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节 我们只能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城停留几个小时。天色已经很晚,这座大城市的领导 人能让我们这些从前线回来的战士们看一看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参观工厂,和工人们 会会面而已。乌拉尔重型机器制造厂制造坦克的各个巨大车间和成千上万制造坦克的工 人,是最能代表这座大城市当年的风貌的,是最能体现前线与大后方的紧密关系的。 我们从一排排机床中间穿过,从坦克装配流水线旁边走过。在高大的厂房里,到处 是焊接时迸发出来的刺眼的蓝色强光,自炽的钢锭照得厂房里一片通亮,锻锤落下来时 发出沉甸甸的巨响,火花拖着细长的尾巴四处飞溅,大吊车吊着整体锻造成的炮塔缓缓 地移动着,一台台坦克发动机正在什么地方轰鸣…… 这火热的劳动情景,多么象前线的战士向敌人猛烈进攻,多么象与敌人拼死搏斗啊! 各个工厂的白发苍苍的老工人、年轻小伙子、中年妇女和姑娘们,都在紧张地忙于翻砂、 打磨、锻造。 在车间里举行了群众大会。坦克就是讲台。人们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发表讲话。 人人的眼神里都映射着钢水的炽烈火光,燃烧着对敌人仇恨的火花。我们这些来自前线 的战士向他们致敬,向他们保证把敌人打回老巢去,消灭在老巢里。这声音立刻被站在 “讲台”旁边和机床旁边的无数工人的热烈掌声所淹没。我们都看得见,工人们早已劳 累不堪。但是,在这劳动的旋律中,我们更感觉到了人民的坚强意志和旺盛的创造热情。 他们为我们设了便宴。随后,我们就上机场了。大清早,我们的飞机继续向东飞去。 在我走过了漫长的战争道路,经受了无数次严峻考验以后,今天,我觉得故乡格外 可亲。故乡的面貌日新月异,一定变得更加可爱了吧?我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尽快见到童 年时代熟悉的一切。 大草原展向远方,铁路蜿蜒前伸。地平线上零零落落地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斑点,渐 渐融成一片,看上去很大,正朝着我们飞机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大了。难道这就是我 的故乡新西伯利亚城吗?我记得,它比这小得多呀。是啊,自从1937年离开它以后,整 整7年了,我只回来过一次——是专程从列宁格勒回来为父亲送葬的。 是了,这正是新西伯利亚城!几架歼击机升空,编成护航仪仗队形,向我们的里— 2 型座机靠拢。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故乡人民的问候和敬意。 记者们,以及同机来的其他人,都在做落地前的准备。我呢,两眼一直盯着窗外, 怎么也不想把视线移开。从前,从城的这一头步行到城的那一头,我不知走过多少次了。 可是,从天上往下看新西伯利亚城是个什么模样,这还是头一遭呢。可惜,我无论如何 也辨认不出它的面貌了。不知是怎么搞的,机场怎么跑到城里来了呢?我记得,它原来 离叶利佐夫二道街还远着呢。这么多新建的大工厂,多么大的住宅区呀。 我们的座机已经加入起落航线,准备着陆。地面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军乐队的 铜管乐器闪闪发光。难道这是专门为了迎接我的吗?我记得,只有远航征服北极的英雄 们,才受到过如此隆重的迎接。我既没有征服过北极,也没有开僻过极地新航线,我只 不过和我的同代人一样,为了保卫祖国而与敌人拼了无数次命罢了。激动使我感到不安, 只好强自镇定。我能对迎接我的成千上万人说些什么呢? 飞机发动机不响了,我在军乐声中走下舷梯。我的母亲、妻子、故乡的土地,离我 都只有几步远了。可是,这几步路该有多么难走啊!人们都在热烈鼓掌欢迎我,军乐队 奏着隆重的欢迎曲。我无法克制这既感到荣耀又觉得惭愧的复杂心情…… 我好象是从所有来欢迎我的人面前走过,离得近些的我都伸过手去。这时,一群儿 童正从成年人的背后向我这边挤过来。我不能辜负孩子们的心意,我迎了过去。孩子们 直楞楞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着羡慕和向往。 我初次见到飞行员时,是否也是这样直楞楞地盯着人家看个没够呢?在这些孩子当 中,是否也有渴望着有朝一日上天的呢?………… 直到欢迎大会结束,我才来到母亲和妻子的身边。我想要说的话可真多,但却连一 句也说不出来。能见到亲人,和亲人团聚几天,那可真让人高兴。温暖的秋日,阳光灿 烂,我们手里捧着鲜花。