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天气酷热。风也是火辣辣的,炙人。可是,毕竟能感觉到夏季快要过去了。我们这 些前线战士,在库班这块土地上又连连撤退,差不多连季节的更迭和这个地方的特点也 都模模糊糊。在头脑里映象清晰的,仿佛只有那连绵不断的大山。现在,我们飞行团已 经来到大山脚下。前头就是悬崖峭壁,飞机既无处降落,也无法起飞。 “还能往哪里撤退呢?” 没有答案。我们也不想叫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每天都用这几架残存的歼击机为 轰炸机护航。我们朝着往格罗兹尼方向运动的敌军投下了重磅爆破炸弹。我们配合得很 好,但有时也有矛盾。 有一次,我们出动6 架歼击机为“别—2 ”型轰炸机机群护航。这个机群的带队长 机刚发现一个不大的敌军部队,就迫不及待地投下炸弹。其余轰炸机也都跟着他投了弹。 我实在想不通。我想,如果顺着这条大路继续往前飞,那大概会碰上更重要的目标。为 什么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浪费时间和弹药呢?这简直是瞎指挥!全无任何主动精神! 那些投完炸弹的“别—2”型轰炸机掉头返航了。只有—架轰炸机还在继续往前飞。 我猜透了这架轰炸机机长的意图,于是,我带上我的全部6 架歼击机紧紧地跟了上去。 我们六个歼击机飞行员都下定决心,全力掩护这架轰炸机。我们认为,为掩护如此勇敢 的轰炸机机长,牺牲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工夫,只见德军的坦克和汽车,顶着大路,象潮水一般拥来。我们这架 “别—2 ”型轰炸机不顾敌人高射炮火的阻击,勇敢地向目标扑去,对准敌坦克和汽车 最密集的地方俯冲,准确地投下了全部炸弹。大路上,一团团浓烟烈火腾空而起。我们 见了这一幅情景,真是高兴极了。一个勇敢而积极主动的轰炸机机长给敌人造成的损失, 竟远远超过一个轰炸机机群给敌人造成的损失。在返航的路上,我们象在阅兵式上那样, 编成整齐的队形,严密地保护着这架勇敢的轰炸机返航。是啊,这样的最。高荣誉,这 个勇敢机组的全体成员是受之无愧的。 在返航途中,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的飞机出了问题:发动机排气管喷出长长的火 舌。这显然是气化器出了毛病。这种故障在飞行中是无法排除的。于是,我决定同我的 僚机一起,在就近机场落地。 落地以后,我们把飞机朝一旁滑去,离开了跑道,接着就着手抢修。我们刚刚摆好 工具,就来了一辆小汽车。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中尉从汽车里走下来。 “我是少校团长祖索夫的副官。”他自我介绍说,“命令您立即撤离此地。” “我们马上修理好就飞走。” “团长命令……” “懂了,中尉。命令谁都会下。” 副官走了。我们忙着修理发动机。可是,没过几分钟,副官又回来了。 “祖索夫团长命令:即刻撤离此地,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派牵引车来把飞机拖 走。” “收拾工具。”我对我的僚机飞行员说,“咱俩调换飞机,我飞你的飞机,你飞我 的。” 我们起飞了。发动机排气管又喷出火舌。火舌越喷越长,快要烧到水平安定面了。 我想尽一切办法,总算飞到了自己的机场,落了地…… 第二天,我完成强击任务返场落地以后,见我们机场上来了很多不熟悉的飞机。还 有两架折断了起落架的飞机瘫在飞行场地中央。 “这些飞机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向机械师丘瓦什金问道。 “都是祖索夫飞行团的。” “简直是乱七八糟!”我的僚机飞行员瑙缅科不满地嘟哝着。 “就是嘛。”我赞同他的看法,“要是现在能见着那位副官和他们的团长,那才好 呢。” “何必见他们呢?从现在起,咱们再也用不着穷忙乎了!”机械师丘瓦什金兴高采 烈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该回去休息了。现在,正向祖索夫飞行团移交飞机呢。” 听机械师这样一说,我不觉大吃一惊。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笼罩了我。我此时既高 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沉重的作战任务暂时从肩头上卸下来,可以透一口气了。伤心的 是,从明天起,你就被剥夺了打击敌人的权利!要知道,正是这一群横行无忌的强盗, 把我们赶到这一片渺无人烟的大草原上来的呀。