夫卡这些地名我没有写,因为这些 地方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治疗告一段落,我得回去参加战斗!我依旧坐上那辆在医疗所旁边停放了两天的一 吨半载重汽车返回苏丹萨雷机场去。在大路上,我遇到两股人流。一股是后撤的人流。 他们都是从不很远的地方——顿河沿岸来的。另一股是开赴前线的我军部队。 开往前线去的部队,人数众多,是士气正旺、装备精良的有生力量。自从开战以来,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精锐的部队呢。我预感到,在罗斯托夫附近正在准备着一场大规模的 会战。 来到苏丹萨雷机场,我听到一条痛心的消息:“昨天我们埋葬了谢利维奥尔斯托夫”。 “是谢利维奥尔斯托夫吗?”我吃惊地问道。 “他在塔甘罗格城上空与敌梅塞施米特式歼击机空战中……他坠毁的地点离机场不 远……他的遗体安葬在那边的山岗上了。” 站在指挥所跟前就能看见他的坟墓。我朝着他的坟墓走去。我要亲手捧上一把顿河 土地上的净土,撒在他的坟丘上。 他击落的敌机并不多,可是,在无数次空战中,他拯救过多少战友的生命啊。他为 人质朴诚实,略显腼腆。多好的战友啊!好战友这个祟高的称呼,他是当之无愧的。 我默默地呆立在这座新坟前。新坟,一块木板做的碑,机诫师用硬铝板为他做的五 角星。在五角星的下方刻着他的姓、名和父称,接下去机械师用钢笔写下了一行闪光的 字:“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而在战斗中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在从普鲁特河到顿河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上,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坟墓,留下了多少 这样的闪光的字啊!看着这新坟,我不由地想起了在苏联西部国境线上我们最早留下的 那些坟墓。就眼下说,这座新坟是最东边的一个了。再往东,在顿河的东岸,是不是还 要留下新的坟墓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我返回指挥所以后,立即要求派我出动去执行战斗任务。 团长理解我的心情,看了我一眼,照旧重复着他的口头语——“好”,却突然问道 :“你知道飞行员波斯特的事迹吗?” “在报刊上看到过,团长同志。” “那你懂得什么叫做‘高赡远瞩’吗?”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团长接着说道:“人要用两只眼睛才能准确判断距离。有的人用一只眼睛也能判断 距离。波斯特就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陆地上空和在海面上空,他飞得都很不错。当 然,你波克雷什金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的波斯特。至少没有必要去做这种实验。你驾上 你那辆一吨半载重汽车,到顿河彼岸去组织新飞行员进行米格飞机改装飞行训练吧。他 们原来飞的都是‘海鸥’式和‘小毛驴’,可能不久我们就要领到新式飞机了。” 我没有同意。我觉得,这项任务里边散发着刻板的纯粹后方性质的陈腐气味儿。我 愿意去打仗。 可是,团长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你先用3 —4 天时间给他们讲一讲理论方面的问 题,向他们介绍介绍经验,跟他们讲下讲你的结论性看法。在这一段时间里,让你那一 只受伤的眼睛康复康复,然后,你再带他们飞一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就别再固执己见。总得有人去训练新飞行员嘛。” 我跟团长握过手,就去向战友们告别。随后,驾上汽车向顿河彼岸机场驶去。随我 同去的有尼基京、特鲁德、苏普伦,还有5 名完全没有闻过火药味儿的新飞行员。这是 我第三次担负训练新飞行员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