我现在的心情,大溉就是人们常说的幸福吧?玛丽亚说她天天 都在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她为全家人操劳也够辛苦的了。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她尤 其需要丈夫的温存和体贴。 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当母亲讲到几个弟弟的情况时,我不由她想起了弟弟彼得。可 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了问母亲,她一个人是如何把我童年住过的房子的屋顶修 好的。 我们坐的汽车还没有走到市中心,就提前转弯往一条街里驶去。 “我们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呀?” 同车里的人只是神秘地朝着我微笑,谁也不吭一声,好象有什么好事故意瞒着我似 的。 “往什么地方去吗?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先忍耐一下吧。”州委书记库拉金笑 着说道。 这条街上挤满了人。我们的汽车停下了。市执委会主席海诺夫斯基走上前来说,我 家乔迁新居了。 我向同志们表示了谢意。可是,我一时还无法看见我的新居,因为人们从四面八方 围拢过来,挤得水泄不通,我简直连一步也难以挪动。这里也是无数张笑脸,热情的问 候,一束束的鲜花,故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我感谢乡亲们的热心关注。多么好多么善良 的乡亲们啊!…… 我家的新居既宽敞又亮堂,住着很舒适。墙上挂着的照片,都是我从小就见过的。 母亲走到照片跟前停住了,泪水从眼角淌下来。她转过头来直楞楞地看着我。大概这些 照片勾起母亲对我们弟兄几个人小时候的回忆,对父亲的怀念,对自己苦难经历的回忆 吧? “你们弟兄几个都是我的亲骨肉,到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全都回到我的身边来团聚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啥是好。后来,我终于硬着头皮说道:“全都回到您的身边来团聚, 这……也许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妈妈。弟弟彼得您就只当他已经不在人间就是了……” “他,死了?” “我在前线碰见过一个人,他跟彼得是同—个单位的……” “我心里料着彼得是牺牲了!他的性子憨直,从不畏缩不前。对你我也……”她只 说到一半,就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拥抱着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 “我是不会出事的,妈妈。我刚才不该说那种话。我走了以后……用不了多久就… …然后我就回来……我是一定能回来的……” 玛丽亚领我么看她的居室。见到我俩在前线照的照片,使我俩想起了另一种生活。 要是我俩能一起在窗前说上几句话,那该有多好啊,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呢:前线的战 友,她不在身边我多么寂寞,我的感受……可是,还得招待客人呢。 便宴已经摆好,客人陆续来到。 在餐桌上,州委书记库拉金问我:“我们怎样安排工作计划呢?” “工作?不是叫我回来度假的吗?” “不,我的同志,你是休息不成的了。”他叹一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工厂, 机关……人们都在等着你呢。个把钟头怎么够用呢?要占去你一些时间的!要想什么地 方都应酬到,那总得个把月时间才成呢。” “只给了我5 天假呀。” “这我知道。占用你4 天时间,设法给你留下一天就是了。这样行吧?” “如果必须这样做的话,那我就只好遵命了。” 在吉他伴奏下响起了悠扬的手风琴声,在座的西伯利亚人,都和着琴声欢唱起来。 又听到家乡的歌声了!这歌声悠扬动听,使人振奋,它召唤人们到辽阔无边的西伯 利亚来。我很久没有听到过家乡的歌声了。 在无数次极其紧张的险的战斗以后,在饱经战争地狱的长期磨难以后,在摆脱了死 神的紧紧纠缠以后,我终于能够回到家里来看上一眼。这本来就是一件喜事,更何况说 心里话,这是荣归故里呢!母亲的欣慰,妻子的温暖。童年时期的好友,同龄人,许多 同志,大家欢聚一堂。还有那我从小就喜爱的忧伤而又豪放的西伯利亚民歌: “喂,贝加尔湖上的东北风啊,你掀起狂涛吧。 任凭他是一条好汉,也要叫他望洋兴叹。” 难道还有比我现在感受到的这一切更令人兴奋的事情吗?