这不就是说,去打击这一群强盗的不是 我们,而是别人了?谁去为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友报仇呢? 在指挥所的地下掩蔽部跟前聚集着很多人。飞行员和机械师见了我们老远就喊,叫 我们快些过去。看来,那里饮宴刚则开始。这宴会真可以和扎波罗热的豪华宴会相媲美。 机械师洛延科站在酒桶旁给大家往杯子里倒高加索葡萄酒。祝酒的欢叫声不时地在空中 回荡。 “为胜利干杯!” “为生存干杯!” 在离指挥所不远的地方聚集着祖索夫的部属。看来,他们很羡慕我们。 向全体飞行员发出了列队口令。科拉耶夫和祖索夫来到这两个飞行团并列的队列前 面。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宣读了关于移交飞机的命令。随后,他宣布说,要派一部分飞 行员把飞机送到祖索夫飞行团所要去的地区。 “是不是要把这些飞行员留在那里不放回来了呢?”我们当中的一个飞行员问道。 祖索夫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他在思索着如何回答更妥 贴吧。看得比,他在耍滑头,他想要连同飞机一起,从我们这个近卫飞行团里带走几个 尚未获得“近卫”称号的新飞行员。 我在想,已经荣获近卫称号的飞行员,祖索夫是无权扣留的。于是我宣布:“我们 近卫飞行员去给你们送飞机!” “我们不需要飞行大队长。飞行大队长我们有。”祖索夫说道。 我在等待着我们的团长科拉耶夫表示态度。可是,他却一声也不吭。难道他看不出 祖索夫这个滑头想要扣留我们几个新飞行员吗?是不是他对这件事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呢?大概是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带领这些新飞行员出动过。他对我们飞行团未来命运漠 不关心的态度,很使我气愤。这不是很清楚吗,新飞行员别列日诺伊、科兹洛夫、斯捷 潘诺夫、韦尔比茨基等人,都是经过严酷的战争考验的,都已经成为成熟的长机飞行员 了。新飞行员都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大概在想;难道您就真的不想保护我们吗?” “我同克留科夫,再加上几位中队长去给你们送飞机。”我感到战友们都在支持着 我,于是,我又插了话。 祖索夫团长当然很不高兴。从他那高加索人的黑眼睛的表情上,一眼就能看得出。 “不敢劳各位大驾。”他很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们自己能把飞机带走。” 队列解散。在祖索夫带领着他的飞行员离去以后,科拉耶夫团长冲着我说道:“大 尉,你的行为过分了!” “难道您看不出他们想要扣留我们的飞行员吗?” “我没有义务对你说明看得出什么或者看不出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移交飞机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已经开始往汽车上装载技术文件箱了。 “真倒霉,大尉同志。”机械师丘瓦什金跑到我跟前来说道。 “怎么一回事?” “他们不要您那架伤痕累累的米格飞机。在办理过交接手续的那些飞机当中,就是 没有您这一架。少校命令说,您还得驾上这架‘破烂货’往前飞,直到找见修理厂送修 为止。” 这就是说,我同这架米格飞机的缘分还没有完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飞行团要往 里海边上的一个城市附近转场。听说,同我们失掉联系的费吉切夫大队就在那一片地方 活动。要是能找见他们,那我也就能摆脱这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了。在我的地图上, 除了山还是山,只有捷列克河流域是一片盆地。我只能驾上这架破旧的靠不住的米格飞 机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上空飞行了。除了我自己以外,机械师丘瓦什金还得卷缩在我的背 后同我一起受罪。他情愿同我一起受折磨,以便一旦迫降落地好帮助我检修飞机。 傍晚,机械师米延科,在一片歌笑声中,把空酒桶推下山岗去。快乐的机械师和机 械员们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群粗野的古代斯克福人一般,尽情地欢唱着,狂舞着。是啊, 自从开战以来,他们还从来也没有休息过呢。 参谋长下令出发。全团装满了人和器材的汽车编成一路纵队,开始向里海方向长远 行军。我同丘瓦什金登上米格飞机,向东南方向飞去。 黄昏时分,我们飞到盆地上空,我还能分辨得山村路来。我在飞行中,可真不知碰 上多少次黄昏时分了!一般说来,我还没有在黄昏时分出过差错。黄昏也有它的好处: 越难于识别地标,越难于落地,人的精力就越集中。我还从来没有因为黄昏而被迫降落 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呢。在别人的机场上过夜是我最不情愿的事情。 我们在机场上找到一小块停放飞机的地方。我刚从米格飞机上爬下来,就看见旁边 停放着一架雅克式歼击机。这架飞机的号码我太熟悉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道这就 是我的那架“雅克式”?丘瓦什金一眼就认定这是我的飞机。看来,祖索夫飞行团接收 了我们的飞机以后,也飞到这里落地了。这回又得跟那位吹毛求疵的团长碰面。我必须 仔细观察一番,免得明天上当。我们刚离开自己的飞机,就迎面碰上了祖索夫少校。几 个军官正陪同他巡视停机坪呢。 “啊——,原来是你!”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来的。” “驾的是你自己的飞机吗?” “是硬摊派给我的没有人要的破烂货。” “你可真行!” 食堂里乱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在这拥挤与喧闹之中,已经听不出多少前线的话言 了。当你站在桌子旁边排队等侯的时候,你不能不想,我们这些飞行员在后方将会遇到 什么情况呢?你能理解,在这些小小的1 山区居民点和村子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军人, 那是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的,也无法为这些疲惫不堪的军人提共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理 解是一回事,可是,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神经早已支撑不住了。有的人大发脾气,有的 人大吵大闹…… 早晨,我们飞行团的汽车来到了。不惯于乘汽车长途行军的人们,个个尘土满面, 疲惫不堪。有些人一下车就钻进山间小溪里去了,有些人顺者岸边四散走开去…… 我在小溪边找见了科拉耶夫少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身子,一边同别人说话,装作 没有看见我的样子。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我们这位新任团长 对我给他提的意见耿耿于怀。这号人我在生活中是遇到过一些的。他们的两只眼睛总是 盯着别人的不足之处。在这种人的眼睛里,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对他们唯唯诺诺的 人,不当面阿谀逢迎他们的人,统统都不是好人。 “我还要继续往什么地方飞呢,少校同志?”等科拉耶夫把他的毛巾摊开晾在青草 单上以后,我问道。 “噢,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呀?” “我是驾着飞机来的,难道您忘了吗?” “你,我是忘不了的。你往图拉托瓦城那边飞吧。费吉切夫他们好象也在那里。” “是!” 我回到机场。丘瓦什金正在那架破烂不堪的米格飞机上检修发动机呢。 “我们还得继续往前‘飘’。”我对我的机械师丘瓦什金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 我说的话。。一直等到他腾出手来,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再来这么一次长途飞行, 大尉,那您就要把我送进棺材里去了。委在这么一个不如狗窝的狭窄地方,简直把我憋 死了。” “坐在大汽车里的箱子上边也不怎么舒服呀。那好吧,那我就一个人继续往前飞吧。” “大尉,如果您打算驾着这架斑马似的破飞机在大山区里继续长途飞行,那我可不 敢担保您的生命安全哪!” “赶到有城市的地方,就移交出去了。” “越快越好!” 这里的大山的确十分险峻,我不得不在悬崖峭壁之间穿梭,不得不在捷列克河流域 的盆地上空飞行。只要下面一出现居民点,我马上就想到了卷缩在我背后的丘瓦什金。 我知道他很受罪。又热,地方又狭窄,连两条腿也伸不开。 眼前有一个机场。在这里落地吗?是啊,也该让丘瓦什金透一口气了。可是,后来 我又觉得不行,不能这样做。既然他已经在受罪,索性就让他忍受这一次吧。只要能飞 到图拉托瓦城,那就好了。到那时,无论是他还是我,就都不再受这种折磨了。 ……终于飞到了!在着陆滑跑过程中,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堆米格飞机的残骸。如果 费吉切夫大队和科莫萨带领的机群都在这里的话,那这架坠毁的飞机里遇难的人肯定是 我们团的了。 “这是谁的飞机?”我向一位正在忙着往一起收集飞机残骸的机械师问道。 “苏普伦的。”他沉痛地答道。 “苏普伦洒牲了?” 机械师默默地从飞机残骸里拣出血染的飞行图囊来。 新的精神创伤!这多么令人痛心啊!我在哈尔科夫地区同他一起执行过战斗仟务。 他击过5 架敌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歼击机飞行员了。当然,也许飞机早晚会使他遇难。 可是,在那么多次激烈的空战中他没有牺牲,如今竟牺牲在十分安全的地区,这该有多 么荒唐! 现在我才知道,费吉切夫大队又飞走了,以便把飞机送进修理厂去。照理说,科莫 萨带领的机群应当起飞跟进。可是,由于苏普伦牺牲,他的战友们谁都不肯飞走。 我同丘瓦什金走到他们跟前,默默地同他们握手。 “苏普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他的遗体还陈放着呢。今天为他送葬。” “等全团都到齐了再送葬才是啊。”我说道。 “大队政委说今天就送葬。” “请转告他,汽车队今夜到达。” 飞行员们说起了苏普伦是怎样牺牲的。起飞时,他那架破旧米格飞机的发动机突然 停车。机务主任科佩洛夫就委在他的座椅背后。可是,科佩洛夫幸存下来了,只不过留 下几处插伤而已。 “波克雷什金!这架象斑马似的破烂飞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科莫萨问道。看样 子,他是想安分散一下飞行员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摆脱悲伤情绪的困扰。 “拣来的。” “这正是我们见过的那架飞机。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试飞员从修理厂送出来的。 我记得,他把这架飞机搁在机场上,就进城去了。” “那大概是他玩得发昏了,早把自己的‘斑马’给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忘记了呢!他多半是撒鸭子逃跑了。”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是谁弄得我和丘瓦什金受了这一路的罪。” 晚餐时,我来到已有几个飞行员就座的一张餐桌跟前,见他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 “喂,为啥耷拉着脑袋呢?” “高兴不起来嘛。你知道,我们还没有到,他们就把苏普伦的遗体给埋葬了。” “怎么,埋葬了?!为什么不等人到齐了呢?” “你去问他好了。”戈卢别夫以头代手指了指坐在专席上的沃龙佐夫,“就是他! 他找来几个机械兵,抬走就埋了!” 我真想大骂一通。我咬紧牙关急步跨到沃龙佐夫跟前。 “你为什么不等全团的人都到齐了?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如此对待我们牺牲的战友?” “需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你何干?” “上级竟然信任象你这样狠心狗肺的家伙,这实在糟透了。难道苏普伦立了那么多 战功,就不值得人们为他隆重送葬吗?他击落过5 架敌机,而你呢?你击落过一架敌机 没有呢?” “不许你这样讲话!我是首长!我命令你给我住嘴!” “首长!哼,你懂得什么叫首长吗?首长——是军队里最人道的职位。你看一看报 纸上是怎样写的。真正的首长,必须有慈父般的心肠,处处关心部属,战斗中攻击在前。 而你呢?你却是一个怕死鬼!也许你忘记了吧,那一次我们掩护强击机机群的时候,你 在伊久姆附近是怎样甩掉了我们这个双机逃跑的?怕死鬼竟也恬不知耻地自称起‘首长’ 来了!” 要不是沃龙佐夫摔了叉子离开食堂,那可真不知道我们这一场大吵大嚷如何收场呢。 “别激动,”波克雷什金。”科莫萨走过来说道,“一般说来,你跟这种人说什么 都白费劲。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这只会给自己招来横祸。他是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遗憾的是,后来的事实证明,科莫萨还真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